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車禍
逃跑根本不可能。無論她穿著衣服,還是不穿衣服,斯莫林都能認出海澤爾,邦德知道,斯莫林也能認出自己。他的照片畢竟被人收進了世界各地幾乎每個情報機關的檔案。他的全部希望就在街上川流不息的車輛,就在斯莫林的注意力顯然集中在他們自己的車子上,因此,他可能沒看到他們。但是,他知道這樣的機會很渺茫。斯莫林是訓練有素的,他能從上千人中找出最不熟悉的面孔來。
邦德輕輕扶著海澤爾的手臂,引著她轉過了拐角,在他們向那輛汽車走去時,幾乎讓人覺察不出地加快了腳步。
他感覺到脖頸後面有一種熟悉的、令人難受的刺痛——彷彿有十幾隻可以致人死命的小蜘蛛在脖子後面的頭髮里肆無忌憚地爬行。雖然不是百分之百的準確,但是,邦德相當現實地意識到馬克西姆-斯莫林上校的眼睛盯住他們向後退卻的可能性非常之大。他可能正在微笑:在都柏林的市中心,恰巧捕捉到了他從前的情人的身影。邦德弄不明白,難道這是一種巧合?在這種行業里,巧合往往是個討厭的詞。M堅持認為不可能有這種事,正如弗洛伊德曾經說過的,在緊張和混亂的情況下,是不會出現巧合這類事情的。鑽進了汽車,邦德把鑰匙在點火器里擰了一下,扣好安全帶,與此同時,他掃視了一下後視鏡。街上車輛川流不息,但是,他剛好看到一輛暗褐色的考提納從他們後面駛過,緊靠它的保險杠前面是一輛深藍色奧迪。他已經看到了大個子邁克駕駛著醬紫色的沃爾沃,這些汽車都在圍著格林大街兜圈子。這個花招可能會取得成功,逃出去后,再向通往頓-勞海瑞郊區的道路駛去,然後沿著海岸行駛。這條路將引導他們穿過佈雷,阿克洛,高雷和韋克斯福德,然後再向南駛向羅斯萊爾。這肯定是個花招,因為他們可能要不只一次沿著格林大街轉圈子,然後才能進入自己的位置,這就意味著他們還要經過舍爾邦尼。
慢慢地,邦德開始從他停車的地方向後倒車,稍微有些不耐煩地等待著空擋插到車流之中。看到機會時,他迅速地向後倒,砰地一聲推上一擋,猛踩油門。幾秒鐘后,他就乾淨利索地躲到奧迪後面。
他們圍著格林大街又轉了一圈,在舍爾邦尼旅館外面,那兒已經沒有斯莫林和兩個夥伴的影子了。在交叉路口,考提納離開了他們,徑直朝著米爾頓大街和巴果特大街駛去。當他們第二次來到同一地點的時候,大個子邁克來到他們後面,於是,這輛紳寶被包圍起來,而考提納駛到了前面很遠的地方,從視線中消失了。向反光鏡瞥了一眼,邦德看到大個子邁克那張崎嶇不平的臉笑開了,為了這個成功的安排,露出牙齒笑了。就在邦德猛然把汽車從一條行車道轉到另一條車道的時候,海澤爾放在後排座位上新買的東西滾了下來。他打算儘可能快地脫離都柏林。
「他為什麼喜歡人家叫他瓦爾德?」邦德突然問道。
現在他們走得很順利,隨著一道平靜的車流接近了佈雷,佈雷的大教堂看起來彷彿帶有法國的風格,俯瞰著這座小城。
就在他們穿過那些把他們引向城外的,令人愉快的,甚至是擁擠的道路時,海澤爾一直沉默不語,以便邦德能夠集中精力,他們駛過了坐落在包爾斯橋的朱里旅館和那座不入時的都柏林皇家學會。她對他提出來的問題感到驚奇。
「瓦爾德?你是說弗朗茲?森林?」
「我不會和你談論德國黑森地區的,親愛的。」
邦德的兩眼掃視著前面的道路,後視鏡和儀錶,每隔30秒鐘定時檢查一下。然而,他的頭腦卻在駕駛汽車和他打算調查的事情之間平衡著。海澤爾沉默著,彷彿正在準備答案。
「這很奇怪。你已經看到他的照片了?是的,很好,他長得很漂亮,金黃色的頭髮,白皙的皮膚,身材非常健美,苗條,看上去就像希特勒理想中的日爾曼人——純種雅利安人——的照片。」
