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與阿爾芒混在一起給我帶來災難性的後果,史蒂利達諾照例常去看望阿爾芒,但他似乎在時間和空間上都在疏遠我。很久以前,一個偏僻的地方,我委身於這個年輕小夥子,當年頗有譏諷意味的冷酷無情現在卻變成了可口的溫情了。在我同阿爾芒生活在一起的時間裡,史蒂利達諾從不以此為笑料尋開心。事情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他這樣謹慎小心反而令我很不自在。不多久,他便成了明日黃花。
阿爾芒與史蒂利達諾不同,他並不怯懦。他不僅不迴避偶發的搏鬥,而且敢於接受危險的挑戰,干有風險的勾當。他甚至敢自己謀划自己動手。我們相遇一個星期後,他告訴我說他要外出一段時間,讓我等他歸來。他把他的日常家當(一隻裝有幾件衣物的行李箱子)交給我就走了。那幾天我輕鬆了不少,不再感到恐懼的重壓。我還經常同史蒂利達諾一起出去。
有一個與我同齡的小夥子,如果他不往他的雙手啐唾沫以開動絞盤的話,是不會引起我的注意的。勞動者的這個習慣動作竟使我頭暈目眩,我彷彿成了一個自由落體,飄飄忽忽落到一個早已遺忘了的年代——或是一個屬於我自己的領地地。我的心蘇醒了過來,我的肉體頓時也不感到麻木了。我瘋搶鏡頭,轉瞬間就準確地記錄下這小夥子的一舉一動:他的姿態、髮型。腰身一扭的動作。彎腰弓背的形體、他正在開動的旋轉木馬,木馬隨著音樂旋律不停地運轉,熙熙攘攘的集市,安特衛普市兼收並蓄了所有這一切,地球小心地轉動,宇宙蘊藏著如此賞心悅目的重託,而我呢,在那兒嚇得呆如木雞,惟恐擁有世界,惟恐知道我擁有世界。
我並沒有看到他往手上啐的唾沫,只是看見他兩腮一鼓一縮,白牙間吐出舌尖。我還看見這小子搓著黑糊糊的長滿厚繭的手掌。他彎腰掌握舵桿時,我發現了他那已經皸裂的箍腰厚皮帶。這種粗笨的皮帶絕不是風流雅士褲腰上的裝飾品。只要看一眼它的質地和厚度,其作用便一清二楚了:保持男性陽剛氣質最顯著的標誌。若不系這種皮帶,陽剛便無從談起。男人的寶貝得不到保守和護衛,陽氣就會從腳底流失,出現氣質障礙。小夥子穿一件茄克衫,衣褲之間露出一段皮膚,皮帶沒有穿進套圈裡。他每次使勁,皮帶便往上提一下,而褲子則往下滑動一下。我看呆了。我看著皮帶穩穩噹噹地上下運動著。待到第六次腰部運動時,只有褲襠上皮帶首尾仍然相扣,其餘部分已纏到赤裸裸的脊背和腰部上。
「好看吧,嗯?」史蒂利達諾對我說。
他發現我看得入了迷,當然不是說我看舵盤,而是說我看掌握舵盤的守護神。
「去對他說你愛他,去呀。」
「別拿我窮開心。」
「我說話很認真。」
他笑了笑。但不論從我的年齡還是從我的風度上講,我都不好裝出高貴紳士的派頭,帶著輕薄逗樂的情趣去接近他,觀察他。我恨不得馬上離開這個小夥子。但史蒂利達諾卻拽住我的袖子,說:
「去呀!」
我掙脫了他。
「放開我!」我說。
「我看沒錯,你喜歡他。」
「那怎麼樣?」
「怎麼樣?請他喝一杯呀!」
他又笑了,說:
「你怕阿爾芒是吧?」
「你有病!」
「那麼,你要我去開口?」
此時,小夥子直起腰來,熱血上頭紅光滿面,活像一個滿臉充血的醉漢。只見他正了正腰帶,向我們走來。我們站在馬路上,他則站在絞盤木板底座上。我們直瞅著他,他笑了,說:
「這活一干就熱。」
「是不是一干就渴?」史蒂利達諾問,然後轉身對我又說:
「你該請我們喝一杯吧?」
羅貝爾隨我們到了咖啡館。事情發生得就這麼巧妙,就這麼簡單,卻令我驚慌失措。我既不靠近羅貝爾,也不緊挨史蒂利達諾,我已魂飛魄散,撒落在世界的各個角落。我雖然抓錄了上百個分鏡頭,但這些細節頓時像宇宙大爆炸一樣,化成了無數輕盈的星星。我記不得那是些什麼星辰。後來,我第一次陪伴呂西安,我又體驗到同樣的丟魂現象。我聽到一個家庭主婦為買一株天竺葵正在嘮嘮叨叨:
「我喜歡在家養一株花草……」她說,「一株漂亮的花草……」
她從千百種花草中給自己挑選了一株天竺葵,執意要連根帶泥一起包裝。買一株花還這麼講究,倒沒有使我吃驚。設身處地為婦人想一想,我不覺感染上買花人的感情:
「她會給花澆水的,」我自言自語起來,「她肯定還要專門為這株花買一隻馬約里卡陶瓷花盆。她還將把花移到有陽光照射的地方。她會百般愛惜它……」
羅貝爾走在我身邊。
夜裡,羅貝爾就躺在轉盤的蓬布下,身上裹一條被子睡覺。我請他到我的房間來一起住。他就來睡了。但第二天,他遲遲不來,我便去找他。他萬萬沒有想到,我在碼頭附近的一家酒吧里看到他,他正同一個男人談話,那人言談舉止像是同性戀者。我沒有對羅貝爾說什麼,但卻告訴了史蒂利達諾。第二天早晨,在羅貝爾上班之前,史蒂利達諾就來看我們。真是難以置信,他仍然那麼難為情,欲言又止,總是難以啟齒。最後才終於說出了心裡想說的話:
「我們合夥干吧。你先把那些傢伙吸引到公共便池那裡,或帶到一小單間里也行,然後我和讓諾一起趕來。就說我們是你的兄弟,然後就下手敲他錢。」
我差點失聲問他:「那阿爾芒呢,他幹什麼?」但我沒有吱聲。
