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願意當茨岡人嗎?」有一天他問我。
「問我?」
「正是。」
「談不上不願意,只是我不該呆在大篷車裡。」
他有時候也想入非非。我以為已經發現了裂縫,我的溫柔體貼好像開始從裂縫處點點滴滴滲透進他那披堅執銳的甲殼裡面。他對黑夜冒險太沒有激情,以至於我同他在一起行竊,不管是跟著他貼牆閃躲,小巷觀風,花園張望,還是翻柵欄,跳籬笆牆,都沒有真正如醉如痴的感覺。我至今沒有留下驚心動魄的回憶。在法國,同居伊一起偷盜,那才叫刻骨銘心,我將有深刻的披露。
(有一次,我們關在一間小儲藏室里,等待夜幕的降臨,等待著B市信貸銀行辦公室人去樓空我們可以乘虛而入的時刻。居伊突然臉色一沉,露出神秘莫測模樣。他可不是尋常小夥子,不是隨便什麼地方擦個肩碰碰肘就可以遇見的,他是某種毀滅天使。他似笑非笑,甚至硬把笑聲咽回去,然後他雙眉緊鎖。在這個小同性戀者的內心,小流氓已不成氣候,一個果敢的大小夥子冒了出來,叫別人畏懼,而自己則肆無忌憚。如果有人膽敢阻撓他的行動,他不惜鋌而走險成為殺人犯。他笑了,但我從他的眼神里,看到了笑裡藏刀,首先沖著我來。他愈是朝我看,我就愈加感到,他發現我的眼神里,也有一股同樣果敢的意願跟他作對。於是他板起了面孔。他的兩眼更顯苛刻,太陽穴金鼓齊鳴,臉上肌絞肉橫。我也不示弱,以蠻橫對蠻橫。炸藥庫一觸即發,就等我的一把火了。我窺視著他。如果在這千鈞一髮之際闖進一個人來,說不定我們惟恐對方先下手為強而吃虧,因而互相廝殺起來。)
同史蒂利達諾在一起,總是形影不離,我也干點偷偷摸摸的勾當。我們認識一個巡夜警察,他經常給我們通風報信。多虧有他的幫助,我們才得以長期以盜竊為生。如果沒有史蒂利達諾在我身邊鼓氣壯膽,那麼小偷生活的膽大妄為及其絢麗光彩就毫無意義。我的生活困人而異,變得妙不可言,完全是因為我有一個漂亮的朋友,他的美源於豪華的觀念。我是一個小小奴僕,本該精心保管價值連城的珍寶,為它拂塵,擦亮,上蠟,而友誼的奇迹竟讓我獨獲至寶。
「如果我在燈紅酒綠的街上招搖過市,就是絕代佳人也會忌妒我吧?」我這樣想,「她大概正在嘀咕,到底是哪位淘氣的王子竟然會同一位衣衫藍縷的公主一起漫步?這位公主到底又是什麼人,竟然有一個這麼漂亮的情人?」
每當我提起這段生活,內心便激動不已,不由對它讚不絕口,但我還是要說,動人的話語在我思想深處所隱含的魅力遠遠超出它本身的意義。對我而言,也許它們所表達的苦難,也即是我親歷的苦難,這種苦難的本身就是奇迹的源泉。我要為這段生活平反昭雪,用生花妙筆把它寫出來,冠冕堂皇為其正名。我的勝利純屬口舌筆墨功夫,應當歸功於華麗的辭藻,但我依然要為苦難祝福,正是苦難迫使我作出如此的選擇。我當時本只能低三下四地生活,但有史蒂利達諾在身邊,我不再沉湎精神的糜爛。我憎恨精神墮落的種種標誌:身上東躲西藏的虱子,破衣爛衫和蓬頭垢面。也許,對史蒂利達諾而言,他本身的魅力就足以作威作福,不必有什麼膽大妄為之舉,但我還是願意跟他更光明正大地一起生活,儘管我在他的身影(陰暗如黑人的影子,但卻是我的寢宮)里,沐浴著千金小姐及其男友們羨慕的目光,心裡感到格外舒暢。當然,我有自知之明,我們倆不管是誰,都不過是可憐的小偷。我一再激勵他鋌而走險,越危險越干。
「我們應有一枝手槍。」我對他說。
「你會用?」
「跟你在一起,我不怕干他一傢伙。」
既然我是他的右臂,當然是我來開槍。他下達命令說一不二,我對他更是言聽計從,我與下令者的關係也就益發親密無問。不過,他總是面帶微笑。在團伙(壞蛋聯合組織)里,年輕小夥子和同性戀者最為膽大包天。他們往往鼓動干危險的勾當。他們扮演渾身長刺的亡命徒角色。再加上壯漢的強悍,年長者的智謀,大小頭目的權威,同夥的手足情誼和老傢伙們臨場坐鎮,他們就更加有恃無恐。但男子漢強壯的體魄也只屬於他們自己。他們的上天就是他們本身。他們明白自己的弱點,難免前怕狼后怕虎。我的情況獨特,我彷彿覺得,這幫男人,這幫硬漢子,倒是一團迷霧,有女人味,我仍沉湎於這團團迷霧之中,以便自我感覺更加堅如磐石。
我的行為方式發生了某種變化,我的步伐更加堅實,自我證明我有所成,證明我在世俗世界地位上升。在史蒂利達諾身邊,我走起路來儼然像一位公爵大人的隨從。我是他的走狗,既忠實又好妒忌。我的臉洋溢著自信和自豪。一天晚上,在蘭布拉斯大街上,我們碰見一位婦女和她的兒子。小夥子很漂亮,大約15歲光景。我一眼瞄著他的一頭金髮不放。我們超過他時,我又轉過身來看他。小夥子沒有吭聲。史蒂利達諾想知道我到底看什麼人,於是也迴轉過身來。就在史蒂利達諾和我同時瞟她的兒子的那一瞬間,婦人立刻把兒子拉過去緊靠著自己,或者說立刻過去抱住自己的兒子,似乎要保護兒子免受我們倆目光的危險攻擊,因為她不明我們的來歷。就怪史蒂利達諾這一回頭,致使母親突然感到背後似乎有暗箭難防的危險。
一天,我在帕拉勒洛大街的一問酒吧(這間酒吧是法國司法機關備過案的慣犯接頭場所,其中有皮條客、小偷、騙子、法國越獄逃犯等。這裡使用黑道行話,略帶馬賽口音和唱腔,比蒙馬爾特行話晚了幾年,當時在這裡已經通用。這裡不玩輪盤賭博,但賭英國牌和撲克)等待史蒂利達諾。他終於來了。巴黎流氓幫出面接待他,照常寒暄客氣了一番。他板著面孔,但眼帶笑意,一大屁股往一張粗陋的木椅草墊上一坐,椅子發出吱吱嘎嘎的呻吟。席位的喘氣聲痛快淋漓地表達了我對史蒂利達諾莊嚴屁股的一片敬意,其魅力不全是也不總是就在此曇花一現。但此時此地,其實不如說在他身上,其魅力正從不同方位不約而至,濟濟一堂,並散發出極盡溫柔體貼的浪潮和沉重如鉛的情意!賦予他的臀部一種波濤洶湧的聲勢和聲驚四座的分量。
