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省級領導來給呼伯拜壽,呼伯一個都不見
花甲
八月二十七,是呼家堡的吉數,是上蒼給呼家堡送來星宿的日子。
六十年前的那一天,迎著燦燦的朝霞,呼天成光榮誕生在呼家堡的一座破舊的茅屋裡。時光荏苒,斗轉星移,漫長的六十年過去了,在呼家堡,他已先後領導了四代人,呼家堡也成了平原上最有名的村子。
有一天,他忽然說,他老了。
呼家堡人說,呼伯不老。再說,沒有呼伯,我們怎麼活呢?
他笑笑說,他們巴不得我去呢。
呼家堡人一個個淚汪汪的,說,呼伯,你怎麼說這話呢?你的恩德我們會記一輩子的……
他嘆口氣說,人都是要去的。過了八月二十七,我就活滿一個甲子了。老了,老了呀。
這話雖然是私下說的,也就是一兩個人知道,可很快就傳遍全村了。於是,就有人死死地記住了這個日子……
晨光里,在太陽還未升起的時候,高掛在呼家堡村街中央的大喇叭就響起來了,喇叭里播出的是《東方紅》樂曲。三十年來,呼家堡的第一支曲子一直是《東方紅》。這其實是一道命令,一道無形的命令,在《東方紅》的樂曲聲中,呼家堡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個個揉著眼,小跑著走出來,齊聚在村辦公樓前的廣場上。接著大喇叭里就傳出了「呼家堡健身操」的音樂,這音樂是套仿的,其實也就是一般的操樂。音樂響起來的時候,呼家堡人就跟著伸胳膊蜷腿……這就是呼家堡的晨操。這套操是呼天成創的,也是八節,所以叫「呼家堡健身操」。
做完健身操,當人們回家吃飯的時候,掛在各家屋門前的小喇叭就又響起來了,喇叭碗兒里傳出的是女播音員姜紅豆那半普通半鄉土的語音。姜紅豆的語音裡帶有一股牛屎餅花加含羞草的氣味,很讓呼家堡的小夥子們著迷。姜紅豆在小喇叭碗兒里捏著腔說:呼家堡人民廣播站,現在開始播音了……同志們,今天是八月十七,八月十七,也就是說,離我們最敬愛的老書記的生日只有十天了,只有十天了!各單位、各部門都紛紛寫下了決心書,決心以實際行動,以優異的工作成績為老人的生日獻禮!寫決心書的單位有:第一隊、第二隊、第三隊、奶牛廠、麵粉廠、造紙廠、製藥廠、食品廠、飲料廠、豬場、羊場、飼料廠、汽車隊、機耕隊、衛生院、浴池、學校……接著,姜紅豆又說:這個日子就快要來到了。人們都期盼著這個難忘的日子,期盼著能在老人六十大壽那一天去為他祝壽!……可是,姜紅豆僅僅才播了一大半,剛剛播完那些「決心書」,就再也不播那個「時刻」了。當有人問起的時候,她抿著嘴兒,有點遺憾地說:「老頭」不讓播了。
是呀,村民們都盼著這一天哪,村民們早就開始串聯了,人們在私下裡偷偷商議著,該給「老頭」送點什麼好呢?不光是村民們想為老人祝壽。早在半月前,就先後有省、地、縣的各方人士紛紛打電話來,詢問壽辰的具體時間……可是,當播音停止后,突然之間,老人發下話了。老人只說了六個字:不祝壽,不收禮。
就這六個字,立時平息了村人們祝壽的念頭,他們都知道老人的脾氣,也就罷了。只是忙壞了村裡的秘書。在那些天里,他幾乎每天都坐在電話機旁,給各方人士掛電話、回電話,作一些必要的解釋。他在電話里不厭其煩地說:「呼伯說了,心意他領了。請你們不要來。來了也不接待。呼伯說……」
然而,在八月二十七這一天,還是有人來了。上午十點的時候,在離村不遠的108國道上,先後有一輛輛的小汽車向呼家堡駛來。僅從那些耀眼的轎車上就可以看出,來的全都是非同小可的人物。可這些車輛並沒有直接開進呼家堡,他們離村很遠就停下來了。那些坐著轎車來的客人們,把車一輛一輛地停在了村外的路口上,而後一個個徒步向村裡走去。
漸漸,車越來越多。多得連過往的路人都驚詫了。只見先後有二十幾輛高級豪華的轎車停在村外的路邊上,排起了一個長長的耀人眼目的車隊。從車上走下來的人一個個氣宇不凡,他們相互打著招呼,手裡提著禮品,大步走著。有人一邊走一邊說:「不知老頭見不見咱們?」有人搖搖頭,說:「不會見。老頭既然發話了,他說不見就不見。」還有人說:「老頭六十大壽,不見也得來呀!」有人說:「那是,那是。」
村裡的幹部們自然知道這些人的分量,也都慌慌地迎出來,把他們迎進一個個接待室,倒上水,遞上煙,說一些客氣話,而後私下悄悄地派人去請示呼伯。呼天成沉思良久,淡淡地說:「既然來了,就安排他們吃個便飯吧。」又問:見不見?他說:「不見。」
