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山窮水盡
他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穿著一條鞣革工裝褲和一件波士頓凱爾特甲克,把車庫裡的收音機調在一個AM談話節目的頻道上,這個節目全天都在搞笑,尤其針對那些黑人、環境主義者、一般的婦女和鄉下人。他問我是否熟悉機器。打字員,我想。複印機。「當然。」我告訴他。這是工作的一部分;另一部分是趕走球場上的穿越者。「好,」我一派天真地說,「我想,今年你們不會有問題的。」一個工人說:「我們有時抓到從鎮外來的小孩。有人用弓和箭射擊兩個高爾夫球手。」
「真的?」
「報酬是二小時7美元。」老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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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太陽升起時就開始工作,第二天早晨,我4點鐘就起床了,害怕我會睡過頭。「你到哪裡去?」當我關起居室的門時,科倫問。我走回床邊,彎下腰吻她。「工作。」我說。當我站在廚房裡喝著咖啡、在每個孩子的日誌上寫信時,我立刻充滿了一種幸福感。我快樂地寫著,等著太陽出來。從我被解僱起,我就沒有在傑克的本上寫東西了。
在這個時代,幸福感是很難描繪的一種感覺。它不太是個人的事情,而是一種巨大的、包羅萬象的感覺,就像秩序和明晰降臨到這個世界上。我想這是一個盧安達的胡圖族和圖茲族部落相互進行令人觸目驚心的屠殺的時代。
我從未搞清哪個部落應對此負責,但隨著新的寧靜感在我身上的出現,我便試圖無望地調和這一人類的悲劇,使我感到這是一個令人陶醉的時代。工作的最初一段時間,我和凱爾駕駛著庫什曼高爾夫球車到處走,車后的平板上帶著鐵鏟和幾桶高效綠草種子。只要有被球棒掀起的草根土的地方,我們便停下來,鏟掉它,種上草種並澆水,然後離開。凱爾75歲了,從南緬因州的造船廠退休后已在高爾夫球場幹了15年,仍然為這個地方美麗的魔力而著迷。他會把車停下來指著天上的鵝群,只要經過沙灘陷阱的地方,他都會慢下來以便查看動物的蹤跡。幾年前,他發現了一處足跡,斷定是紅豬俐的,這使他激動萬分,天天盼望著能再見到它們。我們在一起的第一個星期,他讓我分享了他的秘密地點,在那個地方可以停下來看風景、抽煙卻不被老闆發現。「當你到了我這樣的年齡時,」他告訴我,「你會變得成熟,會學會只是享受生命。我不會趕走高爾夫球場上的任何人。對,這是一個富人們的私人公園,但我認為每個人都應該能享受它。有一個傢伙和他的兒子幾乎天天都到這兒來。他們一定很開心,我想。」
喬是一個可愛的20出頭的小夥子,有一個妻子和一個剛出生的嬰兒,他教我如何駕駛綠色專家3000,這是一種複雜的用於修割草坪的割草機。這工作原來是埃德加在做,他25歲,是參加過海灣戰爭的退伍兵,把海灣戰役輕蔑地稱為「高爾夫①戰爭」,他仍然驕傲地說在他因對戰爭失去信心而被降職之前,他的身板曾是多麼的筆直。
①英語中,海灣和高爾夫的發音很相近。——譯者注
這三個人,凱爾、喬和埃德加,對我而言代表著美國的過去、現在和未來。凱爾熱愛美國,莊嚴地訴說她的美麗和偉大。他在緬因州的一個農場上長大,每天早晨在他父親的農舍里刷牙洗漱,15歲時應徵入伍。他在菲律賓打了三年仗,參加過二次世界大戰中一些最血腥的戰役,然而,當他說起過去的那些日子時,臉上總是掛著微笑。「我記得戰友們之間是多麼的親密無間,」他告訴我,「你是多麼嚮往諸如乾燥的襪子啦、咖啡的味道啦這些小東西。」在船廠工作了30年並供養孩子們上完大學以後,凱爾買了一輛摩托車,讓妻子坐在後面周遊了全美國,在他的心目中,美國是地球上最美麗的國家。
每天,凱爾從上到下都穿著熨燙得整整齊齊的卡其布服和一件像艾森豪威爾打仗時穿的甲克衫似的高腰甲克。和他不同的是,喬來工作時襯衣后擺露在外面、頭髮沒有梳,他的頭腦還沒有從早晨的競賽中清醒過來,每早,他要將孩子送到托幼中心去、把妻子送去上班,為了支付他們的房租和分期付款購買的小型貨車,他妻子每周必須工作六天的時間,喬懷疑等合同書到期時車子就會不再屬於他。他嚮往和談論的是那些比他大一倍的男人們快樂地和妻子和孩子呆在一起的不那麼忙碌的生活。
