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當然,理智不允許我胡思亂想,不相信人家真的會利用我擔當間諜重任,但我對間諜夢寐以求,以致我自命不凡,自以為我天生就是當間諜的料,而且有光明的前景。在我的前額上,分明打著「叛徒」的標記,世人有目共睹。於是我開始積攢一點錢,搭了一隻漁船出海了,但惡劣的天氣迫使我們返回阿爾赫西拉斯。又有一次,我串通了一個海員,終於登上了一艘郵輪。但由於我衣衫襤褸,蓬頭垢面,海關人員嚇得不許我上岸。我只好回到西班牙,決定取道休達,可到休達之後,我又被監禁了四天,然後不得不返回我出發的地方。
即使在丹吉爾,我可能和在其他地方一樣,難以成就一次經過精心策劃的冒險。這種冒險幕後有一個組織,組織有總部和辦公室,按照國際政治戰略規則行動,但這座城市對我而言,簡直就是背叛的代名詞,名副其實,惟妙惟肖,以至於我與它似乎只有失之交臂的緣分。
「不過,我會在那裡找到,美妙絕倫的榜樣!」
後來,我果然在那裡找到了馬克·奧貝爾、史蒂利達諾,還有其他一些人,但我對這些人不敢過於相信,懷疑他們對只講忠誠和正直的道德信條是否真正漠不關心。一提起他們就說:「他們是騙子。」我聽了感慨不已。後來我又感動過好幾次。我認為只有他們才能天不怕地不怕。他們的道德紋理五花八門,彎彎曲曲像花體字一樣令人眼花繚亂,這就是我所謂的冒險。他們掙脫你們的規範。他們不講效忠。更有甚者,他們都有污點,都有創傷,類似史蒂利達諾褲襠甲的葡萄串。總之,在你們眼裡,我的罪過越大,越完整,要負全部責任,我的自由就必定越多。我也因此更孤獨,更鶴立雞群,而已無以復加。還有,通過我的犯罪,我爭得了擁有聰明才智的權利。
「想擁有聰明才智的人太多了,」我想,「但他們得不到這種權利。因為他們沒有為此付出代價,沒有採取一種行動,猶如思考對拯救你的靈魂是必不可少的一樣。」
對叛徒的追求和對背叛的嚮往實際上只不過是色情變態的一種形式。難得——幾乎從未有過——有一個小夥子讓我享受到頭暈目眩的喜悅,只有在那段花體字般的曲折經歷里,同他在一起廝混時,才有這樣痛快淋漓的感受。健美的身體躺在我的被窩裡,夜色籠罩下,在街頭巷尾,或在密林中,或在海灘上,依偎而立的撫摸,這隻能給我一半的快感。我不敢正視自己竟是別人的情人,因為我見識太多了,多少場合都是這樣,恩恩愛愛的時候,我身價倍增,富有片刻的魅力。然而風光不再,我永遠也無法重溫舊夢了。因此,我發現,我不過是在尋找充滿色慾的氛圍罷了。這就是我生活的導向,其他事情就是陪襯了。我知道有許多風流韻事,歷險的主人公和情節皆與色情同在。我夢寐以求生活在風流冒險之中。
沒過幾天,我得知佩佩被判處苦役監禁。於是,我把我積攢的錢統統寄給了正在被拘禁的史蒂利達諾。
我找到了兩張舊身份證照片。其中一張是16、17歲時拍的。我穿著一件公共救濟院配發的外套,裡面是一件撕破了的粗毛衣。我那橢圓的臉蛋很單純,但鼻子下塌,記不得是在哪一次打架中挨了一拳造成的。我的目光厭倦、陰鬱、暴躁、很嚴肅。我的頭髮濃厚而且蓬亂。看著當年的我,不禁大發感慨:
「可憐的小夥子,你吃苦了。」
我和藹地談起另外一個讓他與我自己早已判若兩人。我當時忍辱偷生,有苦難言,但在照片里,充滿稚氣的臉卻不露任何痕迹。我從小就蠻不講理——或厚顏無恥——強逼著我走進了生活,倒落得個逍遙自在。即使我內心惶恐,也絕不露聲色。但一到黃昏,我厭倦了,便耷拉著腦袋,我感到我的目光沉重地壓在這個世界上,不是同流合污,就是退回到我體內,逐漸消失。我相信,世界已經知道我陷入孤獨的絕境。我曾經淪為農家奴僕,當過大兵,也進過少年收容所,雖然也體驗過友誼,有時還得到師長們的關懷體貼,但我畢竟無親無靠,甚至到了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地步。監獄卻給了我第一個安慰,第一次安寧,第一道友愛的大雜燴。但所有這一切,又卑鄙下流為世人所不齒。長期的孤獨迫使我形影相弔,顧影自憐。拋開自我審視世界,特別在夜間,這個世界就更難以捉摸,更是渾濁得一塌糊塗,而我卻把這混沌世界奉若神明,視為良辰美景。我不僅可以因此成為求歡的借口,體貼入微的對象,可以百般挑剔,盡情教唆,雖然我受盡了痛苦的折磨,已經精疲力竭,走到了絕望的邊緣,而且我居然成了人盡可夫,萬矢之一的。慢慢地,經過一番運作(恕我只能膚皮潦草加以描述),但不改變我安身立命的形體,冠冕堂皇的道理其實也極其明顯。說穿了,我是在自己心中樹立起這尊推崇備至的神明,以我為本,由我來支配。我對它津津樂道。我編出許多頌歌來讚美它。夜裡,我哼著這些小調。樂曲自然是神聖的。歌曲的旋律很舒緩。節奏有些低沉。我嘴裡哼哼卿卿,好像同上帝息息相通: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情,都是上帝的意願和熱望,在我的歌里終於一吐為快。我穿街走巷,雙手插在口袋裡,不是低頭就是昂首,眼睛不是瞧瞧房屋,就是看看樹木,口裡哼著粗製濫造的頌歌,既談不上歡天喜地,也不至於愁眉苦臉,泣不成聲。我發現,所謂希望,只是人們寄託意願的表達。恩賜亦然。我從來不哼輕鬆愉快的小調。我考察過形形色色的宗教用語:它們創造了女神維納斯、商神墨丘利,或者聖母瑪利亞。