我不愛咬文嚼字,不會成為正規語言的俘虜,但我這一次還得求助於一個宗教的形象:這個屁股是一座迎候聖體的臨時祭壇。史蒂利達諾坐著,總是不失慵雅的風度。「我敲他們一傢伙。」他到處這麼說,他為這一賭局分撲克牌。我袖手旁觀,玩牌的諸位先生並沒有硬不讓我參賭,但我自己迴避了。出於關心,我來到史蒂利達諾身後。正當我俯身要坐下來之際,我在他領子上發現了一個虱子。史蒂利達諾很英俊,很強壯,在類似男人聚會時少不了他的席位。決定男子漢的威望同樣要看肌肉是否發達,看是否了解手槍的脾氣。在史蒂利達諾的衣領上,那隻虱子(幸虧在場的男人們沒看見),並非一個迷糊的小污點,它在動,在機警地、惶惶不安地轉移,彷彿跑遍並測量過屬於它自己的領地——毋寧說是它的天地。但虱子並不僅僅是在它自己家裡走動,而是在史蒂利達諾的領子上。這就表明,史蒂利達諾最終不過是從虱子窩出來的下九流,儘管他身上穿著絲綢襯衫,灑了科倫香水。我更仔細地打量了他一番:頭髮太長太臟,剪得亂七八糟,緊壓著脖子。
「如果虱子繼續爬下去,它就要向他的袖子進發,甚至掉進他的杯里。那些傢伙會看見的……」
我情意綿綿,把頭靠在史蒂利達諾的肩上,手也漸漸摸向他的衣領,但我還來不及完成我的動作,史蒂利達諾就聳了聳肩,擺脫了我的撫摸,然而小蟲子卻繼續它的丈量行動。有一個皮加爾賭徒,據說與國際偷渡婦女集團有聯繫,他若有發現地說:
「有一個美人讓你升級了嘛。」
所有的眼睛都轉向(不過並沒有漏空賭牌)史蒂利達諾,他立刻扭轉脖子,終於看到了那醜類。
「是你把它們帶來的吧?」他一邊對我說,一邊把虱子捻死。
「幹嗎說我呀?」
「我說你就是你。」
他的聲調極其霸道,不容分辯,但他的眼睛在微笑。賭徒們繼續賭牌。
也就在同一天,史蒂利達諾告訴我,佩佩剛被捕,已被關進蒙特惠奇監獄。
「你怎麼知道?」
「報紙登了。」
「會判什麼罪?」
「無期徒刑。」
我們對此沒有多加評論。
我撰寫的這部日記並不是一本消遣文學。隨著寫作的進展,往日生活紛至沓來向我出謀獻策,經過梳理形成脈絡,然後投入艱苦構思,篇章結構——章節,詞句,乃至全書——都得精心安排。越是推敲揣摩,我越感信心倍增。為道德大計著想,我下定決心調動我過去的苦難。我從中體驗到巨大的能量。
在公共便池裡(史蒂利達諾從來不進去),男嫖客的慣用伎倆我心中有譜。他們手舞足蹈,像蛇一樣上下扭動,時左,時右,稍許向後。我把一個看樣子最有錢的傢伙帶了進去。
我在蘭布拉斯大街的那段日子,有兩個年輕掮客總在那裡搖來晃去,肩上還蹲著一隻經過馴養的小猴子。這樣容易找借口拉客:只要給猴子一個暗示,它就跳到那人的身上。其中一個掮客名叫佩德羅。他身材瘦削,是個小白臉。但他的腰肢柔軟,行動敏捷。特別是那雙明亮的眼睛動人魂魄,眼睫毛濃密如林,成弧狀撲閃上揚。
我開了一個玩笑,問他哪個是猴子,是他本人還是他肩上的動物,他便同我吵起架來。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給了他一拳,他的眼睫毛竟然粘在我的手指節上,原來是假的。我恍然大悟,裝虛弄假無奇不有。
史蒂利達諾卻不時向妓女們搜刮一點小錢。最常用的手法就是偷,乘她們購物付款不備之機,順便把零錢摸走,或者夜間乘她們坐浴盆洗澡的時候,悄悄掏了她們的錢包。他穿花街過柳巷,在唐人區和帕拉勒洛區遊盪,見了女人就打情賣俏,時而譏笑羞罵,時而又溫柔體貼,沒有正經的時候。每次回房間時,天都快亮了,只見他抱回一大摞花里胡哨的兒童畫報。有時不惜繞大圈子到深夜堅持營業的書報亭買幾本類似的小人書。他當時看的大都是些與現在流行的《塔爾奘歷險記》相仿的故事。主人公倒是畫得有皮有肉,叫人動情。藝術家精心炮製的騎士,肌肉發達健美,幾乎赤身裸體,即使有所穿戴,也是誨淫誨盜。讀著讀著,史蒂利達諾昏昏欲睡。他注意睡覺姿勢,盡量不靠著我的身體。床就那麼窄。息燈時,他總是老一套:
「好吧,小傢伙。」
醒來時還是那一套:
「好吧,小傢伙。」①
①我的衣物向來隨便亂放,但史蒂利達諾就不。到了晚上,他把他的東西擱到座椅上,長褲、上衣、襯衫疊放得整整齊齊,不容一點皺摺。他似乎用這種方式賦予他的衣物以生命,希望它們勞累一天後夜間能得到很好的休息。
我們的房間小得可憐。也髒得出奇。臉盆上油污斑斑。在唐人區,誰也想不起來打掃自己的房間,擦拭用具,洗滌內衣,惟有襯衫例外,最常見的辦法是,只把襯衫領子洗擦乾淨。房租每星期算一次賬,史蒂利達諾按時為老闆娘送吻助興。而平時,老闆娘總是叫他先生。
一天晚上,他被迫打了一架。當時夜幕即將降臨,我們正穿過卡門街。西班牙人有時喜歡渾身扭動,狀如波濤,有的姿態真有點不堪入目。若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史蒂利達諾是不會弄錯的。但在暮色蒼茫中,史蒂利達諾無意中碰了一下三個男人,只見他們正在甜言蜜語,動手動腳,既放蕩無拘,又無精打采。史蒂利達諾從他們身邊過去,吆喝了他們幾句粗話。三個人看來是皮條客,個個身強力壯,反應敏捷,他們不甘示弱,也破口大罵起來。史蒂利達諾處境狼狽,便停下了腳步。三個人立刻圍了上來。