中午時分,在呼家堡接待客人的小餐廳里,依次安排了三桌。第一桌擺在題名為「棉田小屋」的雅間里。「棉田小屋」里掛有一個巨大的、鑲在玻璃鏡框里的彩色壁畫,壁畫上是一團團雪白燦燦的棉花。這桌安排的全是省、地、縣一些很有名堂的行政官員。第二桌擺在題名為「麥田小屋」的雅間里。「麥田小屋」里仍是掛著一個巨大的、鑲在玻璃鏡框里的彩色壁畫,壁畫上是一片片金燦燦的麥穗。這桌安排的大多是一些很有影響的文化人,是一些報紙、電視台、雜誌的高級記者們。第三桌擺在題名為「谷田小屋」的雅間里。「谷田小屋」里還是掛著一個巨大的、鑲在玻璃鏡框里的彩色壁畫,壁畫上是一叢叢黃澄澄的谷穗。這桌的人稍雜一些,有幾位是省里市裡一些銀行的行長,有幾位是省里一些大公司的經理,還有兩位是在工商、稅務部門負一些責任的。
待客人坐下后,菜很快就上來了,每桌先上的是八道冷盤:第一道是「油炸蟈蟈」,第二道是「涼拌灰灰菜」,第三道是「糊燒麻雀」,第四道是「清蒸榆錢兒」,第五道是「醋熘螞蚱」,第六道是「拔絲紅薯」,第七道是「風臘鵪鶉」,第八道是「蒜辣柳尖兒」。這八道菜都是具有「呼家堡風格」的,是呼家堡的土產。每逢來了較為重要的客人,這八道冷盤是必上的。雖然多是野物、土產,灶上還是極為講究的。這八道菜所花費的代價絕不低於一桌高檔宴席。當然了,這八道只能算是配菜,主菜是火鍋,那火鍋是專門從外地買的,袖珍形的。燒的是酒精,每人面前擺一個;火鍋的配菜也是八種,有生魚片、鱔絲、羊肉片、牛肉片、魷魚片……酒水是三種:有白酒,那自然是「五糧液」;有紅酒,那自然是「民權紅葡萄」,有啤酒,那自然是「青島生啤」了。最後才是主食,主食有餛飩、餃子、豆面麵條、小窩頭等等,也都是極精緻講究的。不過,這樣的檔次,在呼家堡只能算是二類或三類的接待規格。即使這樣,也必須有呼天成發話,若是呼伯不點頭,客人是坐不到這裡的。只要呼伯說出「便飯」二字,就是這樣的規格了。
端起酒杯的時候,坐在「棉田小屋」的一位十分精幹的、看上去還有些傲然的中年人首先站了起來。他是特地從省城趕來的,是省里一個十分要害部門的處長。他舉起酒杯,鄭重地說:「首先讓我們給呼伯祝壽,祝老人家身體健康!歲歲健康!呼伯不在,作為晚輩,我先喝為敬吧……」說著,他一連喝了三杯。喝畢,他又對在一旁作陪的村幹部說:「請轉告呼伯,老人的生日,我年年都會來的。他不讓來,我也要來……」話語中,彷彿言猶未盡,又補充道:「呼伯是我的恩人哪!」眾人也都跟著站起來,為老人的壽辰和健康乾杯。說起呼伯,談起往事,自然都有很多的感慨……
酒過三巡之後,坐在「麥田小屋」里的一位客人突然淚流滿面,他哽咽著對作陪的村幹部說:「根寶啊,我在呼家堡當知青的時候,你才四歲,才這麼一點點高,你小,你不知道,那時候,那時候啊……要不是呼伯,就不會有我馮某人的今天!是呼伯介紹我入的黨,是呼伯推薦我上了大學,分到報社后,又是呼伯一次一次幫我……說起來,我是省城報社的副總編,我也算是有發稿權的人,可我沒有為呼家堡寫過一篇稿子,一個字也沒寫過。每次跟老頭談起來,老頭都說,你寫什麼稿子?你不要寫,你是呼家堡出去的人嘛。你吹什麼?我不要你吹,吹得高摔得死。可我知道,我心裡什麼都清楚,老頭是為我好呀!前些年,評職稱的時候,我缺軟體,我沒有書啊!實在沒辦法的時候,我又硬著頭皮找了呼伯,呼伯給我了三個字:出,出好!第二天,呼伯就派人把錢給出版社送去了,我這才評上了編審。人心都是肉長的呀!根寶啊根寶,你把酒倒上,全倒上。我喝就一溜兒,我喝十二杯!我這是為呼伯喝的……」他把排在桌上的酒一杯一杯地喝下去,搖搖地晃著身子說:「我真想為老頭辦件事呀,我馮雲山什麼時候能為老頭辦件事呢?」
坐在「谷田小屋」里的那位銀行行長大概是喝多了,紅漲著臉,嘴裡絮絮叨叨地就那麼幾句話:「老頭怎麼不上我們那兒貸款呢?多少人找我,認識不認識的,都去找我,我都給他們批了。大筆一揮,批了!就老頭不找我,老頭是看不起他這個侄子呀!給老頭捎話吧,給老頭說,我對他有意見!我范炳臣對他老人家有意見。呼家堡辦這麼多企業,難道說不需要錢嗎?可老頭就是不找我,找別人都不找我。只要老頭言語一聲,讓人拿二指寬的條子,我都認,我不是不認哪!可老頭不找我呀,老頭就是不找我……喝?這酒我不喝了,我生老頭的氣……」坐在他身旁的是一位市工商局的副局長,他也喝得稍多了一點,聽范炳臣這麼說,馬上舉起手來:「老范,你說啥?你生誰的氣?你還敢生老頭的氣?!你再說一遍?敢再說生老頭的氣,我就敢扇你!」老范馬上揚起臉,說:「老劉,你扇,你扇,你替老頭扇我,我不還手!」老劉說:「這還差不多……」眾人跟著嚷嚷說:「罰酒,罰酒!」
等客人吃完飯的時候,村秘書楊根寶已經把一些要做的小事做了。他悄悄地把那些坐在另一處吃飯的司機叫來,每輛車的後備廂里都裝上了一份禮物,這些禮物也都是呼家堡的土產:每人一壺小磨香油、十袋精緻奶粉、一箱飲料。這是慣例。