第二張照片是我30歲時照的。我的臉已經變得冷酷無情。頜骨顯然突出了。嘴巴有苦難言,含著惡意。看樣子就是流氓相,儘管我的眼神還很溫和。由於官方的攝影師非要我板起面孔,我眼中的溫情自然被忽略不見了。通過這兩張照片,我得以重溫當年使我走火入魔的暴烈:從16到30歲,我淪為少年苦役犯,蹲過大牢,泡過酒吧間,我苦苦追求的不是英雄冒險,而是在冒險中隨波逐流,同流合污,要與最漂亮最不幸的罪犯融成一體。我心甘情願充當那位年輕的妓女,陪伴或侍候流放到西伯利亞的情人。不是為情人去報仇,而是哀悼他,紀念他,為他歌功頌德。
我並不以為我出生在豪門望族,來歷不明反而使我得到自由發揮,自圓其說。我獨特的悲慘命運可以同我的出生聯繫起來。我被家庭所遺棄,從此破罐子破摔,由喜歡男孩子到喜歡偷盜,由喜歡偷盜到喜歡或迷戀犯罪,這似乎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就這樣,我斷然拒絕了曾經拒絕我的那個世界。我差不多很開心,迫不及待地投奔最卑賤下流的所在,說不定這還需要我幼稚的想象。因為我就是這樣被想象虛構出來的,指望我把屬於一個被遺棄的高傲的小人帶去。這個小男孩或許被拋棄在城堡外,或許被遺棄在看管嚴密的公園裡。公園裡看守比塑像還多,比穿新婚禮服的新娘還多,比參加葬禮或婚禮的人還多。後來,也就是緊接著,樂極生悲,美夢變成了噩夢,山窮水盡只好悲慘度日。後來被送進了教養院,被關進了監獄,然後去偷,反抗,賣淫。自然而然,這悲歡榮辱、甜酸苦辣的萬花筒(很少有語言可以描摹)裝飾了我的心理定勢,而我用我夢寐以求的東西來裝扮我真實為人的環境,但首先是用來裝飾我受盡凌辱的童年。我熟悉的鐵窗生涯足以彌補我的人生缺憾。在被關押期間,監獄給我的安全感無異於威嚴的宮殿為國王陛下的貴賓提供的安全保障。這兩幢大樓,建得實實在在,毫無裝虛弄假之處,它們給人的最大印象是絕對可靠,是什麼就是什麼——過去打算是什麼樣子,現在還是那個樣子。土木工程,建築材料,布局比例,建築風格渾然一體,受到統一的精神支撐,使得這些建築如同現存的社會形態一樣堅不可摧,並且作為社會形態的象徵而巍然屹立。監獄的方方面面向我提供了萬無一失的安全保障。我敢肯定,監獄是專門為我建築的——包括司法宮及其附屬建築群,包括不朽的名勝門廳。千真萬確,命中注定我與監獄有緣。監獄的清規戒律之嚴厲,之狹窄,之精確,與宮廷內的繁文縟節如出一轍,與王庭接待貴賓的溫文爾雅和蠻不講理的禮節毫無二致。像監獄的基礎一樣,宮殿的基礎建築是用高質量的方塊石砌成的,鋪上大理石樓梯,裝飾得金碧輝煌,裡面有王朝罕世的雕塑珍品,宮殿的主人具有至高無上的權威;但模仿造成的雷同還是存在的,兩座大樓中,一座是原本,另一座則是流行在兩極之間的生動建築體系的最高峰,既容納了原來的風格,又壓抑了它的發展,是不加粉飾的力量。在這一道道地毯上行走,面對著這一張張牆鏡照來照去,甚至可以在宮殿的公共廁所里享受片刻的舒適,還有什麼不安全的呢!一大早拉屎的一幕,任何地方也沒有如此鄭重其事,只有在一小單間里進行才能保證演出成功。周圍是毛玻璃隔板,看出去可以辨認出精雕細刻的門面,一個個衛兵,一尊尊雕像,迎來送往的接待廳;在一間小茅房裡,用的衛生紙薄如絲巾,跟別的地方差不多,但剛才那王宮廁所里,會突然冒出一個禮儀小姐,只見她身披精紡的玫瑰緞子浴衣,披頭散髮,重新塗過脂抹過粉,費勁地清除著廁所雜物;在另外一間小茅房裡,身強力壯的看守絕不會粗暴地把我抓出去,因為拉屎已經變成一場重頭戲,在生活中佔據重要位置,得到國王陛下的恩准。監獄向我提供了同樣的安全保障。任何情況下保證平安無恙。任憑狂風暴雨肆虐,任憑破產風潮威脅,這裡秋毫無犯。監獄充滿自信,而您身居充滿自信的監獄中,當然也充滿自信。所有這些建築物都是可靠的,建築物之間因各自的可靠性也彼此相敬如賓,遙相呼應,和睦相處。不過,也正因為有這種可靠性,正因為地基的可靠性是何等的重要,建築物最終也必然要垮台。這些建築物被隨隨便便擱置在地上,在世界上,它們也許可以維持較長的時間,但它們內部問題的嚴重性迫使我不得不無情地審視它們。我承認,它們在我身上有它們的基礎細胞,它們是我必然鋌而走險的標誌,其實,我破壞性的思想已經為摧毀這些建築而不辭勞苦地奔忙。失身終成千古恨,我已深陷苦難生活的泥潭,我的苦難生活就是宏宮廣殿淪為廢墟的真實外表,就是慘遭蹂躪后的花園殘花敗柳的如實寫照,就是黯然失色了的金碧輝煌的凄涼晚景。我的悲慘生活就是它們的廢墟。這一座座廢墟破損得越厲害,廢墟本該昭示的內涵似乎離我越來越遙遠,越來越被神聖的歲月所埋沒,以至於我竟弄不清我是蓬蓽生輝還是門庭冷落,也弄不清我是千金賣笑還是無賴登基。於是乎,慢慢地,這種恥辱觀與包容它的軀殼逐漸分離,支持它的理想的鍍金導管終於斷裂。在世人眼裡,鍍金導管是為其作證,在我這個肉眼凡胎看來,簡直就是控告。於是它越來越孤立,形影相弔,只為自己而存在,自己需要自己,惟一的目的也是它自己。