「你把我們當做拉皮條的,你才敢這麼說話是不是?」
他本來只要認個錯就行了,但當著我的面,他還要打腫臉充胖子。
「那怎麼啦?」
「拉皮條的是你自己。」
一些過路男女一齊圍攏過來。我們被包圍得水泄不通。看來非打一架不可。一個小青年公開挑撥史蒂利達諾說:
「你要不是孬種,就打他們個落花流水。」
三個流氓合計了半天,準備大打出手,鬧它個天翻地覆。他們當然不想平息衝突不了了之,而是為投入鬥毆摩拳擦掌。其他西班牙人及其朋友們也為三個流氓撐腰打氣。史蒂利達諾感到大難臨頭。他也不在乎我在現場。只聽他說:
「怎麼,夥計們,難道你們要同一個殘疾人打架?」
說著,他向他們伸出那隻斷手。事情就了結得那麼簡單,那麼樸實無華,以致在我的眼裡,這種丟人現眼的拙劣表演非但沒有使我對史蒂利達諾感到噁心,反而肅然起敬。他退出糾紛,並沒有遭受噓聲侮辱,卻引起正直觀眾低聲抱怨,他們目睹了近在眼前的人生悲慘。史蒂利達諾慢慢後退,只用斷手護在胸前,以防不測。喪失的斷手同王室的標誌、判官之手一樣真實管用,行之有效。
同性戀者之間彼此都叫別人卡洛琳,他也不在乎了,成群結隊地走在一起,在一個毀壞了公共小便池舊地集合。1933年發生騷亂時,暴民們拔除了一處最骯髒也是最寶貴的去處。它靠近碼頭和兵營,成千上萬士兵的熱尿把便池的鐵板腐蝕得銹跡斑斑。當公共便池的死訊被證實后,卡洛琳姐妹們——不是全體,而是選派代表鄭重其事地組成代表團——個個披頭巾,罩面紗,穿絲裙,上套束腰上衣,來到現場獻上紅玫瑰花環,花環上蒙著黑紗。遊行隊伍從帕拉勒洛街出發,穿過聖保羅大街,下到蘭布拉斯大道,直到哥倫布塑像廣場。當時同性戀者可能有三十多人,時間是早上8點鐘,太陽剛剛升起。我看著他們過去。我在遠處用目光陪伴他們遊行。我知道,我應當屬於他們的行列,不僅因為我就是他們中的一員,而且也因為他們尖尖的嗓音,他們的搖旗吶喊,他們的過激舉動,在我看來,無非是要衝破世俗蔑視的圍困。卡洛琳姐妹個個都身材高大。她們是恥辱女神的女兒。
隊伍來到碼頭后,向右拐朝兵營方向走去,她們在被毀的公共便池鐵柱和擋板的破銅爛鐵堆上安放了鮮花。
我沒有加入遊行隊伍。我置身於看熱鬧的人群中,大家對此舉不無嘲諷,但心懷寬容,開開心而已。佩德羅大大方方地承認,他的眼睫毛是假的,卡洛琳一幫姐妹全有這種裝備。
可是,史蒂利達諾由於拒絕我的歡愛而成了貞潔和冷淡無情的象徵。他是否經常吻抱妓女我並不清楚。在我們床上,當他躺下的時候,總是害羞地用襯衫的一角巧妙地掩蓋著大腿之間的部位,我根本無法看到他的性器官是什麼樣子。甚至他好色的行為、純潔的容貌都在懲罰他。他成了冷飲代理商。我真想任黑人獸性最有力最高壓的蹂躪,以便我對史蒂利達諾的愛得以一脈相承,在我身上,性慾的地位高於一切,因此我才敢在他面前搔首弄姿,出盡了丑,丟盡了臉。
我經常同他一起來到卡里奧拉街閑逛。直到此付,他還沒有利用我掙錢的念頭。後來,我把在公共便池裡從男人們身上掙來的所有比塞塔通通交給了史蒂利達諾,他當即決定我就在克里奧拉繼續幹下去。
「你要我打扮成花枝招展的騷女人不成?」我嘀咕著發牢騷。
我豈不可以大膽地穿著金光閃閃的短裙,依偎在他那強健的肩頭,從卡門街到梅迪奧達街招搖過市,肆無忌憚地拉客?除了外國海員,誰也不會大驚小怪,但不論是史蒂利達諾還是我自己,我們都不會挑選裙子和髮型,因為這需要有鑒賞力。我們也許因此就拉倒了。但我與佩德羅畢竟有一段瓜葛,他穿衣打扮時無可奈何的唉聲嘆氣,我記得仍很清楚。
「我一看滿屋掛著的假行頭,花里胡哨,俗不可耐,心裡就感到一陣悲哀!我好像進入一間聖器(生氣)室,還要冠冕堂皇念一通悼辭。全是狗教士的酸臭味、聖香、尿臊、弔死鬼!我捫心自問,怎麼會落到這般田地,跟豬下水混在一起!」
「難道我缺的是這些東西?我甚至可能還要求助於我的男人,幫我裁,幫我縫這些破爛。我還得戴上一個甚至好幾個髮結。」
我驚恐萬狀,似乎看到我打扮成大包萊,菜葉不是綾羅綢緞,而是荒淫無恥的牛腸衣。
「這是一個皺眉頭的髮結,」我內心不無調侃地自言自語。「是一個老眉頭(霉頭)。一個皺結,一個小倒霉蛋!別在什麼髮型上?別在假髮上還是我骯髒的鬈髮上?」
談到我的衣著,我知道我穿得很樸素,甚至很卑賤。若要擺脫困境,惟一的辦法就是搞一身奇裝異服,荒誕絕倫。不過,我還是做了一個美夢,縫了一朵布玫瑰。我把它佩戴在我的連衣裙上,與史蒂利達諾的葡萄串有異曲同工之妙。
(我在安特衛普重新見到了史蒂利達諾,大約過了好長時間,我對他舊話重提,談起隱藏在他褲襠里的那串假葡萄。他順便告訴我說,有一位西班牙妓女,就在她的裙子上別有一朵布做的玫瑰花,高度與假葡萄串不相上下。
「為了取代那朵已經丟失的花。」他對我如是說。)
在佩德羅的房間里,我看了看各種各樣的衣裙,心情高興不起來。最後,他給我留下幾位女士的地址,她們不外乎是經營服裝的商人,說我可以在她們那裡買到合身的裙袍。
「花花腸子花衣裳,你是得包裝一下,讓。」
我一聽到腸子腸衣就噁心,說起衣裳就聯想到腸衣,畜生肚子里裹包糞便的那層油膩膩的薄內衣。當時史蒂利達諾不幹,很可能他的朋友的想法傷害了他,男扮女裝像什麼話。
「沒有必要嘛,」他說,「你會有別的辦法勾引客人的。」
唉!克里奧拉的老闆非要我裝成純情小姐。
當小姐!
