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離婚縣長要下台,回鄉搬救星
二泉映月
縣長呼國慶近來一直頭疼。
他遇上麻煩了。是大麻煩。如果弄不好,他的官也許就當到頭了。
這麻煩是由一樁離婚案引發的。
近些年,離個婚已不算什麼了。說起來,事本來很小,他根本沒在意。可就是這麼一個小小的麥芒兒,突然之間起了連鎖反應,引發了一連串的事端。真是大風起於青萍之末呀!於是,呼國慶決定去按摩一下,治治他的頭疼病。他知道,在這種時候,要顯得大氣一些,要更為瀟洒。他記得呼伯曾經說過,當問題成了堆的時候,你就是一堆爛泥,真攤開了,也就好上牆了。
如今在縣城裡也有按摩院了,自然也有了異性按摩。不過,在平原上的一個小縣城裡,它還是有點羞答答的,它的名稱或是叫「桑拿浴」,或是叫「按摩診所」,總之,雖然遮遮掩掩,也算是有了。
可呼國慶自任縣長以來,一次也沒有去過。他不是不想去,主要是顧忌他的名譽,一個三十六歲的年輕縣長,不顧忌名聲行嗎?現在,他不想那麼多了,他要去讓人「按摩按摩」。他聽說很多縣裡的幹部都是晚上去的,偷偷摸摸的。他要大白天去!
離開辦公室的時候,他故意對秘書小趙說:「走,咱也去叫人『按按』。」平時,他總喜歡一個人開車出去,這一次,他專門帶上了秘書和司機。他就是要讓人知道,他不在乎人們會說什麼了。
當他們驅車來到「按摩診所」的時候,老闆早早地就迎出來了。秘書搶先一步,介紹說:「這是呼縣長。」腰上挎著BP機的老闆立時握住他的手,十分熱情地說:「是呼縣長啊。呼縣長,你好你好!聽到『大師』的消息了吧?」
呼國慶望著這個生意人,知道他是跟王書記有點關係的,心說,在縣城裡,有什麼事情能瞞過我嗎?可他什麼也沒有說,只是跟他碰了碰手,故作不知,問:「什麼大師呀?」
老闆吹噓說:「哎呀呀,你還不知道哪?我就是說要去請你呢……『大師』是我們特意邀請來的。徐大師得過峨眉山老道的真傳,是帶功按摩,能治各種疾病,是個神人,真是神人哪!他在外地的時候,曾多次為中央首長帶功按摩……」
呼國慶說:「好哇,我近來頭有點漲,讓他給我按按。」
老闆連聲說:「請請,請。」
進了「診所」,呼國慶發現裡邊並不熱鬧,人也不多,四下望去,都是些木板隔成的一格一格的小隔間,每一個小隔間都掩著一道布簾,每個布簾門前還立著一位姑娘。他不經意地瞥了一眼,見她們雖然都抹了些脂粉什麼的,也都還是些農村的姑娘;那些小隔間裡邊,大同小異,差不多都鋪著一張床,還有一些沙發之類。間或,有女人的笑聲從布簾後面傳出來……呼國慶明白了,這裡是過夜生活的地方,喧鬧是晚上才會有的。
老闆把他們引到一個略為寬大一些的雅間里,一邊吩咐人泡茶,一邊說:「呼縣長,你先泡泡,我這就去請『大師』。」
呼國慶無心洗浴,他只是略微在盆池裡泡了一會兒,就穿著一件寬鬆的浴衣走了出來,重新回到雅間,躺在了那張鋪有床單的硬板床上……他想靜下心來,思考一點什麼,可線頭太多,網一樣,一想頭就大。真是剪不斷、理還亂哪!
片刻,老闆領著「大師」進來了。呼國慶懶懶地從床上坐起來,聽老闆介紹說:「這是咱縣的呼縣長……這就是徐大師。徐大師,你可得給咱縣太爺好好治治呀!」
呼國慶看了來人一眼,站起身來,去和「大師」握手。「大師」看上去有五十多歲,穿一件很乾凈的舊道袍,面目清癯,一副仙風道骨的神態,卻戴一副黑墨鏡。「大師」站在那裡,只微微地點了點頭,手伸出來了,身子卻未動,呼國慶立刻就明白了,「大師」原來是個瞎子。
當兩人的手握在一起的時候,他又突然發現,這人怎麼看上去有些面熟呢?呼國慶問:「徐師父是本地人吧?」
老闆馬上說:「大師是咱縣人。要不,還請不來呢。」
「大師」看上去很沉默,話不多,只說:「你躺下吧。」
於是,呼國慶重新躺了下來。當他躺在那張床上的時候,「騰」的一下子就想起來了。他的確是見過這位「大師」的,那是在二十多年前,他在縣中上學時,曾見過一個賣狗皮膏藥的瞎子。那時候,他時常蹲在學校大門旁的電線杆下面,摸摸索索地擰煙來吸,有調皮的孩子用小瓦片投他,他總是跳起來,掄起竹竿破口大罵……就是他,肯定是他!二十年後,他成了「大師」了?當這一切弄明白后,呼國慶有些索然。他心想,不會是個騙子吧?可又一想,他能騙什麼呢?不由暗暗一笑,心說,吃什麼飯的都有,這也算是一碗飯吧。
「大師」先是鄭重其事地凈手,接著又點上了一炷香,即刻,房間里有了一股淡淡的香味。而後「大師」來到他的床前,默默地說:「我這是帶功按摩。你要放鬆些,全身放鬆。放鬆后再入境,什麼也不要想,人世間的是是非非要全拋下,這樣效果才好……」
呼國慶沒有吭聲。他想,要能拋下就好了。問題是能拋下嗎?人是在世間活的,怎麼能拋下世間的事情哪?荒唐。
「大師」說:「不能拋下也不要緊,我會帶你入境,帶你進入功法的境界。我先按你的頭部,按時配有功法音樂,按頭時,曲牌是《二泉映月》;按身上時,曲牌是《百鳥朝鳳》……」
呼國慶心焦如麻,自然無心聽他說什麼。無意中拾了兩句,也仍是很不以為然。他心裡說,還挺「形式」呢。怪了,也就是「按摩按摩」,也要講個「形式」?也是呀,也是,若是沒有了這些「形式」,又怎敢稱「大師」呢?
可是,很快他就發現,他錯了。時光是很染人的呀!
這是一雙多麼奇妙的手啊!
當音樂響起來的時候,他覺得他的腦袋忽然之間成了一把琴,一把正在被彈奏的琴。隨著音樂的節拍,有一雙手正在他的腦袋上彈奏。那雙手從鼻側做起,經過眉間、前頭部、顱頂部、後頭部、後頸部……先是按、掐、點、搓、揉,接著是抻、運、捻、壓、彈……那十個指頭先是像十隻靈動無比的小蝌蚪,忽來忽去,忽上忽下,忽合忽分,在他的面部穴位上遊動;繼而又像是十隻迅捷無比的小叩錘,一叩一叩、一彈一彈、一鑿一鑿,慢中有快、快中有合、合中有分,在他的頭部穴位上跳動。樂聲快時它也快,那樂聲慢時它也慢,啊,那彷彿是一個啞甜的老人在給他講古,又像是在吟唱著什麼。
些許的蒼涼,些許的淡泊,些許的睿智,些許的平凡,如夢?如詩?如歌?漸漸地,那音樂隨著彈動流進了他的髮根,滲進了他的頭皮,涼意也跟著滲進來了,先是一絲一絲、一縷一縷,慢慢就有清碧碧的水在流,他甚至聽到了輕微的「嘩啦、嘩啦」的水聲,隨著那水流,他覺得有一股熱乎乎的東西從腦海里流了出去……
瞬間,有黑蒙蒙的一層東西散去了,他的腦海里升起了一鉤涼絲絲的明月。啊,月亮真好!月亮真涼!月亮真香!月亮銀粉粉地映在水面上,有涼涼的風從水面上掠過,風吹皺那水中的月兒,四周是一片空明,一片空明啊!他就像是在那涼涼的水面上躺著,月亮碎在他的腦門上,一搖一搖,一簸一簸……接下去,什麼都沒有了,什麼都消失了,沒有了縣長,也沒有了那纏在網裡的日子,門是空的,月是涼的,一片靜寂。他只覺得眼皮很重很重。
就在他半睡半醒、欲仙欲醉的時候,他模模糊糊地聽見「大師」說:「你身上沒病,心上有病。」
他不語。可他在心裡已默認這位「大師」了。雖然也有假。一個瞎子,用二十年的時間,把生命的運作寫在手上,寫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這就足可以弄假成真了。二十年哪,多少日子?!