誠然,這是一個棄兒迷戀王宮豪華的想象,想入非非,天花亂墜,這樣就可以給我的恥辱琢磨,鍍金,可以順著恥辱這個常用詞義進行精雕細刻,如同加工金銀玉器一般。直到最後,可能由於頻繁使用甚至濫用的緣故,恥辱逐漸蒙上了遮羞的薄紗,卑賤的地位也就最終擺脫了恥辱。我對史蒂利達諾的愛又把我扯進極其特殊的情感糾葛。如果說我是通過他領略到一點尊貴的滋味,那麼我頓時領悟到我的生命真正的含義——如同人們說木頭的含義一樣——我的生命註定要在貴世界外才有意義。在這一段日子裡,我飽嘗艱辛但頭腦清醒,我與窮人相處因而態度鮮明:我窮困潦倒到無以復加的程度,以至於我彷彿覺得,我簡直像是赤貧粉揉成的窮酸面。貧困乃是我的血液,我的精華,我的本質,它流遍了我的全身,滋補著我的肉體和靈魂。我寫這本書時,住在世界一流繁華大都市的一座豪華大飯店裡。我很有錢,但我不會嫌棄眾窮人,因為我就是窮人,就是他們。假如我喜歡在他們面前像孔雀開屏那樣神氣活現的話,那我會感到遺憾。或者說白了,我幹嗎不放開手腳大擺闊氣,表現得更傲慢,更蠻橫,更無禮。
「我會有一輛黑色的無聲汽車,油光鋥亮,我坐在車後頭,無精打采地打量著外面一貧如洗的景象。在貧困面前,我帶著我的隨從,前呼後擁,個個衣著講究,佩金戴銀,故意讓貧困看著我經過,讓窮人(我從來就沒有摘掉窮人的帽子)看著我坐在豪華的轎車裡,聽不到馬達的任何噪音,緩緩而行,春風得意,極盡人間體面風光。如果我願意,不妨再搞一套。」
同史蒂利達諾在一起,我是一貧如洗,回天無力,在歐洲的一片不毛國土上,學會了乾巴巴的詩歌格式。有時候,面對大自然,我不寒而慄,不禁抒發幾聲詩的嘆息。
在上面幾頁里,我曾這樣描寫過:「……暮色籠罩著的田野」。我當時並沒有想象到它醞釀著嚴重的危險,掩護著要殺死我或拷打我的武士。相反,這片田野溫情脈脈,洋溢著母愛和善意,弄得我倒擔心自己依然故我,難以進一步與這一大片好意打成一片。經常有這樣的情況,在夜色蒼茫中,我突然從一列貨車上跳將下來,到荒野里遊盪,側耳聆聽星夜荒野蠢蠢欲動的聲息:我蹲在亂草叢中,害怕時便站起來,面對風吹草低木然不動。我有時把荒野假設成傳播社會新聞的舞台,我親自安排各種角色登台,他們象徵性地、惟妙惟肖地重演著我的真實悲劇,直到死亡為止:在兩棵孤立的柳樹之間,一個年輕的兇手一手揣在口袋裡,慢慢地扣動著手槍的扳機,從背後向一位農夫射擊。用想象參加人間冒險,是否會感動周圍的草木,使它們得到痛快淋漓的感受?我理解這裡的一草一木。我不再去刮拉碴鬍子(當時薩爾瓦多對我的鬍子很反感),更有甚者,我像枝蔓一樣不修邊幅。
薩爾瓦多不再對我說一句有關史蒂利達諾的事。他越來越下道,竟供其他流浪漢尋歡作樂,不是鑽小衚衕,就是在一張破床上鬼混。
「同這傢伙做愛,得有怪癖才行。」有一天,史蒂利達諾同我談起薩爾瓦多時如是說。
「無奇不有的怪癖,既溫柔體貼又寬厚仁慈,會去愛醜陋、邋遢、怪模怪樣的傢伙!」
「你總能找到男孩嗎?」
「我才不找呢。」他說話時露出又稀又黑的牙齒。好賴有人給一小袋子食品或一盒子剩飯。他一貫忠誠老實,總是不問青紅皂白,一下子就完成了任務。他討飯呆板得很。他的行乞生活如一潭死水,雖然清澈見底,但波瀾不驚。就是這個既可憐又可恥的傢伙,竟然會是我夢寐以求的完美偶像。興許我當時夢見了我母親,她比我還低三下四,我同她一起不斷高升——儘管似乎想說下降這個詞,或者另外一個表達向下運動的詞。
「高升,難啊,苦哇。」我說。
高升導致恥辱。同她在一起,我進行了這場冒險,我把它寫下來,以便美化浪言浪語和動作。
我返回法國。我越過邊界,沒有碰到麻煩,但進入法國農村幾公里后,法國憲兵把我抓了起來。我一身破衣服一看就是西班牙的。
「證件!」
我亮了亮又臟又破的身份證明,紙張經過反覆摺疊已經破爛不堪了。
「還有登記本呢?」
「什麼登記本?」
我這才知道有什麼人體測量記錄本,分明是侮辱人。流浪漢人手一冊。每到一個憲兵站都要簽章。他們不由分說把我抓進了監獄。
小偷輾轉了好幾個監獄,離開了法蘭西。首先周遊義大利。促使小偷去義大利的原因說不清楚。大概是靠近邊界吧。羅馬。那不勒斯。布林迪西。阿爾巴尼亞。我搭「羅迪」號輪船在聖加蘭達上岸,順手牽羊偷了一隻手提箱。在科孿島,港口當局不讓我逗留。我只好雇了一條小船,可是他們硬要我在船上過一夜才出發。下一站是塞爾維亞。然後是奧地利。接著是捷克斯洛伐克。在波蘭,我設法使用茲羅提假鈔。所到之處無非是偷盜,蹲監獄,然後就被所在國家驅逐出境。我利用夜晚一次又一次偷越國境,度過了一個又一個春秋:落葉悲秋時節,就連小夥子都無精打采,懶得走動;而到了春暖花開的時候,夜幕降臨之際,突然間,小夥子們不知從什麼地方冒了出來,蜂擁而至,聚集在街頭巷尾,碼頭上下,在圍牆邊角,到公園裡,到電影院和軍營里。後來我來到希特勒德國。然後去比利時。在安特衛普,我又找到了史蒂利達諾。
