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早些時候,她就聽到門鈴響,接著又聽到樓下門廳里傳來隱隱約約的互致問候聲,她知道一定是有客人來了,而且客人必定還在那兒。她並沒再去多想這事兒。這時,休正坐在他的攜帶型小澡盆里。在幫小寶寶洗澡時,一個人是不可能分心的。她擦乾他的身子,抹上爽身粉,給他穿上衣服,再把他放在床上準備睡覺,然後她假裝陪他一起多躺一會兒,準備瞅准機會,悄悄從他攥緊的小拳頭裡取出他洗澡時玩耍的賽璐珞小鴨,到這時,差不多一小時的時間就過去了。她很肯定地感覺到,那個來客,不管他是哪一位,這時也一定早就告辭了。有一點她可以吃准,那一定是個男客;任何一個六十至六十五歲的女客都會很樂意讓對孫子寵愛有加的哈澤德母親帶上樓,看看她的孫子洗澡時的那般歡樂情景。事實上,這是幾星期來她本人第一次沒在這個時候親自到場,哪怕是拿著毛巾,像小孩一樣嘰哩咕嚕地同在澡盆里的小人兒說一通誰也聽不懂的話。她時常還會插手進來,同在這方面無可挑剔的母親一起幫小孩洗澡。只有發生了特別重要的事才會使她走開。
等她最後出了房間,往樓下走去時,她才覺得樓下的人顯得異乎尋常的安靜。只聽到有一個單調、沉悶的低聲在說著,就好像有誰正在讀著什麼,除此之外,聽不到其他人的任何聲音。
過了一會兒,她才發覺大家都待在書房裡;這個房間通常在晚上是從沒人去的。即使有人的話,也不會是所有人同時都待在那兒。她兩次看見他們在裡面,第一次是她從樓梯走下去時,接著是在她折回來,經過樓梯底下的那個在書房外的門廳時,她從離得更近的開著的門裡瞥見了他們。
他們三人都在裡面,還有另一個男人跟他們在一起,儘管她意識到自己以前至少見過這個人一兩次,可她還不認識他,就像她曾見過任何一個到家裡來過的人卻跟他們並不熟悉一樣。他在桌邊,那盞閱讀用的檯燈開著,他用像唱歌一樣的單調的聲音大聲地在讀著什麼。那不是一本書;看上去更像是一份打出來的報告。每過一小會兒,隨著一陣清脆的紙張的簌簌聲,一頁紙翻過去,又開始讀下一頁。
沒有說一句話。各人坐的距離不同,注意力集中的程度也不同。哈澤德父親生在桌邊,挨近那位獨白者,全神貫注地聽著他讀出的每一個字,不時還慈祥地點著頭。哈澤德母親坐在一把安樂椅里,膝上放著一個籃子,在做著針線活,只是隔會兒才抬起頭聽一下。奇怪的是比爾也在場,他坐得離其他人遠遠的,一條腿翹在他坐的椅子扶手上,腦袋後仰,嘴裡叼著一根煙斗,煙斗高高地翹向天花板,他的樣子根本一點沒在傾聽,眼中一片茫然,似乎他人雖然很盡責而孝順地跟他們呆在一起,可他的心思卻完全在其他地方。
她想不為人知地從那兒經過,可偏偏哈澤德母親在這個時候抬起頭來,從沒關上的門縫中看見了她經過的身影。「她在那兒,」她說。接著,傳來了她的叫聲,使得帕特里斯停住了腳。「帕特里斯,親愛的,請過來一下。我們需要你。」
她轉過身子,向房裡走去,她的喉嚨突然抽緊了。
單調的聲音給打斷了,等候著。一個私人偵探?不,不,這不可能。她曾在這幢房子里,在一種相當友好的氣氛中見過他,對此她完全有把握。可攤開在他面前的那許多卷宗——
「帕特里斯,你是認識泰伊-溫思羅普的。」
「是的,我知道我們以前見過面。」她走上前去,同他握握手。她很小心地不讓自己的眼睛去看桌子,這麼做可真不容易。
「泰伊是父親的律師,」哈澤德母親很偏愛地說道。似乎確實不用再對一個老朋友多作介紹,在這樣的場合,就這麼說明一下僅夠了。
「也是一個打高爾夫球的對手,」桌邊的男人補充道。
「對手?」哈澤德父親憤憤然地反問了一句。「就憑你打出的那種球,我才不把它稱為競賽呢。所謂對手,他的水平必定是多多少少跟你相差無幾。我倒覺得把它稱之為安慰賽更恰當。」
比爾的頭和煙斗又落到了水平方向。「把一隻手綁在身後跟他打,對不,爹?」他挑逗地說道。