突然,音樂變了,那雙手的指法也變了。這時候,那雙奇妙無比的手已悄然地移到了他的身上……他聽見他的身體在叫,身體的各部位都發出了一種歡快的鳥鳴聲,從「肩井」到「玄機」,跳「氣門」走「將台」,游「七坎」進「期門」,越「章門」會「丹田」……一處一處都有小鳥在啄,在叫,在歌,在舞;或輕或重,或深或淺,或剛或柔;那旋律快了,敲擊的節奏也快。啊,那手就是跳動的音樂,那肉體就是歡快的音符……
接著,彷彿是天外傳來一聲曼語:轉過身去。他就在朦朦朧朧中隨著翻過身來,立時,脊背也跳起來、叫起來了,從「對口」到「鳳眼」,走「肺俞」貼「神道」,下「靈台」近「至陽」,跳「命門」跨「陽光」,過「腎俞」近「龜尾」……一處一處脈在跳,血在跳,骨在跳。他感覺到有千萬隻鳥兒在他的身上鳴唱,忽而遠,忽而又近;忽而箭一樣直射空中,忽而又飄然墜落;有千萬隻鳥舌在他的肉體上遊走,這兒一麻,那兒一酸,這兒一抖,那兒一揪,熱了,這音樂是熱的,有一股熱乎乎的細流很快地滲遍了他的全身……天也彷彿一下子開了,天空中陡然拋下了千萬朵鮮花,香氣四溢!真好啊,真好!處處明媚,處處鳥鳴……
到了這時,他已經徹底放鬆了,什麼也不想了,只想睡,只想好好地睡上一覺。
可是,縱然是到了這般境地,什麼都忘了,什麼都丟掉了,有一句話他卻沒有丟掉,這句話他一直在牙縫裡含著,那就是:要儘快地去見呼伯,能救你的,只有呼伯了。
背景
縣長呼國慶有一個情人。
這是絕密。直到現在,仍沒有一個外人知道。
他跟她是四年前認識的。那時,他還在順店鄉當書記。順店鄉離縣城較遠,沒人願去,呼國慶去了,工作搞得很有起色。後來,市裡派人下基層考核幹部,派到順店鄉三個人,兩個男的,一個女的。再后,那女的就成了他的情人。
那女的叫謝麗娟,大眼,大嘴,長得很「那個」。看見她總不由得讓人往「茄子地里」想,可又不能想。人家是來考核幹部的,政治生命在人家手裡捏著呢,說不定就「一言興邦,一言喪邦」。
初接觸時,呼國慶很謹慎,既熱情又有分寸,他主要是想給考核組留下個好印象。接觸了兩次后,他發現三個人中,那女的是關鍵人物。因為她長得太「那個」,那兩個男的都樂意聽她的。這是個很微妙的心理因素,呼國慶捕捉到了。於是,他做了一點小小的動作,他不再見她了,盡量躲著她,私下裡讓鄉里的秘書把生活安排好,卻不跟她見面。這樣,兩天後,所有的幹部都談完了,呼國慶成了最後一個。考核組的人對他說:「呼書記,你準備一下,下午咱們談談吧。」他說:「好,好,我下午彙報。」那天中午,鄉里請了一頓,呼國慶暗中布置了一下,把兩個男的全都灌翻了,卻偏偏留下了那女的,只讓她喝飲料。下午,呼國慶就去了那女人的房間。這時候,呼國慶也並沒有想別的,無非是想讓她回去后多說幾句好話。
可是,當他跟那女的見面的時候,那女的第一句話就說:「呼書記,你的心眼真多。」
呼國慶一下子怔住了。他想,這小女子可真不簡單哪!他那點小把戲,她一眼就看出來了。可他還是裝出一副什麼也沒聽出來的樣子,撓了撓頭,笑著說:「我們這裡比較偏,輕易不來個市裡領導,也不知道如何接待,有不周的地方,還望多包涵。」
那女的手裡扇著一個小手絹,有意無意地說:「把我們的人都灌翻了,還說不會接待?」
呼國慶又撓了撓頭,說:「你看,真不會,真不會。」
那女的看了他一眼,說:「你在這兒反映挺好呢。」
呼國慶故意嘆口氣說:「我這個人,沒啥能力,鄉里的工作,不好弄啊……」
那女的說:「怎麼不好弄?不是幹得挺有起色嗎?」
呼國慶說:「不好弄,凈二不豆子。」
那女的「哧兒」笑了,好奇地問:「啥叫『二不豆子』?」
呼國慶故意逗她說:「你知道豆子吧?」
那女的白了他一眼:「我怎麼不知道豆子呢?你也太輕看我了吧……」
呼國慶說:「『二不豆子』是本地方言。咋說呢?就是那種……你說它不熟吧,它黃了;你說它熟了吧?裡邊又青不棱的。這就是『二不豆子』。這種豆子點不成豆腐,是瞎貨……」
那女的馬上說:「我明白了,這是一種形容,對本地人的形容。對不對?」
呼國慶連聲說:「對,對,太對了!從民俗學的觀點來看,這是一塊無骨的平原,是塊綿羊地,翻翻歷史書你就知道了。從根本上說,人是立不住的,因為沒山沒水,就沒有了依託。可這裡有氣。從《易經》理論上說,氣生水,也生火;生水倒好了,水可潤人,你到海邊上看看就知道了,水養人,也秀人,水能把人托起來。可這裡又缺水,不是說沒有一點水,是缺那種潤人的大水。你到村裡看看,二畝大的一個水坑,他們就叫『海子』。所以說,只能生火,火也是小火,沒有火苗的火,也就是煙什麼的。間或也可能出一個什麼大氣候來,但一般都很難成景。地就是這樣的地,人就是這樣的人。或者就大多數來說是這樣的。所以在基層工作,遇上的凈是些『二不豆子』,就沒有什麼道理可講……」
那女的聽著聽著,兩隻大眼忽閃忽閃的,露出一副很感興趣的樣子……
可呼國慶說到這裡卻不說了,故意不說,只說:「瞎編,瞎編。」
那女的很認真地看著他,說:「你談得挺好,挺有意思。」
往下,呼國慶輕描淡寫地說:「閑扯篇呢。兩位科長喝高了,這會兒不算正式談,晚上再正式給你們彙報吧。我說兩個小笑話,你就知道『二不豆子』啥樣了……我剛來的時候,遇上了一件麻纏事。離這兒七里,有個村,叫圪墚村,你聽這名兒!村裡有個小學。有一年下暴雨,村裡有一戶人家的房子塌了。房子一塌,沒地方住了,剛好那學校放假,這戶給村裡說了說,就搬到學校去住了。說是暫時的。可後來學校開學了,他也不搬,就在那兒扎長樁住下了。一住三年,弄得學生沒地兒上課。村裡、鄉里都勸他搬出來,可誰去說也不行,他就是不搬。這家有四個兒子,虎洶洶的,村裡也沒人敢惹。一直到我來之後,他家還在那教室里住著呢。有人給我反映了這個問題,我就去了。去那裡一看,果然如此。我就給這戶人家做工作,希望他顧全大局,儘快地搬出來。我說,給你們半個月時間,這時間夠寬裕了。可我一轉臉,就聽這戶人家說:他說的是個!想走走,不想走去,說些七八鳥幹啥呢?!縣法院都來過,也沒執行了,還怕鄉里?!我沒吭聲,一句話也沒再說,就走了。到十五天頭上,我又去了。這次我帶上了鄉里的全體幹部,還帶上了鄉派出所的全體民警。臨去時,我對那些民警說:都把槍帶上!到了圪墚,還沒進院呢,就見這家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擁出來十幾口子,一個個大呼小叫的,說是死在裡邊也不出來!我站在院里,沉著臉說:『搬,十五天時間已到,按照法律,可以強制執行!』我這麼一說,更壞事了,只見門前的地上趴倒了一片,一個個哭天搶地地說,誰敢搬,就從他們身上踩著過去!誰敢搬,他們全家就死在誰的面前……一傢伙,幹部們全都愣住了,誰也不敢動了,全都看著我。我黑著臉說:『看我幹什麼?執行!出了問題我負責!』而後,我側過身,對民警們喝道:預備!民警們呼啦啦都把槍拔出來了。我說:瞄準!民警全都用槍瞄準了他們。我說:我喊,一、二、三……你們就開槍!出什麼問題我一個人擔著!接著,我喊:一!還沒等我把第二聲喊出來,這家的女人忽一下都爬起來了,一個個臉都嚇白了,看誰跑得快吧。一邊拽她們的男人一邊往外跑,還嘴硬呢,說:叫他搬,叫他搬了……」