我就是小姐
我扭著腰肢……
我因此體會到,要走向光明,根除羞恥的禍根,真是談何容易。有一次,經過喬裝打扮,我有幸同佩德羅一起拋頭露面,招搖過市。一天晚上,我來了,我們受到一群法國軍官的邀請。在他們桌子邊,坐著一位50歲上下的女士。她客氣地對我笑了笑,露出寬容的神情,但她終於忍耐不住了,開始向我問話:
「你喜歡男人?」
「是的,夫人。」
「這毛病……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我沒有扇她一個耳光,但我已氣得語無倫次,我從她那裡終於明白了我為何憤怒,為何羞恥。為解我心頭之恨,我當夜行動,洗劫了一個軍官的皮包。
「至少,」我尋思,「如果我真的感到羞恥,那麼這種羞恥心必定掩蓋著更尖銳、更危險的隱秘。它是一種毒刺,誰向它提出挑釁,它就刺向誰。也許,它並不是專為我設置的陷阱,也許它並不如意,但是,既然恥辱已成定局,我只有指望它把我隱藏起來,並在它的掩護下,窺伺外面的動靜。」
在整個狂歡的節日里,男扮女裝容易得很,我在旅館的一房間里偷了一條安達盧西亞襯裙和一個文胸。一天晚上,我圍上披巾,手執扇子,匆忙穿過城區,來到克里奧拉街。為了表示我同貴世界還有點藕斷絲連,我只是在長褲外面套著裙子。我剛走到旅店的櫃檯,連衣裙突然撕裂。我氣惱之極,連忙扭過身去。
「對不起。請原諒。」
原來是一個金髮青年一腳踩住了我的裙子花邊。我氣憤地嘟囔道:
「你要當心。」
笨手笨腳的小夥子又是賠不是又是賠笑臉,只見他的臉色嚇得煞白,我反倒羞得滿面通紅。我身邊有人低聲對我說:
「原諒他吧,先生,他是拐腳。」
「拐腳也不該拐到我的裙子里來呀!」我氣憤極了,暗自怒吼。人們圍著我們笑。「拐腳也不該拐到我的裙子里來呀!」我在內心獨自嗷嗷亂叫,似乎在肚子、腸子里回蕩,儘管外面有「衣裙」包裝,這句話終於化作一束可怕的目光。我惱羞成怒,感到無地自容,在男人們和「卡洛琳姐妹」的嘲笑聲中,呼地衝出了大門。我直奔海邊,把身上的裙子、胸罩、披巾和扇子通通扔進波濤洶湧的大海里。整座城市喜氣洋洋,陶醉在與陸地隔絕的狂歡節孤島上,在汪洋大海中孤鬧①。我既可憐又可悲。
①讀到這裡,我發現我把發生在卡迪克斯的一段生活場景搬到巴塞羅那來了。「在汪洋大海中孤鬧」一句提醒了我。我伏案疾書,結果犯了挪地點的錯誤,但在描寫過程中應插入一個細節,這樣就又可以把事件重新安排回原來真實的地點。
(「應有愛好……」我才不要這種愛好。當然,我進行了充分表演。我知道,在我內心,他的文化不是要把我磨尖,而是要把我磨平。就連史蒂利達諾自己都感到驚訝,我磨損得太厲害了。我寧可十指麻木:我決不學裁縫。)
史蒂利達諾和我一起去卡迪克斯。我們從一列貨車跳到另一列貨車,終於來到聖費爾南多附近,然後決定步行趕路。史蒂利達諾突然不見了。他約定同我在火車站碰頭。但他沒在那裡。我等了很久,接連等了兩天,可以肯定他拋棄了我。我孤苦伶仃,身無分文。待我恍然大悟過來時,我又感到渾身的虱子在蠢蠢欲動,只有它們在我的襯衣、褲子的縫隙里溫存地陪伴著我,叫人好不傷心。殊不知,史蒂利達諾和我一直保持著迪拜特修道院修女們不洗腳、不管襯衣發霉的習慣。
聖費爾南多是一座海濱城市。我決定到卡迪克斯去,卡迪克斯建在海上,但有一條長長的海堤與大陸連接。我趕到卡迪克斯時,已是傍晚時分。在我面前,聳立著一堆堆高高的海鹽金字塔,它們是聖費爾南多鹽田的產物;再往遠處看去,在迷茫的大海上,在夕陽西沉的餘暉籠罩下,一座座清真寺圓屋頂和尖塔交相輝映的城市依稀可見:我在西方大陸已經走到了盡頭,突然看到了東方勝景。我生平第一次看破紅塵,留連風物。史蒂利達諾被我拋到了九霄雲外。
為了活命,我一大早就奔向碼頭,奔向漁港,因為漁民夜晚捕魚歸來,總會有意無意在漁灘上丟棄一些死魚爛蝦。凡是叫花子都知道這條求生之道。我沒有像在馬拉加的時候那樣,到其他衣衫襤褸的窮人火堆里去烤魚吃,而是獨自往回走,來到一堆礁石叢中,與雷阿勒港隔海相望。我的魚烤熟了,太陽也升起來了。我就這樣吃著魚,幾乎不放鹽,也從來沒有麵包墊肚子。我在礁石叢中或立或卧或坐,置身孤島的最東方,面對大陸,我是接受第一道陽光照耀和送暖的第一人。這第一人本身就是一天新生活的開始。我是摸著黑,在漁船靠岸的碼頭上,把魚一條一條撿起來的。我也是摸著黑返回我的礁石基地的。太陽光臨時我受寵若驚,立刻向它頂禮膜拜。我與太陽之間建立了某種默契。我推崇太陽並不搞繁文縟節,也無意一味仿效先民的舉動,但我知道,這個天體已經成了我的上帝。它在我體內冉冉升起,緩緩環行,到最後結束旅途。如果說我在天文學家的天空看到了太陽,那輪太陽正是我心中蘊藏的感情大放光芒。我很可能暗暗地把天上的太陽和已經消失了史蒂利達諾混為一體。
我這樣向你道破我感悟的形式可能是什麼東西。大自然使我躁動不安。我愛史蒂利達諾,他吵吵嚷嚷地闖進了我的貧賤生活,不知怎的,我面對這種種誘惑就委身就範了。但這些誘惑的因素很壞。為了馴服這些外在的力量,我要把它們包容起來。我並不為它們開脫任何殘忍性,相反,我要恭賀它們竟然無情到如此地步。我極盡討好逢迎之能事。