布爾諾——或叫布呂恩——是捷克斯洛伐克的一座城市。我在利茨越過奧地利國境,冒雨步行趕到這裡。我到各家商店搞了點小偷小摸,混了幾天日子,但我沒有朋友,茫茫然不明東南西北,當地人又個個有些神經質。我真想好好休息一下,一路風塵僕僕,橫穿塞爾維亞和奧地利,既要逃避當地警察局的盤查,又要擺脫欲置我於死地的警察同謀的跟蹤。布爾諾市陰沉潮濕,工廠濃煙滾滾,色彩單調像一片灰石頭。我的精神可以鬆懈下來伸個懶腰打個盹了,彷彿呆在一間關上百葉窗的房間里,因為我一時還不必為錢著急,雖然僅僅夠花幾天。布爾諾人講德語和捷克語。因此街頭賣唱的年輕歌手分成幫派,在城區打起街巷戰,我被接納進了一個德語演唱組。我們一共6個人。我負責討賞並掌管錢財。我的夥伴有三個彈吉他,一個拉手風琴,還有一個唱歌。那一天下著霧,我靠堵牆站著,看一個樂隊演奏音樂。其中一位吉他手約莫20歲,滿頭金髮,上穿花格子襯衫,下著燈心絨長褲。布爾諾難得見美男子,他那張臉迷住了我。我久久地看著他,突然發現他同一個紅臉大胖子心領神會地相視一笑,只見大胖子衣冠楚楚,手裡抓著一個公文皮包。我離開他們時,心裡暗自尋思,這幫年輕人是否已經明白,他們的這個夥伴已經同滿城的同性戀闊老打過交道。我雖然走遠了,但我設法繞著彎子到不同的十字路口再見他們幾次。那個叫米凱利斯·安德里奇的小夥子後來成了我的朋友,除他之外,樂隊的其他人都不是布爾諾市人。他舉止優雅,沒有矯揉造作的女人味。他只要同我呆在一起,就不會迫不及待去追女人。我感到驚訝,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一位具有陽剛氣派、甚至有點莽撞的同性戀者。他是小樂隊的佼佼者。他們都睡在地下室里,還在裡面做飯。我同他們一起過了幾個星期,只能說些無關緊要的瑣事,只有我對米凱利斯的愛值得一提,我同他說義大利語。他牽線讓我結識了那位企業家。那胖子臉色紅潤,似乎也不笨重。我敢肯定,米凱利斯對他毫無戀愛之意,但我教唆他說,偷竊比賣淫更刺激。
「別胡說,我是男子漢。」他傲慢地對我說。我心中有數,但裝出相信他的樣子。我給他講了幾次偷盜的經歷,並告訴他我蹲過監獄,他聽了對我羨慕起來。沒幾天,我成了他心目中的權威,當然,我身上質地考究的服裝也幫了我的大忙。我們一起偷了幾次,結果大獲全勝,於是我成了他的師傅。
我大肆炫耀我是一個神偷。我從來沒有人贓俱在當場被抓獲,沒有當過「現行罪」。我偷竊雖然手段高明,在世俗看來,可以手到利來,但這並不重要。我苦苦求索的是偷盜的悟性,因為有了這悟性,我才詩興大作。換句話說,我沒有必要羅列我的功績,但我要昭示在道德秩序中我到底欠下了什麼,表現我從這些功績出發到底要建設什麼,指明普通小偷們正在摸索要得到什麼,以及他們自己可能得到什麼。
「大肆炫耀……」,我用心良苦,如履薄冰。
《小偷日記》旨在追求不可能的無價值。
我們將有產者米凱利斯洗劫一空之後,便當機立斷一走了之。我們只得直奔波蘭,因為米凱利斯認識許多波蘭的假鈔製造商。我們則設法讓茲羅提偽幣流入市場。
雖然我對史蒂利達諾念念不忘,但在我心中和身旁已另有新歡,取代了他的位置。舊情猶存,仍然潛移默化影響著我的微笑。我笑時總想起他的音容笑貌,甚至連我的一舉一動都難免有一點冷酷和嚴厲。我曾經得到英姿勃發的蒼鷹、品種高貴的獵隼的百般寵愛。對付一位瀟洒的吉他手,我還可以作威作福,遊刃有餘,只要不被他一眼看穿破綻就行。我不敢兜售史蒂利達諾的形象,但你們從中看到的種種品質,我在我的所有朋友身上都進行了再現。(我所說的這些小夥子突然不翼而飛了,借口不少,說我有彩虹性,透明性,不存在性等等。他在他們身上存在,只因有共同的東西在我身上存在,而我不過是通過他們而存在。但他們什麼也不是,只不過通過我而存在罷了。他們啟發了我,但我是干擾區。列位小夥子是我黃昏的衛隊。)米凱利斯也許更會耍點可愛的小滑頭,他渾身顫抖時姿態優美極了,我不妨老調重彈,以便更好地形容他:
「這是一把可愛的小提琴。」
那闊佬已經懷疑到我們身上,我們只帶很少的錢翻越邊境,我們來到卡托維茲。我們在那裡找到了米凱利斯的朋友,但第二天,警察局就以走私偽鈔罪逮捕了我們。我們被關進了監獄,他呆了三個月,我兩個月。這裡發生了一件關係我的道德生活的事情。我愛米凱利斯。當小夥子們演唱時,目光盯著他們看本來不是什麼非禮。中歐地區已經形成習慣,年輕樂隊演唱,大家青春年少,難免得意忘形,打情賣俏也不足為怪。我可以恬不知恥地去愛米凱利斯,對他百般溫存體貼,談情說愛。後來索性到他情人的住宅里偷偷度過了幾小時的豪華夜生活。在鋃鐺入獄之前,我們在卡托維茲警察局一起被關押了一個月。我們每人一間牢房,早上上班之前,兩個警察過來叫我們為他們倒便桶和擦地板。這顯然是羞辱我們,當地警察故意對法國人和捷克人的翩翩風度進行報復,但我們只能在這丟人的時刻見面。一大早,他們就把我們叫醒,逼我們去倒馬桶。我們要下五層樓梯。每下一個台階,尿液就波動一下,沾到了我們的手上,警察還強迫我改稱米凱利斯為安德里奇。我們也想笑一笑,為此時此刻增添點輕鬆的幽默感。但尿臊熏人,我們不得不捂著鼻子,何況這活累死活人,我們被折磨得早已齜牙咧嘴了。再說,我們用義大利語交談還有困難,經常詞不達意。我們鄭重地抬著這一金屬大尿桶下樓,一步一步,莊嚴,緩慢,謹慎。身強力壯的警察晚上痛痛快快排泄出來的熱氣騰騰的穢物和臊液,到了早上已經冰涼了。我們把尿倒進院子里的廁所里,又拎著空桶上樓。我們生怕互相看一眼。假如我是在落難時認識安德里奇的,或者我並沒有給他留下過光輝的印象,我同他抬著看守的糞便恐怕也就忍氣吞聲了。但為了使他不丟臉,我不得不板起了臉孔,成了一種呆板的音符,一首對他而言是崇高的讚歌,能夠喚起賤民奮起反抗,成為一位英雄。倒完馬桶,警察就扔給我們一團麻布,我們又擦起了地板。在他們的監視下,我們跪在地上擦地磚。他們動不動就用靴子後跟踢我們。米凱利斯該明白我的痛苦了吧。但是從他的眼神和舉動里,我實在說不准他是否肯原諒我一時的落泊。一天早上,我突然產生反抗的念頭,真想把一桶糞便潑到警察們的腳上,但轉念一想,這些粗野的傢伙必然要進行報復。