那女子聽得入迷了,擔心地問:「沒出啥事吧?」
呼國慶說:「沒有。這事以後,可老實了,再不纏了。」
那女子歪著頭看了他一會兒,說:「你真敢開槍呀?」
呼國慶說:「真敢。不過,臨出發的時候,我給民警們下了死命令,不準帶子彈,一粒子彈也不準帶……」
那女的「咯咯」地笑起來,笑得腰都彎了,半天喘不過氣來。最後說:「你真壞呀,真壞。」
接著,呼國慶又給她講了一個「笑話」,講得繪聲繪色的,也捎帶著不顯山不露水地把自己的「政績」給裹進去了。逗得那女子一會兒「咯咯咯」,一會兒「嘀嘀嘀」地笑個不停……到了這時候,他看目的已經達到了,就毫不遲疑地站起身來,找了個借口,走了。
當天晚上,當考核組的三個人坐在一起時,呼國慶就又是一個樣子了。他很嚴肅很認真地坐在那裡,衣服上的每一個扣子都扣得嚴嚴實實的,像一個小學生一樣,手裡捧著一個小本,說的每句話都很有分寸,都留有充分的餘地。當他彙報工作的時候,眼看著手裡的小本,嘴裡吐出了一串一串的數字……那女子坐得離他最近,看他不時地看手裡的小本本,說得又是那樣的流利、那樣的精確,就好奇地把頭湊過來,看他手裡拿的小本。這一看不要緊,他想捂上,可已經來不及了,原來他手裡拿的小本本是空的,上邊什麼也沒有寫……這是個多麼精靈的女子呀!她什麼也沒說,像是只看了一眼,又重新坐回去了。呼國慶只好裝模作樣地咳嗽了一聲,把那小本本裝進了衣兜。
第二天,考核組的人要走了。當鄉里的幹部們為他們送行時,那個叫謝麗娟的女子有意無意地和呼國慶走在了一起,她貼近他的耳朵輕聲說:「你真鬼!」說著,她忍不住又笑了。呼國慶怕別人聽見,就故意很嚴肅地點點頭,說:「噢噢。」謝麗娟低聲說:「你『噢』什麼?我有事要告訴你呢。這事吧,本不該說的。我告訴你,也好讓你有個思想準備。」接著,她用更小的聲音說:「告訴你一個消息,你是縣長候選人之一……」
呼國慶一聽就明白了,他的戰略已經起作用了,無疑,這個女子對他產生好感了。這消息是組織部門掌握的,是上層的機密,按說是不該說的,這是違反紀律的事,可她竟然告訴他了。對他來說,這個消息實在是太重要了!太及時了!呼國慶不敢兒戲了,他緊握住她的手,很真誠地說了兩個字:「謝謝。」
應該說,呼國慶能當上縣長,謝麗娟是幫了大忙的。這不僅僅是在給市委組織部彙報時,她把他誇成了一朵花;關鍵是,她及時地給他提供了信息,使他贏得了時間。當時的縣長候選人是兩名,呼國慶排在第二位,是搭配上去的;另一個人是上邊壓下來的,無論從哪方面說,都比呼國慶有優勢,可最後卻是呼國慶當選了。
當然,在最關鍵的時候,是呼伯說了話……
呼國慶當上縣長后,覺得無論如何也該去看看人家小謝。小謝跟他非親非故,這樣幫他,是很夠意思的。可送點什麼好呢?他斟酌再三,最後還是拿不定主意。他想,這樣的城市女子,人又漂亮,必然心高氣傲,禮重了,她說你俗,也許那點好印象就破壞了;送點雅的,又顯得太薄氣。於是就乾脆些,什麼也不帶。
那是四月的一天,呼國慶帶車到市裡來了。他本意是看小謝的,可他卻轉了個彎,先去組織部見了那兩位科長,說了一些客氣話。在說這些客氣話的時候,他已拐彎抹角地把謝麗娟的情況打聽清楚了。到了這時,他才知道,小謝並不是市委組織部的人,她在宣傳部工作,是臨時抽出來的。組織部在二樓,宣傳部在三樓,呼國慶本意是要上去的,可其中的一位科長熱情得過了頭,說話間就撥了個電話,小謝就從樓上下來了。呼國慶沒有想到,這次見面,小謝卻顯得非常冷淡,話很少,像變了個人似的。她只是乾乾地跟他碰了一下手,很矜持地說了兩句客氣話,就冷場了。
這時,呼國慶靈機一動,說:「這樣吧,剛好三位都在,機會難得,我表示表示,請你們吃頓便飯,怎麼樣?」
那兩位科長看樣子都很樂意,可小謝卻斷然拒絕了。她說:「你們去吧,我晚上還有事情……」
呼國慶一下蒙了頭。他想,這次來是專程看你的,你要不去,這客就請得沒有價值了。於是,他半開玩笑地說:「怎麼,不給面子?」
謝麗娟冷著臉說:「我確實是有事情。你們去吧,你們去。」說著,扭身就想走。
那兩位科長一看小謝不去,也都不想去了,連聲說:「算了,算了吧……」
這麼一來,把呼國慶搞得非常尷尬。他站在那裡,暗暗地咽了口唾沫,舌頭像不會打彎了似的說:「那,那,要不……改天?」
那兩位科長看小謝冷淡,也不像開初那樣熱情了,只連聲說:「呼縣長,改天,改天吧。」
就這樣,匆匆見了一面,小謝走了,那高跟鞋在過道里「橐、橐……」地響著,每一下都很重!
回到招待所,呼國慶心裡很不是滋味。他想,怎麼就翻臉不認人呢?不大對勁呀?是得罪她了?不會……那又是怎麼一回事呢?越想越覺得這裡邊肯定有蹊蹺。於是,他對司機說:「放你的假了,你先回去吧。我晚上有個攤兒(酒席)。明天上午來接我。」
傍晚,呼國慶鼓足勇氣,敲開了市委家屬院五號樓的一個房門,門開了,立在門前的正是謝麗娟。呼國慶說:「冒昧了。不管你歡迎不歡迎,我還是想見你一面,好當面向你致謝……」
小謝笑了,是她的眼睛笑了,那雙大眼一下就燦爛了,她望著他調皮地說:「你也該來呀……」而後,她輕輕地咬了咬下唇說:「請吧。」
進門后,呼國慶才鬆了口氣,那提著的心也就放下來了。他大略地看了看房間的格局,這是一套一室一廳的小單元,好像是只住著謝麗娟一個人。房子不大,卻布置得很整潔,一切都井井有條。當他在沙發上坐下來的時候,小謝已經把水果、香煙都端上來了。而後,她歪著頭,甜甜地問:「喝茶還是咖啡?」
呼國慶說:「茶吧。」
不一會兒,謝麗娟就把茶泡好了,她把茶端上來,放在他的面前。那是一個十分精緻的小茶杯,裡邊的茶葉碧綠碧綠的。接著,她拉過一張摺疊椅,在他的對面坐了下來。當兩人面對面時,卻出現了瞬間的沉默。兩人都在注視著對方,就好像是分別很久的老朋友,又突然重逢了一樣。
片刻,小謝說:「我猜,你肯定會來。」
「噢,為什麼?」呼國慶笑著問。
小謝看了他一眼,說:「因為你鬼。」
呼國慶一時之間不適應這樣的談話方式,他搖了搖頭,不置可否地笑了。
「已經到任了?」
「到任了。」呼國慶點了點頭。
「祝賀你呀,縣長大人。」小謝笑著說。
「祝賀什麼,一個爛攤子……」呼國慶故意說。
「又藏呢,又藏呢。」小謝歪頭看了看他。
「不是藏,是確實不好弄。」呼國慶做出一副很認真的樣子。
小謝眼裡閃著光:「我還不知道你嗎,鬼精鬼精的。」
呼國慶笑笑說:「你知道我什麼?我那都是些小把戲,上不得檯面的。能幹的人多了去了……」
小謝說:「你也別給我來這一套。按你的能力,當個市長也綽綽有餘。這你心裡清楚。可你也有不足的地方,你知道你的最大缺陷是什麼嗎?你太精明,小智慧太多,處處顯示你的機智,顯示你高人一籌,你把智慧用濫了。你缺的是大智慧,缺的是傻氣。而古往今來,能幹成大事的人,身上都有一股傻氣。這是你的致命傷……」
呼國慶怔住了,緊跟著,他的激情一下子被調動起來了,他的兩隻眼睛也開始放光了。他說:「你說得太對了,你敲到我的麻骨上了!我知道我身上有毛病。有時候會忍不住顯示自己……但是,有一點,可以說,你還不了解這個平原。在這裡,缺的不是傻氣,我知道你是從大的方面說的。在這塊土地上,生長著的就是一股股的傻氣,到處都是傻氣,傻氣是平原上的最大優勢,同時也是最大的劣勢。裝傻充愣、大智若愚是這塊土地的特質,正是因為傻氣太多了,它把很多好的人才都淹沒了。傻氣是可以做大,但它也磨人,它吞吃的是人的靈性……」