羅貝爾躺在床上,上身裸露在毯子外面。為了不使他難堪,我注意不去碰他。他對史蒂利達諾陳說這類行動的利害,其實他心裡也明白,他自己也把這種危險看得很遙遠,說不準,如墜入五里雲霧一般。終於他同意了。史蒂利達諾對他施展的魅力起了作用。我羞愧難當,無地自容。我愛羅貝爾,可我未能讓他答應下來,況且,這對我未免太殘酷了。史蒂利達諾故伎重演,把我們在西班牙只有我們才知道的秘密武器重新搬弄起來。史蒂利達諾走後,羅貝爾溜進了被窩,蜷曲著身子緊挨著我。
「這是你的男人吧,嗯?」
「你幹嗎問這個?」
「看得出來,他是你的男人。」
我摟住他,真想吻他,但他掙脫了。
「你瘋了!不能一起干這事!」
「為什麼?」
「唔?我也不知道。我們是同齡兄弟,這樣不鬧笑話?」
那天,羅貝爾很晚起床。我們同史蒂利達諾和西爾維婭一起共進午餐,爾後,羅貝爾去領工錢,並對老闆說,他不再在轉盤工作了。我們喝了一個晚上。阿爾芒出門已經8天了,音信香無。開始,我真想攜帶著阿爾芒的衣物一走了之,逃離安特衛普,甚至離開比利時。但他威力無邊,遙控著我,我戀戀不捨,並不是因為害怕,而是被這個男子漢的暴烈所誘惑。這是一個成熟的男子漢,老到於邪惡,地道的強盜,惟有他才能帶著我甚至背著我在這個令人毛骨悚然的世界里闖蕩,我相信他已經開始東山再起了。我捨不得離開他的房間,但我忐忑不安,日甚一日。史蒂利達諾答應我不把我對羅貝爾的戀情告訴阿爾芒,但我吃不準羅貝爾會不會來個惡作劇,到頭來把我出賣了。羅貝爾同那位斷手英雄在一起顯得很自在。他已經毫無拘束了,活潑詼諧,愛說愛笑,甚至有些放肆。他們倆商量從何處下手作案時,我發現他的眼神突然變得專註起來,待解釋清楚后,羅貝爾必做一個原來如此的手勢:食指和中指併攏,悄悄地插進一件虛擬的西裝內層口袋裡,神不知鬼不覺地從口袋裡提出一串虛擬的珠寶。這一表演動作十分輕巧。羅貝爾緩慢地在空中進行分鏡頭演示:一個動作是從被盜者口袋中抽出手,第二個動作是把拿到手的贓物裝進自己的口袋裡。
我和羅貝爾一起侍候史蒂利達諾,就像侍候一位神甫或一門大炮。我們跪在史蒂利達諾面前,分別為他系左右鞋帶。但要戴手套就麻煩了,因為他只有一隻手。這種情況下總是羅貝爾優先去摁手套紐扣。
即使講幾個成功的案例,你們也休想弄明白其中的門道。最經常的情況是,我和羅貝爾把嫖客帶上樓。待他睡熟后,我們就把他身上的錢搜刮一空,扔給等在窗外的史蒂利達諾。早上嫖客追問我們,我們就讓他隨便搜,反正他不敢告發我們。開始時,羅貝爾振振有辭,為他的盜竊行為辯解。凡新手作案總愛說洗劫嫖客就是懲罰壞蛋。
「這幫傢伙,都是鬼迷心竅的色狼。」他這樣開脫自己。
他偷竊了嫖客還不斷地挑嫖客的毛病,不由有些心煩意亂。史蒂利達諾毫不客氣地給他提個醒:
「你呀,如果繼續這麼說教,豈不成了神甫了。干我們這一行的,只認一個理,那就是錢。」
經史蒂利達諾這麼一點撥,羅貝爾茅塞頓開。他堅信自己得到史蒂利達諾的撐腰,因此愈加放肆。他開始胡說八道了。他處處討史蒂利達諾的歡心,致使史蒂利達諾只帶著他出門。我的情緒越來越糟糕。我嫉妒我這兩位朋友。但羅貝爾說到底還是迷戀妓女,見一個笑一個。娼妓們也喜歡他。據此,我感到,他同史蒂利達諾在一起未必是與我作對,只是把他調出了我的視線以外。鑒於他比我更招惹人,史蒂利達諾把我的服飾全給了他,好讓他勾引男人更得心應手。羅貝爾受寵若驚,嬉皮笑臉地穿了起來。我只剩下一條長褲,一件上裝和幾件破襯衣。我琢磨一些損招來設法報復史蒂利達諾。他與阿爾芒對比相形見絀,顯得平淡而無厚度。他的美貌對我已黯然失色了。他笨嘴拙舌,言談也淡而無味。我多麼渴望從阿爾芒身上發現新的奇迹。
阿爾芒的下流態度,我不好說是我決定寫淫書的初衷,但我確實被他蠻橫無禮的回敬攪得心慌意亂。其實史蒂利達諾只平心靜氣地,不過帶有一種無關弘旨的口氣,要求他應有詩情畫意的理性:
「我的寶貝東西,」他說,「我的寶貝東西,女人往前總是先招搖乳房,她們玩弄我的寶貝,我有權把寶貝獻出來,讓它向前,直至把它擱到平台上。因為我的寶貝很漂亮,我甚至有權把它當禮物派獻給波拉·內格里或加勒王子!」
史蒂利達諾善於玩弄厚顏無恥的伎倆,但不擅長動聽的言辭。他的怯弱、卑鄙和懶惰,日積月累,已經腐爛發臭,濁氣衝天熏得我喘不過氣來,只能加劇我對他的怨恨。過去美化他的東西,現在卻像潰瘍一樣腐蝕著他的腸胃,染上潰爛的色彩,成了我嗤之以鼻的理由。他們似乎不知道我的嫉恨和狂怒,似乎不知道我惱羞成怒已經不斷惡化著我們之間的關係。有一天,我單獨同西爾維婭上街,她公然挽著我的胳膊。她緊緊地挨著我。我所愛戀的兩個男人,他們之間卻一拍即合,親密無間,結果把我給疏遠了,反而不讓我品嘗坦誠而歡快的友情,但史蒂利達諾的女人也許出於憐憫之心,似乎要來安慰我,這就更叫我無地自容。西爾維婭的腰身和乳房緊貼著我的身體,差點使我嘔吐。她也許是故意要傷害史蒂利達諾,竟當著他的面,說我招她喜歡。羅貝爾和史蒂利達諾聽了不禁哈哈大笑。
「你們倆儘管摟著抱著溜馬路好了。可我們,我們還得一起出門辦事去。」