「他們肯定會把我拖到屎尿之中,」我心裡想,「他們個個怒氣沖沖,運動著渾身的肌肉,硬逼著我舔乾地上的糞便。」
我決定忍氣吞聲,情況特殊,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頭。若是換了一個地方,決不會就這麼算了。
「說到底是情況太罕見了,太特殊了。」我心裡尋思著。
在我所愛的人面前,在我戀人的眼裡,我簡直就是天使,豈能忍心讓他眼睜睜地看著我被人打翻在地,滿嘴啃著爛泥,看著我任人擺布,與往昔的我「面目全非」。話說回來,我又為什麼就不可以也來個「面目全非」呢?其實米凱利斯對我的愛——不如說是欣賞——只有在當時才有可能,這段愛已成明日黃花。
這麼一想,我又板起了面孔。大丈夫能伸能屈,我懂得如何退回那個冷酷無情的世界,任何溫情都一律被驅逐出境,容不得半點崇高,也容不得絲毫的美。在物質世界里,這個冷酷無情的世界與卑賤下流的世界相通。米凱利斯並非不知道身處逆境,但他處之泰然。他不時同看守開開玩笑,嬉皮笑臉,一副天真無辜的模樣。他討好我的樣子叫我生氣。他總不讓我干粗重的活,但我粗暴地加以拒絕。
為了進一步疏遠他,我必須找一個借口。借口不用我等多久就來了。一天早上,一個警察掉了一根鉛筆,米凱利斯竟卑躬屈膝為警察撿起來。在樓梯上,我罵了他一通。他回答說他不明白怎麼回事。他想安慰我,表現得格外熱心,反倒把我激怒了。
「賤貨,豬玀。」我罵得他狗血噴頭。「看守可把你寵壞了。改天你去舔他們的靴子吧!也許他們會到你洞府里拜會你呢!」
我恨他親眼目睹了我的失落,想當初我是他眼中的大救星呀。但如今我衣衫破舊,骯髒不堪,鬍子拉碴,頭髮蓬亂,形容醜陋,又恢復了我原來的流氓模樣,這怎麼不令依然如故的米凱利斯看了反感呢。不過,我已經陷入恥辱的泥潭。我已經不再愛我的朋友了。然而,這段愛情——我首先體驗到的是保護者的滋味——走向了反面,變成邪惡的恨,因為恨里還包含著藕斷絲連的溫情。倘若只有我一個人被關在這裡,我或許會黏糊上這些警察。一回到我的鐵窗下,我就對他們強大的勢力想入非非,夢想得到他們的友誼,希望與他們共謀不軌,我同他們就可以就地進行道德交易,他們也就原形畢露。他們是流氓,而我是叛徒。
「已經太晚了,」我自言自語,「想當初我衣冠楚楚,帶著名牌手錶,穿著鋥亮的皮鞋,我或許可以同他們平起平坐。現在太晚了,我是一個大蠢蛋。」
我似乎覺得一切已成定局,命里註定要忍辱偷生,儘管使點花招混幾個月也許可能出現轉機,讓我得以重見天日。我索性垂頭喪氣、忍氣吞聲挨時日,朝著黑夜的方向追逐我的命運,與你們背道而馳,去開發你們美德的反面。
許多文人墨客的思想往往停留在幫派團伙的概念上。人們一提到法國,就說「國家幫派團伙成災」。於是人們聯想到搶劫成性、慘無人道、恨入骨髓糾集起來的強盜團伙。這可能嗎?像我們這些人能夠組織起來構成團伙,似乎沒有這個可能。可以連接團伙的紐帶,恐怕是貪婪的可能性大,只是貪婪的本性被熊熊的怒火和替天行道的要求掩蓋罷了。因此,必須尋找類似的借口,進行自我標榜,於是,強盜們很快制定出一整套相應的道德規範。除非是孩子們胡鬧,決不可能靠與你們的道德背道而馳的邪惡來把無法無天之徒聯合起來,組織成幫派團伙。在監獄里,每個罪犯都幻想有一個良好的、嚴密的、強大的組織來與你們的世界和道德相對抗,但這只是痴人說夢。監獄是堅固的堡壘,理想的洞府,強盜的巢穴,在監獄里,世上任何力量膽敢來犯,必然有來無回,身敗名裂。因此,只要罪犯與什麼團伙一句搭上了,他反而服從通行的法律。儘管如今的新聞媒體津津樂道什麼美國逃兵和法國流氓沆瀣一氣結成了團伙,但那談不上組織,其實最多只不過是三四個人萍水相逢、逢場作戲的合夥罷了。
米凱利斯從卡托維茲監獄出來時,我又找到了他。一個月前我就自由了。我出獄后,不時到附近的村莊靠小偷小摸度日,在城郊的公園裡過夜。正是炎夏季節。還有別的流氓也來到公園的草地上,找一塊陰涼的地方或鑽到雪松低垂的枝葉下睡覺。清晨,突然從萬花叢中,不時冒出一個小偷,或一個年輕的乞丐迎著初升的太陽伸懶腰,其他流浪漢則都坐在仿造的希臘神殿的台階上忙著捉虱子。我不同任何人打交道。我獨自步行幾公里,進入一家教堂,用一根塗好粘膠的小木棍,偷募捐箱子里的錢。傍晚,我又步行回到公園。這座「奇迹庭園」風景亮麗。它的所有常客都是清一色的年輕人。如果是在西班牙,叫花子們聚集在一起,必然互相打聽哪些地方是富庶之鄉。可這裡的乞丐也好,小偷也罷,彼此互不通氣。有那麼一個怪客,他通過一道隱蔽的門,悄悄地溜進了公園,默默地沿著斜坡或灌木叢蛇行。