茶后,客人們要走了,村幹部們也都跟著出來送行。臨上路時,有三位客人再三地表達了想見見呼伯的意思。報社的馮雲山把楊根寶拽到一旁,悄聲說:「根寶,你跟呼伯說,我想見見他老人家。你讓他給我安排個時間,到時候我再來……」
銀行行長范炳臣,在臨上車前,又回過身來,緊握住村秘書的手,低聲說:「根寶,給老頭說,我想見他。你給我說說,看老人啥時候有空……」
根寶笑著說:「我一定轉告。」
不料,工商局的那位副局長老劉,搖搖晃晃的,酒醉人不醉,走著走著,卻又站住了,他結結巴巴地說:「我我我不走了。我不走了。我有事,我再等一天,說啥也得見見呼伯……」
茅屋
這是一個靜謐的、很少有外人知道的小院。
小院隱在果園的深處。秋了,蘋果開始有香味了,在秋陽的映照下,一樹一樹的果兒泛著青色的亮光。有雀兒在果樹上飛來飛去,從這個果兒上跳到那個果兒上,枝頭微微地彈動著,彈出一片雀兒的「啾啾」。在果枝的縫隙里,在一排排果樹的後邊,若隱若現地透出一個小院落來。
那院門很舊了,是那種老式的雙扇門,門板上黑污污的,帶著雨水留下的陳年污跡,看去,顯然是從舊房上拆下來的。院牆有一人多高,舊磚砌的。院子里歇著一架葡萄,那葡萄樹也已很有些年數了,一身鐵黑色,樹身虯虯蚺蚺,蜿蜒向上爬去,爬出一片片遮陰的老葉,那葉兒經了初霜的浸染,葉邊已泛紅了,葉下垂著一串一串的葡萄。葡萄架下有一石桌,石桌是舊碾盤改的,還有兩隻舊日的小石磙,權且做了石凳。葡萄架的後邊有三間茅屋,是麥草苫的。總共三間草房,還有一間是單獨隔出來的,也單獨有一個可以進出的門。門都是單扇,窗戶呢,也仍是舊式的格子小扇,很有些寒磣的樣子。
進門就可以看見那隻破舊的洗臉盆架,架上放著一盆清水;靠里,擺著一張舊辦公桌,還有幾張簡單的床鋪,一些木椅之類……牆上糊的是一些過期的舊報紙,報紙也有些時日了,泛黃。更靠里一些,單放著一張床,是草床;床前也是一張舊桌,舊桌旁擋著一架舊式的立櫃,立櫃外邊是一張簡易的木製躺椅,躺椅上半躺半靠地坐著一位老人。老人半眯著眼,兩隻手攤放在躺椅的扶手上,默默地躺靠在那裡,彷彿是睡去了。在他的呼吸里,竟然散發著一股股草的氣味,那氣味是各種青氣雜合出來的,瀰漫了整個屋子,顯得非常濃烈、獨特。老人的臉是國字形的,臉上的皺紋卻是弧狀的,一條條皺紋像漣漪一樣四散開去,顯得人很平和;可他的眉毛就像是硬板刷一樣,濃濃、硬硬的,看去不怒自威,這人就是呼天成了。在呼家堡的今天,家家戶戶都住上了兩層小樓,村裡自然也有許多豪華的各種規格的接待室、辦公室,辦公樓就更不用說了……然而,只有這裡才真正是呼天成辦公的地方。
如果細細地觀察,就會發現,茅屋雖然破舊,裡邊卻有著較現代化的裝備。外間,在那張舊木桌上,在一隻舊毛巾的下邊,悄悄地擺放著兩部電話機,一隻是紅色的,一隻是黑色的,那紅色的是外線,那黑色的是內線,那電話隨時可以撥通中國乃至世界的任何一個地方;在那些簡易床鋪的下邊,隱隱可以看見裝有暖氣設備的管道和一排排鐵制的暖氣片;在門的後方,在一個很不顯眼的地方,還擺放著一台可以控溫的電熱水器和一些茶具。裡間,也是有床鋪的,床上鋪著藍格格的粗布床單;就在那粗布床單上,放著一隻進口的十七波段的收音機,那自然是收聽新聞聯播用的;在被舊立櫃擋著的一張舊辦公桌上,還有一隻白色的電話機,那是一隻專線電話;在立櫃外邊,放的是一對木製簡易沙發,在沙發中間的小茶几上,放著一隻在十五公里範圍內有效的對講機,如果他要說什麼的話,在幾秒鐘之內,他的聲音就可以傳遍呼家堡的任何一個地方……老人也並沒有睡去,偶爾,他的手指會微微地在木製躺椅的扶手上彈動一下,當他手指彈動的時候,就會露出壓在他手心下的一隻小鑰匙,那是一隻看上去很普通的鑰匙,只不過有些精緻罷了。然而,卻沒有人會知道,這其實是一台「賓士500」的車鑰匙,它價值一百二十多萬呢!
今天是老人的生日,是他的六十大壽。可他卻默默地躺坐在這裡,整整一天了,誰也不見。在這一天的大多數時間裡,他似乎都在把玩那隻小小的車鑰匙。他特別喜歡鑰匙貼在手指上的那種感覺,那涼是光滑的、沁人的、有肉感的。那隻明鋥鋥的車鑰匙在他的手心裡跳躍著,給他帶來了圓潤的、絲絲縷縷的愉悅。有時候,他把它扔起來,聽落在桌上那「當」的一聲脆響;有的時候,他又把它拿起來,用力地貼在臉頰上,在臉上印出一個橢圓形的印痕,他喜歡這樣。可他的心卻並不在車鑰匙上,他的心是在漫長的六十年中遊盪……
日子很碎呀,不是嗎?日子是一天一天走過來的。呼家堡雖說地方不大,可也費了他四十年的心血啊!在這四十年中,他先後有過七次危機,那七次,每一次都讓他絞盡了腦汁,可他終於還是走過來了,他創立了一個新的呼家堡,一個在豫中平原赫赫有名的呼家堡。他值呀!可他的思緒卻時常出現恍惚,有時候,他會驀地睜開眼來,眼裡透出一絲警覺,像是突然發現了什麼……而後他又慢慢地閉上眼睛,重新回到平靜中。