我被他們的嘲笑掃地出門,我分明看到自己順著一道光梯滾落下去,史蒂利達諾控制著光梯作威作福。我彷彿又回到了西班牙時代,衣衫襤褸,與窮光蛋們為伍,熬過了多少黑夜,淺嘗幸福卻陷入了絕望:我自知無計可施,只好再去啃泥土,舔自己的雙腳。我經過長途跋涉,已是滿腳塵灰。一想到我過去渾身長滿的虱子似乎又在我身上孵出了幼虱。虱卵即將孵化,我就索性不剪頭髮了。我下決心要殺掉史蒂利達諾和羅貝爾。當不成榮耀的流氓,就做監獄中的流氓:我選擇了苦役營或受辱刑而死。為了挺過難關,我不由思念起阿爾芒,多希望他早點回來,但他就是不露面。
當時我們是在比利時。但只有法國警察對我有一種難以置信的威懾力。那些感化院之類的工具也是如此。我在法國以外的地方作案,根本就不算罪過,頂多是過錯。我若進了比利時的苦役營或監獄,我的下場會怎樣?我別無他慮,就怕被剝奪了自由。我向史蒂利達諾和羅貝爾提議到莫伯日作一次遠征。
「假如我把他們殺死在阿登山區,法國警察就會把我抓起來,我被流放蓋亞那就不成問題了。」
但他們誰也不肯跟我走。一天,我一個人呆在史蒂利達諾的房間里,我從他掛在衣櫃的一件上衣口袋裡,偷走了他私藏的手槍。
上面講述的,是1932年至1940年之間我的親身經歷。不過,在我為你們寫作時,當年的戀情縈繞心懷,歷歷如在眼前。我一一做了手記,不妨加以利用。但願這些故事對本書有用。
我把呂西安咬出了血。我希望他吼叫起來,他的麻木使我無可奈何,但我知道,我非把我的朋友的肉撕碎不可,恨不得陷入一場無法彌補的大殺戮之中,但我仍然保持著理智,我領教了失敗的瘋狂。
「我要張牙舞爪,披頭散髮,連啃帶咬,唾沫橫流,叫你呂西安再板著冷漠的面孔,」我內心翻江倒海。「只有極度的痛苦才會使我放鬆上下顎骨緊張的肌肉,請他寬恕我。」
我的牙死死地咬著他的肉,我的上顎和下巴緊張地顫抖,致使我渾身哆嗦起來。我發出垂死的哀鳴,然而我在愛,極盡溫柔體貼,愛我的絮蓋小漁夫。他緊挨著我伸直身子,然後悄悄地把大腿伸進我的大腿之間,輕柔的睡衣把四條腿絞混在一起。然後,他極其仔細地尋找一個可以埋藏他面頰的地方。只要他睡不著,我那十分敏感的脖項內側就可以感覺到他眨眼交睫的輕微顫動。他一副懶洋洋無精打採的樣子,即使感到鼻孔毛刺癢,也懶得舉起手起來搔搔癢,只是拱著他的鼻子,在我鬍子上亂磨蹭,引起我好一陣微妙的衝動,就像小牛犢吮吸母奶那種快感。他性格十分脆弱,簡直不堪一擊,只要我狠狠地瞪他一眼,只要我的話說得稍重一點,他就會受到傷害。要不然就會像有害射線一樣,穿透那一根柔軟的能伸縮的東西,卻不留任何痕迹。有的時候,我突然心血來潮,一股柔情傳到胳膊上,我立即更用力地摟抱他。可他並沒有抬頭,只是用他溫柔的雙唇,在我的臉上和身上,深情地吻著,舔著。這是對我的胳膊突然擁抱的自動回應。我每次心血來潮,總能得到一陣輕吻質樸的回報。那輕輕的一吻,使我頓時感到,一個單純樸實的小夥子的皮膚所有的毛孔百花盛開。我從他的這一表示明白了,他的舉動是內心感情的自然流露,他的體態聽從他思想的指揮。我被他的頭壓得喘不過氣來,我吁吁地嘀咕道:
「像現在這個樣子,溫順地在我懷抱里,我有護犢的感覺。」
「我也一樣。」他說。於是他馬上給我一個回報的輕吻。
「什麼?你也一樣?」
「是的,我也有這種感覺,好像在保護你。」
「真的嗎?為什麼?你是不是覺得我太弱了?」
他喘了一口氣,甜蜜地對我說:
「是真的……我保護你。」
我如醉如痴地閉上了眼睛,他吻了吻我的眼睛后就下了床。我聽見他關門的聲音。在我的眼皮底下,出現了奇異的景象:在清澈透明的泉水池裡,有一些很靈活的灰色爬蟲,在池底淤泥上忙忙碌碌地行動,他們在我眼睛的陰影和清水裡奔波,而我眼睛的一汪清水底下,則是一攤污穢的爛泥。
我感到很驚訝,一個肌肉如此發達的身體,在我的熱愛感化下,會變得如此萎靡不振。只見他在街上走路,肩膀搖搖晃晃:鐵石心腸已經變得春風輕軟。原來的針尖麥芒、雷鳴閃電終於收起了鋒芒和激光,變得委婉輕柔了,惟有眼睛在雪崩中閃爍生輝。這部機器原來只會揮拳頭,頂腦球,尥蹶子,現在卻放開手腳,放直身子,放鬆了關節,其性能令我驚佩不已。它獨具堅挺的溫柔,像捲尺一樣大伸張后可以大收縮,經過浸泡,發生了膨脹。我也領教了回報我的溫柔體貼的那千種風情,萬般柔順,怎麼會突然變得暴烈,變得惡劣,只要我的溫柔不再成其溫柔;只要我斷絕了柔情蜜意,比如說,拋棄了這個小傢伙;只要我因軟弱而無力佔有這金玉之軀。我看清了是什麼力量在操縱這種種突變。何必有這樣的清醒,真叫人受不了。他的溫柔收縮了,龜縮了,以便養精蓄銳,東山再起。
「你要把我甩了,我會發瘋的,」他對我說,「我會比流氓還流氓。」
有的時候,我也害怕他對我的愛會突然從溫順變成抵抗。還是謹小慎微為妙,見好就收,痛痛快快地享受他給我提供的艷福。傍晚,呂西安緊緊地把我摟在懷裡,在我的臉上吻了又吻,我的身軀蒙上了哀傷。我渾身似乎黯淡無光了。一個鬼影給我的身體披上了黑紗。我顧影自憐。讓這個孩子失戀於我?讓他從我這棵大樹上掉下來,在地上摔得粉身碎骨?