結了婚並有了一個兩歲的孩子的埃德加已經做出結論說,不管他如何努力的工作,他也永不可能有出頭之日。
開始,當我每天下午從高爾夫球場回家走過我們的郵箱時,我不會去看我的求職回信。回到工作的世界里感覺真是太好了,我不去想任何可能破壞我工作的新旋律的事。因為我們每天很早就開始工作,我下班后就立即回家,躺在沙發上和傑克一起來回地看《丹尼斯的威脅》、《人造蹼》和《吉林根島》,腦袋裡什麼也不想。我只想要面前的東西——孩子坐在我大腿上的溫馨時光、一盤食物、一杯啤酒、日出、感覺妻子挨著我的肌膚的機會、一個新鮮的浸過蜂蜜的烤面圈——不想這些之外的事。
有段時間,這些就夠了。我每天四點時高興地起床,在地板上做50個俯卧撐和一百個仰卧起坐,喝一大杯法國香草或榛子味的咖啡,吃5個甜面圈,坐在窗前邊等著太陽升上海面,一邊在孩子們的日誌上寫信。當晨光穿破黑暗時總是能使我感到快樂和激動,我寫道:「爸爸現在得去工作了。」
然而,幾個星期後,當我駕駛著高爾夫球車修復球道,或用綠色專家3000割草時,我的靈魂充滿了憤怒,唯一能平息這憤怒的是從我耳機里傳出的震耳欲聾的布魯斯音樂。煩惱的一部分來自於8個小時的單調作業,除了最初學習操作新機器的幾天。為了打發時間,我開始拚命地抽煙。為了麻醉我伴隨著第二天又要去工作的每個想法帶來的恐懼感,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在晚上喝超過一杯的啤酒。
枯燥和單調的重複是問題的一個方面,但扼殺我工作積極性的主要原因在於這樣一個事實:每小時七美元意味著在每個周末我帶回家的錢只夠我們維持哪怕是最簡單的生活費的一半。一旦發現了這個事實,我就變得越來越憤怒。一天晚上,當我做麵條時,卻找不到過濾麵糰的器皿。
「過濾鍋。」科倫說。
「那,我們為什麼沒有?」
「我只是不想花錢。」
「得啦,看在上帝的份上,一個過濾鍋能花多少錢?」
「我們沒有多餘的一分錢。」
他媽的!我想。我掀開洗滌池上方的窗戶,取出紗布,通過它來抽出麵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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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倫獨自申請了食物券,當它們被寄來后,她把她放在抽屜後部。一天晚上,她看見我在數它們,就說,「從今以後,由我去買東西。你不必去了。」
我不想她成為那種站在收款台邊數食物券的人,但我還是讓她去了。她帶著愛琳和她一起去,她們回來后,愛琳經過沙發旁時輕蔑地瞥了我一眼。「怎麼回事?」我叫她。
她停住腳步,轉臉面對我。「是你使我們使用那些愚蠢的食物券。」她吼道。然後開始哭著跑進了她的房間。
內爾一會兒後走進廚房,我和科倫正在放買回來的東西。她想知道她的姐姐出了什麼事。
「沒什麼,」我說,「她只是被慣壞了。」科倫什麼也沒說。然後,我注意到所有的東西都是最基本的用品,土豆、雞蛋、麵粉、麵包。而且所有的東西都是便宜的商標。
「我們需要一些真正的食物,」我說,「我們應該把廚房裡塞滿東西,開一個聚會或者別的什麼。一個鄰居聚會怎麼樣?」
「這兒沒有別的人。」內爾輕輕地指出這一點。
「你是對的,」我對她說,「但是,來吧,和我一起去買東西,好嗎?」
我們一起在貨架間來來回回地走。「就奢侈這一回。」當我們決定買蝦時,我對我的女兒說。
我們站在交款的隊伍里,一個穿著漂亮的駝毛大衣的年輕男人站到我們的身後。他胳膊上挽著的女人穿著一件一條腿開叉的黑色雞尾服。我剛拿出食品券交款時就聽到這男人發出哼哼聲。對於這件事,我已經夠緊張的了,生怕收款員會向我要一些我沒有的證明。我不知道那男的向那女的說了什麼,但當她嘆氣時,我告訴自己我先要揍他一頓,然後想到什麼說什麼。可我只是轉頭面對著他。「內爾,」我說,「你知道這位先生為什麼呻吟嗎?如果我們用食品券買的是幾盒通心粉和乳酪的話,他是不會叫的,但我們買的是蝦,他呻吟是因為這是他吃的東西。」他轉身走到了另一交款。道。那女的回過頭厭惡地看了看我。