但此舉並非能說善辯就可成功,我請巫術來幫忙,也就是企求心想事成的祝願,與大自然達成某種直覺的默契。這個時候,語言幫不了我任何忙。於是乎,周圍的事物和環境頓時變得母性化了,只有高傲的鋒芒仍像蜂刺一樣警戒著。(母性:即主要成分具有女性特點。寫到這裡,我無意參考借鑒古伊朗索羅亞斯德教義:我只是說明,我的感性要求看到我渾身有女人味。這是辦得到的,因為她善於制服男子:狠心、殘忍、冷漠。)
假如我嘗試用詞語來重構我當時的心態,結果只能是自欺欺人,甚至比讀者還要糊塗。我們知道,對這些早已消逝的陌生狀態,我們的語言是無法起死回生的,就連迴光返照也難以捕捉。我的日記從頭到尾都有這樣的問題,倘若要求它說清楚我到底是什麼人的話。準確地說吧,今天我寫的這部日記,只能提供關於我是什麼人的一些情況。本書不是懷舊之作,而是以本人往昔生活為素材的藝術作品。它是藉助過去而定格的現在,而不是藉助現在而定格的過去。因此,大家大可不必懷疑我所說的是事實,但我要從中表達的,則是現在的我——新我。
夜間,我去城裡東遊西逛。我靠牆而睡,以求遮風避雨。我嚮往近在咫尺的丹吉爾,該城名氣很大,又是招降納叛的窩點,每每令我想入非非。為了擺脫我的苦難,我正謀劃一系列鋌而走險的叛賣活動,準備冷靜加以實施。今天我很清楚,我與法蘭西難捨難分的惟一牽挂,就是我熱愛法語,真是無可奈何!
這種叛賣的慾望,是在史蒂利達諾被捕后,我可能要受到傳訊時最終形成的。
「為了幾個錢,怕受幾鞭皮肉之苦,我就該告發史蒂利達諾嗎?」我捫心自問。「我仍然愛著他,我的回答是不;難道我該揭發佩佩,那個在帕拉勒洛殺死賭徒的小夥子?」
我也許同意這樣做,但必須付出何等可恥的代價,大家必看到我靈魂深處糜爛透頂,散發出令人掩鼻的惡臭。哦,讀者也許還記得,在我沿街乞討和賣淫的日子裡,我上了一堂高深的功課,我學會使用卑鄙的勾當,為我所用,並最終為我的卑劣選擇而自鳴得意。由於背叛,我的靈魂已支離破碎,我可能索性破罐子破摔了(我極善於從恥辱中牟利)。恰巧當時我遇到一個意外的問題,一位海軍中尉被土倫海軍法庭判處死刑。他向敵人提供了某種武器或某軍港或某戰艦的資料。我不是在這裡談論一次導致古代掛帆海戰失利的小背叛,那隻關係到一條如夢如幻的輕飄飄的雙桅船,我是在談論一次導致鋼鐵怪物海戰失敗的大背叛,在這條戰艦上寄託著早已不再幼稚的一國人民義正詞嚴的驕傲,並得到科學技術武裝的數學專家們的支持和幫助。總之,這是一次現代意義的背叛。日報記錄了這些事實真相(我是在卡迪克斯發現的),報紙不無愚蠢地說(因為如果不說誰會知道)這是「……出於背叛的愛好」。配合文章還刊登了一個年輕軍官的照片,長得非常漂亮。我被他的形象迷住了,時至今日我還保留著這張照片。每到處境險峻時,愛情就會在我內心暗自燃燒起來,我把狂熱的愛獻給流放犯,與他在西伯利亞分擔痛苦。海軍法庭挑起了我與法庭的對立,反而使我更加轉向被告,雖然步履維艱,卻像長了翅膀。他叫馬克·奧伯特。「我得去丹吉爾,」我暗下決心,「我也許會被招進背叛的行列,成為叛徒中的一員。」
我離開了卡迪克斯,來到了韋爾瓦。後來,我被韋爾瓦市政衛隊驅逐出城,我又來到克塞萊斯,爾後沿海濱直到阿利坎特。我獨自流浪。偶爾迎面碰上或後面跟上一個流浪漢。我們甚至來不及找一片石頭堆坐下,就自然而然談起來,哪個村子對乞丐最好,哪個市長還不算心腸太壞,然後我們又各奔孤程。我們常揚起我們的布褡褳窮開心,分手道別時說一聲:「拿起步槍打獵去。」我一路孤苦伶仃。我垂頭喪氣地沿著路邊溝邊踽踽而行,路邊野草蒙上如霜的白塵,走動時雙腳沾滿了粉塵。如同經受了深海沉船的災難,世界上所有的不幸通通壓到我身上,把我埋入絕望的汪洋大海中,我也品嘗到能夠在黑奴般粗壯可怕的大樹枝上棲息的溫馨。它比世界上任何潮流更壯觀,更安穩,更能安慰人,更值得我為之一嘆,而你們的大陸也就相形見絀了。傍晚時分,我的腳熱得直冒汗,若是夏夜,我索性到水窪地里泡腳。烈日烤得我腦袋像灌了鉛一樣沉重,思想昏昏沉沉,一片空白。安達盧西亞風光秀麗,天氣炎熱,土地貧瘠。那裡到處有我的足跡。當時年輕,不知道什麼是勞累。我身上背負著如此沉重的悲哀,以致我以為,我今生命中注定要浪跡天涯。生活再沒有什麼花絮點綴,流浪就是現實。我再也不知道當時我到底想些什麼,但我記得我把我的一切苦難都歸功於上帝。在我舉目無親,遠離人煙的歲月里,我幾乎渾身充滿愛,渾身充滿虔誠。
「我離他們太遙遠了,」我可能這樣自言語過,「我不再有希望與他們重逢了。」既然如此,那就索性一了百了。在他們和我之間,盡量少來點藕斷絲連。我一旦用我對他們的愛去回報他們對我的鄙視,最後的一絲情意也就徹底中斷了。