「我的愛即是愁。」
「沒錯,我一擁抱你,你就愁眉不展。我已經注意到了。」
「你煩了嗎?」
「不,沒關係。我為你感到快活。」
我內心卻喃喃自語:
「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我自言自語,情話說完了,我的愛也很可能即離我而去。就像喝過牛奶,或者吃過瀉藥,毒素也就從我的體內被清洗出去了。我把他的手握在我的手裡。我的指尖與他的指尖久久地貼在一起。我最終切斷了接觸,但仍然愛他。同樣的惆悵籠罩著我的身體。我第一次看他這個樣子:呂西安光著腳.從絮蓋街道下來。他光著腳穿過市區,進入了電影院。他衣著考究,無懈可擊:一條藍布長褲,配一件藍白相間的海魂衫,短袖一直挽到肩頭上。我不揣冒昧將此寫成白紙黑字,他至今仍光著腳丫子。在我看來,他那雙腳丫子有如綠葉護花,是補充其美貌的精緻附件。我對他的沉著和威信讚不絕口。他舉手投足,一言一行,既簡單又可愛,把他的美貌,他的雅緻,他的青春,他的力量,他的風度,表達得淋漓盡致,在本市愛虛榮的人群中贏得了交口讚譽。在洋洋得意的幸福中,他顯得莊重起來,心滿意足地笑了笑。
南洋杉樹的葉片紅紅的,厚厚的,上面有一層薄薄的茸毛,分泌著一種褐色的樹脂。紅葉掩映,裝飾著一片墓地,這是有名的漁夫墓,埋葬著很久很久以前就死去的漁夫們。好幾個世紀,漁夫們的幽靈一直在這個野性不減當年的和善海岸游弋。漁夫們拖船撒網,風吹日晒,發達的肌膚黑里透紅。他們當時的裝束,儘管細枝末節有所失傳,但大體沒有多少變化:一件大開胸襯衫,配一條纏在棕色鬈髮上的多彩頭巾。他們一向赤腳走路。他們已經死了。但長在公園裡的南洋杉樹喚起了我對已故漁夫們的思念。這裡的老百姓已經變成了「鬼民」,但他們仍然好調皮搗亂,閑聊起來熱火朝天,我真不敢相信漁夫們已經死亡。我別無良策使一位1730年的年輕漁夫復活,並讓他活得更有勁,我只好蜷縮在陽光普照的岩石上,晚上就在黑松林里,強令年輕漁夫的鬼影為我消愁解悶,逗歡行樂。即使有翩翩少年作陪,我也難以擺脫漁夫們的魂牽夢繞。一個傍晚,我抖落了散落在我頭髮和衣服上的落葉,扣好了長褲的紐扣,問波布說:
「你認識那個叫呂西安的傢伙嗎?」
「認識。幹嗎?」
「沒什麼。他討我喜歡。」
小夥子不露聲色。他輕輕地拍了拍落在他身上的枯松針。他又漫不經心地摸了摸頭髮,看看是否黏上了青苔。他走出黑糊糊的樹林子,看看作訓服上有沒有黏上樹脂。
「他這傢伙怎麼樣?」
「他嗎?一個小流氓。他常與一幫蓋世太保鬼混。」
我又一次成了令人心醉的龍捲風中心。法國的蓋世太保有兩大迷人的本領:背叛和盜竊。倘若再加上同性戀,那它就是耀眼奪目、十全十美的了。法國的蓋世太保所具有的這「三德」,我把它與「對神三德」①等量齊觀。三德所至,可以構建一個同呂酉安同樣硬邦邦的軀體。如何譴責蓋世太保?他們心目中沒有世道。他們背叛成性(背叛即意味著打破愛的法則)。他門投身搶劫。他們最終以雞姦為標誌,與世隔絕開來。他們作繭自縛,處於無法突破的孤立之中。扎瓦同我講過不少有關法國蓋世太保的事情,我且留待以後再說。
①天主教把信、望、愛視為信徒的最高美德,簡稱對神三德。——譯註
「你肯定你說的沒錯?」
波布打量著我。他一揚頭,把棕色鬈髮甩到後邊。他走到我旁邊,身影相隨。
「我既然說了就沒錯。」
我一言不發。我還是小心為妙。蓋世太保的話題在我內心掀起洶湧的波濤。呂西安正踩著波浪行走。萬頃碧波承載著他優雅的雙腳、肌肉發達的身軀、靈活柔軟的體態、脖項、滿頭光彩照人的秀髮。我驚嘆不已,在這肉體宮殿的內苑,竟然深藏著十足的邪惡,而正是這十足的邪惡保持著四肢、軀幹、光和影盡善盡美的平衡。接著,這宏偉的宮殿慢慢地沉淪,淹沒在驚濤駭浪中。它在大海中漂游,大海驚濤拍岸,我們就在岸上行走。肉身宮殿慢慢地溶化成液狀,最後與大海融為一體。大海猶如琳琅滿目的百寶箱,面對大海里的世外桃源,多麼寧靜,多麼溫柔,我深感受之有愧。我真想頭枕波濤,雙臂抱胸,睡去而不睡死。人間的陰影,天空的陰雲,道路的陰溝,樹木的陰涼盡收眼底,在我心中定居下來。
「喂,叫你呢,你就沒想混進去干它幾下子?」
波布稍微轉過頭,朝我看了看。他的臉忽明忽暗,鎮定自若。
「你瘋了。照你那麼說,那我現會在哪裡?早就同他們一起關進大牢了!」
他們不是鋃鐺入獄就是死路一條,蓋世太保的大小頭目如:拉封、波尼、克拉維葉、帕尼翁、拉布西埃爾,其命運概莫能外。我之所以裁下並保存好這張登有他們照片的剪報,就是要尋找並保存為一次背叛行為辯解的證據。哦,記憶中我總是把一張容光煥發的面孔安在他的頭上。莫里斯·皮羅傑從表面上看眉清目秀,像清晨一般爽朗,但實際上是十足的偽君子。他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在撒謊。他當著我的面撒謊,笑裡藏刀,出賣他的所有朋友。我當時是那麼愛他。當我得知他是殺死厄斯庫德羅的兇手時,我一下子昏死過去。因為悲劇再一次逼近了我,直到降臨我的頭上,進入我的生活中,使我的精神為之一振,給了我舉足輕重的新地位。(流氓們常說:「他不知天高地厚,連拉屎放屁都沒感覺。」)我曾經崇拜過他,就是在他人頭落地8年後,我或許仍保留對他的敬仰,皮羅傑從殺人到被處死這段時間裡,反正他比我了不起。一想到他身首分離的一生,想起他那具正在腐爛的屍體,此時,我只能說:「可憐的傢伙!」也只有這個時候,我的確很愛他。這麼說,並非我要以他為榜樣,而是求他幫個忙,指引我走上升天之路。在西歸途中,但願我能見到他(我可沒有說再見他)。