是呀,有些事情是可以言說的,能說的都在這塊土地上矗立著;而有些事情是不能言說的,還有些事情是他不想言說的,那些事情都裝在他的腦海里,在閑暇的時候,它會悄悄地溜出來……他也常常憶起童年的一些往事,那往事是零碎的、一片一片的,不知怎的,當靜下來時,就會陡然蹦出一片來……
在一個場光地凈的日子裡,他看見他和一些八九歲的娃子在場里玩「中狀元」。那時候「中狀元」是鄉下孩子獨有的遊戲。娃們在光溜溜的場里脫下一隻破鞋,而後鞋尖對著鞋尖豎起來,壘一個小小的寶塔。於是,娃子們就排成隊,手裡提著另一隻破鞋去砸那「寶塔」,看誰砸得准。每砸倒一次,娃子們就喊:「中了!中了!」接著重新再壘,壘了再砸。那時候,他中了多少「狀元」哪!那破鞋像箭一樣地甩出去,甩出一股子腳臭氣,在翻飛著腳臭氣的場院里,娃們齊聲高喊:「中,中,中狀元,騎白馬,戴金冠!」……
想起童年裡的這段往事,他抬起手,輕輕地拍了拍頭,默然地笑了。這時,他的笑里顯現出了少有的慈祥,他臉上的皺紋也像花一樣的舒展開去。而後,他慢慢地坐直身子,學著童年的樣子,把那隻鑰匙用力地投了出去,只聽「噹啷」一聲,鑰匙準確地落進了門旁的洗臉盆里……
聽到響聲,村秘書楊根寶走了進來。這是一個十分機靈的年輕人,他在門外已站了一會兒了。他跨進門來,先是立在門旁,輕輕地叫了聲:「呼伯……」呼天成仍是眯著眼,在那裡半躺半靠地坐著,也僅僅是「嗯」了一聲。楊根寶卻馬上走到水盆前,在清水裡擺了幾下毛巾,三下兩下擰出了一個毛巾把,又快步走到呼天成身邊,把毛巾抖開,遞到了他的面前。
呼天成睜開眼來,接過毛巾在臉上擦了幾下,又隨手把毛巾遞還給他,淡淡地問:「走了?」
楊根寶趕忙說:「走啦,走啦,客人都……送走了。還剩一個……」說著,看呼天成坐起來了,年輕的村秘書笑著說:「呼伯,我今天可真是開眼了!」
呼天成看了他一眼,也淡淡地笑了笑,說:「咋呼啥?你開啥眼了?開屁眼了吧!」
楊根寶迅速地看了呼天成一眼,他有點不好意思了。啊,這是個最值得驕傲、最值得自豪的老人,他的輝煌是很多人窮其一生都無法達到的。可他從來沒有驕傲過。他的話總是很含蓄,無論什麼時候都裹著一層讓人無法看清的東西……村秘書撓撓頭,「嘿嘿」地笑著,趕快從衣兜里掏出一個小本本來,念道:「呼伯,我給您彙報彙報,今天……」
呼天成擺了擺手,說:「我知道,你不用念了。」
村秘書一愣,一時不知該說什麼了……
呼天成輕輕地拍著頭,說:「根寶啊,我給你一個學習的機會,你說說,他們是來看誰的呢?」
村秘書用試探的語氣說:「他們……可都是來給您老祝壽的呀。」
呼天成閉上眼,輕輕地搖了搖頭,說:「也是也不是。我看,主要是為兩個字,兩個字呀。說得好聽一點呢,是為了『進步』……當然了,情義也是有的,不能說沒有。人嘛,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搭鋸見末呀,但主要是為兩個字。」
村秘書問:「呼伯,是哪兩個字呀?」
呼天成沉吟了片刻,沒有說是哪兩個字,只是很含糊地說:「是有所圖啊。」
村秘書說:「呼伯,他們都說……」
呼天成眯著眼說:「想見我?我知道他們想見我。根寶,人心不足啊。他們想見我,都是有想法的。他們都是人才,難得的人才呀,不然,我也不會……我是幫過他們,我還會幫他們的。可我也有我的原則,我的原則是,於呼家堡有利的事我干……」
村秘書趕忙說:「呼伯原則性強,我們得好好學呀。」
呼天成斜了他一眼,說:「猴,你也燒稈我呢?」
村秘書忙說:「不敢,不敢。我哪敢呢?我是真心話。」
呼天成不再說什麼了。停了片刻,他問:「邱建偉來了吧?」
村秘書說:「邱處長來了。他還說,以後年年都要來。」
呼天成微微地笑了笑,說:「那是個聰明人呀。」
村秘書又彙報說:「劉局長沒走,在這兒等著見您呢。」
呼天成沉吟了一會兒,搖了搖頭,好久才說:「……副了多年,想當正職。想叫我給市裡說說話。我一個刨地球的,不是不能說,說多了也不管用……還是不見吧。」
「馮總編也想見您,一再地讓我捎話……」村秘書弓了弓身子說。
呼天成拍了拍腦門:「雲山是個好人,只是黏了一點。可用而不可大用……再說吧。」
村秘書又用試探的語氣說:「那,范行長……」
呼天成忽然直起身子:「小范也來了?」
村秘書說:「來了。非說要見見您,說一定得給他安排個時間。臨上車還說呢……」
呼天成笑著說:「炳臣呀,人呼呼啦啦的,也算是一角子將。有豪氣。好,過一段時間,我見見他。」
村秘書接著彙報說:「呼伯,大夥都想給您老祝壽,您不讓,也沒人敢了。村裡一些孫輩的娃子,學前班的,想來給您老磕個頭,這您總不能不讓吧?」
呼天成睜開雙眼,看了看楊根寶說:「是你組織的吧?」