那天接下來的時間我感覺好像又回到剛離開科爾格特的那些日子。憤怒在我的口中留下了相同的味道。我回到超市裡閒蕩,想象著那女的還站在原處,我對她說著那些聰明的話。晚上,當我把孩子們放上床時,我的腦袋還在打架。
「今晚誰搬進去,爸爸?」內爾問,「哪幢別墅?」
「該我挑選了!」傑克歡呼著。
「我想今天該輪到愛琳了。」我說。
愛琳翻身面對著牆壁。「我可以讓給傑克。」她悶悶地說。
「耶!」他高興極了。
我叫他謝謝姐姐。我坐在愛琳的床上開始講我每晚的系列故事,這故事是關於那些無家可歸的人的,他們作為我們冬天裡那些空別墅里的鄰居。每天晚上由一個孩子挑選一幢別墅,由我來編故事。故事總是以我對這些人為何沒有自己的家的原因的解釋來告終。
今晚,傑克選的是我們通道盡頭的那幢別墅,我講的是亨里埃塔·埃夏特的故事,她還是個小姑娘時就和她的胞弟威廉一起在百老匯跳舞。15歲時,她獲得了朱麗亞特音樂學院的全額獎學金,她20到30歲這段時間一直是波士頓芭蕾舞公司的芭蕾舞演員。
「她美嗎?」內爾問。
「美極了。」
「像媽媽?」傑克問。
「很像媽媽。」我說。
我看見卡勒開始搓她的鼻子,這是她在精疲力盡地玩了一整天之後所做的最後一件事。她打了個哈欠,合上眼睡了。我挨著愛琳躺下來,繼續講故事。「亨里埃塔·埃夏特今晚搬來。她有一頭銀色的長發和碧綠的眼睛。她帶著她所有珍貴的東西,它們全都裝在一個掉了提手把的黃色提包里。早晨時如果你們從煙囪旁的窗戶往裡看,你們會看見它在地板上。」
「她為什麼無家可歸?」愛琳突然問。
「我還沒講到那兒呢,甜心,」我說,「它看起來像提包,其實是一個小放音機。」
「當她練習芭蕾時她就放音樂!」內爾大聲宣告。
「確實如此。她只有一張唱片,假如你們仔細聽,你們每次走過那座別墅時都能聽到。」
「她是怎麼沒有自己的房子的?」傑克問。
「哦,這很簡單,」我說,「1947年的一個晚上,她從芭蕾舞劇院回家,她那天跳的是白雪公主。一群人聚集在一個街道的拐角處,當她走近時,她看見有煙從樓上的窗戶往外冒,一個小男孩騎在窗台上,害怕往下跳。所有的人都只是站在那兒看著,所以亨里埃塔跑上前,叫那個男孩跳到她的大衣里,她把大衣像網一樣拉開在她的面前。『沒關係,』她向男孩喊道,『跳吧!』男孩跳下來了,但他從小到大吃了很多冰激凌和餡餅,他很沉——」
「就像高爾夫球場上的大屁股先生一樣嗎?」傑克急切地問。
「哦,也許沒那麼胖,但他無論如何是太重了,當亨里埃塔救他時傷著了背部,她再也不能跳舞了,所以她無法再掙到錢。」
「她為什麼不做別的什麼工作呢?」內爾問。
「她試過。她做過許多工作,但她總是不得不放棄,「因為它們令她太難過。她是一個舞蹈演員,那是她生命的全部。」
「她的兄弟呢?」內爾問。
「他有他自己的問題。他沒有時間幫她。」
當我吻別傑克時,我在他耳邊輕聲說:「親愛的,一直都要照顧你的姐姐們。」
「我會的。」他說。我正要走出他們的房間,愛琳說話了:「所以她不得不使用那些食品券?」
我無法相信她依然為此而憤憤不平,就在我試圖想出怎麼給她說時,科倫的聲音從門口傳來。「是的,」她說,「她使用它們,而且她的頭昂得高高的,因為她已經儘力而為了,她尊重她自己。」
當我們單獨呆在火爐前時,我向她道謝。「愛琳應該生在另一個家庭,她的父親能給她信用卡並送她到禮品店買東西。」我說。
「你呢?」科倫突然問我,「你想做什麼?你能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你真的這麼認為?」我問她。
她談到她的兩個爺爺,他們來到這個國家時,既沒有受過任何教育,口袋裡也沒有錢。一個使自己成為成功的農場主,另一個作為雜貨店老闆過著愉快的生活。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告訴她。
「所以?」
「現在的事情要困難得多。」
「你真這樣看?它們怎麼比他們面對的難呢?」她說,「我認為你瞧不起那些靠一般的工作來維持生計的人。我不會。我從不因為一個人所做的工作而認為他比別人強,但我認為你會。我認為你一直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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