如同蒸汽機車來了個倒進氣,我終於來了個急剎車,現在是我對你們表示憐憫了。當然,我的失望並不會像這樣發泄出來。不錯,在我混亂的思緒里,一切都紛紛揚揚,但我剛才說的憐憫之心,卻得以結晶成明確的思考,在我受盡烈日煎烤的腦袋裡,終於成了形,死死地糾纏著我不放。我的厭煩情緒——我不認為這是疲勞——弄得我難以靜心休息。就是碰到清澈的泉水,我也懶得去喝一口。我口乾舌燥。我雙眼冒火。我飢腸轆轆。太陽照射在我鬍子拉碴的臉上,發出古銅色的反光。我身體乾瘦,臉色蠟黃,形容沮喪。我學會笑對事物,並加以思索。我這樣一個法國青年流浪在海岸線上,孤立無援,沿途乞討,雙腳走動步步掀起成團成霧的塵土,所有這一切,都加強了我的高傲,平添了獨家特有的快慰,與我身上髒得無法再臟、破得離奇可笑的行頭適成鮮明的對照。不論是我的破鞋子還是我的臟襪子都永遠沒有資格在塵土之上同加爾默羅會修士的涼鞋爭風吃醋;我那件藏污納垢的外套也絕不允許我的舉止表現出一絲一毫的尊貴。1934年夏天,我跑遍了安達盧西亞的大道小路,大街小巷。我到一個村莊討幾個小錢后,就在野外繼續流浪,夜晚就躺在溝底睡著了。狗對我卻聞味即來——我身上的氣味使人們躲避我惟恐不及——它們叫著歡迎我進村,叫著歡送我出村。
「進去還是不進去?」我路過一座白屋子,心裡不由犯起嘀咕,屋子外面圍牆封閉,牆面用石灰粉刷過。
我不多遲疑。狗就拴在門口,吠個不停。我走了過去。它叫得更凶了。一個婦女出來,但不離開門檻,我用蹩腳的西班牙語(當外國乞丐反倒可以使我得到點保護)向她乞討一個蘇;如果人家拒絕給我施捨,我只好退了出來,頭壓得低低的,臉上毫無表情。即使是對這片世界上少有的秀麗風光,我也無心一顧。除非是為了尋找這美的奧秘,因為美的後面多有欺詐,一旦執迷不悟,勢必受騙上當。我無視美景,卻發現了詩意。
「可不是,我獨得天下如此多美景的厚愛。我要將它們記錄在案。我知道,我周圍的美景有多明朗,我的不幸就有多清晰。」
從大西洋沿岸,到地中海海濱,我穿過了一個又一個漁港碼頭,清貧的景象令我觸目驚心,不免為自己一貧如洗而傷心。我一路不時碰到一些躲在牆角陰影下納涼的男女,或在廣場上玩耍的頑童,我總是掩臉擦肩而過,不讓他們看清我的真面目。人際間只要稍有愛的表示,我就有撕心裂肺的痛苦,過路時只要看見兩個小夥子互致問候,彼此報以微微一笑,我就感到無地自容,恨不得退避到天涯海角去。兩位朋友交換的眼神——抑或寥寥數語——都是從各自內心發出的一縷愛的光輝最微妙的流露。那是經過精心混紡的一線溫柔的光,一縷交織著愛的情絲。我深感驚訝,這些男人身強力壯,肌肉發達,在他們體內似乎有一個暗無天日的熔爐,竟有鬼斧神工,可提煉出像愛情這麼細膩、這麼純潔的一絲一線,風情萬種,美妙絕倫,同時他們自己總要放射出這道溫柔的光,映照著滴滴晨露閃閃發光。我似乎聽到一個年紀最大的對另外一個年輕人(非我)談到人體的這個應該珍惜的部位:
「今天夜裡,我還要打開你的遮羞布!」
我實在無法輕易忍受這樣的一個事實:人家相愛而我卻不能。
(在貝爾島教養院,莫里斯S和羅傑B相遇。他們都17歲了。我是在巴黎認識他們的。我同他們倆分別做過幾次愛,但他們彼此不知道。有一天,他們在貝爾島放牛或放羊時又見了面。我不知道怎麼回事,他們談起巴黎時,提起的第一個人就是我。他們互相開玩笑,知道對方竟然都是我的朋友而感嘆萬千。莫里斯後來告訴了我這件事。
「我們一想到你就成了真正的好朋友了。晚上我很難受……」
「為什麼?」
「在集體宿舍,男人分開住,但在隔板後面,我老聽到他喘粗氣。他長得比我漂亮。所有硬漢子都喜歡同他混。可我卻什麼也幹不成。」
當我聽說我在梅特勒奇迹般的不幸童年竟然後有來者時,不禁激動起來。)
我深入內陸流浪,到處可以看見怪石嶙峋的景色。峭壁林立,如銳齒啃咬長空,把藍天撕成碎片。這片嚴酷、乾枯和可惡的貧瘠山地在嘲笑我的貧困和柔情。不過,它也激勵我頑強起來。我越來越不感到孤立了,因為我發現大自然有一種同我一樣的風骨:高傲。我願做一塊磐石置身於怪石叢中。我為我能成為石林中的一員而感到高興和自豪。這樣,我就與大地連成一片。我有我自己的夥伴。我明白了什麼是礦物統治的天下。
「我們頂風冒雨,經受了各種打擊。」
我同史蒂利達諾的歷險已經被擱到了腦後。史蒂利達諾本身越來越渺小了,他現在只乘下一個亮點,保留著一片美妙的純潔。
「這是一條漢子。」我自言自語。
他已經向我承認,他在軍團殺了一個人,並做了如下的辯解:
「他威脅要把我幹掉。我就把他殺了。他的槍口徑比我的大。我沒有罪。」
我現在已經分辨不出我本熟悉的他那男子氣概和舉止了。它們永遠被凝結和固定在過去的時間上,已凝結成一個堅不可摧的固體,因為這個固體是從若干難忘的細節中提取的精華。
有時候,在消極生活環境內部,我也干出一兩件傷天害理的事,竟然下手偷盜窮光蛋,其嚴重後果多少使我有所醒悟。