小謝兩眼直直地望著他,說:「你是哪個學校畢業的?」
呼國慶故意貶低自己說:「我就蒙了個電大,後來又暈去進修了兩年。」
小謝問:「在哪兒?」
呼國慶說:「武大,是呼伯保送我去的。」
小謝驚喜地說道:「喲,說起來咱們倆還是校友呢,我也是武大畢業的。」
呼國慶擺擺手,調侃說:「不敢,不敢。我那不算,我那不算,你們才是正牌。我是瞎暈的,拿錢買的。」
小謝嗔道:「就是校友嘛,你看你……」
呼國慶笑笑說:「就算是吧。高攀了。」
小謝仍很激動地說:「你的話也有道理。可我認為,土壤是可以改良的,這當然是一種文化改良。它需要時間。我剛才說的『傻氣』,跟你所說的傻氣還是有區別的。雖然同是本質,但『本質』和本質也有區別。我明白,你所說的本質其實是血脈裡帶著的一種東西。而我所說的本質,則是一種大的走向,這兩個相比較來說,一個是遺傳,一個是認識……」
呼國慶點點頭,接著說:「我明白你的意思,大器須鈍力。其實,這裡邊有一個『度』的問題。任何事情都是有『度』的,差之毫厘,謬之千里。關鍵是在『度』的把握上……」
往下,兩人越說越近乎,越說越投機,都有點相見恨晚的感覺。那話語就像是一把打開心靈的鑰匙,兩顆心都在一個亮點上跳躍著,你近一步,我也近一步,你躍上一層,我也躍上一層,很多東西一點一點地被剝蝕掉了,剩下的只是兩顆心的交匯,是精神亮點的互補……
十點鐘的時候,呼國慶看了看錶說:「噢,不早了,我該走了。」
謝麗娟柔聲細氣地說:「好,你走吧。」話是這樣說的,可她的聲音太媚了,兩隻大眼直勾勾地望著他,那分明是在挽留……
十二點了,呼國慶站起身來,又說:「太晚了,招待所要關門了。該走了,真該走了。」
謝麗娟仍一動也不動地坐在那裡,並不站起送他,只是聲音更軟更柔更甜:「好,走吧……」
那聲音實在是太誘人了,那聲音鮮艷無比,像是一隻只紅色的小櫻桃。呼國慶忍不住想把那聲音吃下去……
他又坐下來,自我解嘲說:「好,我再吸支煙。」
謝麗娟什麼也不說,站起身來,彎腰從茶几上拿起煙,給他遞上一支,而後又拿起火,從容坦然地移坐到了他的身邊,把火給他點上……
後來,不知怎的,兩人就抱在一起了。先是嘴對著嘴,接著是舌頭攪著舌頭……心智已燃燒到了那種程度,肉體也要跟著燃燒。這種燃燒是先親到了「里」而後才退到「外」的,是先有靈,而後才有欲;那舌尖尖上吮的是思想的汁液,親的是語言的結晶,是在精神上成熟之後才在肉體上品嘗的。兩人先是坐著親,而後又站起來親,親著親著身體的那些部位就接觸在一起了……呼國慶覺得他抱著的簡直是一團火焰,一團肉艷艷的火焰,觸到哪裡哪裡就有火熱的回應……他也有過一瞬間的游移,他想到了妻子,可那火焰很快就把他僅有的一絲游移燒成了灰燼。小謝渾身顫抖著對他說:「國慶,國慶,你把我吃了吧,你把我撕撕吃了吧……」
一個月後,呼國慶決定離婚。
沒有麵條了
呼國慶是在極其秘密的情況下,實施他的離婚步驟的。他也沒想一下子就把婚離了,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他的計劃是三年,打一場「解放戰爭」。
呼國慶的妻子叫吳廣文,師範畢業,也是從農村出來的,在縣城的一所小學里當教師。她跟小謝沒法比,人長得一般,乾巴巴的,還是個溫性子,說也說不出個什麼,也只會教個加減乘除,哄哄孩子。一開始的時候,呼國慶並沒有提離婚的事,他一字都沒透,反而比平時回去得勤了。有一次,吃飯的時候,他對妻子說:你看,縣上工作忙,應酬也多,一天到晚累得迷三倒四的,我也沒工夫陪你,老讓你一個人在家,我這心裡挺不是滋味。你下了班,也出去玩玩嘛,跳跳舞什麼的……吳廣文說,我不去,摟摟抱抱的,啥意思?再說,我也不會跳舞。呼國慶說:不會可以學嘛。我也不會。這樣吧,湊住機會,我帶你去學學。於是呼國慶就抽空帶她去了兩次舞場……
此後,在長達一個月的時間裡,呼國慶沒再回過一次家。他先是藉機會考察去了,在外地待了半個多月,出差回來,他也沒有回家,而是獨自一個人開著車到小謝那裡去了。這時候,他已學會了開車,常常獨自一人開車到市裡去「彙報工作」。不過,他已交代過秘書,讓他隔三岔五地去給家裡打個電話,送些舞票什麼的。待他再回家的時候,發現妻子有了一些細微的變化,她在穿戴上有些講究了,走路也稍稍有些發飄,沒事時,嘴裡竟然哼出了「一二三四一……」他心裡說:很好。
這樣持續了一年多時間,呼國慶又有了新的發現。她發現妻子比以前愛說了,也都是些小道消息,從舞場上傳出來的消息:縣裡的人事安排,誰誰跟誰誰有勾扯;學校里的一些變化,哪個班裡學生如何……在她的話里,不時透出一個信息,她總是說,秦校長那人不錯,秦校長那人水平高,秦校長那人思想解放……呼國慶總是笑笑說:我也看那人不錯,是塊料。有一天晚上,呼國慶突然開車回家去了,可門卻鎖著,於是他又驅車趕到了縣城裡的一家舞廳,一看,果然不錯,妻子正跟那個姓秦的跳舞呢。從側面看,那姓秦的眼裡有東西。
他誰也沒有驚動,就又悄悄地離開了舞廳,心說:好,好哇。
再后,呼國慶出差就更頻繁了。他經常給家裡打個電話,說他要出去幾天,有時是一個星期,有時是半個月。初時,妻子還有些牢騷,時間一長,也就慣了。這時候,她已當上了那所小學的教導主任,常跟校長在一起研究工作,也忙起來了。到了第二年的冬天,呼國慶覺得時機成熟了,到了該攤牌的時候了。他先是秘密地去了謝麗娟那裡一趟,告訴她不要再往縣裡打電話了,要她在這一段時間裡跟他斷絕任何聯繫。其實小謝很聰明,她從一開始就沒有以個人的名義給他打過電話,每次打電話,只要他不在,她總是說:我是市政府辦公室,有個材料讓呼縣長趕快報來……連這樣的「暗號」電話,呼國慶也不讓她再打了。眼看要過年了,小謝有些不高興,就埋怨說:「你這個人就喜歡搞陰謀。攤開不好嗎?」
呼國慶說:「我也想搞陽謀,也想光明正大,可這樣行得通嗎?」
小謝說:「為什麼行不通?我就敢去縣裡,敢當眾宣布我愛你!你敢嗎?」
呼國慶說:「你別再給我添亂了。還說呢,我第一次來市裡找你,你像變了一個人一樣,冷若冰霜。那不是陰謀?」
小謝抱著他的頭,輕聲說:「那我也是為你好。我就看你靈不靈。你知道有多少人追我么?一個排都不止。你剛當上縣長,我是怕他們兩個看出我喜歡你,我怕我忍不住會流露出來。他們在組織部門工作,捏著你的政治生命哪……多不利呀!」
呼國慶說:「對呀,這不叫陰謀嘛,這是策略。」
小謝嗔怪道:「陰謀,就是陰謀。我也不知怎麼搞的,我原來可不是這樣的。我在學校的時候,喜歡唱,喜歡跳,有什麼就說什麼,喜歡直來直去。可一分到這裡,看一個個都那樣……我是被你們染的,被這塊地染的。」
呼國慶說:「手段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愛你,這就夠了。你要相信我,我用三個月的時間把這事處理好,在這三個月里,咱們不能有任何聯繫,要完全斷絕來往,你明白嗎?」
