三、一出陳舊戲重演第一幕
那天下午天氣清朗,姚伯跟他母親在荒原上一塊兒閉走了有一個鐘頭的工夫。他們走到那個把布露恩谷和鄰谷分開了的高嶺,就站住了,往四外看。只見一面是靜女店,在荒原低平的邊境上出現,另一面是迷霧崗,在荒原那一邊遠遠地高聳。
「您打算去看朵蓀嗎?」姚伯問。
「不錯。不過這一次你先不必去,」他母親說。
「那樣的活,媽,我就往這股子岔道上走啦。我要往迷霧崗去走一趟。」
姚伯太太一聽這話,就帶著追問的神氣朝著克林看。
「我要去幫他們打撈老艦長掉在井裡的水桶,」克林接著說。「據說那眼井很深,所以我去可以幫一點兒忙。同時我想見一見這位斐伊小姐——我並不是因為她長得好看要見她,我有別的原因。」
「你一定非去不可嗎?」他母親問。
「我先就想去了。」
說到這裡,他們分了手。姚伯離開了他母親以後,他母親就悶悶不樂地嘟囔著說:「唉,這真叫我沒辦法。看樣子,他們兩個是非見面不可的了。也不知道賽姆無緣無故地跑到我家裡說那些話幹嗎!」
姚伯走去的身軀,在一片丘阜上一路時起時伏,越會越小了,姚伯太太一面看著它,一面自言自語地說:「他的心腸太軟了;不然的話,那就沒有大關係了。你瞧他走路那種樣子!」
那時姚伯,實在地,正堅決矯健地走過那片常青棘,一直走去,直得像一條線,彷彿走路就是他的命似的。他母親喘了一口粗氣,轉身順著來路回去了。那時蒼茫的暮色,已經開始把那些山谷染成一片煙靄凄迷的圖畫了,不過較高的地方上,仍舊有冬日的殘照淡淡映射;克林往前走去的時候,那種殘照就斜映到他身上,把他身前映出一條長長的人影,惹得四圍所有的小兔和灰頭畫眉都看他。
他快走到護守艦長住宅那段荊棘掩覆的土堤和壕溝了,那時候,就聽見裡面說話的聲音,表示打撈水桶的工作已經開始。他走到柵欄旁門外面,站住了腳往裡面張望。
只見六個身強力壯的大漢,正一字兒排開站在井口上,手裡把著一條繩子,穿過了井上的轆轤,垂到井裡面。提摩太-費韋正趴在井口上,腰間拴著一條短一些的繩子,系在轆轤的一根柱子上,防避意外的危險,右手把著那條一直垂到井裡的長繩子。
「俺說,夥計們,都別說話啦,」費韋說。
談話停止了,費韋把繩子旋轉攪動,好像他正在那兒調和麵粉雞蛋一般。過了一分鐘的工夫,只聽一種沉悶的潑刺聲,從井底上發出迴響,原來他對那條長繩子所加的迴旋動作,已經傳達到繩子頭兒上的小錨鉤了。
「拉!」費韋說,跟著手握繩子的那些人,就把繩子往轆轤上絞。
「俺覺得咱們好像掛著了一點兒什麼的樣子,」絞繩子的人裡面有一位說。
「那麼穩住了,往上拉,」費韋說。
他們絞上來的繩子越來越多了,絞到後來,就聽得一種不緊不慢的滴喀聲,從井裡送到他們的耳朵里。水桶絞得越高,滴嗒的聲音也越清脆;只見一轉眼的工夫,已經絞上來有一百五十英尺長的繩子。
於是費韋點起一個燈籠來,把它系在另一條繩子上,挨著頭一條繩子,順到井裡。克林走上前來,往井裡看去。只見燈籠垂到井裡以後,井的四邊就顯出一片不辨四季為何物的黏性、奇形葉子和由於自然而生來的稀奇怪異蘚苔;到了後來,只見燈籠光里,有一團繩子和一隻水桶亂絞在一起,懸在又濕又暗的井筒子里。
「原來只掛著水桶箍兒上的一點邊兒——這可得穩住了拉,俺的老天爺!」費韋說。