我的眼前,閃過一張張臉孔(拉布西埃爾的除外),他們無不因為經常擔驚受怕和怯弱卑鄙而滿面愁容,疲憊不堪。他們之所以面目全非,當然可以有種種的理由進行辯解,諸如紙張質量差,印刷質量差,拍攝瞬間表情很痛苦等等。他們一個個都露出受騙上當的可憐相,但他們是投入自己設置的羅網,是陷入心靈的陷阱。韋波·威德曼在被警察逮捕時受傷,連同繃帶一起被照成漂亮的照片,但他仍然不失為一隻掉進陷阱的野獸,只不過這是一個人為的捕捉人的陷阱罷了。他沒有自欺欺人,保持了原來的真實面目,因此也就沒有自己丑化自己。與此相反,我看拉封及其同夥的照片時,早就發現,現在也看得出來,他們完全是自己背叛自己。
「一個真正的叛徒,一個愛好叛賣之徒,不裝模作樣自欺欺人。」我當時這麼想。
我所提及的這幾條漢子,每個人都有自己榮耀的片段歷史。想當初,他們個個光彩照人。我認識拉布西埃爾,曾看見他出門時,攜帶著幾個情婦乘坐豪華轎車招搖過市。他相信自己,心安理得於真實之中,專營告密勾當獲取豐厚報酬。厚顏無恥而毫無愧色。
「前怕狼后怕虎,動不動就感情用事,必然心慌意亂,必然在表情上流露出來,惟有呂西安不受影響,照樣天真爛漫。」我這麼想。
波布在我面前挑撥離間我同呂西安的關係,把他描繪成下流子。但他這樣一來反而加重了我對他的眷戀。我情意綿綿地想象他進行嚴刑拷打的情景。我想錯了。他決不背叛。我曾問他是否願意隨我一起生活,有難同當。他盯著我,我從未看見過如此清爽真摯的眼神。這股眼神好比一汪清泉,灌溉著潮濕的草地,草地上長滿了「勿忘我」的花朵和在莫爾旺地區通稱的「搖頭草」。於是他回答我說:
「願意。」
「我可以信任你,依靠你的友誼了。」
我得到同樣的眼神,同樣回答。
「我願意隨你生活,只是不幹偷盜。」
「為什麼?」
「不幹。我只想幹活。」
我沒話可說。
「可你說過,假如我離開了你,你會變成強盜。那又為什麼?」
「因為那樣我會對自己感到羞恥。」
幾天以後,我對他說:
「你曉得,得想個辦法,手頭太緊了。我們幾乎沒有錢了。」
呂西安低頭看著地板,來回踱步。
「只要找個門道偷點東西就是了。」
他說出這樣的話多麼不易,我惟恐破壞說這話的脆弱的心理機制,切不可高興得太早了,只要稍有流露恐怕就會樂極生悲。我故意把話岔開。第二天,我們拜訪了G·H,他顯得就更乾脆了。
G·H住的是一套公寓套房,德國人佔領巴黎不過才4天,傢具就配備齊全了。他與三個同夥搖身一變穿上了德國軍裝(軍服是妓女們從那些疲勞、酗酒和縱慾過度而昏迷不省的德國士兵身上剝下來的),搶劫了幾家在逃巴黎人的特別公館。他的卡車在帕西區和自己的車庫之間來回奔忙,每趟都是滿載而歸。現在,傢具、地毯齊全,公然據為己有。
「雙腳一踏上這軟綿綿的割絨地毯,」我感慨萬千,「就得躡手躡腳,小心翼翼,顯得靜悄悄的,甚至是孤零零的,有在母親懷抱里的安全感。在這豪華地毯上,你可以造謠誹謗,惡語傷人;你可以煽風點火,謀划滔天罪行。」
他的套間里堆滿了各種吊燈。幾個同夥平分屋裡的贓物,但其中兩個已經死了,是繼達爾朗①之後被殺的,另外一個被判處終身苦役。分贓同夥兩個死一個判刑,使得G·H的財產所有權變得神聖不可侵犯。他獨吞贓物名正言順。不管他信還是不信事情終會敗露,他照樣在地毯上來回踱步,懶洋洋地靠坐在安樂椅上,擺出一副前所未有的主子神氣。
①達爾朗(1881—1942),法國武裝部隊總司令,海軍上將,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與德國法西斯勾結,簽訂了一系列軍事協定,盟軍在北非登陸時,又與英美聯軍合作,不久被暗殺。——譯者
「叫他們來把我攆走好了。」他對我說。
他之所以大言不慚,是因為他堅信他有權佔有這些征服來的豪華傢具,有權佔有這些琳琅滿目的戰利品。呂西安目不暇接,對此垂涎三尺,讚不絕口。這套住房,事實上正上演一出悲劇,劇情還在繼續發展。這套房子也是至尊聖龕,證人日夜在此守候著。自從我知道了這些死人的來龍去脈后,走進G·H的家感到踏實多了,不再大驚小怪了。屋裡每一件東西,每一樣陳設,好像不再屬於別人,不再聽從其他鬼魂的支配了。這裡的所有東西已一錘敲定,統統屬於現在的所有者。我們從套間出來,在下樓梯的時候,呂西安悄悄對我說:
「跟這傢伙合夥干,一定很有意思。」
「幹什麼?」
「干他那事唄。」
「哪種事?」
「裝蒜,明知故問,偷盜唄。」
阿爾芒也許正過著同樣奢華的生活,要不就已經被槍斃了。德國人佔領法國時,他已經回到了法國,自然加入了蓋世太保組織。我是從一個警官那裡得知這個消息的,這個警察在一次搜捕行動中,在我身上搜出了他的照片。他投奔蓋世太保,那是順理成章的事,我甚至都有可能步其後塵。他對我影響很大,很可能把我也拉進去。
(這部日記有一大部分已經散失,有些原話我已經記不起來了。我當時是因為這幾句話猛然想起阿貝爾和D的事件的,雖然我沒有參加他們的冒險行動,但我畢竟可以作證。如今,我已沒有精力把這段故事重新再寫一遍,但他們彼此相愛頗具悲劇色彩。一種崇敬之情油然而生,我有義務在此補上一筆。阿貝爾當時20歲。他來自勒哈佛爾。D是在桑特監獄認識他的。出獄后他們在一起廝混。德國人已經佔領了法國。D被吸收進蓋世太保。一天,在一個酒吧里,他一槍殺死了一個德國軍官,因為這個德國軍官公開譏笑阿貝爾的朋友。在混亂之中,他急忙把手槍遞給了阿貝爾。