村秘書慌了,忙說:「不是,不是。是孩子們想來……也可能是他們家裡人……呼伯呀,大夥對您的感情,您還不清楚?他們早就排好了隊,在街口上等著呢,您看……」
呼天成一下一下地拍著頭,停了好久才說:「算了,別折我的壽了。咱呼家堡不搞這一套。」
村秘書又請示說:「那,呼伯,那些禮品怎麼辦?」
呼天成淡淡地問:「啥?」
村秘書說:「光大蛋糕就二十多個呢!全是定做的……」
呼天成擺擺手,打斷了他的話:「分給群眾吧,一個單位一個。」
村秘書用試探的語氣說:「不留一個?」
呼天成說:「一個不留。」
村秘書想了想,又看了看手裡的小本,說:「哎呀,我差點忘了一件事。呼縣長先後打了三次電話,想見您,說有急事。您看……」
呼天成身子往後一歪,重又躺在了靠椅上,他閉上眼睛,沉默了一會兒,喃喃地說:「國慶會有啥急事?不好好當他的縣長,找我幹什麼?他來了?」
村秘書說:「本是要來的,臨時脫不開身了,特意派了辦公室馬主任來……又打電話說,請呼伯一定給他安排個時間。」
呼天成沒有吭聲,只是很久地沉默著……
村秘書又站了一會兒,輕聲說:「呼伯,那我走了。」
呼天成用手一下一下地拍著頭,沉吟片刻,說:「嗯?」
村秘書聽到聲音,立時轉過身來,望著老人……
呼天成說:「給國慶回電話吧。」
生日的禮物
夜深的時候,一個影兒悄悄地溜進了隱在果園裡的茅屋……
片刻,院子里傳來了「趿拉、趿拉」的腳步聲,緊跟著是幾聲響亮的咳嗽,那是呼天成從外邊回來了。
呼天成走進茅屋「啪」一聲拉亮了電燈,這時,他像是突然之間聞到了什麼,很重地咳嗽了一聲,問:「誰呀?」
只聽裡屋傳來了貓樣的聲音:「……是我。」
聽到回答,呼天成愣愣地站了一會兒,緩步走了過去,他推開裡間的屋門,又拉開燈,只見一個姑娘勾著頭,在裡屋的床邊上坐著……
呼天成略感詫異地望著她,說「噢,是小雪兒,你怎麼來了?」
小雪兒默默地站起來,低著頭說:「是我媽讓我來的。」
呼天成沉吟了片刻,說:「噢,有事嗎?」
小雪兒說:「我媽說,今天是您的生日,是您的六十大壽,讓我給您送禮物來了。」
聽她這麼一說,呼天成笑了。他哈哈大笑,說:「好哇,好哇,禮物呢?」
小雪兒輕輕地咬了咬下唇,低聲說:「我就是……」
呼天成覺得腦海里「嗡」的一下,炸了!有一種白亮亮的東西像大水一樣漫過來……他眼前即刻出現了一個雪白的、扭動著的胴體,一雙充滿柔情的哀怨的大眼睛,那眼睛、那胴體帶出了一串串粉紅色的回憶。回憶像火苗一樣在他的胸中燃燒著,他的心、他的肝、他的五臟六腑都在火中煎著、煉著、熬著……接著,他彷彿又聽到了那「沙拉、沙拉」的聲音,三十年來,那「沙拉、沙拉」的聲音一直在他的耳畔響著、在他的心裡鋸著。縱然是他的人生輝煌達到頂點的時候,他也沒有忘記那「沙沙」聲……
呼天成默默地望著站在床邊上的小雪兒,久久不語。那是玉立著一份年輕的、新鮮的血肉。肉是白的,是那種粉粉的白,潤潤的白,活鮮亮麗的白,那白里綳著一絲一絲的嫩紅,就像是「鵝娃兒筍」一樣。眉兒是黑的,是絲線一樣的黑,黑得活潑,黑得細密,黑得靈敏,那黑一抹一彎,動出一撇勾人的黑暈。眼是一潭晶瑩瑩的水兒,那水兒是活的,透的,葡萄一樣的。那韻兒也彷彿是一層一層的,一波一波的,波中閃著一些金色的鉤兒一樣的亮點,也沉也伏,忽而隱了,忽而又泛上來,恰似那潭中的魚兒,一游一游,讓人饞哪!鼻兒呢,巧巧的,纖纖的,有紅潤慢慢浸出,鼻尖尖上亮著白絨絨的細汗,鼻弧兒一挑,聳中含媚,媚裡帶羞。嘴兒是紅的,是那種天然的、肉肉的紅,紅得生動,紅得健康,紅得鮮艷,不帶一丁點脂粉氣。她高高亭亭地立在那裡,渾身上下透著一股姑娘特有的青春氣息,那氣息是由一曲一曲的橢圓形肉弧組成的,她的胸部、她的腰部、她的臂部,全都……啊,多好,熟了!熟了呀!呼天成在心裡默默地說。他的目光像彈簧一樣圍著小雪兒轉了三圈,彈出去,拉回來,再彈出去,再拉回來,終於,他慢慢地轉過身去,喃喃地說:「是你媽讓你來的?」
小雪兒不吭了。
他閉上眼,默默地說:「回去吧,孩子,你回去吧。」
小雪兒說:「我,我是自願的。」
他咳了一聲,用干啞的聲音說:「孩子,你誤會了吧?我,好像……給你媽說過,讓你得空兒來一趟,是想,跟你談談工作上的事,是想,給你加加擔子……改天,再說吧。」
小雪兒睫毛一閃,悄然落下了一滴晶瑩的淚珠,她小聲說:「我真是自願的……」
他轉過身來,走上前去,輕輕地拍了拍小雪兒的肩膀,在這一瞬間,他的手感受到了女性肉體的柔軟和溫熱,那溫熱再一次點燃了他心中的火焰……可他仍然說:「回去吧,孩子。」
小雪兒抬起頭來,望著他說:「呼伯,早年,您救過我媽……後來,又救了我哥,您是我們家的大恩人。沒有您,就沒有我們一家……我不知道該怎麼說……」
他不敢再看那「水兒」,那「水兒」真潤人哪!