他們就用最柔和的勁兒把繩子往上拉,拉到後來,那隻水桶離井口只有兩碼左右了,好像一個由水裡打撈到陸地上的朋友一般。正在那個時候,伸出三四隻手來,都想去抓它,於是繩子一顫抖,轆轤一吱-,最前面那兩個拉繩子的人往後一晃搖,跟著看見一樁下落的物體,順著井邊越去越遠,發出撲拉拉的聲音,於是井底上打了一個沉雷。原來水桶又掉到井裡去了。
「該死的水桶!」費韋說。
「再順繩子吧,」賽姆說。
「俺的腰躬了這半天,跟公羊的犄角一樣的硬了,」費韋說,一面站起來伸腰伸腿,伸得骨頭節兒都響起來。
「你歇一歇吧,提摩太,」姚伯說。「我來替你好啦。」
小錨鉤又垂到井裡去了。它跟深處的水面接觸的清脆聲音,好像接吻一樣傳到耳朵里。跟著姚伯就跪了下去,倚在井邊兒上,開始像費韋剛才那樣,把錨鉤旋轉攪動。
「快拿一根繩子來把他的腰拴上——這樣危險!」一個又柔和又焦灼的聲音,在他們上面一個地方喊。
所有的人都把頭抬了起來。只見說話的是一個女人,從一個樓上的窗戶里看著那一群人,窗上的玻璃,正叫西方的霞光映得通紅。那位女人把嘴張著,彷彿一時之間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似的。
大家跟著就在姚伯腰間給他系了一根繩子,打撈水桶的工作又進行下去。他們這一次又把繩子往上絞動的時候,只覺得繩子並不很重,後來一看,原來錨鉤上掛的,只是水桶上掉下來的一團亂繩子。他們把那一團亂繩子扔到一邊兒,赫飛來替代了姚伯,小錨鉤又垂到井裡。
姚伯帶著尋思琢磨的樣子,退到剛才打撈上來的那一團亂繩子那兒。這個女人的聲音,和那個抑鬱的幕面劇演員的,完全是一個人的,他對於這一點,連一時一刻的懷疑都沒有。「她待人多周到!」他自言自語地說。
游苔莎剛才喊了那一聲,曾惹得底下那些人都仰起臉來看她,把她弄得臉上一紅,所以她就離開窗前,躲到別處去了,不過姚伯還是如有所求的樣子,仔細往窗戶那兒瞧。他在那兒站著的時候,井上的人們就沒再發生什麼波折把水桶打撈上來了,跟著他們裡面就有一位去找斐伊艦長,問他對於修理汲埂有什麼話沒有。斐伊艦長並沒在家;游苔莎在門口出現,走了過來。她那時候已經恢復了平靜莊重的態度,和剛才為克林的安全而焦慮呼喊的緊張情況,完全不一樣了。
「今天晚上,這井能打水嗎?」游苔莎問。
「不能,小姐:水桶底兒一古腦兒都碰掉啦。因為俺們這陣兒作不了什麼啦,俺們先回去,明兒一早兒再來。」
「沒有水吃了,」游苔莎轉身嘴裡嘟囔著說。
「我可以從布露恩給您送些來,」別的人都走了的時候,姚伯走上前去把帽子一摘說。
姚伯和游苔莎互相看了一刻的工夫,彷彿兩個人心裡,全都想起了他們一同在月下領略過的那幾分鐘的光景。游苔莎的眼波這一轉,她原先平靜安定的面目,就一變而為嫻雅熱烈的表情了,那好像晶明當空的午卧,在兩秒鐘之間變成了燦爛莊嚴的夕陽一般。
「謝謝您,不一定非那樣不可,」游苔莎回答說。
「不過您沒有水吃怎麼辦哪?」
「哦,這不過是我說沒有水吃罷了,」她說,臉上一紅,同時把她那有長眼毛的眼皮抬了起來,抬的時候帶著彷彿這種動作需要考慮的樣子。「我外祖可認為有的是水。我的意思就是這樣。」
游苔莎往前走了幾碼,姚伯跟在後面。她走到圍堤的犄角跟前,要往環繞宅外的土堤上面去,那兒就是台階;她一躍上了台階,那種輕捷,和她原先往井旁去的時候那種無精打採的行動一比,讓人起一種奇怪的感覺。這附帶地表示出來,她外表上那種嬌慷,並不是由於缺乏體力。
