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就星期四來說,到中午一點,德萊凱尼根的廊式餐廳里已經是相當擠了,可能有一半是出得起錢的遊客,一半是當地的商人。
然而就在那邊的那個角落裡立著一張供四個人坐的桌子,和其他的桌子分得很開,周圍有一塊特別大的空間。不論有多少預訂了座位的或者沒有預訂座位的有錢的顧客盯著領班要桌子,那張孤立的圓桌還是空的,桌上那塊白色的檯布在熾熱的陽光下幾乎讓人睜不開眼,桌子上擺著的銀器閃著光,玻璃杯射出炫目的光帶。
一點十五分整,兩個人分別從稍微不同的角度朝領班走來。兩個人從體形上看幾乎沒有相同之處。一個個頭高,三十來歲;一個矮,六十來歲。但是兩個人都有一副寬下巴,這至少說明兩個人都相當固執,如果說明不了別的話。
迪耶特-施蒂利比馬修-布里斯早一分鐘走到領班面前。領班本來是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樣子,好像上過漿似的,一見施蒂利,便一下子在眾人面前化了,變成一堆奴顏婢膝的肉凍。頭不停地點著,脊梁骨也弓了起來。他把施蒂利領向角落上那張孤零零的桌子。當他引著這一個人的遊行隊伍向目的地進發的時候,自己好像在前面撒著無形的玫瑰花瓣。
看到這出鬧劇,又從見過的照片上認出了施蒂利,布里斯於是乾脆跟在老頭的後面,就好像阻擋手後面跟著的持球員。
兩個人都坐了下來。施蒂利特意使陽光從他後面射來,這樣布里斯的眼睛就戧著光。施蒂利知道過一會兒太陽的位置就會改變,投下一道陰影,這把戲也就玩不成了,但是現在還是值得玩的。
他慎重地決定深入虎穴,打電話請布里斯吃午飯,因為施蒂利自己的情報網沒有探聽到關於這個美國人的任何有用的東西。施蒂利的各種特工,包括職業的和像克里斯塔-魯赫這樣業餘的,送來了大量的關於行蹤的報告和竊聽到的電話談話。但是迪耶特-施蒂利一看就知道都是些廢話。
他在法蘭克福、布魯塞爾和倫敦的分行連續發來否定的情報。在金融界其他地方沒有什麼特別的可以影響到UBCO巴塞爾分行的事情發生。當然,這家分行在提高針對美國人的服務上做得很出色。但是這塊市場很有限。這麼做雖然可以理解,但不會只有這些。
一句話,當迪耶特-施蒂利像祖父一樣目光炯炯地看著布里斯地時候,他提醒自己,帕爾莫的大計劃絕不僅僅是擴大UBCO在巴塞爾的業務。這個計劃裡面藏著什麼,藏得非常深,坐在我面前的這大塊菜牛肉也未必知道。
「太熱了,是不是,在八月份。」施蒂利用他那語法正確發音糟糕的英語對年輕人說。
「確實熱。」布里斯同意道。他在陽光下眯著眼睛,很不舒服。但是他也看到影子在移動,過一會兒他就可以解脫了。他看了一眼河對岸,水邊有幾家旅館,人們坐在戶外陽傘下的桌子旁。「他們看上去挺開心。」他說著,指著河對岸的用餐者。「豐富多彩,對不對。」
施蒂利謹慎地點了點頭。他知道,根據他的命令,在克拉夫特旅館的露天咖啡館里,此時此刻,魯赫姑娘、他的手下人伊瑟林和馬吉特-施蒂利的貼身管家正坐在那裡。他眯著眼睛,但是在這麼遠的距離上看不清這三個年輕人是坐在哪張桌子邊。
他稍微轉了轉身,仍然眯著眼睛以便看得清楚些,他注意到了即將成為他侄女婿的洛恩的那輛愚蠢的橘黃色跑車。他想那輛車是停在艾里希的房前的。他的腦子裡冒出了個主意,於是幾乎還沒把一切想好就說開了。
「你看見河對面那輛橘黃色的車了嗎?」
「看見了。」