「這就是他喜歡人家叫他瓦爾德的原因?」他有些不耐煩地說。
「他很空虛。」
「這有什麼關係啊?」
他們停下來等紅綠燈。邦德的汽車緊跟在奧迪後面,大個子邁克的沃爾沃與他們隔著兩輛卡車。
「是為了工作,他很空虛。他說他能經常不和任何人接觸。他說他有個想法:如果他不打算讓人發現,就沒有一個人能找到他——彷彿消失在密林深處一般。我記得是艾麗說過,我們就叫他瓦爾德吧,這使他很高興。他有點兒只為自己打算。」
邦德點點頭。「因此他現在就叫京格爾-白斯里。①尋找他就像尋找一棵特殊的樹木?」①jungle——京格爾在英語中是叢林的意思,Wald——瓦爾德在德語中也是這個意思——譯者
「就是這個意思吧。或者說,就像在乾草堆中找一根針。」
這時,邦德表示更加關注了。「你是說艾麗給他起的外號。你們五個人定期會面?」他心中在想,這可能很不安全,幾乎等於自殺。但是,「奶油蛋糕」的許多事情都是很不安全的。
「不經常見面。但是見過幾次。」
「是由你們的控制人召集的嗎?」
「不是。斯威夫特每次只見我們中的一個人。我們定期在難民營會面,在商店或公園裡碰頭。但是你必須理解:我們所有人從少年時代就都互相認識了。」
邦德心想:當有人策劃這個荒謬的計劃時,他們幾乎還是孩子呢。兩個肯定已經死了,其他人的頭顱和舌頭也已有人出高價收買。斯莫林絕不會住手的,直到把她們都裝入棺材為止。那麼,她們的控制者斯威夫特會怎麼樣呢?在M拿給他的檔案中,有大量關於斯威夫特的材料。斯威夫特是個化名,他真實的身份被精心隱藏起來了,甚至在官方的文件中也見不到。但是,邦德認識藏在這個名字後面的那個人。他是個傳奇人物,是這行業中最有經驗,最細心的人之一。他是因為辦事效率高而得此名的:迅速而穩妥①。他是那種不會犯錯誤的人。然而,如果海澤爾真把「奶油蛋糕」行動結束的真實情況告訴了邦德,那麼,斯威夫特的判斷最後是會讓他倒台的。①swift,英語意思是「迅速的」——譯者
他們穿過了綠草豐茂的鄉村。幾間鄉村農舍升起裊裊炊煙,他們燒的是泥炭爐火。這是一片寧靜的土地,但是有些雜亂——就像「奶油蛋糕」一樣雜亂無章。邦德很快又想到了它。
五個人的父母都是暗藏的間諜,只給他們遺傳了一些有用的才智。但是,他們所有的人都有很好的社會地位。布里奇特的父親是律師,在他的訴訟委託人中,有些是重要的官員,米里森特的父母都是醫生,找他們就醫的人有許多是情報界的人士。另外三個人出身於軍人或准軍人家庭:艾比的父親是東德警察部隊的軍官,京格爾和海澤爾的父親是駐紮在卡爾舒斯特軍營的德國軍官,那裡建有情報機構,又有蘇軍在東德的司令部。於是不難看出,幾年前當那些策劃者想到策及東德的關鍵人物時,這五個年輕人是多麼引人注目。
布里奇特要去勾引東德的一個政治局委員,在卡爾舒斯特,有七個克格勃軍官都以「顧問」身份為掩護進行工作,而米里森特則要讓他們中的一個軍官玩弄。艾比則盯住一個東德部隊的少校。京格爾和海澤爾的目標是兩個最重要的人物——娘子軍連長迪特里希,這位女軍官負責東德情報總局中的非軍人幹部,年輕的男人都很熟悉她的口味,另一位就是馬克西姆-斯莫林上校。
斯莫林完全陷入了海澤爾的情網,總之,檔案是這樣說的。邦德仔細回想著那份檔案的細節:「蛇怪把那個姑娘安排到距離卡爾舒斯特司令部5分鐘汽車路程的一座小公寓里,在那裡和她度過了大部分業餘時間。每次到國外『公務』旅行,他都買一些奢侈品帶回來。」後面附著一個商品名單,從昂貴的高保真音響設備,到從巴黎買回來的法國人所謂的「奇幻」的禮物,應有盡有。由於斯威夫特的功勞,這份單子羅列得非常詳盡。日期和物品項目列為一欄,蛇怪在那裡花費的時間為另一欄,還有他全部活動的詳細描寫。這是唯一一份如此逐條開列的單子。