克林在她後面,上了土堤,並且看見土堤上面有一圈燒過的地方。「這是灰嗎?」他間。
「是,」游苔莎說。「十一月五號那一天,我們在這幾點了一個小小的祝火,這就是那個祝火留下來的痕迹。」
她吸引韋狄的祝火,原先就點在那個地點上。
「我們現在所有的水就是那個了,」游苔莎接著說,同時拾起一個小石頭子兒來,往池塘里扔去。只見那個池塘,在土堤外面,好像一個沒有瞳人的白眼珠兒一般。那個石頭子兒,抖了一下,落到水裡去了,但是池塘外面,卻不像上回那樣,有韋狄出現。「我外祖說,他在船上過了二十多年。吃的水連這個一半還趕不上哪,」她接著說,「所以這種水,據他看來,在青黃不接的時候,也得算是夠好的了。」
「呃,按著實在的情況說,一年裡面這種時候,池塘的水裡,並沒有不幹凈的東西。因為那些水都是一直從天上落到那裡面去的呀。」
游苔莎把頭一搖。「我這固然不錯,是在荒山上勉強過活,但是我可不能喝野塘里的水,」她說。
克林往井上看去,那時井上已經沒有人了,因為工人們都早已經回家去了。「弄泉水還有老遠,」姚伯靜默了一會兒說;「不過既然您不願意用池塘里的水,那我想法子給您弄點井水好啦。」他走到井旁。「不錯,我想我把這個小桶綁在繩子上就成。」
「不過我連那些工人都不肯麻煩,我更不好意思麻煩您了。」
「這在我一點兒也不覺得麻煩。」
他跟著就把小水桶系在那一團長繩子的頭兒上,把繩子穿過了轆轤,讓它一點一點兒地從手裡順到井裡,不過繩子還沒放得很長,他就把它勒住了。
「我得先把繩子這一頭兒拴住了才好,不然的話,也許整個的繩子就都要溜到井裡去了,」他對游苔莎說,那時游苔莎已經走到跟前來了。「我拴繩子的時候,你能不能把繩子把住了?再不我就叫你們的傭人吧?」
「我可以把繩子把住了,」游苔莎說,跟著姚伯就把繩子放到她手裡,自己去找繩子的頭兒。
「我想我可以讓繩子往下溜吧?」她問。
「我想您還是不要叫它溜得太多了,」克林說。「溜得太多了,您就要覺得勁頭兒大了。」
話雖如此,游苔莎卻開始讓繩子溜下去了。克林正在那兒繫繩子頭兒,只聽游苔莎喊著說:「不成啦,我把不住啦!」
姚伯急忙跑到她身旁一看,只好把繩子還松著的那一部分纏在柱子上,它才顫抖了一下,算是打住了。
「沒把您的手擦破了吧?」
「擦破了,」她說。
「破了一大塊嗎?」
「不大,我想不大。」她把兩隻手伸開一看,只見有一隻正流血;因為繩子把皮蹭去了一塊。游苔莎用手絹兒把它裹了起來。
「您本來應該撒開手來著,」姚伯說。「您怎麼不哪?」
「您不是叫我把住了嗎?——這是我今天第二次受傷了。」
「啊,不錯;我已經聽說過了。我真替我們愛敦慚愧。斐伊小姐,您在教堂里受的傷重嗎?」
克林這句話的音調里含著無限的憐惜,所以游苔莎慢慢地把衣袖捲起,把她那隻圓潤豐滿的白胳膊露了出來。只見胳膊光滑的肉皮兒上,有一個鮮明的紅點兒,好像一塊鮮紅色的寶石放在帕婁大理石上一樣。
「就是這兒,」她把手指頭放在受傷的地方說。
「那個女人真太陰了,」克林說。「斐伊艦長要去告她,把她懲治懲治吧?」
「他就是為這件事出了門兒的。我真不知道我有那樣會巫術的名聲兒。」
「我聽說您都暈過去啦?」克林說,同時看著游苔莎胳膊上叫針扎的那個小紅眼兒,彷彿很想吻它一下,把它治好了①似的。
①吻它……治好:通行習語,源於從前為毒箭所中或被毒蛇所咬、以口吮傷把毒咋出的醫療法。