只有煙頭的星火和沙沙的腳步聲才表明他的存在。天亮了,他的蹤跡也隨之消失。哦,多少荒誕不經的念頭使我長翅飛翔。我蜷縮在陰暗的角落裡,望著滿天星斗仰天長嘆,當年亞歷山大和愷撒不也望空興嘆過,可我現在只是一個好吃懶做的叫花子,一個愛偷懶的小偷。我也橫跨了整個歐洲,只是我的辦法與他們的赫赫戰功相反相成,正在為我譜寫一段珍貴的秘史,情節之離奇足與偉大征服者的歷史相媲美。這些細節要把我塑造成天下第一奇人,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我繼續沿著我的歪門邪道,要閱盡無底深淵的悲慘景象。我也許還缺少一套丟臉的男妓行頭,我真後悔沒有派上好用場,何必撂在衣箱里閑置著或當內衣不露面。其實,就是那些飾有閃光金屬片的羅紗晚裝。夜裡,我翻進公園圍牆之後,便偷偷地把它們穿在身上。
披上羅紗圍巾,可以想象裸露的香肩一定不明不白,往事不覺湧上心頭。就是那個清晨,巴塞羅那的卡洛琳姐妹成群結隊去向公共便池①獻花告別。城市正在蘇醒。工人們紛紛上班了。每經過一道門前,人家就向人行道潑水。卡洛琳姐妹穿戴披掛都很滑稽,遮擋躲避惟恐不及。不管人家怎麼恥笑都無法傷害她們。俗不可耐的華麗舊服飾骯髒之極,證明她們已被剝奪得體無完膚。太陽關照著這隻花環,花環煥發出自己的光彩。所有的卡洛琳姐妹其實都已死亡。我們在街頭上所見到的漂游不定的東西,其實是被世界宰割掉的冤魂。同性戀者是一個蒼白的花里胡哨的烏合之眾,她們在善良人的信仰和良心的夾縫裡混日子,從來沒有權利享受光天化日。她們退避到地獄的邊緣,帶來了無奇不有、預示著新美德的怪禍。她們中有一個叫大泰雷茲,經常在咖啡店拉嫖客。在靠近碼頭的一個環行公共便池的陰暗角落裡,她帶來了一張摺疊椅,打開坐下,織起毛衣,干起鉤織活來。她有時停下來吃一個三明治。她好像在自己的家裡一樣。
①讀者已早有所聞——又該舊話重提了——關於我的私生活的描寫或我的私生活引起的聯想只不過是一首情歌。確切地說,我的生活是艷遇而非賭博的前奏。我現在正要發掘其中的意義。可惜,似乎只有英雄主義才最有資格表現愛情的美德,可是他只有在我們的思想中稱王稱霸,因此就得把英雄塑造出來。於是我求救於辭藻。我使用的語彙一定會放聲歌唱,哪怕借用英雄們的嘴念念有詞。我寫的東西是真的嗎?抑或是假的?惟有這部愛情之書是真實的。所用事實會不會是一種託詞?我應當是這些事實的保管者,我並不對事實進行修復。——原注
另一個叫多拉小姐。多拉突然尖叫起來:
「她們真壞……這些男人!」
我回憶起來的這聲喊叫,引起我對我的失望進行短暫而深刻的思考。逃出——得多長時間!——下流之後,我要回歸下賤。至少,我在貴世界逗留的那些日子,足可以讓我寫一本關於卡洛琳姐妹的書。但願如此。
我是清白的。我的裙袍保護著我。我擺出藝術的姿態等待睡神的降臨。我逐漸離開地面。我在大地上空飛翔。我相信能夠這樣輕鬆地走遍大地,我在教堂里行竊更使我飄飄欲仙。米凱利斯回來后加重了我的負擔。因為,如果讓他配合我行竊,他老笑個沒完,很容易被認出來。
我讚歎黑暗的神秘,甚至希望大白天大地也一片漆黑。雖然我對貧困了如指掌,知道它已病入膏肓化成了膿水,但在這裡,在朦朧的月光下,我看到的貧困卻影影綽綽,在婆娑樹影里,活像中國的皮影戲。貧困已經失去了深度,它只是一道側影,我岌岌可危的天賦把它的陰影浸泡在我濃厚的痛苦和鮮血里。據說,在夜裡,即使鮮花也是黑的,我想摘幾朵鮮花放到祭壇上,因為我每天早上都要把祭壇的捐款箱搜刮一遍。獻上這些花束,我並不圖某個聖人或聖母瑪利亞的保佑,我只想給我的身體、我的胳膊一次機會,表現一下傳統的美德,以便能同貴世界打成一片。
讀者會感到奇怪,我極少描寫風流人物。我的目光充滿愛,現在和當時都難以分清究竟有何驚人的原因將有情人看作無情物。對任何行為,不管看上去多麼離奇古怪,我都可以不假思索,一下子就作出辯解。我覺得,凡是奇特的舉止或態度,必符合一種內部的需要:我過去不會、現在仍然不會開玩笑。眉頭一皺,計上心頭,哪怕它放屁趕點,荒唐透頂。我因此進了教養院,蹲過監獄,泡過酒吧間,大街小巷到處流竄。什麼亂七八糟的場所沒見識過?沒什麼可大驚小怪的。有一些人物,讀者可能會瞪大眼睛,興緻勃勃地盯住他們看個沒夠,可是,即使我想起了這些地方,在我的記憶中,我無論如何找不到一個這樣的人物。這本書很可能令人失望。為了打破乏味和單調,我總想試著講幾段小插曲,一筆帶過吧。
在法庭上。
法官:「您為什麼偷這件銅器?」
犯人:「因為貧困,庭長先生。」
法官:「這不是理由。」
「我跑遍了整個歐洲,」史蒂利達諾對我說。「我甚至到過希臘。」
「你喜歡希臘嗎?」
「不壞。不過是廢墟部分。」
米凱利斯是一個美男子,不過他向我承認,得到男人的青睞與得到女人的青睞相比,他更驕傲的是前者。
「我有過之而無不及。」
「不過你並不喜歡男人。」
「這沒關係。看著男人們在我漂亮的嘴臉面前垂涎欲滴的樣子,我就有說不出的高興。我就沖這個才對他們溫柔體貼一番。」
在王冠街,便衣警察正在追捕我,他們的膠皮靴子發出可怕的「沙沙」聲,令我膽戰心驚。每次聽到這種聲音,我的心就往上提。