小謝嘆口氣說:「你太精明,精明得過頭了,我想,總有一天,你會栽跟頭的。可我沒有辦法,我真是太喜歡你了,包括你那些小詭計。親親,我對你一點辦法也沒有哇!只好隨你了……」
從這一天起,呼國慶說到做到,真的再不跟小謝見面了。過春節的時候,他到市裡去給領導拜年,竟然也沒有去看小謝。可小謝終於忍不住了,她在大年初一那天給呼國慶掛了個電話,電話是呼國慶接的,謝麗娟在電話里流著淚說:「我想你,我想死你了……」呼國慶對著話筒,很嚴肅地說:「噢,噢噢。是這樣,上班再說吧,好不好?」謝麗娟說:「你裝什麼裝?你真殘酷!你連句話都沒有嗎?」呼國慶對著話筒說:「噢,知道了。這事要慎重。過罷年再說,行吧?」謝麗娟「砰」的一下子把電話撂了……
過罷年,呼國慶就開始放出風來,說他要跟一個企業到深圳去考察一個項目。這話在半月前就說了,可臨走的時候,他卻悄悄地借故留下來了。那是一個星期六的晚上,白天里,呼國慶帶著秘書和司機去了一個偏遠的鄉村,一直拖到很晚很晚的時候才往回趕。回到縣城已經快十二點,呼國慶對秘書說:「走,跟我回去,讓你嫂子下麵條!」秘書忙說:「算了,呼縣長,天這麼晚了,不去了。」呼國慶根本不容他回話,虎著臉說:「去,都得去。跟著我你還怕什麼?」就這樣,呼國慶帶著秘書和司機突然回去了。
推開門的時候,呼國慶「愣」住了,秘書和司機也都愣住了,只見他的妻子吳廣文和秦校長抱在一起,雙雙在沙發上坐著……呼國慶的臉立時就沉下來了,他一聲不吭地站在那裡,一句話也不說。屋裡的電視機仍在嗚哩哇啦地響著,正播演著一個外國的愛情片。可那一對就像是嚇傻了似的,渾身抖著,卻仍然是雙雙摟抱在一起,一動也不動地坐著,沙發很大,他們只佔很小的一個角……
片刻,呼國慶回過身來,默默地擺了擺手,對愣在那裡的秘書、司機說:「沒有麵條了,你們回去吧。」秘書和司機這會兒才醒過神兒來,一個個像偷兒似的,慌慌張張地溜走了。
呼國慶「啪」的一下關上了門,甩開手,用力地摔了兩個玻璃杯!只聽「砰!砰!」兩聲巨響,地上飛濺著一片玻璃碎片!接著,他怒聲吼道:「TMD,欺負到老子頭上來了?!我崩了你個狗日的!」
那兩個人像傻雀一樣,這時才想起趕忙分開去,那秦校長膽都嚇破了,竟然「撲通」一聲,跪了下來,他跪在那兒說:「呼縣長,你你,你你你……聽我……解釋。」
呼國慶破口大罵!整整罵了有十多分鐘……罵得他們狗血噴頭!這時,那些鄉村裡的罵人土話一下子就游到了他的嘴邊上,張口就來,用得是那樣的自如,罵得是那樣酣暢淋漓!他已經好久沒這樣罵過人了,他覺得他早已知識化了,離昔日里的鄉村已經非常遙遠了,可他沒想到,他一下子就罵回到鄉野里去了。罵到最後,連他自己也覺得過了,就拉回來說:「解釋什麼?還有什麼可解釋的?人贓俱獲!你還有啥話說?!有多少人給我透風兒,我本來不信。可你們不作臉哪!」說著,他拉過一把椅子,在兩人面前坐了下來,故意淡了語氣說:「說吧,你們想怎麼辦吧?」
吳廣文渾身抖得像篩糠一樣,她緊勾著頭,流著淚說:「也,也沒幹,沒幹什麼,真的沒幹什麼……」
那秦校長也小聲跟著說:「沒幹,真是沒幹,頭,頭一回,就,就接,接了個吻。」
呼國慶說:「吳廣文,你別說了,你還有臉說?」
接著,他用力地拍了一下茶几,喝道:「你看看,你們都成了啥樣子了?!咱們在一個縣裡工作,你,你們能不能給我留一點臉面?就是有啥,背背人好不好?你們這樣,傳出去還叫我怎麼工作,我還有臉在這裡工作嗎?!」
他這麼一說,吳廣文也默默地跪下了,兩人都跪在了他的面前。那秦校長用力地朝自己的臉上扇了一巴掌,說:「呼縣長,我錯了,錯完了……」
到了這時,呼國慶看火候差不多了,就站起身來,長嘆一聲,在屋子裡來來回回地踱步。這麼走了一會兒,他擺擺手,默默地說:「起來吧,都起來吧。」
兩人跪在那裡,像驚兔一樣地望著他,想起來,又不敢起來。呼國慶望著他們,再次用很傷感的語氣說:「起來吧……」兩人這才慢慢地站起來,又不敢坐,屁股只欠著沙發的邊……
呼國慶說:「事已經出來了,我也不難為你們。只有一條,我只要求你們給我作個保證,保證今後不再往來,唉……也就算了。」
秦校長一聽這話,就像是獲了大赦一樣,立即發誓賭咒說:「呼縣長,你放心吧,我們絕不再來往了。從今往後,你要再發現我跟小吳有來往,我就是豬、是狗,是連豬狗都不如的畜生!」
呼國慶說:「那好,我相信你。」接著,他沉默了一會兒,說:「老秦,縣長也是個人哪,我也要個臉面,你總得給我個台階下吧?這樣吧,你給我寫個保證書,簽上你倆的名字,你就可以走了。」
秦校長低著頭,沉默了很久,只見腦門上的汗珠一層層地往下滾落……最後,他說:「呼縣長,你能不能放我一馬?你要能放我一馬,我一輩子聽你使喚,一輩子保你的駕,永不反悔……」
呼國慶說:「這樣不好吧?咱們都是為黨工作的,不是為哪個人工作的。要不,我給公安局的馬局長打個電話?讓他來處理?反正已經這樣了,我就再不要臉一回……」
秦校長的頭勾得更低了,頭上的汗珠亮晶晶的,一豆一豆地往下滴……末了他說:「我寫。」
可拿起筆的時候,秦校長又猶豫了,他吞吞吐吐地說:「呼縣長,你,你叫我怎麼寫呢?」
呼國慶冷冷一笑說:「怎麼是我叫你寫呢?是你自己下的保證嘛。你是校長,是玩筆杆子的,還用我來教你?實事求是嘛,如實寫。」
秦校長雙手擂著頭,萬分懊愧地說:「真的沒幹什麼呀,真的……」
呼國慶引導說:「老秦,別的我就不說了。你半夜十二點還在我家裡坐著,這關係正常嘛?我也不要你多寫,就寫兩人發生了不正當的關係,以後絕不再犯就行了。」
秦校長咬咬牙,也只好按他說的那樣寫了……而後,他和吳廣文都簽上了名字。
夜裡,吳廣文一直坐在那裡哭……呼國慶反而安慰她說:「事已經出來了,我也不埋怨你。說起來我也有責任,整天不著家……今後改了就好,只要你能改,咱們還好好過日子……」這麼三勸兩勸,又把吳廣文勸到床上去了。
第二天上午,呼國慶拿著那份保證書,先是到了縣政府的打字室複印了幾份,而後就直接開車去了縣法院。在法院里,他關上門對法院院長說:「日他媽,真是沒臉見人了!你看看吧。」說著,把那份「保證書」遞了過去。
院長一看,立時就炸了!說:「這姓秦的是吃了狗膽了?敢日到縣長頭上!收拾他!」
呼國慶長嘆一聲,說:「算了,一個縣裡工作,傳出去影響不好。再說,鬧起來還叫他們怎麼活呢?我吃個啞巴虧,算了。你把這事給我辦了吧,要不一想起來就噁心……」
院長遲疑著問:「你是說……」
呼國慶說:「你看呢?我聽聽你的意見。」
院長說:「這還咋過?離了吧!」
呼國慶說:「你說離?唉……啥法哩?離就離了吧。不過,這事你可得給我保密,不能傳出去,傳出去鬧得沸沸揚揚的,說不定有人會自殺……你悄悄地把事給我辦了吧。」
院長說:「好好,你別管了。」
事辦到這一步,一切都是在預料之中的,應該說是非常圓滿了,可呼國慶要更為圓滿。十點鐘時,他又回到家裡,回頭就往床上一扔,連連嘆氣……
妻子吳廣文還在鼓裡蒙著呢,見他這樣,戰戰兢兢地偎過來,問他怎麼了?呼國慶說:「沒臉見人了,我是沒臉見人了!傳得沸沸揚揚的,一個縣政府都知道!」接著,他先罵司機,后罵秘書,說是養了一群白眼狼!還拚命地揪自己的頭髮!