「不錯,真把我嚇壞了。我很久很久沒上教堂了。現在我更要很久很久不去了——也許就永遠不去了。經過這回事,我還有什麼臉見人。您說這不得把人寒磣死嗎?事情剛過了以後,我有好幾點鐘的工夫老想,不及死了好,不過現在我不在乎了。」
「我到這兒來,就是要把這種積塵蛛網,清除一下,」姚伯說。「您願意幫我的忙嗎——幫我教給他們高級的知識?咱們可以給他們很大的好處。」
「我並不覺得很想那樣。我對於跟我一樣的人類沒有多大感情。有時候我還很恨他們哪。」
「不過我想您要是肯聽一聽我的計劃,那您也許會覺得有意思的。恨人類並沒有用處——您如果要恨的話,您就該恨那造人的。」
「您這是說的自然嗎?我早就恨它了,不過您的計劃,不拘什麼時候,我都是很願意聽一聽。」
他們那時的光景已經到了不能繼續的時候了,第二步自然就是得分手告別了。克林對於這種情況知道得很清楚,游苔莎也作出告一段落的表示來;但是姚伯卻看著游苔莎,彷彿他還有一句話要說似的。如果他沒在巴黎待過,他那句話就永遠也不會說出來的。
「咱們兩個從前會過,」他說,同時看著游苔莎,看的樣子未免帶出超過必要的興趣。
「那我不承認,」游苔莎帶出儘力抑制的安靜樣子來說。
「不過我可以想我所願意想的。」
「當然了。」
「你在這兒很覺得寂寞吧。」
「這片荒原,除了它紫色鮮明的時候,就讓我受不了。它對我就是一個毫不留情的督工的①。」
①毫不留情的督工:《舊約-出埃及記》第一章第十一節,「埃及人派督工的轄制以色列人,加重擔苦害他們」。
「能這麼說嗎?」他問。「在我這一方面,我卻覺得這片荒原頂能叫人陶醉,頂能使人提神,頂能給人安慰了。住在這片山裡比住在全世界無論哪兒都好。」
「這對於藝術家自然是很好的了;不過我可老不想學畫兒。」
「那一面兒還有一塊很稀奇的祖依德石①哪。」他順著他指的方向扔了一個石頭子兒。「你常到那兒去嗎?」
①祖依德石:英國多塞特郡和威爾特郡有的地方,散布有大塊砂石,據說為第三紀砂石地層之殘餘。英國史前期殘存的圓列石壇,多為這種大石所建,而這種石壇又多被認為是祖依德的祭壇,故此種石遂有祖依德石之稱。此種石多稜角參差。
「那兒有那樣一塊稀奇的祖依德石?我連知道還不知道哪。我只知道巴黎有樹蔭路①。」
①樹蔭路:法國國王路易十四,命毀巴黎城壘,而代之以樹蔭路,經荒涼而變為繁華侈糜之區,為時髦白相之地。
姚伯沉思著往地上看去。「這話里含的意思可就多啦,」他說。
「實在含的意思很多,」游苔莎說。
「我記得,從前我也有一個時期,渴想城市的繁華熱鬧。但是在一個大城市裡住上五年,就會把那種毛病完全治好。」
「但願老天也那樣給我治一治才好!現在,姚伯先生,我要進屋子給我受傷的手上點藥膏去了。」
他們分了手,游苔莎在漸漸黑暗的暮色里消失了。她彷彿心裡有許多心思似的。她的以往只是一片空洞,她的生命現在才開始。至於這番會面對於克林所生的影響,是過了一些時候他才完全覺到的。他朝著家裡走去的時候,他感覺得最清楚的是;他的計劃不知怎樣光彩起來了,因為一個美麗的女人跟它聯在一起了。
他到了家,就進了他要用作書房的屋子,從箱子里把書取出來,把它們擺在書架上,一直忙了一晚上的工夫。他又從另一個箱子里,拿出一盞油燈和一罐煤油來。他把燈收拾好了,把桌子整理完了,說:「現在,我都準備好了,可以開始工作了。」