在涉及第四國際文件被盜案的大搜捕中,我認識了B。他大約二十二三歲。他怕被流放。就在罪犯等待人體測量登記時,他來到我的身邊。
「我也一樣,」我說,「我可能被流放。」
「真的?別離開我。『他們』很可能把我們關在一個洞房裡。(囚犯戲稱牢房為洞房。)如果真的要上路,我們可以設法痛快痛快。」
我們被驗明正身後,他果然如約同我密商。
「我嘛,我認識一個20歲的小夥子。有一天,他請我幫他找一個硬漢子。」
就在當天晚上,他說了實話:
「我胡說八道。是我自己想干。」
「你在這裡會如願的。」我對他說。
「正因為如此我才不太緊張。」
B沒有被流放。我在蒙馬爾特又見到了他。他向我介紹了他的一個朋友,一個牧師,夜裡,他們在一起混。
「你幹嗎不把你的神甫放飛了?」
「不知道。他太帥了。」
我一見到他,他就眉飛色舞地說他的神甫。他開口閉口「我的神甫」,口氣有些嗲。他所鍾愛的牧師已向他許諾,準備在他的堂區為我的難友安排一個財產管理委員的職務。
警察們沒有懷疑他們摧毀的東西,撕毀了10張或12張與我有關的圖畫。這些阿拉伯圖案,他們猜測不出什麼名堂,無非是表現鐵器、盤碟、肩背、精裝古籍封面之類。有一次,A、G和我,我們要去盜竊C市博物館。我負責偵察地形和物色盜竊物。這次盜竊活動,雖然由別人動手,但因為是最近發生的事,所以還記得準確的細節。我得多次到博物館探路,但苦於找不到好借口。聽解說員喋喋不休地稱道鎖在玻璃櫃里的古書,我突然心生一計,請求管理員讓我手抄一下,時間很快,只要概況和精裝封面就行。一連好幾天,我天天來博物館,一本一本地翻看著古書,一看就是好幾個小時,圖畫盡量臨摹下來。回到巴黎,我去打聽一下這些著作的價值,我不禁大吃一驚,它們價值連城。過去,我從來沒想到書也可以作為偷竊的目標。我們沒有去偷盜這些古籍,但從那時起,我才產生了逛書店的念頭。我精心製作了一個作案用的書包,成了偷書的行家裡手,經常神不知鬼不覺從書商的眼皮底下連連得手。
一輛高級豪華轎車悄然啟動,就在我眼前輕輕開過。我想起了扎瓦,心裡不由一陣激動,只見史蒂利達諾步態沉重,走路搖晃著成砣的身子,冒著凜冽的北風。是史蒂利達諾動身要走了吧,是扎瓦出門了吧。地面上悄悄地走著。在稠人廣眾之中,他看了看我,眼中交錯著淡淡的憂傷和狡黠。
「人家會說我們賣身投靠希特勒,我可不在乎。」
說完,他哈哈大笑。他眼睛很藍,有濃密的眼睫毛保護,免受陽光的刺激。他冒著寒風,分開人群,破壞氣氛,作威作福,以至於強使我來承受他的可恥行徑。
我認識了埃立克,並且愛上了他,後來又失掉了他,就在這個時候,我遇見了……①。他們一個個帶著殺氣騰騰的喜悅,參加了那該死的軍隊。他是一個德國將軍的貼身警衛,但脾氣很溫和。他在一個軍營里受到幾個星期的短期訓練,學習如何使用匕首,如何永遠保持警戒狀態,如何保護長官不惜犧牲自己。他熟悉俄羅斯的雪原,所經之處洗劫一空:捷克斯洛伐克、波蘭,就是德國本土也不例外。他沒有保住任何財富。法庭判處他兩年徒刑。他剛結束了鐵窗生活。有時候,他同我談起這段經歷,回憶起其他一些人,說他要殺人時,一看到受害者驚恐萬狀、瞳孔放大的模樣,就感到心花怒放。他在街頭上還硬充好漢:只走馬路不走人行道。晚上,他擲硬幣算運氣,做選擇。
①我不得不隱去其名。——原注
謀殺並不是加入下流黑社會的最有效方法。相反,血流過後,危險猶存,因為他隨時都有人頭落地、身首分離的可能(兇手退避一步,就要步步退避)。他必須使出渾身解數迷惑他人,時時處處與生活規律作對。法網恢恢,疏而不漏,沒有人會輕易放過這個罪犯。其他犯罪更容易使人墮落:偷竊、乞討、背叛、濫用信譽,等等,我正是選擇了這些歪門邪道,只是我腦子裡老有兇犯的念頭在作怪,破罐子破摔,只好與貴世界一刀兩斷。
我在波蘭的好景不常,我的瀟洒身姿有目共睹,雖說沒有引起波蘭人的懷疑,但法國領事並沒有上當,請我立即離開領事館,48小時內離開卡托維茲,並儘早離開波蘭。我同米凱利斯一起,決定返回捷克斯洛伐克,但人家拒絕發給我們入境簽證,不論是我或是米凱利斯都不行。於是我們租了一輛小車,讓司機走山路把我們送到邊境。我身上帶了一支手槍。
「如果司機拒絕給我們開車,我們就斃了他,然後我們自己開。」
我坐在後座上,一隻手按住槍,另一隻手被米凱利斯的手握著。他跟我一樣年輕,但卻比我強壯有力,一旦有必要,我就可以成功地向司機背後開槍。車子緩慢地沿著路的一側行駛。司機乘我們沒有發現,突然在一個邊防站前來了個急剎車,米凱利斯差一點被顛到方向盤上。我要行兇已不可能。我們由兩名憲兵押回卡托維茲。天已經黑了。
「要是口袋裡的槍被發現了,」我想,「他們肯定要逮捕我們,並可能判刑。」
通向警察局長辦公室的樓梯光線昏暗。上樓時,我忽然產生一個念頭,應該把槍擱到某個台階上。我故意閃了一腳,蹲了下去,順手把槍藏到靠牆的一個角落裡。受審時(無非是為什麼我去捷克斯洛伐克?我在這裡幹什麼?),我怕他們發現我的花招,渾身直打哆嗦。此時此刻,我心中有一種誠惶誠恐的喜悅,非常脆弱,像榛子花粉那樣不堪觸動,是殺人犯逃脫罪責的喜悅,喜形於金色的朝暉之中。至少,我殺人未遂,可以悄悄地沐浴在流蘇晨光里。