他乾乾地說:「小雪兒,那些事不要再提了。那都是些過去的事了……唉,那也是我該做的,我是呼家堡的當家人嘛。」
小雪兒咬了咬嘴唇,說:「今天是您的六十大壽……我媽說,您什麼都不缺……」說著,她開始解扣子了……
他說:「孩子呀,你是不是看我老了,可憐我?」
小雪兒繃緊一線血紅,不吭,她已解開了第一個扣子,正在解第二個扣子……
呼天成說:「孩子,你想要什麼?你要什麼,你給我說……」
小雪兒說:「我什麼都不要,我們家欠你太多了,我只想……」
呼天成扭過身去,在沙發上坐了下來,他無力地擺了擺手,說:「去吧,你去吧……」
這時,小雪兒已解開了第三個扣子,頃刻間,那雪白的乳房像跳兔兒一樣撲了出來,在那彈軟的雪白之上,亮著一圓晶瑩的葡萄紅……
呼天成把那晶瑩的葡萄紅含在眼裡噙了一會兒,卻加重語氣說:「去吧,孩子。你呼伯老了,你還年輕,你呼伯不能毀你。你這份兒情意,我,收下了……」
小雪兒停住手,愣愣地站在那兒,片刻,她又慢慢地、一個一個地把扣子重新扣上……
她用低低的、近似耳語的聲音說:「呼伯,我走了。」
呼天成擺擺手:「去吧,孩子。」
小雪兒又咬了咬嘴唇,快步地朝門口走去。可呼天成又忽然叫住她說:「等一下……」小雪兒站在門口,轉過臉來,默默地望著他……
呼天成說:「你媽她……」
小雪兒說:「我媽她……」
呼天成說:「噢,噢噢。孩子,給你媽捎個話,就說我……讓她多保重吧。」
小雪兒默默地點點頭……
接著,呼天成又用傷感的語氣說:「孩子呀,你呼伯老了,上歲數了,又管著呼家堡這麼一大攤子……有時候,也累,也孤啊!你得閑的時候,多來看看你呼伯,好嗎?」
小雪兒又點了點頭。
呼天成嘆了口氣,終於說:「天不早了,回吧。」
小雪兒走後,呼天成一動也不動地坐在那裡。他喃喃地說:「好菜呀,多好的一盤菜呀!」
接著,他眼前出現了另一個女人,出現了一雙凄然動人的眼睛,出現了許許多多的令人難以忘懷的日子,那些日子就像是粉紅色的羽毛,在他的眼前亂紛紛地飛舞著,一片一片,一絮一絮地落在他的心上,飛動著的是羽毛,落下的卻是火焰……他的心說,是鋼人也化了呀!
是呀,三十五年前,他曾經救過一個女人。每當想起那個女人,他就會聞到一股棗花的氣味。在那個大雪紛飛的早晨,那個女人倒在村口的草庵里,那天,她穿的就是一件棗花布衫……後來,那女人多次對他說:你要了我吧,要了我吧,我實在是受不了了……可他一次也沒有要過那個女人……他多想要那個女人呀!可是,那時候,那時候呀……
現在,在他六十大壽的這一天,她的女兒來了,她是來回報他的……什麼叫「獻身」?這才是「獻身」哪!人,活到了這份上,也算值了。賬是不能還的,有些賬必須讓它欠著,欠著很好。更讓他感到欣慰的是,今夜,他沒有再聽到那「沙拉、沙拉」的聲音,它竟然不再出現了……為此,他也有一點點的遺憾。
呼天成輕輕地拍著腦門,默默地對自己說:練吧,再練練功吧……
夜半時分,呼天成練完功,剛剛躺下打了個盹兒,突然,那個放在小茶几上的「對講機」響了,裡邊傳出了民兵連長呼二豹那急切的呼叫聲:「呼伯,呼伯有急事向您彙報,有急事向您彙報!」
呼天成坐了起來,拿起那個對講機,平靜地問:「啥事?說。」
呼二豹在對講機里遲疑了一下,說:「這事,鱉兒……」
呼天成問:「急事嗎?」
呼二豹說:「急事。」
呼天成馬上說:「你來吧。」
一個時辰不到,呼二豹手裡抓著那部對講機,氣喘吁吁地跑來了,他一進門就報告說:「呼伯,有人往您臉上抹屎!」
呼天成仍坐在那裡,沉靜地看了他一眼,批評說:「看你慌哩,慌個啥嘛?啥事兒吧,說清楚。」
呼二豹喘了口氣,又說:「我剛剛得到消息,有人要走……」
呼天成問:「誰要走?往哪兒走?」
呼二豹說:「就是那個愣頭青貨,在麵粉廠的那個劉庭玉。操!他要脫離集體,要帶著老婆孩子走。這不是往您老臉上抹屎是啥?!」
呼天成心裡「咯噔」一下,好久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淡淡地說:「走就讓他走嘛,你慌個啥?」
呼二豹一時被激住了,他望著呼天成,張口結舌地說:「這,這……他正收拾東西哪,明兒一早就走了呀!」
呼天成的心被狠狠地扎了一下,就在二十天前,省里的一個領導來參觀的時候,他還笑著說:「呼家堡沒有一個人願意脫離集體,打都打不走啊!」那個領導也笑著說:「你們是平原一枝花,富喲!」可現在,他的話音剛落,就有人要走了……這是扇他的臉哪!
呼天成閉上眼睛,沉默了一會兒說:「通知幹部們,開個會吧。」呼二豹應了一聲,立時走到院子里,拿著對講機大聲吆喝起來……
一會兒工夫,幹部們匆匆趕來了。等人到齊的時候,呼天成站起身來,望了他們一眼,說:「你們討論吧,拿個意見出來……」說著,卻徑直走到靠裡邊的那張草床上,一扭身躺下了。
呼家堡繩床
這能算是一張床嗎?
它是那樣的破舊,床幫僅是幾塊粗糙的、黑污污的木頭,木頭上泛著一股腥嘰嘰的氣味,那氣味是人的油汗和蚊蟲的屍體喂出來的。說是床,也僅是床框上簡單地網著一些草繩,草繩上結著一個一個的網結,那網結是一扣一扣的,人躺上去的時候,就像是落在了一個沒有多少張力的兜網上,那一扣一扣的繩結會深深地勒進人的皮膚。那可是些帶有毛刺的草繩啊!