第二天早晨,姚伯起得很早,沒吃早飯,就點著他那盞油燈,念了兩點鐘的書,以後又念了整整的一上午和整整的一下午。恰好念到太陽西下的時候,他覺得他那兩隻眼睛疲倦起來了,就把身子往後靠在椅子背兒上。
他那個屋子,本來俯視這所房子的前部和房外荒原的山谷。冬日的斜陽正在最低的時候,把那所房子的影子,投到白色籬柵的外面,越過荒原邊界上的草地,遠遠伸到山谷的裡面;房上的煙囪和房子四圍的樹梢,在那裡映出來的影子,都黑烏烏的,像長叉子似的。他坐在屋裡念了整整一天書了,他決定趁著夜色還沒來臨以前,往山上去散一會兒步。他想到這裡,就出了門兒,穿過了荒原,朝著迷霧崗走去。
他回到庭園柵欄門前的時候,一個半鐘頭已經過去了。那時候,窗上的百葉窗已經都關上了、在庭園裡運了一天糞的克銳、闞特也已經回家去了。他進了屋子以後,只見他母親因為等了他半天不回來,已經自己先把飯吃了。
「克林,你上哪兒去來著?」他母親馬上說。「你怎麼這時候出門兒也不告訴我一聲兒?」
「我到荒原上去來著。」
「你到荒原上去,就非碰見斐伊小姐不可。」
克林停了一會兒。「不錯,我今天晚上就碰見她來著,」他說,說的時候,好像只是因為要保持誠實,迫不得已才說的。
「我早就料到這一場了。」
「我們這並不是預先約好了的。」
「當然不是;這種會晤向來就沒有預先約好了的。」
「媽,您不是生我的氣吧?」
「我很難說不生你的氣。生氣?不是。不是生氣。我只是在這兒琢磨,有許多有出息的人,受了誘惑,走上了沒出息的路子,我想到這裡,正心裡不安。」
「媽您有這種想法,正是您好的地方。不過您放心好啦,不必為我擔憂。」
「我想到你現在這種情況和新近這種離奇念頭,」他母親用沉重一些的語氣說,「我自然不能像一年以前心裡那樣坦然。我真不明白,憑你那麼一個在巴黎和別處見過許多漂亮女人的人,卻會叫一個荒原上的女孩子那麼容易就迷住了。你往別的地方去散步不也是一樣嗎?」
「我念了一天書了。」
「啊,不錯,」他母親帶出覺得多少有些希望的神氣來說,「我已經琢磨過了,你既然恨你現在作的這種事,一心非要當教員不可,那你作教員也許作得好,也許在那方面成了名。」
姚伯不願意把他母親那樣想法攪亂了,雖然他的計劃,絕對不是想把教育青年當作自己進身的階梯。他一點兒也沒有那樣的心。他現在已經到了一個青年頭一回看清楚了一般人生的峻厲嚴肅那種年齡①了;而看清了這種情況的人,是要把野心暫時壓伏下去的。在法國,一個人到了這種時期,自殺並不是不習見的;在英國,一個人到了這種時期,比法國人也許好得多,也許壞得多,那得看情況。
①看清楚一般人生的峻厲嚴肅:比較《裘德》第一部第二章:「他看出來,到你大了,已經走到一生的中心,而不像小時候那樣,以為自己還站在生命軌道中一個點兒上,那時你就不禁要打寒噤。在你四圍,好像有些東西,又扎眼,又晃眼,又刺耳。」又《爭而走險》:「他年約二十六歲。按照通常的情況而言,他抒情懷為詩歌的時期已經過去了。像他這樣的人,抒情懷為詩歌.是他的生命中必須經過的一個階段,也就像刮鬍須,覺得人世對他冷酷不公,或者認為世事無一值得為之而活,都是他的生命中必須經過的一個階段一樣。」
這位青年和他母親之間的愛,在現在這個時候,外面看不出來,這是令人覺得很特別的。關於愛,我們可以說,越純潔,越含蓄。受到了絕對不能毀滅的時候,它就達到了一種深遠的程度,那時候,一切外面的表示,都是令人覺得痛苦的。現在姚伯和他母親之間,就是這種情況。要是有人聽見了他們兩個的談話,那他一定要說:「他們母子之間怎麼那麼冷淡哪!」