「那是艾里希-洛恩的車。你見過他嗎,布里斯先生?」
「洛恩?我不記得這個名字。」
「他是我侄女的未婚夫。你見過我的侄女馬吉特。」
迪耶特-施蒂利給了這個句子一個降調,把它從一個疑問句變成了一個陳述句,而又不讓布里斯知道它到底是疑問句還是陳述句。施蒂利已經掌握了在好幾種語言中使用這一技巧,不過在英語中使用這個技巧有些生疏。這種技巧是提出明確的信息而又不肯定它,這就讓對方不好意思徹頭徹尾地說瞎話。
「是的,沒錯。」布里斯說道。「就在這家旅館的餐廳里。她要和她的未婚夫一起吃午飯,但是她未婚夫沒來。」
「那就是艾里希。」施蒂利咯咯地笑著說道。「他是個非常喜歡冒險的年輕人,充滿了勇氣,就是很不守時。這當然不是你第一次遇到馬吉特?」
這重音又落在了疑問句和陳述句之間。施蒂利繼續探著這層關係,希望能讓布里斯編個謊。在這些事情上,提問者從謊言中得到的東西比從實話中得到的要多。
「在哈佛,」布里斯承認道,「不過是幾年前的事了。」
「對,哈佛。」對布里斯的實話實說,施蒂利儘可能地掩飾住一臉的不快。要是布里斯說謊,就說明他和馬吉特之間現在還有見不得人的來往。「我想我們所有的麻煩都來自你們的哈佛學院,布里斯先生。」
「大學。」這個美國人糾正道。「我們讀的是商業管理研究生院。」
「對,沒錯。」施蒂利可以聽出他的聲音中已經有點兒不耐煩了。他緩緩地、平穩地吸了一口氣,讓自己徹底平靜下來。「但是,如果我說錯了請給我指正。難道不是在美國的大學裡面,婦女解放之類的新觀點,被所謂的,創造出來了嗎?」
布里斯啜了一口冰水,看著領班把菜單先給了他的主人,然後又給了他。他們點了菜。「不過,我們同情你們,」施蒂利又轟隆隆地接著說道,「但我們不允許你們把這些問題進口給瑞士。」他露出一副快樂的表情,又讓他的眼睛眨巴了幾下,表示當他開玩笑的時候,他沒在開玩笑。
年輕人似乎沒明白。他有點兒倔頭倔腦地解釋道,既像是對施蒂利,也像是對他自己。「問題是甚至大多數婦女都不能理解這個問題,更不要說男人了。所以,如果這是個問題的話,就是個普遍的問題。婦女長期受到壓制,男人則變成了典型的肌肉發達的傻瓜,不得不打腫臉充胖子,因為他已經感覺到內疚。」
迪耶特-施蒂利讓這一席令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話在一陣耳旁風中飄散。「我的一些英國朋友喜歡年輕姑娘用鞭子抽他們,」他說道,「他們告訴我這種受虐待狂在他們那裡的男人中間很普遍。你們那裡也普遍嗎?那種被女性奴役懲罰的竊喜?」
布里斯更是一臉的霧水。他合上菜單,把它放到一邊。「時不時地可以讀到警察襲擊這樣的地方。怎麼了?」
「這就反映了你所說的內疚。如果男人把女人奴役了這麼長的時間的話,他們的內疚感自然就會產生這種反常的慾望,讓女人來羞辱主宰他們。我們瑞士人,」他接著飛快地說道,「則沒有這種軟弱懷疑的幻想。我們讓我們的婦女呆在她們該呆的地方,因為她們就該呆在那裡。這不是我們要這樣,而是天意安排。」他皺了一下眉頭。「是這個詞吧?上帝安排婦女生孩子。他把她們的生活限制在這件事和圍繞著這件事的其他事上。天意,對嗎?」
「在瑞士。」布里斯補充道。
「你說什麼?」
「在瑞士你們正把它變成你死我活的鬥爭。在法國或者德國或者美國也肯定有同樣的問題,但是不管怎麼說,婦女會得到承認,哪怕是要經過激烈的鬥爭。但是瑞土男人在這件事上只有一種玩法:不許輸。」
「什麼意思?」