「快把槍藏起來。」
「快逃!快逃!D!」
他還沒跑出50米遠,前面橫著一道堤壩攔住了去路。也許在一瞬間他窺視到忍受嚴刑拷打的場面。
「把槍扔給我。」他喊阿貝爾,阿貝爾於心不忍。
「給我槍!我告訴你,我要幹掉自己!」
但為時已晚,德國人把他們包圍了。
「阿貝爾,我不讓德國佬活著把我抓走。快向我開槍!」
阿貝爾一槍打中了D的頭部,然後開槍自殺身亡。
我在補記散佚日記時,阿貝爾的英俊形象老在我心中縈繞,他總是戴著海軍帽,配有黑色繡花飄帶。D穿著長統軍靴在蒙馬爾特大街上橫行霸道,招搖過市。他們倆老是爭吵不休——D當時已有40歲——直到這次同歸於盡方肯罷休,我未能目睹這悲壯的場面。我還是按照當初定下的敘述方式,使故事符合我也說不清楚的道德結論。我現在已提不起任何熱情來重新講述事件的始末了。)
我深有體會,行竊時需要超常的冷靜,恐懼感也隨之產生。我渾身都感到害怕。站在一家珠寶行櫥窗外,只要我還沒有踏進店門,我根本就不相信我會下手偷竊。一旦進入店內,我敢肯定出門時必有一件珠寶到手:不是一枚戒指便是一副手鐲。這種自信又表現出渾身上下——從脖子一直到腳後跟——長時間戰慄,弄得我不敢動彈。惶恐最後傳到眼睛,眼皮跳動幾下才算平息。我周身的細胞似乎都在傳遞一種波,作波浪形運動,不斷輸送著鎮定的養分。我從腳後跟到后脖頸,使出了渾身的解數。我隨波逐流。這種波來源於恐懼。沒有恐懼之波,也就不可能渾身沉浸在冷靜之水中,也就不可能沐浴鎮定之光。我需要挖空心思,聚精會神,才不至於倉皇逃跑。一出店門,我怎麼也跑不動,甚至快步走也難。我彷彿被一種鬆緊帶束縛了手腳。渾身肌肉發沉,發緊。但有一種極度緊張的戒備心理在調動我全身肌腱,帶動我在街上踽踽前行。很難想象呂西安身臨其境的狼狽相。他堅持得住嗎?更何況破門而入呢?門鎖一撬開,我便推開大門,豁然開朗,心中的一團漆黑頓時被驅散。更確切地說,是一團濃厚的水汽,我身不由己就被吸引過去。我進了門。如果是單獨作案,在半小時左右的行動里,完全置身於與平常世界相反的世界里。我的心激烈跳動。但我的手從不哆嗦。恐懼一分一秒也不離開我。我不可能確切地想象出被盜主人的模樣,但我的每個動作都觸及他的存在,一宗宗,一件件,都能看見他的蹤跡。我在侵犯他的所有權時,就沉浸在據為己有的想入非非之中。物主不在場,我會再造物主。新物主不在眼前,但活動在我周圍。這是一種氣流,我吸進體內,鼓起了我的肺葉。剛下手時,並不很害怕。真正的害怕是在我最終決定溜走的時候。下這個決心之時,就是整套房間再無秘密角落可言之時,就是我佔據房主地位之時。並非一定要在金銀財寶得手后立刻逃離現場。居伊得手後幾乎都要飽餐一頓,到廚房或到被洗劫過的客廳里大吃大喝起來。有的盜賊則習慣於事後上廁所。我不敢想象呂西安有這樣的膽魄行此大禮。他不具備宗教氣質。但不管怎麼說,財寶到手就得溜。此時,恐怖大軍大舉侵佔我的全身。趕緊收場為妙。並非我性急加快行動,而是鬼使神差,一切都莫名其妙地變得追不及待。我得趕快離開這鬼地方,跑得遠遠的。但談何容易,如何才能加快動作?心越急手腳越沉重,動作越遲緩。拖拉帶來恐懼。這樣一來,不光是心撲撲直跳,而是全身的肉都亂跳起來。我好像只是一面巨大的太陽穴,安裝在這套被洗劫過的房間里,鳴鼓般咚咚作響。有時候,我真想躲到門后,痛痛快快地睡一小時的大覺,以便安定一下情緒,以免匆匆忙忙下到街上,拔腿就跑。因為,儘管我知道並沒有人跟蹤我,但我還得迂迴繞道,穿街走巷,然後走回頭路,好讓別人摸不著我的行動線索。若是一次快偷,出來就更驚心動魄:走得要更快,再加快,分階段路線盡量縮短,變化多端,無章可循。簡直就像我作案時的節奏一樣,鬼使神差,身不由己地被架著走,我如何忍心讓呂西安冒如此大的風險。他的風度不這麼鬼鬼祟祟。我發現,他的行動,他的舉止,總帶著某種猶豫,有幾分矜持,就像美國青年人發最後幾個音節時,濕潤的嘴角含而不發的樣子。呂西安還放不下臉來。
一天,我威脅要離開他。
「暫時湊合一下還行,但以後什麼事兒都要發作。你的任性,我實在受不了。」
我沒有吻他就走了。接連3天我不見他。他毫無怨言。
「我怎麼才能甩掉他,如何是好?」我自己問自己。不安情緒接踵而至,使我鬱鬱寡歡,加上心思雜亂,我本來就動蕩不安的生活流程受到了毒化。我多希望他撲過來摟住我的脖子。我期待著奇迹出現,但暴風雨後才能看見晴天。第三天晚上,我進入他的房問。
「你沒有吃飯吧?」
「我沒有錢了。」
「你不會給我要?」
「我以為你不想再給我了。」
三言兩語,他的話就說完了。他沒有進行死裡逃生的任何嘗試。苦難臨頭了他還無所謂,可把我氣壞了。
「他心裡也許十萬火急,」我想,「只是缺乏想像力,不知道該如何行動才好。」
突然,我轉念一想,他似乎是被囚禁在一個地洞里,他無法讓外人聽到他的聲音,那聲音微弱得很,溫和得很。這是一個癱瘓病人,其靈魂因軀體不能動彈而悔恨交加。但我的鐵石心腸終於熔化了,那是因為我想起了他肩胛骨脫臼時說的一句話:
「這又不是我的錯。」他用那麼謙卑的口氣表示歉疚,即使在黑夜,我也可以猜想他臉紅了。
「我不能讓這可憐的孩子孤苦伶仃。」我當時自言自語,「他會想起對我說過的那句話,知道我是一個鐵石心腸的人。」