姚伯要捨身教育的理論和志願,已經給了姚伯太太一個深刻的印象了。實在說起來,姚伯太太本來就不能不生深刻的印象,因為他本來是她的一部分,他們兩個的談話,也就像一個身體上左右兩手的談話。他本來已經認為跟她辯論是沒有希望的了,現在他忽然發現,用感動的力量卻可以成功,因為感動的力量,遠遠勝過語言的力量,也就好像語言的力量,遠遠勝過喧嚷的力量一樣。
說也奇怪,姚伯現在開始覺得,要把和他最親密、對他最關心的母親勸得也信他的話,勸得也認為,比較貧窮的境遇,對於他卻根本上是更高尚的道路,並不是什麼難事,但是要使他自己對於這種勸說能覺得慊然自足,反倒是難事。本來么,為他個人的前途打算,無論從哪一方面來看,他母親的看法都毫無疑問是正確的;他現在一旦看出自己能把她的心說活了,反倒有些難過起來。
姚伯太太既然沒在人生里經驗過,那她對於人生總得算是有明洞的了解。原來有的人,批評起事物來,雖然對於事物的本身沒有明了的觀念,而對於事物的關係卻看得很清楚。布來克洛①本是一位生來就瞎眼的詩人,卻能把用眼看的東西描寫得精細準確。山德孫教授②也是個瞎子,卻能講色彩學講得很好,並且教給別人他自己所無而別入所有的各種觀念的理論。在世事人情的範圍以內,稟有這種天賦的,大半是女人;她們能琢磨她們自己向來沒有見過的世界,能估量她們僅僅聽人說過的力量。我們叫這種天賦是直覺。
①布來克洛(1721-1791):英國詩人,幼因患天花失明。他的朋友讀詩給他聽。十二歲便試作詩。一七四六年出版一本詩集。約翰生說,布來克洛成功了人所不能成的事,眼看不見而卻能描寫出用眼看的東西。
②山德孫教授(1682-1739):他幼年以天花失明。然仍能研究古文及數學不懈。觸覺及聽覺極強。吉士特斐爵爺曾聽過他的演講,說他是一個自己沒有眼睛而卻能教別人用眼睛的教授。
對於姚伯太太,世界是怎麼一回事呢。只是一大群人,他們的趨向能夠看得出來,他們的素質卻難辨得清楚。人類的社會,在她眼裡,彷彿山遠處看的一樁景物;她看它,彷彿我們看沙雷、范-阿勒司露①以及他們那一派畫家的畫兒一樣;只見人群雜沓,摩肩接踵、曲折蜿蜒,都朝著固定的方向走去,不過因為畫上包羅的人太多了,所以每一個人的面目就分辨不出來了。
①沙雷:比利時畫家,約於一五九○年生於布魯塞爾,約死於一六四八年以後,為佛蘭德派,畫有《布魯塞爾商會遊行》。此處所謂「人群雜沓」,即指這一類畫而言。范-阿勒司露:約生於一五五○年以前,死於十七世紀的前期,也為佛蘭德派畫家,畫有同名畫。
我們可以看出來,她的生活,在思考一方面,可以說沒有什麼缺陷,當然這並不是說,她那一方面沒有它的局限性。她天生的思考能力,和這種能力所受的環境限制,差不多都在她的動作上表現了出來。她的動作,雖然離莊嚴偉大還很遠,卻含有莊嚴偉大的本色;雖然並不堅強自信,卻有堅強自信的基礎。她當年那種輕快的步履,既然因為上了年紀而變成遲緩,同時她盛年的神采也因為叫境遇所限而沒得到發展。
克林的命運逐漸成形中,第二步的輕渲淡染,是沒過幾天發生的。原來荒原上掘開了一個古冢,發掘的時候姚伯荒廢了好幾點鐘讀書的光陰,在一旁看。那天下午,克銳也到冢上去來著,他回到姚伯家的時候,姚伯太太就跟他問長問短。