可是,對呼家堡來說,這繩床是有紀念意義的。這張繩床的床幫是槐木的,很結實,它已有四十年的歷史了,可以說,它是呼家堡艱難歲月的見證。早在四十年前,在呼天成剛當上支書的時候,村裡很窮,窮得連一張桌都買不起。於是,呼天成就帶人下河坡里割草,而後把草晒乾,擰成繩子;又伐了幾棵不長的老槐樹,打了這麼個繩床,這些繩床後來就成了他們的辦公用具,夜裡開會,可以坐一坐,躺一躺,實在是太晚了,就睡在這些繩床上……漸漸地,這些繩床大多都坐壞了,也就不再用了。可呼天成卻執意要留下一隻,他說他已經睡習慣了,離開這草編的繩床,他睡不著覺。
「呼家堡繩床」的光榮,是很多年後才有的。最早的影響,是一位省委副書記造出去的。
一九六六年冬天,呼天成秘密地從外邊接回來了一個人。這個人是用架子車偷偷拉來的,他的腰被打斷了。而後,在長達一年多的時間裡,那人就隱藏在蘋果園的茅屋裡,躺在一張草床上……多年後,一直到那人再次復出的時候,人們才知道,這裡曾經藏過一個省委副書記!這位省委副書記復出后,特別懷念在呼家堡的那些日子,尤其懷念他曾經躺過的那張草床。他到處給人說,要不是老呼的那張草床,他就活不到今天……
他說,那時候,他的腰被紅衛兵打斷了,疼得厲害,可一躺到那張草床上,他身上的疼痛馬上就輕了,先是麻,后是癢,哎呀,那滋味真是舒服啊!……他說,因為怕人發現,他沒有請醫生看,也不敢請醫生看,是那些草的氣味治好的他的腰,百草治百病啊!……他還說,一躺到那張草床上,不知怎的,這心就靜了,什麼也不想了。他馬上就看到了他的母親,他能咬著牙活下來,就是他想到了他的母親……
這位省委副書記走一處說一處,一時,「呼家堡繩床」就成了上層一些領導眼裡的神奇之物!那些上了年紀的高層領導人,有過腰疼病的,紛紛派人前來討要,連北京都知道了「呼家堡繩床」的傳說……(當然,那些送人用的「呼家堡繩床」,已不是昔日的那種破繩床了,床架是專門定製的,草也是專門種植的、經過選擇的,不像以前那麼扎人了。)
再加上一些報紙和電台的鼓噪、宣傳,「呼家堡繩床」一下子名揚四方!它先是具有了包治百病的神性,繼而又成了一種精神的象徵。
然而,真正喜歡繩床、離不開繩床的,卻只有呼天成一個人,只有他這張繩床才是採集了二十多種草編出來的,其中有很多種帶有毛毛刺兒的草,他特別喜歡那種扎扎窩窩的感覺。
他只要一躺到那張繩床上,渾身的血好像一下子全流到脊背上了。那刺是一點一點的,一芒一芒的,一小窩兒一小窩兒的。一開始的時候,也只是感覺到這裡有一點點兒扎,那裡有一星星兒的刺,那刺動是很輕微的,是可以品的。慢慢的脊樑上就像著了火,是慢燒的小火,小火在他的毛孔里燒著,一點點、一點點地熱,那感覺就像是有什麼從脊背上流出來了,一炙一炙地流,一潤一潤地流,多好啊,那初期的扎扎窩窩的疼點在慢慢地消失,脊樑也跟著消失了,再過一會兒,就沒有脊樑了,什麼也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氣味,那是一種草和肉體接觸后產生出來的氣味:先是腥,有一點苦澀的腥;接著是香,也是那種帶一點苦澀的香;而後是甜,仍是那種帶一點苦澀的甜。再接著,草的氣味就把人整個覆蓋了,各種草都在釋放著它們的氣味,他成了氣味的導體,那被割了又曬,曬了又擰的草像是還陽了一樣,發散出一股股濃烈的黑顏色的芳香……他就像是躺到了大地之上,躺到了無邊的田野里,身下是一窩一窩的熱土,四周是茂密的草叢,他也就跟著化成了一株草,成了草精了,他也常給人開玩笑說,他就是草托生的,他是「草精」。到了這時,也只有這時候,他的大腦里才會一片清明,該放下的全都放下了,該扔的也都扔掉了,那思緒就像錐子一樣,尖銳地扎在一個點上,那麼,思考重大問題的時候就到了。
呼天成很久沒有躺這張草床了。過去,每逢遇到重大問題的時候,他都要在這張繩床上,躺一躺。以此來平靜心中的火焰。這裡是他思考問題的地方,也是他痛下決心的地方。
現在,呼天成蜷在那張草床上,緊閉著兩隻眼睛,腦海里空空靜靜的,可他卻清清楚楚地看見了一個小人兒。那個狗兒曾經穿著一個小紅兜肚,在他的眼前爬來爬去,流著兩筒清水鼻涕,可他爬著爬著竟也長大了。他高中畢業,當過三年兵,是他把他送走的,當的是消防兵,在城裡學爬牆……而後他就回來了。
他沒把這孩子當回事兒,回來把他分到麵粉廠。他甚至都記不清這狗兒的面目了。只記得這娃子黑黑的,有點靦腆,不大愛說話。可是,他看走眼了。他沒有想到,就是這麼一個小狗兒,在他的六十大壽的這一天,竟然要脫離集體……
是呀,是呀,他的確是把屎罐摔到了我的臉上!不,狗兒是整整扣下了一個屎盆子!他為之奮鬥了四十年的呼家堡,在今天,在他無比輝煌的時候,竟然有人蔑視他的存在,連招呼也不打,說走就走?!沒有天了嗎?沒有日月了嗎?沒有世界了嗎?!他曾多次在大會上講過,呼家堡是一個整體,呼家堡的榮譽不是哪個人的,是大家的,每個人都是呼家堡的一分子,大家都要像珍惜自己的生命一樣珍惜集體的榮譽。如果有人破壞呼家堡的榮譽,那麼,大夥說怎麼辦吧?……他記得當他說到這裡的時候,整個會場上齊聲高呼:撕吃他……
可是,竟敢有人把他的話當成耳旁風,竟敢有啊!