米凱利斯仍然愛著我。他對我的悲慘處境深有體會,早已把愛情化成了憐憫。神話英雄落難時淪為奴僕者大有人在。或許他暗中揣摩,別看我現在像爬蟲一樣受盡了委屈,說不定我正在韜光養晦,深謀遠慮,終於會有一天搖身一變,突然長翅高飛。猶如神鹿在上帝的護佑下,奇迹般地逃脫了獵犬的成群圍攻,而我的看守們也會被我的神通廣大、法術無邊嚇得魂不附體。殺人犯赴刑場的滋味不好再嘗了,雖然米凱利斯看我的眼光一如既往,但我已經不再愛他了。我之所以講述這段同他一起歷險的故事,就是要讓大家明白,厄運正變本加厲地敗壞著我的姿態,或者我心目中的英雄名敗身裂,或者我自己在悲慘的泥淖中原形畢露。扎瓦也難逃厄運。我早已發現,他的強硬只不過是表面現象,甚至都不能說是故作姿態,本來就是一烘即軟的透明膠做成的。
談論我的作家工作純屬畫蛇添足。鐵窗生活度日如年,不禁回憶起往昔的流浪、凄苦乃至悲慘的生活,以逃避無盡的煩惱。後來,我自由了,仍然抽空寫作,目的是為了掙點錢。想到文學作品我只聳聳肩。不過,只要審視一下我寫過的東西,今天就不難從中發現我孜孜不倦的追求,那就是要為過去名聲狼藉的生靈、事物和感情昭雪正名。調動慣用的歌功頌德的溢美之詞來粉飾正名,未免天真幼稚,而且也易如反掌:我可以一揮而就。即便我走了捷徑,也是白費筆墨,因為在我內心,這些事物,這些情感(出賣、偷盜、卑鄙、恐懼)根本無法調動你們慣用於貶義的形容詞。在我即將投入寫作之初,我為美折腰,真想讚頌英俊小夥子,或許愛屋及烏,對他的情感、態度和事物也要大加讚許。但今天我重讀這些作品時,這些小夥子已被我淡忘了,他們留下的只是我歌頌過的特質,正是這種特質在我書中大放異彩,其光芒可與驕傲、英雄主義和勇敢無畏相媲美。我並不想方設法為他們開脫。不存在為他們辯解的問題。我只希望他們擁有名譽權。我的這一努力並非徒勞。我已收到了成效。要美化你們所不齒,我的理智對這種文字遊戲頓感厭倦,豈能把揪心撓肺的東西都冠以堂皇的名目,我的思想與一切修飾語格格不入。無論是人、事還是物,只要一律處於赤裸裸的平等狀態,我的思想便一概不加混淆地兼收並蓄。但我的思想不會對人、事、物進行掩飾。因此,我再也不想寫作了,我擱筆不幹了。然而,幾天以來,報紙連篇累牘告訴我,世界局勢令人不安。大家又談起戰爭來了。焦慮的情緒與日俱增,戰爭準備也日益明朗(並非政客們振振有辭的聲明,而是專家們言之鑿鑿的分析),可我卻異常平靜。我退避到我自己的內心世界里。我在那裡安頓了一個愜意的然而也是殘酷的觀察哨,毫不畏懼地冷眼旁觀人類的憤怒。我倒希望聽到隆隆的炮聲,死戰的號角,以設置一個經過反覆營造的寂靜的避難掩體。我要使掩體層層加固,不斷加厚,務使我反覆咀嚼、津津有味的往昔歷險遠離戰火。猶如春蠶吐絲,作繭自縛,一層又一層把自己裹包起來。我將致力於營造並體驗我的孤獨和不朽,除非我產生了一線愚蠢的犧牲願望,叫我徹底擺脫我往昔的歷險。
我的鐵窗孤獨是全面的。就是我現在說起這段生活也並未絲毫減輕我的孤獨感。當時我孤單極了。夜裡,我只好胡思亂想,隨風飄然而下。世界是一條奔騰不息的大洪流,是一股聯合力量的險灘急流,把我卷進了大海,帶進了死亡。自知舉目無親只好苦中作樂。我聽到上面有動靜感到特別親切:在牢房裡,我想入非非,思緒隨波逐流,但在我頭頂上,有一個囚犯突然起身,走過來,踱回去,步伐總是有板有眼。我的夢仍隨波濤起伏,但這聲響(如電影近景,聽起來特別清晰)提醒我,我賴以做夢而又夢離的軀體,還被關押在監獄里,成了頭上囚徒獨步的俘虜。那腳步聲猛然出現,清晰可辨,而且很有規律。我真想與一貧如洗的老夥伴、慘遭不幸的苦孩子們混在一起。我羨慕他們流露出的榮耀,我可以略施小計為我所用。所謂才能就是對物質講禮貌,包括獻給無聲的世界一支歌。我的天才將是愛,我把愛帶給整個鐵窗世界和苦役營。我並非要改造它們,將它們納入你們的生活中去,也不是要帶給它們寬容和憐憫。我從小偷、叛徒、兇手、惡棍、騙子身上看到了一種深藏的美——一種洞穴的美——而我在你們身上無論如何是看不到的。索克萊、魏德曼、謝爾熱·德倫茲,警察先生們,陰險的檢察官們,我似乎覺得,你們有時候喬裝打扮起來,像穿上黑色葬禮服,以美輪美奐的罪行來裝飾自己,以至於我都羨慕起來,羨慕一些人從天方夜譚的恐怖中汲取靈感,羨慕另一些人受盡折磨和痛苦,羨慕所有的人都一樣卑鄙無恥。他們最終在這一點上不分彼此了。只要我回頭看看,就發現有一連串的卑鄙行動在繼續。我的書會一一道來。我在書里動用了修飾語來形容它們,也得益於這些形容詞,我才能一一將它們回憶起來。我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可憐蟲罷了,只知道飢餓、凌辱、貧困、恐懼和下流。我皺過多少眉頭,挖空了心思,終於找到了可以榮耀的理由。
「無疑,我就是這個樣子,」我自言自語,「但至少,我有自知之明,而且感悟太深,竟把恥辱掃蕩一空,並賦予我一種人們知之甚少的情感:高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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