啊,棕櫚!朝陽把棕櫚葉鍍上了金光。是金色的光在顫動,而不是棕櫚葉在搖曳。我看到了第一流的棕櫚樹。它們沿著地中海亭亭玉立。恰似冬天玻璃窗上掛滿的多姿多彩的霜花,棕櫚樹似乎更美妙地把我匆忙引進聖誕節的景象中。這個畫面荒謬地出現在聖詩中,詩中談到上帝死難前度過的節日,談到他如何進入耶路撒冷,也談到扔到耶穌腳下的棕櫚葉。我在孩提時代就做過許多棕櫚夢。如今終於夢想成真近在眼前。有人對我說過,貝特勒姆終年不下雪。阿利坎特名不虛傳,大門半開隱約向我透露東方的情調。我又回到了孩提時代,回到了童年最值得珍惜的難忘歲月。我繞了一段路,向三棵棕櫚樹走去。樹下,或許可以找到我念念不忘的聖誕馬槽,想當初我這個孩子站在馬槽邊,目睹了牛與驢之間的「聖誕」。我是下九流中的窮光蛋,苦命人,我風塵僕僕,疲憊不堪,最終無愧於棕櫚葉的神聖,也夠了奔赴苦役營的資格,可以大搖大擺地戴上草帽,與棕櫚樹一樣頂天立地了。
在一個窮光蛋身上,幾個硬幣巳不是什麼財富了,而恰恰是赤貧的象徵。不錯,我路過時曾偷盜過幾個富裕的小貴族——一般不敢下手,因為他們善於自衛——但對這種順手牽羊的事在我心靈深處沒有引起任何反響。我要說的是如何下手偷別的乞丐的錢。在阿利坎特的罪過給我們留下深刻的教訓。
讀者還記得在巴塞羅那,佩佩倉皇逃命時,曾把他從塵土裡撿起來的錢遞給了我。或者出於對一位英雄俠義的赤誠,或者同時也害怕佩佩或其同夥會來找我麻煩,我把這些錢埋到蒙特惠奇市附近一個小廣場的一棵木豆樹下。我下了狠心,沒有把這事告訴史蒂利達諾,後來我們決定往南走,我才把錢挖了出來(兩三百比塞塔),寄往阿利坎特自取郵局,收款人就是我自己。大家經常談論景物對人的感情作用,但似乎不講對道德態度的影響。在進入穆爾西亞之前,我穿過埃爾切棕櫚林,神魂顛倒,陶醉於大自然之中,以至於我同人的關係竟成了人與物的一般關係。我到達阿利坎特已是夜裡,我找了一個工地睡了一覺,清晨我才領略到城市名與實的奧秘:在寧靜的海濱,幾座白色的山巒一脈相承,蜿蜒向海上延伸,幾棵棕櫚,幾幢房屋,一道港灣,在初升的陽光里依稀可見,晨風習習,明亮而涼爽。(在威尼斯,我曾重溫片刻類似的時光。)萬物總關情,其樂也融融。為了體面地進人這樣一個世外桃源,我覺得有必要溫文爾雅地與世人一刀兩斷,來一次自我凈化。我同世人的聯繫全是感情的糾葛,我必須不事張揚地擺脫世人的羈絆。一路上我苦中作樂,自我許願要把郵局的錢取出來,並再寄給關在蒙特惠奇監獄中的佩佩。一家木棚小店剛剛開門,我就進去喝了一杯熱牛奶,然後去郵局取款。人家沒有給我任何為難就把裝好錢的郵件還給了我。錢原封未動,分文不少。我出了郵局,頓時把錢撕掉了,準備找一個開口扔進下水道。但是,為了更好地表明決裂,我坐在一條長凳上把撕破的鈔票重新粘貼起來,然後美美地吃了一頓豐盛的午餐。佩佩一定在牢房裡餓穿了肚皮,我承認這是罪過,但我相信自己從此可以擺脫精神上的困擾。
不過,我並沒有在路上靠碰運氣瞎闖蕩。所有的乞丐都知道走這條道,我也不例外,我也得像他們那樣去見識一下直布羅陀的模樣。夜闖石崖路,石崖守軍成群的大兵和大炮都在酣睡,好色的群體令我欣喜若狂。我暫且棲身在拉利內阿村,它實際上只不過是一大片妓院罷了。我從此開始了「罐頭盒」生涯。世界上所有的叫花子——我在中歐和法國看到的乞丐都是如此——都有一個或幾個白鐵罐頭盒子(裝過青豆或葷素什錦菜什麼的),他們用一根鐵絲在上面做成一彎提手。不論是在公路上或鐵路沿線,他們肩上總掛著這樣的飯盒子沿途要飯。我在拉利內阿有了第一個罐頭盒。這個罐頭盒是新的。我是在一個垃圾桶里撿來的,肯定是主人前一天晚上扔掉的。盒子白鐵皮還發亮呢。我用一塊卵石把鋒利的毛邊敲掉,以免劃破皮膚,然後到直布羅陀軍營的鐵絲網邊,胡亂撿一些英國大兵吃剩的東西。即使這樣,我的日於還是一落千丈。我再也討不到小錢了,只能撿一點殘羹剩飯。向大兵要飯叫我羞愧得無地自容。如果遇到一個士兵長得很英俊,或者穿著軍服很帥氣,我就會自慚形穢,心亂如麻。夜裡,我變著花招向他們出賣色相,在昏暗的小巷子里不時可以得手。到了中午,叫花子們倒好對付,在圍牆邊隨便什麼地方都可以休息。但到了晚上,我們排成串擠在營房邊上一條走廊里。一天晚上,我在叫花子長龍中又看到了薩爾瓦多。
事隔兩年後,我在安特衛普與史蒂利達諾久別重逢,他已經發胖了,胳膊還挎著一位渾身珠光寶氣、貼著假睫毛的妓女,她身穿黑緞子裙袍,邁步很費勁。史蒂利達諾雖然滿臉富態,但仍然很漂亮。他身穿名貴的羊毛衫,手上戴著金戒指,前面還有一條白色小狗引路。小白狗嬌媚小巧,滑稽可笑,而且說不高興就不高興。我分明看到的是拉皮條的掮客:手裡抓著皮帶,牽著自己的畜生,小傢伙渾身鬈毛,經過精心梳理,受過百般寵愛。就是這條狗帶著他在晦暗悲涼、陰雨連綿的城市裡亂轉。我當時住在薩克街,離多克斯不遠。夜晚,我在幾個酒吧間到處亂串,在埃斯科河堤岸上游來盪去。看著這條奔流不息的河流,面對這座靠地下買賣起家、加工技術巧奪天工的鑽石之都,我不由想起了曼儂·萊斯戈①光彩奪目的歷險傳奇。我親臨其境,不知不覺就進入了小說的角色,把自我理想化,把愛情和苦役混為一體,形成了一個念頭。我與一個在集市訓馬場幫工的佛拉芒小青年合夥,到黃金城去偷自行車、寶石和舶來品。在鑽石之都,我依然一貧如洗,可史蒂利達諾卻闊氣起來,而且有女人愛他。我從不敢怪他把佩佩出賣給警察局。我甚至弄不清楚我是否更熱衷於史蒂利達諾的告密,而對茨岡小子的罪行則不敢恭維。薩爾瓦多喜形於色地把史蒂利達諾告發佩佩的事大致告訴了我,雖然我不能了解詳細情況,但模糊的敘述反而增加了鏗鏘的歷史感,顯得更加精彩。他的口氣幸災樂禍,洋洋得意,不時故意進行低調處理,以免讓人一下子看破自己分明是用受害者的腔調說話,從而表達了他對史蒂利達諾恨之入骨和難言的苦衷。不過,這樣一種情感反而使史蒂利達諾的形象更強烈更高大了。薩爾瓦多和我都沒有因久別重逢而驚訝。