見他這樣,吳廣文慌了,一時也沒了主意,只流著淚連聲問:「你說咋辦?你看咋辦呢?」
呼國慶坐起來,又長長地嘆了口氣,說:「人言可畏呀,一個小縣城,就那麼些人,誰不知道誰呀,我們三個都在這兒,又都擔著職務,往後咋見面哪?現在只有兩條路可走了。一條是,我不當這個縣長了,我調走……」
吳廣文驚恐地望著他,說:「這……還有呢?」
呼國慶說:「要不,你調走?」
吳廣文更慌了,說:「我……不在你身邊?」
呼國慶說:「那就沒路了,只有離婚……」
吳廣文沉默了很久很久,眼裡的淚一滴一滴無聲地落下來,最後說:「那就離吧。」
呼國慶說:「廣文,你人不錯,是個好人。這些年,跟著我受委屈了。說來說去是我不好哇。這樣吧,東西呢,都歸你。丹丹在她姥姥家住著,孩子跟她姥姥有感情了,就讓她還跟著姥姥吧。你要是真不想要,就給我送回來,孩子還是咱們的嘛。咱呢,先把事辦了……我給你請幾天假,你先回娘家住幾天,避避輿論。回頭也許咱還可以……」說到這裡,呼國慶不說了。
這時的吳廣文愧恨交加,已心亂如麻,一點主意也沒有了。呼國慶怎麼說,她就怎麼做。呼國慶親自開車,一路上好言勸解把吳廣文送回了娘家去了。
可呼國慶沒有想到,就是這個尾聲的「圓滿」,圓出事情來了,圓出了一個大亂子!
「一號車」
每次路過這個十字路口,路過縣城這條繁華街口的大轉盤時,呼國慶就有一種澀澀的、說不出的感覺。
他與縣委書記王華欣的矛盾就是從這裡開始的。說起來,那也是一件很小的事,可以說小如一粒芥子,可就是這麼一粒芥子,竟然頂出了一個裂縫。這個裂縫在平時是看不出來的,可到了關鍵時刻,它就起作用了。
那還是呼國慶剛任縣長不久的事。有一天,縣裡四大班子的領導集體到鄰縣去簽署一個有關水資源方面的協議。協議是雙方早已商定好的,去這麼多人的目的無非是表示一下雙方的友好和重視(因為過去曾有過矛盾和爭執)。中午吃飯的時候,由於參加者都是兩縣的主要領導,酒也喝得十分酣暢。縣委書記王華欣身邊坐的是鄰縣的一位婦聯主任,那婦聯主任叫陶小桃,長得有幾分姿色,人也潑辣,很會勸酒。她一會兒跟書記猜拳,一會兒是押寶,一會兒又是「老虎、杠子、蟲、雞」,把書記的興緻很快就挑起來了。王書記一高興,就放得很開,誰也不讓替,輸了就喝,喝著喝著就有些高了。書記一喝多,舌頭不打彎,說話粗聲大喉嚨的,就有些放肆,他說:「小桃,桃兒,這、這樣吧,我破、破個葷謎。你猜、猜著了我喝、喝一大白!猜不著你、你喝——一大白!」鄰縣的婦聯主任是見過些世面的,根本不在乎,說:「行!倒酒。你說吧——」說著,抓過茅台酒瓶,也不用小酒杯了,把茶杯拿過來,竟然倒了兩茶杯!王華欣酒壯豪氣,一捋袖子,說:「聽好了:掰開你的,入進我的,毛茸茸的進去,白花花的出來……」他剛把謎面說完,那婦聯主任立時把那杯酒端起來了,先是一陣「咯咯咯……」的浪笑,接著大聲說:「牙刷子!你喝吧。」說著,就端起酒硬往王書記嘴裡灌!眾人大笑。一時,王書記沒有辦法了,就勉強喝了半杯,這才繳械說:「桃,桃。投降,我投降。不行了,真不行了……」
宴畢,要走了。雙方領導在大門口握手告別時,喝多了的王華欣卻死纏著那婦聯主任,嘴裡一連聲地喊著:「桃兒,桃兒,小桃……」逗一些葷葷素素的笑話。那女人也浪,兩人一會兒你拍我一下,一會兒我撓你一下,嘰嘰嘎嘎地笑……人們都立在那兒等著,誰也不好說什麼。等了有五分鐘之後,見他還沒有要走的意思,呼國慶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就說:「咱們先走。」說完就上車走了,其他的人也跟著走了。
王書記本就喝多了,昏頭漲腦的,正跟人打情罵俏呢,扭頭一看,他手下的人全都走光了。門外的停車場上孤零零地就剩下他那一輛車。這才有了幾分清醒,也有幾分尷尬。他匆匆地跟人告了別,一上車就虎著臉說:「開快點。給我趕上他們!」
兩縣相距並不遠,一路上,王書記一再命令司機:「快!快!」就這樣,一直追到縣城的這個十字路口,到底把先走的車隊趕上了。這時,王書記又命令道:「超過去!給我橫那兒,攔住他們!」司機只好遵命。只聽「嘎」的一聲,王書記的轎車突然橫在了整個車隊的前邊!他從車上跳下來,也不管什麼交通秩序,三步兩步跑到呼國慶的車前,對著司機厲聲喝道:「誰讓你走的?誰讓你走的?!你是一號車?!……」見書記暴跳如雷,司機嚇壞了,想解釋點什麼,卻又不敢,只是默默地掉眼淚。
呼國慶在車裡坐著,心裡的火噌噌往上冒,很想說一點什麼,可他知道,這時候不管他說什麼,都不可避免地會有一場戰鬥,這樣一來,矛盾就公開化了。他剛到任,立足未穩,還是避開鋒芒吧。於是,呼國慶暗暗地忍下了這口惡氣,他這一句話也沒說,兩眼一閉,身子靠在了轎車沙發的后靠背上了……
縱是這樣,王書記卻仍不解氣。他訓完司機后,又重新回到自己車上,吩咐司機說:「操,反了!你給我圍著這個轉盤開,開慢點!」於是,一個車隊,八輛轎車,就都跟著首車圍著十字路口的大轉盤轉起圈兒來……這時候,轉圈兒就成了一種形式,一種渲染,一種對「一號車」的確認過程。「一號車」開得很慢很慢,後邊的車也只好跟著一輛一輛地慢下來,一圈兒一圈兒地圍著街口轉。呼國慶坐在後邊的車裡,拚命地壓抑著心中的怒火。轉圈是形式,可他品嘗的卻是那「內容」,形式和「內容」是一體的,形式在轉,「內容」也在轉,這一切都成了對他心理承受力的一種檢閱,一種超極限的彈壓!此時此刻,呼國慶心裡的滋味是無法言說的。
一時,路口上的交通完全堵塞了。站在指揮台上的交警像是傻了一樣,不知該如何指揮才好。四周是人山人海,人們全都在觀看這些在十字路口上轉來轉去的八輛車……人群中有人議論說:「這是幹啥呢?來大官了?!」
車裡一片沉默。
一連轉了三圈后,王華欣這才舒了一口氣,他對司機說:「算了,走吧。」
第二天上午,兩人又見面的時候,王華欣說:「操,昨個兒喝高了。你看我這鳥脾氣,多包涵啊,老弟。」
呼國慶笑了笑,輕描淡寫地說:「沒啥,沒啥。我也喝高過,都一樣。」話是很平常的,但這裡邊也隱隱約約地含著一點什麼。
王華欣笑笑,他也笑笑,好像這事就過去了。可那感覺卻在心裡埋下了。感覺種下了,那芥蒂也就種下了。慢慢,慢慢,在很多事情上,就有「芽兒」生出來了……
後來,每次出門的時候,呼國慶就對司機說:「『一號車』走了沒有?」司機若說:沒有呢,王書記還沒下來呢。呼國慶就說:那就再等等,讓「一號車」先走。司機若說:走了。呼國慶就說:「走了嗎?那咱也走吧。」慢慢,這話就在司機班傳開了,越傳面越大。在機關內部,私下說到王的時候,人們就說「一號車」如何如何。
不久,這話就傳到了王華欣的耳朵里,王華欣挺了挺肚子,笑笑說:「一號車就是一號車嘛。」
在常委會上,「一號車」也體現得很充分。每次開會的時候,王華欣總是固定不變地坐在會議室靠北邊的那個中間位置上。不管來早或是來晚,他都要坐在那裡,時間一長,那個位置自然就成了中心位置。有一次,呼國慶來得早了些,他往靠南邊那個中間位置上一坐,招呼那些常委們說:「來來,人不多,湊湊,湊湊。」常委們也就湊湊。過一會兒,王華欣挺著肚子來了,他看了看眾人,把茶杯不輕不重地往桌上一放,笑眯眯地說:「你看你們?放個屁都不利索!散散,散散。」常委們也只好散散。王書記這才坦然坐下,宣布說:「開會吧。」
會議室里擺放的本來都是藤椅,一色的藤條椅子。可突然有一天,椅子全換了,王華欣坐的那個位置換的是皮轉椅,其他位置換的是摺疊椅,雖然都是黑顏色的,可這一換,差別就大了。位置上的差別帶來了心理上的差別,在議到什麼的時候,人們的心理就發生了很微妙的變化,到了關鍵的時刻,一般都是王書記的意見成了最後定論。