沒過兩分鐘,我就把他抱在懷裡。他的臉緊緊貼在我的脖子上,我揪著他的頭髮,讓他抬起頭來,我看他已經淚流滿面了。我離開他的三天里,他飽嘗了窮困潦倒的滋味。我終於給孩子帶來了安寧,我也因此心安理得了。我感到驕傲,可以讓一個小夥子一會兒流淚,一會歡樂,一會兒痛苦。我的恩澤所至,他的淚珠和苦水得以凝結成光彩奪目的珠寶。他的絕望和復活使他洗心革面長得更漂亮了。他的絕望和復活把他變得更寶貴了。他伏在我脖子上傷心地嗚咽哭泣,證明我是一個堂堂的男子漢。我是他的男人。呂西安剛揩乾臉上的淚水,就同我一起倒在床上。他揪我的耳郭,一會兒把它捲起來,一會兒又把它鬆開,快把耳朵撕斷了。
「非揪出一道皺摺來不可。」他說。
他從揪耳朵轉到掐我的面頰,爾後死勁地擰我的前額,直到弄出折皺。(他的指頭在我的皮膚上搓揉著,該加重的地方還按得很准。他的動作並不機械。呂西安幹這一行非常專註。)他捏過來掐過去,試圖要改變我的面貌,但沒有一副面孔令他滿意。我任憑這小夥子按摩,這種遊戲有助於他排遣更多的煩惱。他喜歡在我身上擰出一道皺紋,戳進一個窟窿,揪出一個腫塊,以此取樂,但似乎是苦中作樂。他笑不起來。他的指法極富創造性,他的好意我心領神會了。我被他的手指搓來揉去,好像受到了祝福,塗上了重彩。我體驗到肉體受到搓揉有多愉快,該帶來多少情和愛。
「你在我臉上幹什麼?」
我的問題提得不著邊際。我在什麼地方?這裡發生了什麼事,在這間旅店的客房裡,在一張銅床上?他的所作所為與我何干?我的思想已經休息。剛才那架隆隆作響的飛機已墜毀在地上。我留在那裡,我的臉貼著他的脖子。他一動不動。我墜落到愛河裡,猶如墜入到冰川里,或在泥濘里,或在恐怖中。
呂西安在我的皮膚、眉毛、下巴、臉頰上到處撫摸著,搓揉著。我把眼睛張大了一點,看了看他,沒有微笑,因為我已精疲力竭,我有點不高興地對他說(我已經沒有力氣改變口氣了):
「你在我臉上幹什麼?」
「我在上面打結子。」
他回答很簡單,好像談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對方應該明白才對,或者乾脆像是對牛彈琴,聽話的人怎麼也弄不明白一個如此簡單而又如此神秘的東西。他的嗓音有點低沉。他又摸到我的眉毛處要進行按摩,我把頭挪開。他伸出雙手要抓我的頭,準備把它抱近些。我又躲開了。他索性伸出雙臂,好像對寶寶說話似的連哄帶嗔地叫我:
「讓,我求你了,讓我摸一摸吧。」
「你把我弄疼了。」
「就那麼一點點,我的小乖乖。就那麼一點點,摸摸你的小眉毛。」
我終於明白了是什麼東西聯繫著雕刻家和被他雕刻的石頭,聯繫著畫家及其使用的色彩,聯繫著每個工匠及其加工的材料,終於明白了為什麼材料那麼順從地接受加工。因為在藝術加工過程中,材料獲得了生命力。我知道,那十隻手指撫摸著這些凹凸不平、曲直有折的肉體,包含著多麼深沉的情和愛。
我會拋棄呂西安嗎?那麼呂西安也會不讓我活下去。除非他寧靜的溫存,他受驚的純潔在我愛的陽光下變成一隻猛虎或一隻雄獅。如果他愛我,他會為我繼續活下去嗎?
「假如沒有我,他會變成什麼樣子?」
呂西安一向自負,他肯定不會回老家去。但如果繼續在我身邊,他會養成懶惰和奢侈的習慣。他會去泡酒吧間?那他就要對所有的男人進行報復、挑戰和憎恨而變得邪惡和殘酷。在這個世界上,我飽嘗人間疾苦,多一個不幸對我不在話下,但一想到這小夥子將走上可恥的道路,我實在於心不忍。我的愛岌岌可危,因而也就益發亢奮。我的愛即將結束,每晚卻要點燃夕陽無限美好的迴光返照。
「他會變成什麼樣子?」
痛苦的惡浪向我撲來,吞噬了我。我彷彿又看到了呂西安:他的手指全凍僵了,紅得發紫,遲鈍麻木,但一動就疼,可能傷了筋凍了骨,想要鬆動一下伸進又臟又硬的褲兜口都極其艱難;我看他冒著嚴寒,在咖啡店門前原地直跺腳,總也不敢進去,也許是腳凍得痛苦難當,雙腳蹦出了一種新式的舞蹈,一種滑稽模仿的踢踏舞。他把上衣領子翻了上去,不顧冷冽的寒風吹裂雙唇,他還是對老同性戀嫖客強顏歡笑。痛苦的浪頭向我猛撲過來,當我想到要拋棄呂西安的同時,產生了類似的念頭,我把他從苦難的深淵中解救出來,現在又要把他推向苦難的深淵,我的身心會有什麼樣的幸福,會感到那種種沁人心肺的芳香嗎?他不會恨我。我的鼻子一酸,我那西班牙時代令我作嘔的氣味又在我心頭翻騰起來。
我是否可以寫得更精彩一點,用幾頁的篇幅,將呂西安置於我所經歷的最屈辱的處境之中?我有一種拙笨的、稚氣的抑或是高傲的贖罪感。我相信,我之所以蒙受了太多的羞辱,目的是為了讓呂西安免受屈辱。不過,為了使體驗更富有成效,我要讓呂西安在我悲慘的處境中復活一陣子。在《玫瑰的奇迹》這部書里,我承受了一個年輕罪犯所蒙受的奇恥大辱,罪犯的同伴一個個都朝他的臉頰和眼睛啐唾沫,講他的故事時我用的是第一人稱,開口閉口我如何如何。但這裡正相反,用的是第三人稱。天下著雨。在碼頭附近一塊空地上,呂西安靠著一塊石頭蹲著,身邊還有幾個沒臉沒皮的流浪漢,那地方允許乞丐出入棲身。乞丐們各自為戰,用碎木頭點燃一堆小火,來加熱米飯和青豆什麼的。這些殘羹剩飯是從兵營門口分來的,每個人用自己的白鐵罐頭盒子裝好帶了回來。這種殘羹剩飯是那些英俊的大兵(其中有一個最漂亮的小夥子)留給他的一鍋大雜燴,混雜著他們的憐憫或蔑視,呂西安怎麼也咽不下去。他感到揪心。他強忍著眼淚,眼皮都僵硬了。雨水澆滅了場地上一堆堆火苗,但仍然冒著煙。