①法國作家普萊伏小說中的人物。——譯註
薩爾瓦多是首批到拉利內阿的丐幫元老之一,算得上是老資格了,我也因此沾光免交納貢錢。按慣例,必有兩三個粗壯蠻狠的乞丐過來強行敲詐勒索。我一下子投靠到他身邊。
「那些事我全聽說了。」他見面就對我說。
「什麼事?」
「什麼事?史蒂利達諾被捕了。」
「被捕?為什麼?」
「別裝蒜。你比我更清楚。」
薩爾瓦多的溫柔體貼頓時變成了氣急敗壞的挑釁。他說話邪乎得很,講述了我的朋友是怎樣被抓起來的。他的被捕並不是因為盜竊了風衣或別的什麼東西,而是牽涉到西班牙人被殺案。
「不是他乾的。」我說。
「當然不是。明擺著的。是茨岡人乾的。但史蒂利達諾通通交代了。他知道罪犯的姓名。人家在阿爾巴伊辛找到了茨岡人。人家又逮捕了史蒂利達諾,目的是為了保護他免遭茨岡人的兄弟或同夥的暗算。」
在通往阿利坎特路上,我不得不苦苦掙扎,受盡折磨和熬煎。我不得不抹平所謂的內疚,才得以幡然悔悟。我所犯的偷竊在我眼裡頓時變成了一種很堅硬、很純真而且閃閃發光的行為,惟有鑽石可以相提並論。
「一失足終成千古恨,」我自言自語,「我再一次,而且是一勞永逸地摧毀了所有的兄弟情誼。」
「從此以後,犯下了這種罪行,我還能指望什麼道德修養?」
這次偷竊是永遠無法消除的劣跡,我下決心以此為發端開始一次道德完善。
多麼卑鄙、軟弱、骯髒、下流……(凡是表示可恥的辭彙我都難解心頭之恨)。整個行為沒有任何絲毫成分可以讓我為它歌功頌德。不過,我並不會從此洗手不幹,叫我的傳家魔道斷子絕孫。我要讓世界充滿這種敗類而且代代相傳。
然而,對這段生活,我不便多費筆墨加以描寫。我總想把它忘得一乾二淨。我的記憶似乎故意把我的生活輪廓搞亂,給它撲上爽身粉,極力向它推薦一種潤滑的處世方式,好像洗牛奶浴一樣舒服。牛奶浴可是16世紀名媛淑女、風流貴婦津津樂道的「便宜澡」。
我用要飯盒子裝了一份殘羹剩菜,就躲到一個角落裡吃了起來。我蜷縮成一團,好像鳥兒把頭埋進翅膀里,腦子裡老想著一個既崇高又卑鄙的史蒂利達諾。我為他有力量而感到驕傲,我因他與警察同謀而感到堅強。我整天悶悶不樂,心事重重。我對我的所作所為,哪怕是雞毛蒜皮的小事,都感到不滿。但願我彈指一揮便閃現出一道光輝奪目的榮耀,但願我有巨大的能量,將我凌空掀起,在我體內爆發,把我炸成碎片,化做傾盆大雨撒向四面八方,隨風飄落。我向人間播雨。我化做塵埃,化做花粉,紛紛揚揚瀰漫萬里星空。我愛史蒂利達諾。但在這個怪石嶙峋、乾旱少雨的地方,在一發不可收拾的炎炎烈日下,我愛他愛得精疲力竭,雙眼直冒火花。哭一哭也許會消消我的氣。或者一吐為快,沒完沒了,滔滔不絕,聽眾聚精會神,個個聽得肅然起敬。可我孤立無援,現在連朋友都沒有了。
我在直布羅陀呆了幾天,大部分時間在拉利內阿。同薩爾瓦多在一起,吃飯的時候,面對英國軍營蒺藜鐵絲網,我們大家彼此很冷淡,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不止一次了,我遠遠地看見他動動手指,努努嘴巴,向我介紹另外一個流浪者。我同史蒂利達諾生活在一起的那段經歷使他感到不可捉摸。他想方設法要說清楚其中的奧秘。我這段生活是在一個「男人」身邊度過的,而且與薩爾瓦多的生活摻和在一起,現在經他的嘴一吹,使得我身價百倍,具有一種奇怪的魅力。因為在別的乞丐眼裡,講這段經歷的是一個見證人,一個地地道道的殉道者。我從種種明確但又微妙的跡象了解其人其事,我好漢做事好漢當,只是在內心,我依然繼續遵從史蒂利達諾的教誨,反正我是這麼認為。
我本來就打算坐船去丹吉爾。多少電影和小說把這座城市描繪成人間地獄,簡直是一個賭徒們開展世界各種武器秘密資料交易的黑窩點。站在西班牙海岸看過去,我心目中的丹吉爾則是一座充滿傳奇色彩的城府。它本身就是背叛的象徵。
有時候,我走路來到阿爾赫西拉斯海濱,在碼頭上極目遠眺,那座赫赫有名的城市就在海天蒼茫處浮現,遙遙在望。
「那裡,會有什麼大樁的背叛活動?人們如何進行討價還價?」我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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