「是啊,綁起我的手,」律師迅速說道,悄悄跟做兒子的眨了眨眼睛。「尤其是在上個星期天。」
「好了,你們三個人;」哈澤德母親滿臉笑容地指責道。「我還有事情要干。帕特里斯也是。我可不能整夜坐在這兒。」
他們重又變得嚴肅起來。比爾已經站起身,拖過一把椅子,為她放在桌邊。「坐下吧,帕特里斯,跟我們在一塊兒,」他發出了邀請。
「是的,我們要你也來聽聽這個,帕特里斯,」見到她有點猶豫的樣子,哈澤德父親也敦促道。「這事跟你也有關。」
她的手不由自主地就是想往喉嚨那兒放。她完全是憑著毅力才把手放了下來。她坐了下來,稍稍有點不安。
律師清了清嗓子。「唔,我想這事大約就是這樣,唐納德。餘下的部分就跟前面的一樣。」
哈澤德父親把自己的椅子拖得更近些。「行。現在能讓我簽名了吧?」
哈澤德母親手中的某件針線活做好了,她用牙咬斷了一根線,然後把針線活放回籃子里,準備起身離開。「親愛的,你最好還是先把這是怎麼回事告訴帕特里斯。難道你不想讓她知道嗎?」
「我來為你告訴她吧,」溫思羅普提議道。「我可以把這事用比你更精鍊的幾句話就說明白。」他朝她轉過身,眼光從他戴的眼鏡上面友好地注視著她。「唐納德正要修改他的遺囑的條文,想加進一個附錄。你瞧,原先的遺囑是在格雷斯之後,剩下的遺產則由比爾和休平分。現在我們正在進行修改,將遺產的四分之一歸比爾,其餘的則全歸你。」
她能感覺到自己的臉開始在發燒,就好像有一道火熱的緋紅色的光正集中照射在那兒,這一點他們全都能看見。她只想趕快離開桌子,從這兒逃走,但她似乎給困在椅子里,動彈不得,這真是一種折磨人的感覺。
她儘力想使自己平靜地說話,兩次潤濕了嘴唇,把聲音壓低。「我不願你們那麼做。我不願自己也在遺囑的受益人之列。」
「別這麼想,」比爾真誠地笑著說。「你沒有一點工作。我有爹爹的生意——」
「那是比爾自己的建議,」哈澤德母親把話跟她挑明了。
「在兩個孩子滿二十一歲那一天,我分別給他們一大筆現金,作為他們的一個開始——」
這時,她站了起來,依次朝向每一個人,幾乎是一副驚慌失措的模樣。「不,請別這樣!決不要把我的名字寫在那上面!我不願讓我的名字寫上去!」她能做的就是把兩手交叉握得緊緊的,朝著哈澤德父親。「爹!你就不能聽我說一句嗎?」
「那都是為了休,親愛的,」哈澤德母親在一旁機敏地要他知道。「難道你不明白嗎?」
「是的,我知道;我們都為休而悲傷,但她總得生活下去。她有一個孩子要她去照顧,這些事不該因為感情的因素而拖延,在適當的時候必須對他們加以照顧。」
她轉身飛快地從房間里跑了出去。他們也沒想再去追她。
她在身後關上房門。她抬起兩條胳膊緊緊抱住自己的頭,急急地在屋裡來回走了兩三次。她嘴裡低聲吐出了「騙子!」這兩個字。「小偷!這就像有人從窗戶里爬進去——」
大約半小時以後,門上傳來一下輕輕的敲門聲。她走過去,把門打開,比爾站在門外。
「嗨,」他有點不自然地說。
「嗨,」她說,同樣的不自然。
就好像他們不是在半小時前剛見過,卻已有兩三天沒見過面一樣。
「他在遺囑上籤了字,」他說。「在你走了以後。溫思羅普把它帶走了。他也簽名作了證。不管你想要還是不想要,這事現在就這麼定了。」
她沒吭聲。先前在樓下的那場爭鬥已經失敗了,現在只不過是最後的公告。
他看著她,眼神令她捉摸不定。似乎是既有在機敏地對她進行估價,同樣也有對她的不理解,又閃現一絲讚美的神色。
「我知道,」他說,「我不明白對這件事你為什麼要抱這樣的態度。我可不贊同你的行為,我認為你在這事上的態度是不對的。」他以信任的口吻稍稍放低了嗓音。「不過不管怎麼說,我很高興你對這事表現出這樣的態度。我倒喜歡你對這事有這樣的態度。」他突然向她伸出手。「想握握手道聲晚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