叫花子們想盡辦法保護他們的食物,有的用上衣,有的用搭在肩上的褡褳把飯罐子遮擋起來。這片空地位於通往蘭布拉斯街區大道的一面護牆底下,過路行人靠著欄杆俯視,「奇迹院」(乞丐窩點)盡收眼底。那裡,每時每刻,都會有人為雞毛蒜皮的小事爭論不休,為蠅頭小利打架鬥毆,為可憐巴巴的滿足而妥協和解。每一幕都是一出模擬滑稽戲。人窮志短必然滑稽可笑。他們在這裡的所作所為只不過是英雄壯舉的歪曲反映。當然,英雄壯舉出不了豪門富戶,只有那些眾望所歸、如雷貫耳的人物才能勝任。叫花子們你爭我奪,互相謾罵,反倒減輕了他們動作和喊叫的粗暴,表明他們的粗俗與貴世界的高貴不可相提並論。其他的乞丐則冷眼旁觀,瞧瞧熱鬧罷了。吵架時往往會冒出一句驚人妙語,罵人的話大都空洞可笑,有的則心血來潮慷慨陳詞,有的出手不凡打得對方措手不及,旁觀者既不報以笑臉,也不賞以喝彩。恰恰相反,他們看在眼裡,心裡卻在暗暗譴責他們無理取鬧。他們的羞恥心不允許他們無理取鬧。比如,沒有一個花子會對他的同夥用憐憫的口吻說:「可憐的老兄,行啦。沒有過不去的溝和坎。」這些先生說話很有分寸。為了他們自身的安全,以避免產生任何招致煩惱的裂痕,他們保持著無動於衷的心態,這種無動於衷與極端的禮貌其實相差不遠了。他們的言辭保持了經典作家的規範,不敢越雷池一步。明知自己不是陰影便是反光,明知自己很凄慘,被歪曲了,但他們仍然虔誠地苦心克制自己的動作和情感。他們說話的聲音並不低,但也不高,而是採用介乎低音與高音之間的語調。我要描繪的一幕發生在雨中,但卻是7月正午的太陽雨。雨水似乎悄悄地降臨到他們的頭上,弄得他們渾身發抖。偶爾,一個大兵走了過來。他們用西班牙語咕噥了幾句,於是,便有五六個最老邁、最醜陋、最謙卑的乞丐急忙站了起來,個個點頭哈腰,大兵從中挑了兩個,把他們帶到洗衣場,叫他們把衣物擰乾后晾曬。凡是遇到這樣的徵召,呂西安從來不響應。他總是躲在愁悶的破棚子里,凝眸注視著前方,只見遠方的大海雨浪滔天。他那雙眼睛的視線已經鎖定。他深信自己會長夢不醒。蓬頭垢面,反而使他嘴臉眉目鮮明。臉上汗跡斑斑,顯得油光滑亮,上鏡頭無懈可擊。他很少刮鬍子,即使刮的時候,也是用手往鬍子上抹點肥皂草草一剃了事。那個時候,他和我一樣,尚未割斷縛身的繩索,而正是這根繩索使人淪為俘虜,只有掙脫繩索才是逃生的惟一希望。他以自己的青春、美貌,因為希望瀟洒、需要充饑、追求榮華而與貴世界保持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如果要我使他墮落,我會很心疼。但如果稱他為壞蛋、混賬、流氓、惡棍、無賴、騙子的話,我會拍手稱快。種種美名不無嘲諷意義,總叫人聯想到你們自我標榜的美好世界到底是什麼東西。哦,美名在歌唱。美名的歌聲在發顫。這些美名不也使你們聯想到最溫柔最猥褻的快感,你們在對你們的情人呢喃求歡的時候,不是老把「混蛋」、「騙子」等美名掛在嘴上,在使用「心愛的」,「親愛的」,「我的心肝」,「我的寶貝」之前或者之後,總要悄悄地冠以或尾隨「你這個流氓」、「你這個壞蛋」等昵稱,而且總是搭配得天衣無縫,妙不可言。讓呂西安失望去吧,該我因此受盡痛苦的折磨!遮羞布一旦被撕下,羞恥的部分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我知道此時此刻,兩腮會像著了火似的羞得通紅,恨不得鑽進地里隱藏起來,要不就索性一死了之。但是,我也相信,遇上了這種種無地自容的倒霉事,只要堅持一下,保持我的原始狀態,我就會因厚顏無恥而呈現奇異的美。(我只是靈機一動才使用美這個詞,因為我料想可以發現一個更明朗的世界。在那裡,不必抑制興奮,不必克制情愛,想笑就直接笑,哪怕這種笑是毫無意義的。)呂西安感到痛苦,難言的痛苦,因為他在進行苦行修鍊。但有時候,他一看到自己骯髒的雙手,會發瘋一般跑到水池邊。他勇敢地清洗一下自己的軀體,然後雙腳,雙手,把臉上的污垢擦洗乾淨,最後用一把破梳子梳理一下頭髮。他企圖與你們團圓的種種嘗試都是徒勞的。幾天以後,污垢又吞噬著他的勇氣。北風越刮越厲害,把他凍成了冰人;飢腸轆轆,使他日益虛弱——並非冠冕堂皇的病弱,因為他的身體依然那麼漂亮,只是他不能因此而自鳴得意了。自鳴得意難免有放肆之嫌——一身惡臭使他與你們越來越疏遠了。
我說的情況足以說明呂西安已經淪落到什麼地步了。幾個法國旅遊者路經這裡時憑欄張望。那天,有一條豪華旅遊船在巴塞羅那港停泊,旅客們利用幾小時上岸走一走。這幫外國遊客個個衣冠楚楚,腰包鼓鼓的,自認為有權到這些窮困潦倒的群島上去獵奇。他們此行的真正目的也許正在於此,只是秘而不宣罷了。他們根本不考慮是否會對評論對象造成傷害,竟在乞丐們頭上評頭論足,言之鑿鑿,話題顯然有所指,而且大都很專業。
「層次分明的天空色調與破衣爛衫的淡綠色彩渾然一體,多麼諧調。」
「……這一邊活像戈雅①的畫……」
①戈雅(1746—1828),西班牙畫家,長期為宮廷繪畫,後期作品深沉渾厚,著重表現人物性格和社會矛盾,晚年僑居法國。代表作有《奇想集》和《賣牛奶的姑娘》等。——譯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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