為此,呼國慶非常生氣。可生氣歸生氣,話卻沒法說。你不能因為一張椅子說什麼,也不能為一個位置說什麼,說了也只能說明你的涵養差,斤斤計較。要論起來,人家會說,這都是些雞毛蒜皮,可眾多的「雞毛蒜皮」堆積起來,就形成了一種逼人就範的氣勢。這就像空氣一樣,你看不見摸不著,卻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
有一次,在一個私下的場合,呼國慶無端地冒了一句:「鳥,公社書記水平!」不知怎麼的,這話又傳到王華欣的耳朵里去了。在一次幹部會上,王華欣說:「誰當過公社書記?舉舉手。」當場就有好幾個人舉起了手。王華欣笑笑說:「喲,還不少呢。」接著又說:「呼縣長,你不也干過鄉黨委書記嗎?」呼國慶說:「干過。」王華欣拉長聲音說:「噢,都在基層干過呀!」
這些感覺都是慢慢儲備、慢慢積累的,也是潛移默化的。後來又發生了一件事情,這個事又把兩人的矛盾往前推進了一步,推到了白熱化狀態。
有一個綽號叫「范騾子」的鄉黨委書記,在下邊幹了十年,說起來也是有些政績的。他想調到縣城來,主要是想當副縣長。從人事線上說,他是王華欣的人,王華欣平時對他也很好,見面總是騾子長、騾子短的,很隨便。可他又轉彎抹角地跟呼國慶的老婆有一些親戚關係。一般縣裡改選都在下半年進行,可這人下手早,年初就開始活動了。他先找了縣委書記王華欣,王華欣說:「這個事嘛,你最好給呼縣長打個招呼……」范騾子試探說:「我是不是得表示表示?」王華欣模稜兩可地說:「你想表示表示也行……」於是范騾子就找呼國慶去了。
那也正是呼國慶快要離婚的時候,有一天晚上,范騾子突然到家裡來了。他一來,吳廣文張口就喊舅,她說:「舅,你咋來了?」接著又是倒茶又是遞煙,顯得十分熱情了,這麼一來,呼國慶也不好不熱情了,就坐在那兒陪他說話。說了一些閑話之後,范騾子說:「廣文,你歇吧。我跟呼縣長說點事。」吳廣文說:「舅,你有啥說了,外甥女婿,還有啥不能說的?」說著,吳廣文就進裡屋去了。
范騾子這才說:「呼縣長,我是個直人,有啥說啥。我在下邊幹了十年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我想動動……」呼國慶笑著說:「有啥想法,你說吧。」范騾子說:「別的也沒啥,干這多年了,看縣裡能不能安排個副職?」呼國慶一聽就明白了,他是想當副縣長呢。呼國慶沉默了一會兒,說:「這個事兒,還早呢,下半年才……」范騾子暗示說:「我知道還早。我就是想早些給你打個招呼,你心裡有個數。我已經給王書記說了……」呼國慶一聽這話,心裡就有些反感,可他並沒有表露出來,只說:「好,我記著就是了。」范騾子似乎還想說點什麼,可他終於沒說,又坐了一會兒,就告辭了。
等他走了之後,呼國慶才發現,在沙發的一個夾縫裡,還放著一個信封呢!呼國慶拿起來一看,裡邊竟然裝著厚厚的一沓錢!呼國慶立時就愣住了,那是一萬塊錢。那錢拿在手裡,像火炭一樣,變成了一種很燙人的東西!怎麼辦呢?呼國慶心裡明白,這錢是萬萬不能收的。如果收了,他沒有當上,錢你退不退?退不退都很尷尬呀。如果當上了,那也總有一天會傳出去。不定哪一會兒,他要是喝酒喝高了,會給人說:不假,他提我了,可我給他塞錢了……人家就會猜:你既然敢收他的,就敢收別人的,誰也不知道你黑了人家多少錢財呢。到了那時候,你就是渾身長嘴也說不清楚了!這不比一條煙、一瓶酒、一件東西,這是一個數,他不管啥時候都會記著你收過他的一個數。再說,他又是王的人,跟王華欣的關係那麼近,這就更不能收,萬萬不能!
呼國慶為這事考慮了整整一個晚上。第二天,他拿上那個信封去了王華欣的辦公室。進了門,他二話沒說,就把那個裝錢的信封扔在了王華欣的辦公桌了。
王華欣看了看他,說:「你這是演的哪一出啊?」
呼國慶說:「走麥城。」又說,「我是沒招了,請書記處理吧。」
王華欣瞅了瞅扔在桌上的信封,說:「啥事吧?」
呼國慶說:「騾子昨晚上到我那兒去了……」
王華欣聽了,沉吟一會兒,說:「這貨!」
呼國慶說:「王書記,你看咋辦吧?」
王華欣又自言自語說了一句:「這貨!」
接著,王華欣看了呼國慶一眼,馬上把秘書叫過來,當著呼國慶的面說:「你給我點一下。」秘書拿起信封,把裡邊的錢倒出來,一五一十地點了,而後說:「王書記,一萬。」
王書記就說:「哦,一萬。」說了,沉默了一會兒,他才挺了挺肚子,大包大攬地說:「國慶,既然你有難處,我來處理吧。」
呼國慶馬上說:「那好,那好。」
誰知,呼國慶剛走,王華欣一個電話就把紀委書記招來了。紀委書記一進門,王華欣就說:「這是呼縣長交上來的,你處理一下……」
紀委書記是個「二炮」,他拿起桌上的信封看了看,大嗓門說:「是騾子?騾子那狗日的咋干這事?!」
王華欣眼皮都沒抬,只重複說:「這是呼縣長交上來的,你處理一下。」「二炮」也沒再說別的,罵一聲:「操!」拿上錢就奔市裡去了。
一個月後,市裡的調查組下來,范騾子被停職反省,免去了鄉黨委書記的職務……
宣布那天,騾子當場就癱了,站不起來了。人是活臉的,弄到了這一步,他還有臉見人嗎?他簡直成了一攤泥了,就躺在縣委大院的水泥地上,像斷了脊樑的狗一樣,又哭又罵……
這樣的結局,呼國慶也沒料到。他沒有想到,王華欣這麼快就把騾子犧牲掉了。他以為騾子是王的人,王華欣說什麼也要保他的,他一定會死命保他。這樣的話,就等於把「球」踢回去了。看你王華欣怎麼處理。你處理也好,不處理也好,反正把柄在我手裡……
可是,結果卻恰恰相反。那個「二炮」到處給人說:「呼縣長把錢交上來了,我不處理行嗎?!」王華欣也在大會上說:「呼縣長做得對,很對,非常對。廉政,廉政,啥叫廉政?這就是廉政……」話上說得很得體,可這麼一來,呼國慶反而成了眾矢之的,成了「廉政」的楷模——也就成了直接把騾子幹掉的「殺手」,成了騾子的仇人了。
「球」又踢回來了。送去的時候不聲不響,踢回來卻是「大鳴大放」。在中層幹部眼裡,王華欣落的是「揮淚斬馬謖」,不得已為之;呼國慶卻落的是「嫌隙人有心生嫌隙」,「弄小巧借刀殺人」。說又說不清楚,解釋又不能解釋,自家釀的苦果,也只好自己咽了。
節外生枝
在離婚的事情上,呼國慶又錯走了一步。
他錯就錯在,千不該,萬不該,不該讓離了婚的妻子即刻就回娘家。離婚本來是兩人之間的事,可女人一旦回了娘家,那羞辱就成了一家人的了。
剛回去那幾天,吳廣文並沒把離婚的事透出去。一是她覺得沒臉說,二是她還抱著一線希望,她以為呼國慶還會回心轉意,他的話里還留著活口呢……可是,女兒心裡有事,家裡人很快就看出來了。
吳廣文的父親是城關鎮七里店的支書,人是很精明的。他先後當了十五年支書,好朋好友好臉面,自然有些活動能力。女兒回家來,對他來說是件大事,那是「縣長夫人」回來了,一家人自然十分高看。吳支書立馬吩咐女人:「多弄倆菜。」這本是待客的規矩,女兒出了門就是客了,何況還是「縣長夫人」。於是,當娘的就頓頓給女兒做好吃的。可幾天過去了,女兒卻越吃越少,一點點一點點的。娘看在眼裡,說:「咋貓樣?」女兒卻說:「飽了。」吳支書看著女兒,說:「算了,那邊油水大。」私下裡卻對女人說:「廣文心裡有事。」女人說:「我也看出來了,夜裡摟著丹丹掉淚哪。」吳支書說:「你夜裡問問她。」夜裡,娘就問廣文:「咋了?」吳廣文說:「不咋。」娘說:「生氣了?」吳廣文說:「沒有。」娘說:「沒有你回來幹啥?」吳廣文不吭。娘說:「呼縣長知道你回來?」吳廣文說:「他送我回來的。」娘說:「嗯?」吳廣文說:「嗯。」娘說:「嗯是個啥?」吳廣文說:「沒啥。」娘說:「是不是沒生娃?這也好說,把丹丹給她舅,再生一個。」吳廣文說:「不是。」娘說:「不是又是啥?」吳廣文說:「娘,你別問了……」說著,眼圈就有點紅。娘說:「有啥說說,也犯不上這樣。」吳廣文撲在床上,「哇」的一聲哭起來了。