「他們刨了一個坑,姚伯太太,從坑裡刨出一些東西來,像倒放著的花盆兒似的,裡面裝著地地道道的死人頭骨。他們把那些死人頭骨都拿到人家住的地方去了;叫俺上那種地方去睡覺俺可不幹。死人顯魂把他們自己的東西又要回去了的,不是常有的事么?姚伯先生本來也弄了一盆那樣的骨頭——地地道道的死人骨頭——正想把它帶回家來,可沒想到老天爺出頭兒不要他那樣辦,因為他又想了一想,就把它給了別人了。你聽了這個話一定放了心吧。你只要一琢磨夜裡的風那個刮勁兒,那你就知道他把那些東西給了別人是你的福氣了。」
「給了別人啦?」
「可不是么,給了斐伊小姐啦。她對於這種教堂墳地的擺設,好像吃人肉一樣地愛好。」
「斐伊小姐也在那兒嗎?」
「可不,沒有錯兒,她在那兒。」
姚伯待了不大一會兒也回來了,他回來的時候,他母親用一種稀奇的口氣對她說:「你本來打算給我弄的那個骨灰盆,你給了別人啦?」
姚伯並沒回答;她的脾氣要怎樣發作,太容易看出來了,所以她兒子不敢承認那件事。
那一年的頭幾個禮拜過去了。姚伯一點兒不錯老在家裡讀書,但是同時他在外面閑行的時候卻也不少,而他閑行的方向,總是離不開迷霧崗和雨冢之間那一條線上的地點。
三月來到了,荒原微微露出冬眠漸醒的初步情態。這種醒覺,簡直和貓的腳步一樣地輕悄。一個人,觀察游苔莎的住宅跟前土堤下面那個水塘的時候,如果不安安靜靜的面弄出聲音來,那它就會仍舊和從前一樣地死氣沉沉,荒涼寂靜,不過要是他在它旁邊靜悄悄地不聲不響守視一會兒,他就會慢慢地發現,那裡面是一片的生動擾攘。因為一個膽小怕人的動物世界,已經應時出現了。小小的蝌蚪和水蜥蜴,都開始在水面兒上冒泡兒,在水裡面角逐;蝦蟆也像小鴨子一般——地叫,同時兩兩三三地往岸上爬;天空里嗡蜂也在漸漸強烈的陽光里到處飛動,它們的嗡嗡聲時聞時寂,聽著彷彿打鑼的聲音。
有一次,就在這樣一個黃昏時候,姚伯離開了那個水塘旁邊,走到了下面的布露恩山谷;他跟另一個人一塊兒站在那個水塘旁邊來著;站得很靜,站得很久,所以他本來很可以聽見自然界里生命復活那種細小輕微的騷動;但是他卻並沒聽見。他往山下走去的時候,速度很快,腳步很輕捷。他進他母親的家以前,先站住了腳喘氣。窗戶里的亮光射到他身上,照見他臉上發紅,眼裡放光。不過有一樁情況,亮光卻沒照出來,那就是他嘴唇上留下的那一點東西,彷彿印在那兒似的。這個印痕的存在,清楚明顯得叫他幾乎不敢進屋裡,因為彷彿他母親會問他:「你嘴上那塊那樣鮮明的紅點兒是什麼東西?」
但是他待了一會兒還是進了屋裡,茶點已經預備好了,他就對著他母親坐下。他母親沒說許多話。至於他呢,因為剛才他在山上作了一些事,說了一些話,叫他不能開始優逸的閑談。他母親那種默不作聲的態度里,本是含有不祥的預兆的,但是姚伯對於那種態度卻好像並不理會。他知道她跟他不多說話的原因,但是他卻不能消滅她對他這種態度的原因。現在他們母子這樣不大說話而對坐已經很不稀罕了。他們母子當時對坐了半天以後,姚伯才開了口,他說的話是他認為可以把問題根本解決一下的。
「您跟我這樣不言不語地吃飯已經有五天了。媽,這樣有什麼用處?」
「用處是沒有的,」她說,音調里含著滿腔的情緒,「但是原因可有。」
「不過要是您把這件事的前前後後都明白了,那就沒有什麼原因可談了。我早就想跟您談一談了,我很高興今天這話已經提起頭兒來了。您說的原因自然是游苔莎-斐伊了。呃,我承認我近來見過她,並且還見過她許多次。」