娘子軍連長迪特里希也給京格爾送禮物,但是,斯威夫特對這些似乎就沒有如此豐富的情報了。關於其他三個偵探和她們的偵查目標之間的關係,這裡的情報更少了。從一開始,邦德就懷疑,這是一個完整的行動呢,還是真正需要的只是兩個人,即迪特里希和斯莫林,其餘的只是無關緊要的人,或者,甚至就是為了分散注意力而利用的陪襯。在頭腦中盤算著斯威夫特是否錯誤估計了這個行動的方式,他就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過濾那些細節。當他們穿過一座約有500多個居民的村莊時,那裡彷彿有一座天主教堂,有12個汽車庫,有20個酒吧,他說道:「請再告訴我一遍,海澤爾。」
「我已經告訴過你了。」她用細小、疲憊的聲音說,似乎她再也不願意談論「奶油蛋糕」行動了。
「只再說一遍。當他們告訴你的時候,你的感覺怎樣?」
「那時我才19歲。我成熟得很早,我想是這樣。我只是把這件事當個玩笑。直到後來我才發現整個事情實際上是性命攸關的。」
「但是,你感到興奮嗎?」
「那是一次冒險,蒼天在上。如果你只有19歲,他們讓你去勾引一個比你年齡大,而且很醜的女人,難道你會感到興奮嗎?」
「這要看在政治上我的感情是如何發展的了。」
「你這是什麼意思?」她流露出受到嚴重傷害的情感。
「當他們為了這個令人激動的冒險找你的時候,你是不是個有政治覺悟的女青年?」
她長長嘆了口氣。「你真想知道?我對這一套一點興趣都沒有。人人都對我談論一些廢話:東方,西方,北方,南方,還有一大堆——共產黨,美國,英國。馬克西姆曾經說:『一涉及到政治和宗教,就彷彿進了集貿市場。』」
「真的嗎?」邦德對斯莫林關於政治事務的這種突如其來的啟示感到驚奇。「他這樣說是什麼意思?」
「他的意思是你付了錢,就可以進行選擇。但是,他經常說:一旦你進行了選擇,它就束縛了你的手腳。他說在政治上,共產主義是與羅馬教天主教教會最為接近的事物。它們二者都在你不可能逃避的地方進行統治。」
「但是你曾經試圖讓他逃避。你曾經盡你最大的努力讓他成為一個信仰上的叛逆者。」
「從某一方面來說,是這樣。」
邦德咕噥說:「你以前遇到過他嗎?」
她又嘆了口氣。「我剛才告訴過你了。他是我們房間的常客。」
「他對你感興趣嗎?」
「沒有特別的表示。」
她猶豫了一下,然後開始滔滔不絕地說起來。在周圍的人中,斯莫林上校可能算不上最漂亮的男人,但是,他很有吸引力。第一次見到他,並沒有真正的肉體上的吸引力,但是,有某種吸引人的東西。後來,當事情完全說明白了的時候,斯莫林對她更有吸引力了。首先,她父親就曾說過,他是為反對那個把她的祖國分裂開來的強權而戰鬥的。後來她知道叫做斯威夫特的那個人,即她的控制者,說得更直截了當了。
「他是個雜種,」斯威夫特在她的第一次情況介紹會上說,「天字第一號的雜種,他用鋼琴弦把他母親弔死連眼睛都不眨一下。他是個抓捕間諜、暗殺間諜的專家,即使一次又一次搞錯了,他也根本不在乎。我們現在要求你和他上床睡覺,讓他離不開你,讓你和他交流思想,分擔他的憂慮,最後去分享他的秘密。」
「馬克西姆並不像斯威夫特描繪的那樣壞。」
邦德已經覺察出:她對她和斯莫林的往事依然戀戀不捨,還有某些懷舊情調。「我看,奧斯維茨和貝爾森集中營的劊子手的情婦們在她們吃著櫻桃蛋糕的時候,也會這樣說。」只要一提到斯莫林這類的人,他就沒有好感。
「不!」海澤爾幾乎是在喊叫。「你看看我的報告。事實全在那兒呢。馬克西姆這個人是個奇怪的混合,但是許多關於他的故事恰恰是假的。」
「現在他帶領一隊人正在搜捕你和你的朋友,原因就在這裡吧?他為什麼要把他們的舌頭割掉,原因也就在這兒吧?」