第二天上午,一家至親全都在堂屋裡坐著,吳支書朝裡間喊了一聲:「廣文,你出來。」吳廣文慢慢從裡間走了出來,也就是一夜之間,眼圈黑著,人也瘦了許多。吳支書說:「廣文,你說實話,是不是已經『那個』了?」吳廣文不說話,一句話也不說。吳支書說:「你說話呀?!是不是真『那個』了?」吳廣文還是不吭。吳支書急了,發脾氣說:「廣文,你再不說實話,哭都來不及!你說,到底辦了沒有?!」吳廣文勾著頭,像蚊子哼一樣說了聲:「嗯。」
一時間,全家人都成了勾頭大麥了。那恥辱最先出現在吳支書的柿餅臉上,血絲一線一線地漫上來,漫成了一個血葫蘆瓢。看起來,女兒是被退回來了。女兒成了一塊用過的抹布,人家說不要就不要了,這是多麼大的難堪哪!這,這往後還怎麼做人呢?吳支書咬著牙說:「你,你怎麼不死呢?!」接著,他眼裡先是有了淚,而後一跺腳,長嘆一聲,說:「我去找你舅。」
下午,范騾子竟然主動來了。這時的范騾子已被免職,他已很久沒有出門了,他的臉面已被那件事情碾碎,沒有臉又怎麼做人呢?他成了一頭真正的「咸騾子」,只好終日躺在床上養「病」。
平心而論,范騾子並不是貪官,他給呼國慶送去的那一萬塊錢有一部分還是借的,可他撞到槍口上了!因此,在他躺倒之後,也還有人來看他,還有人說他是太老實了,連給人送禮也不會……所以范騾子是又愧又恨,愧是愧在不該去干那樣的蠢事,可愧是虛的,恨卻是實的,有目標的。那個目標就是呼國慶,他恨死了呼國慶!所以,當吳支書來找他時,他剛剛還在床上頭疼得呻吟呢,可一聽完來意,忽一下他就坐起來了,那病先就好了七分。他覺得是上天給了他一個報仇的機會,這是無論如何不能錯過的。
他一進家門,就對吳廣文說:「廣文,事兒到了這一步,你也別遮遮掩掩了,把啥都說出來吧。說出來我好幫你拿個主意。」
吳廣文不想說,她實在是羞於啟齒。范騾子就啟發說:「閨女,這裡就你爹你娘你舅,沒有外人。你說吧,你得原原本本地給我說出來,再難說的,你也得說,你不說我沒法兒幫你……」
就這樣,就像是擠牙膏似的,一點一點的,吳廣文還是把經過說出來了……
吳廣文剛一說完,范騾子眼就亮了。他瞪著兩隻牛蛋眼,一連吸了兩支煙,一拍桌子說:「閨女呀,傻閨女呀,這是個『套』呀!這都是他算計好的,就是讓你往裡鑽的呀!」
吳廣文還有些不信,怔怔地望著范騾子……
范騾子說:「他是不是早就說要去深圳?」
吳廣文說:「是。」
范騾子說:「到了那天,東西收拾好了,車票也買了,是不是?」
吳廣文說:「是。我給他裝了兩套換洗衣服,還有……」
范騾子說:「可他沒走,半夜裡又突然回來了,是不是?」
吳廣文小聲說:「是。」
「回來就看見你和秦校長在一塊坐……是不是?」
吳廣文像蚊子樣地「哼」了一聲……
范騾子說:「閨女,這一環一環的扣得這麼緊,你還看不出來嗎?早說要走要走,他為啥突然又不走了?既然不去了,為啥中午不回家?晚上又不回?就說有事,也可以往家打個電話呀?他過去也這樣?」
吳廣文回憶說:「過去……他總是打個電話說一聲。」
范騾子說:「這是個陰謀!是他早就設計好的。你還在鼓裡蒙著呢!你知道這是為啥?他是存心不要你了!他是有外頭了,肯定是有外頭了!不然,他不會費這麼大的周折……」
「閨女呀,看起來人家早就下手了。這不是一般的毒辣,這『招』是蠍子喂出來的。狠著呢!人家網早就張好了,就等你往裡鑽呢。到了這一步,你離也得離,不離也得離,離了還叫你沒話說,離了還潑你一身臭水,讓你走哪兒臭哪兒……」范騾子開始給吳廣文做工作了。
范騾子說:「閨女呀,千不該,萬不該,你不該給他寫那『保證』,那就是證據呀!他說寫個『保證』就沒事了,那是騙你的。那是個屎盆子!就是要往你頭上扣的……不信我托個人給你問問,肯定法院里看過那東西。心機深哪!」
坐在一旁的吳支書,聽著聽著,那臉就像是讓人扇了一樣,他沉默了很久才說:「她舅,你看咋辦吧?」
這時,范騾子沉著臉說:「大主意還得閨女自己拿。我看只有兩條路。一條,忍了,趁早別想復婚的事,那是不可能了。他要是有這個心,他就不會急著去辦手續。我敢肯定,不出仨月,准有個浪女出現,我要嗆不準,把我的眼摳了!另一條,就是告他。他不讓你活,他也別想安生!」
吳支書咬著牙說:「老丟人哪!告!就是傾家蕩產、砸鍋賣鐵,也得出這口惡氣!」
范騾子最後又特別叮囑說:「閨女,走到這一步了,你也別怕。有你舅給你做主,沒人敢咋你。你給我寫個『材料』,我給你往上遞,省市縣一齊送!不光往上遞,『人大』也送,到『人大』開會時,一個代表送一份,准叫他縣長當不成!」
吳廣文還有點不忍,囁囁嚅嚅地說:「那,告他啥呢?」
范騾子急了,拍著桌子說:「你咋還迷哪?!傻閨女,別抱幻想了,他不會再跟你過了。告啥?啥要緊告啥,啥吃勁告啥。告他喜新厭舊,告他行賄受賄,告他……你好好回憶回憶,他都收過誰的錢,收過誰的禮,要一筆一筆給他寫下來!」
吳支書也說:「寫,寫吧。他讓咱死哩,臨死也得拉個墊背的,咬也得咬他一口!」
范騾子勸道:「寫吧,閨女,人就是一口氣呀!不然,這算啥呢?落個人不人鬼不鬼的……」
女人在一旁說:「要是給他認個錯,興許……」
范騾子拍著手說:「老姐姐呀,你呀你呀,嗨!咋恁糊塗哪?人家是下狠手了,死活不要你了,你跪下喊爺也不行!」
吳支書瞪了女人一眼,說「你別喳喳了,聽她舅的。」
話雖已說到了這種地步,可吳廣文還是沒有寫。她還抱著一線希望。她偷偷地回去了一趟,想再見見呼國慶,看他怎麼說……然而,當她帶著女兒回家后,一連等了三天,天天給呼國慶打電話,最終也沒有見到呼國慶。她明白了,那是呼國慶故意躲著不見她。到了這時,她才徹底絕望了。
當范騾子再來的時候,她咬著牙說:「我寫。」
不久,呼國慶就知道了吳廣文告狀的事。開初,他還有點不以為然,私下裡給人說:「讓她告去。告到聯合國我都不怕!」可是,漸漸地,他就覺得風頭不對了。他知道,縣委書記王華欣早就看過那份「材料」了,可他卻一直不動聲色,就像是不知道這件事一樣,既不制止,也不通氣,一任事態發展。很快,縣長老婆狀告縣長的事,成了全縣的特大新聞!一時,各種謠傳滿天飛,到處都在傳播縣長呼國慶受賄多少多少的消息。人們紛紛議論說:別人說的有假,他老婆說的還有假?!
又有人說:市紀委調查組馬上就下來了……
到了這時,縣委書記王華欣還是沒有明確態度。他只是很隨意地問了一句:「你老婆是咋回事?」
呼國慶馬上掏出了吳廣文和秦校長寫的那份「檢討」,他把那張紙往王華欣的桌上一放,說:「是她干下了見不得人的事,倒反咬一口!她告讓她告了,我奉陪到底!」
王華欣並不看那張紙,只皺了皺眉頭說:「這是幹什麼?很不好嘛。你別理她,讓她告去。」
話雖是這樣說,可私下裡,卻有人告訴呼國慶說,最近范騾子常到王書記那裡去……還有消息說,這件事是范騾子一手策劃的,他正到處活動呢,不光是往上發告狀信,還串聯了十幾個鄉的鄉長……縣裡的班子馬上就要改選,呼國慶這會兒才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了。
於是,他立即撥通了呼家堡的電話,在電話里,他對村秘書楊根寶說:「根寶,無論如何我得見呼伯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