「不錯,不錯;我還知道這會有什麼結果哪。我為這件事很心煩,克林。你這完全是在這兒浪費你的光陰;而你這種浪費又完全是為的她。要不是因為那個女人,你決不會想出那種教書的計劃來的。」
克林使勁看著他母親。「您分明知道並不是那樣,」他說。
「我倒是知道,你沒見她以前,就決定要試一試這種計劃了;不過那時那種計劃,本來可以是以願望始,以願望終的。那種計劃,說著很好聽,實行起來可很可笑。我滿想,過了一兩個月以後,你自己就該看出來這種自我犧牲的愚蠢了,就該這陣兒又回到巴黎作事去了。我很能明白你反對鑽石買賣的心理,我本來也實在想到了,那種事對於你這樣的人也許不合適,固然它也許能叫你作一個百萬富翁。但是現在我看你對這個女人這樣看不清楚,那我就很懷疑你對別的事是否能看清楚了。」
「我怎麼對她看不清楚?」
「她又懶,又老不遂心。不過這還不要緊。她就不是一個好女人,即便她是的話,那你也不應該現在這時候作結婚的打算。」
「我有實際的理由,」克林說,但是說到這裡,差不多又停頓起來,因為他感覺到了自己的理由很不充足,一下就可以叫人駁倒。「既是我要辦學校,那麼一個受過教育的女人,會於我有莫大的幫助。」
「怎麼!你真打算娶她嗎?」
「現在說一定娶她的話,還嫌太早。不過我們先看一看娶她有多少顯而易見的好處。她——」
「你不要認為她有錢。她連一個子兒都沒有。」
「她受過很好的教育,在一個寄宿學校里一定能作一個很好的女學監。我很坦白地承認,我為尊重您起見,已經把我的計劃多少改變了一點兒了;我想您該不會再不滿意了吧。我現在已經不像從前那樣,非要親口教給最低班初步知識不可了。我可以作高一點兒的工作。我可以辦一個好的私立學校,專教農人的子弟,再一方面設法去應考。用這種辦法,再能得到她那樣一位太太的幫助——」
「哎呀,克林哪!」
「我希望,我到最後,就可以在這一郡里最優秀的學校之中,居領先的地位了。」
姚伯說「她」字的時候,帶出了一種很熱烈的情感,在一個作母親的面前那樣說話,就得說是很荒謬地不謹慎了。四海之內,幾乎沒有一個作母親的,在這種情況之卞,聽到她兒子對於新交的另一個女人,流露出這樣不合宜的感情而能不心煩的。
「克林,你這是眼睛讓人蒙起來了,」她激烈地說。「你頭一次看見她那一天,就是你不幸的日子。你的計劃,只是一種誠心建造起來的空中樓閣,好給你這種擺脫不了的痴愚找理由,好給你因為陷入這種毫無理性的地位而良心不安找安慰。」
「媽,這並不是真情,」他堅定地答。
「怎麼,我這兒一心一意要把你從煩惱里救出來,你可能認為我說的都是假話?真不害臊!不過這都是叫那個女人鬧的——不知羞臊的東西!」
克林臉上像火一樣地紅,站起身來。他把手放在他母親的肩膀上,用一半懇求,一半命令的奇怪口氣說:「我不聽您這一套。您老這樣,我也許會忍不住要說出您和我過後兒都要後悔的話來了。」
他母親已經把嘴張開了,想要再說幾句厲害的實話,但是她看他的時候,他臉上的樣子使她把要說的話咽住了。姚伯在屋子裡來回走了一兩趟,忽然走出屋子往外去了。他又回到屋裡的時候,已經是夜裡十一點鐘了,不過他始終沒出庭園的邊界。他母親已經上床睡去了。桌子上有一個亮兒,晚餐也擺在上面。他沒吃飯,就把門閂好,上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