她默默無言,凝視著前方。邦德匆匆朝她瞥了一眼。他敢發誓,她的雙眼又充滿了淚水。
「你只是去尋找他,捕捉他,和他上床睡覺,然後把枕邊的談話報告給斯威夫特?」
「我已經告訴過你了!」她幾乎沖著他喊起來。「我說過多少次了,詹姆斯?是的,是的,我干過。我勾引過他。我甚至愛上他了。和他相處很好:他善良,有頭腦,溫柔,而且很懂愛情。非常懂得愛情。」
「因為你錯誤地判斷了考驗的時機?」
「是的!我是不是必須沒完沒了地說啊?我和斯威夫特說過我認為他已經準備好了。天哪……」她現在真要流下眼淚了。「斯威夫特告訴我,要把他帶到家裡去,把一些新聞告訴他。」
邦德集中精力看著道路。「你把新聞告訴馬克西姆-斯莫林以後,怎麼樣了?」
海澤爾深深喘了口氣,張著嘴。就在這時他們駛入一個拐彎,上了一段很長的大道,大道兩旁長滿了灌木叢。大個子邁克,跟在一二百米後面,打亮了車燈,邦德從後視鏡里看到兩輛汽車緊緊擠住了沃爾沃,路面完全讓這三輛車佔滿了。雖然他有幾年沒有在這條路上開車了,邦德仍有一種奇怪的記憶幻覺。在他的頭腦中,這兒發生過一場車禍,藍色警燈在一閃一閃地閃光,警察揮著旗子,讓他們停車。還沒有看清前面躺著的是什麼,他就覺得腹部一陣可怕的抽動。後面那兩輛包抄過來的汽車彷彿執意要把沃爾沃碾碎似的。
他們轉過這個拐彎,一直沿公路駛去,正如他所料,公路布滿了碎片,警戒標誌和閃亮的燈光。他喊著讓海澤爾扶好。前面是一輛國家警察部隊的汽車,一輛救護車,另外一輛是暗褐色大轎車,它可能是一輛考提納,還有一輛奧迪停在它旁邊,已經衝過了籬笆。那裡還有一輛重型卡車,橫在路上。邦德沒有心思去想什麼卡車。他用左腳踩住腳閘,打算調轉車頭,儘管他知道,到了這時候,他身後的道路肯定被撞毀了的沃爾沃堵住了,除非大個子邁克有超自然的神力。
海澤爾尖叫起來,汽車打著旋沖向路邊,停不下來,儘管邦德試圖把車穩住,它仍然越沖越快。為時太晚了,他知道路面已經撒上了一層厚厚的油膜。
隨著令人吃驚的車速,撞車的場面馬上就要出現在眼前。邦德拚命抓住方向盤,覺得車尾飛速地旋轉起來,他知道一場車禍已經無法避免。車禍發生了,但是那場面卻有些虎頭蛇尾。只聽到一陣刺耳的嘎吱嘎吱的聲音,他們就停了下來。
邦德本能地伸手去掏手槍,但是,時間太晚了。車門被扭開了,兩個身穿國家警察部隊制服的男子把海澤爾和邦德拉出汽車,給他們來了一個專業化的鎖臂動作,非常疼痛。邦德感到眼花繚亂,不知道自己的手槍到哪兒去了。他試圖反抗,但失敗了,他意識到他們被人推擠著塞進了救護車,那兒有另外四個漢子等著,把他們接了過去。
對一支救護傷員的救護隊來說,這些人的數目顯得太龐大了。這時候,海澤爾的尖叫聲足以把一個死人吵醒。一個男人在她脖子的側面狠狠削了一掌,她就沒有聲音了。她摔倒了,這時車門馬上關閉了,救護車開始啟動。削她一掌的那個男人抓住她跌倒的身體,把她放到一副擔架上。
從前門上來了第五個男人,然而這裡似乎並不擁擠。過了一會兒,邦德知道他們是在一輛非常大的救護車裡,可能是用軍車改裝的。它加快速度,鳴起警笛。在一片警笛的悲鳴中,第五個漢子開口說話了。
「你是邦德先生,我沒猜錯吧?我看這裡發生了一場小小的車禍,我們不得不把你從現場儘快帶出去。很抱歉打攪了,但是,這對任何人的安全都是必要的。我相信你能夠理解。如果你坐在那兒,保持安靜,我們大家都會高高興興的,我可以保證。」
毫無疑問。馬克西姆-斯莫林上校確實很有魅力,儘管這魅力混雜著威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