「不許輸。我以前是踢足球的,哦,用你們的話來說就是橄欖球。我們以前有個不許輸教練。他腦子裡什麼也不想,腦子的任何一個犄角旮旯里都不允許有他的隊有可能輸掉一場球的念頭。大多數教練都喜歡做出這副樣子,但是你知道他們是人,輸球的念頭還不至於讓他們得心臟病。勝敗乃兵家常事,這是他們的座右銘。不許輸的大麻煩在於,當你真的輸了——這是不可避免的,它就讓你只剩下找絕命索的份了。不許輸也就一頭跌下來,摔得粉碎。」
迪耶特-施蒂利靠在椅子背上,看著他的午餐餐客。他本來是準備和一個相當沒有人味的人談話,跟大多數銀行家一樣,一個擺弄著數字,用鼻孔哼出利潤,儘可能地把它加到最大。但是除了對貪婪透徹的理解之外,這種熟練的操作根本用不著思考人性。
「布里斯先生,」他說道,這時,熏鮭魚上來了。「我想把你當作我的知心人。你是個有感情的人。我從內心裡非常討厭那些我每一周的每一天里都得打交道的沒有靈魂的銀行家。你了解人的心。對你,我想我可以無話不說。」
「說什麼?」
「我的寶貝,可愛的侄女。」
從布里斯切下一塊鮭魚然後把它送進嘴裡的方式,一點兒也看不出他對這個問題是感興趣還是覺得無聊。施蒂利第一次希望這個粗大的雜種是施蒂利這邊的人,而不是帕爾莫和他討厭的UBCO的人。可能還有一個辦法……?
「告訴我,親愛的布里斯,有沒有人跟你解釋過《廢除父權製法》?」
年輕人皺了一下眉頭,搖了搖頭。「你能翻譯一下嗎?」
「解釋比翻譯要容易。」施蒂利向他保證。「有一條法律已經統治我們幾百年了。甚至在成文法出現之前,我敢肯定。早在十三世紀瑞士結成了第一個防禦同盟的最初的階段,這條法律就有了。這條法律很簡單:在任何一個家庭里,最後的發言權在丈夫。」
「最後的發言權?我不明——」
「問題不在法律上。」施蒂利很粗魯地繼續說下去。「問題是現在有一個非常明顯的運動,要把這條法律從書本上抹掉。如果成了,那麼每個家庭里丈夫有選舉權,妻子有選舉權,每個成年的孩子有選舉權。你聽過這種荒唐的事嗎?」
「聽過。」
「而且更荒唐的是,」老頭又接著說道,「政府實際上正在準備,一旦法律生效,就建立一個……一個……一個機構,」他氣急敗壞地說,「幫助這些孩子去投家庭票。一個顧問局,」他用嘲諷的語調補充道,「指導,都是現代社會學假仁假義的胡說八道。你能想像這種極其愚蠢的行為嗎?」
「能。」
「那好。」迪耶特對他的熏鮭魚說道,並且一下子把它消滅了。
對於這次費了些周折安排的會面他既高興又擔憂。和敵人打成一片是情報工作中的大忌。這種事只能在最高級別上做,像總統們和首相們在最高級首腦會議上的交往。當然,從某種角度上講,這就是最高級會談,儘管坐在桌子對面的應該是帕爾莫,而不是他的手下人。
如果是跟帕爾莫的話,他可能就無法這麼從容不迫了。那種給他的熏鮭魚下毒的衝動可能強烈到根本無法剋制。但是這兒的這個蠢貨卻好辦,這個橄欖球手,這個大塊頭,他的大腦已經被女人徹底擦過、洗過、沖乾淨了。他聽說美國的男人都被他們的女人玩弄於股掌之間,但是百聞不如一見。瞧他諷刺不許輸的想法那勁兒!似乎他生活中的女人還沒有往他的腦子裡灌輸不許贏的哲學。
當熏鮭魚的盤子被收走的時候,他說道:「那麼你們就讓女人——用新名詞怎麼說來著?——做她們的事?」
布里斯靠朝後面,啜了一口葡萄酒汽水,然後說道:「施蒂利先生,你還能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