呼天成身子微微地動了一下,在心裡默默地說:有人給他送禮來了,在他六十大壽的這一天,有人給他送來了禮物,那是一個屎盆子!這是最好的一份禮物了!好哇,好哇。
許多年來,他覺得他已練就了一雙鷹眼,他的眼就是專門用來識人的。他從未看錯過一個人,四十年來,他培養了多少人才,又送走了多少人才呀!有多少人對他說:老呼,你真是慧眼識人哪!可是,這一次,他卻看差眼了。他竟沒注意到這麼一個人,這的確是個人物,是個人物啊!可他為什麼要走呢?仇恨他?是為了那件事……也許。平日里不動聲色,突然來這麼一下子,這年輕人肯定是動了心思的,他是工於心計呀!要不,他是不會走的。在他六十大壽這一天,他敢站出來,敢說出那一個「走」字,這就說明,他是遇上對手了。許多年來,雖然也有人搞鬼,可他還沒有遇到過真正的對手。沒有一個人敢公開地和他對著干。這一次,他是遇上了。
記得,在送這娃子去當兵的那次歡送會上,他的父親,那個膽小的老實人曾一磨一磨地湊到他跟前,說:「您看,這娃子……」當時,在那樣的場合下,他也順口說了句客氣話,他拍了拍他的肩膀說:「老劉,你養了個好娃子呀!」他爹忙說:「呼書記,您多調教,您可得多調教他呀……」那的確是個老實人,可老實人養了個不安分的娃子……
他在大會上講過多少次呀!集體是什麼?集體是一種信仰,是一種覺悟,要活在一塊活,死在一塊死;集體就是一架馬車,你往東,我往西,驢拽狗不走的,行嗎?集體就是一塊責任田,你種這,我種那,你兩壟穀子,我二斗黍秫,行嗎?集體就是賣了老婆買合籠,不蒸饅頭蒸(爭)口氣……唉,草是要鋤的,牲口是要用鞭子抽的。草隔一段不鋤它就要瘋長,牲口隔一段不抽也會尥蹶子。俗話說,土是養人的,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土得有「墒」,這個「墒」很重要啊!水多了它澇,天幹了它旱,人也是這樣啊!
這三年,就這三年,他大意了。
娃子呀,你的根在這裡,你的戶籍在這裡,你的父母在這裡,你能走到哪裡去呢?你跟你呼伯鬥心眼,你還太嫩了一點,你還嫩哪!他是可以不讓他走的,只要他言語一聲,他就走不了。這樣,要是這樣,就太小家子氣了,傳出去影響也不好。可這不僅僅是走一個人的問題,這事關呼家堡的聲譽呀!多少年來,呼家堡一直是鐵板一塊,這塊鐵板是他花了四十年心血熔煉的,現在,這塊鐵板出現縫隙了……
想到這裡,呼天成的肝疼了,他的肝上冒出了一團一團的火苗……他心裡說:老了?難道真是老了?
呼家堡的議會
一個時辰之後,在繩床上躺著的呼天成扭了個身兒,坐起來了。他臉上帶著微微的笑意,顯得異常的平靜。他把幹部們重新召進屋來,大咧咧地對村秘書說:「根寶,給我弄根煙兒。」
村秘書趕忙從兜里掏出一盒「紅塔山」來,那煙盒的封口已經撕開了,是早已準備好的,他遞上去一支,接著又點上火。呼天成吸了兩口,抬起頭,目光在眾人臉上撒了一圈,說:「說說吧?」
民兵連長呼二豹一下子跳起來了,炸聲罵道:「鱉兒作死呢!叫我說,捆他一繩,看他還操不操了?!」
呼天成看了他一眼,輕聲說:「坐下,坐下說。」
呼二豹一下子就蔫了,他乖乖地坐下來,不吭了。
呼天成又鼓勵他說:「說吧,繼續說。」
呼二豹吭吭著,臉漲得通紅,他想小點聲說,可他大嗓門吆喝慣了,不會小聲說話,只好捏著腔說,他的聲音盡量往小處走,可聽起來竟還是扎扎窩窩、枝枝杈杈的:「我說,我是說……」他一邊說一邊看呼天成的臉,想從呼天成的臉上看出點什麼,可他什麼也沒有看出來,只好接著往下說,「我有個好法兒,一繩下來他就老實了。就是用那種細繩兒,細塑料繩兒,拴住他的兩隻大拇指,只綁這倆指頭,別處不動他,而後把狗日的吊起來,日弄到樑上,也不用吊太高,只一磚高,將巴差的似挨地似不挨地,讓他往下蹭了,蹭一下『胳肢』他一下,蹭一下『胳肢』他一下,光往癢處『胳肢』……用不了多會兒,一頓飯的工夫,他就老實了,保管叫他服服帖帖的。這個法兒沒法驗傷,誰也驗不出來傷在哪兒……」呼二豹說著說著,眼發亮了,他直了直腰,望著眾人,還不由自主地舔了一下嘴唇。
一時,屋子裡靜了,沒有人說話,誰也不說話。過了一會兒,呼天成淡淡地說:「往下說吧。」
副村長呼國順伸了伸脖子,說:「我……我我說……兩兩句。」他是個結巴舌,有點口吃,他的話總是一節一節的,就像是「敗節草」一樣。他瞪著眼,很認真地說:「叫……叫……叫我說,還……還是,按按制度辦……事。咱……咱咱……不是有規……規定,違違……違反那那個……那……先先停他的水,后斷斷他的電……電,叫叫電工把線給他掐了,弄他半月,可可……可靈!不不……不像話!說……走人就走人,那……那還行?!」
麵粉廠的廠長插話說:「國順說這不行。他想走哩,你斷他啥電哩?斷也白斷。他這個人拗,年輕輕的,好琢磨個人,好認個死理兒。你越不讓他幹啥他偏幹啥。叫我看哪,就不讓他走!不能讓他走!」
呼國順說:「咋……咋……咋不行?他他走?!哼,他爹……爹哩?他娘……娘哩?他爹他娘總……總走不了……了吧?他,他爹……爹娘吃水……水不吃?他只要說不……不吃……也也好辦……」
奶牛場場長擰了擰身子,這人說話磨里磨叨、女里女氣的,他小嗓說:「說這說那,都是白扯。關鍵是這個頭兒不能開。頭兒一開,往下就難說了……我看哪,抓他一個典型。把他弄到群眾大會上,一上會就好辦了,到時候你一句他一句,光唾沫星子就能把他淹了!別說鱉兒就那一張嘴,就是他渾身長嘴,也過不了這一關!看看有多少指頭戳他的臉吧?!叫他說說,叫他自己說,咋?集體給他房住,給他錢花,給他供吃供喝,給他配沙發,裝空調……呼家堡哪點對不起他了?呼伯哪點對不起他了?他肯定說不出來,說不出來就好辦了……到時候想咋處理他,咋處理他!」
羊場的場長呼平均身上有膻味,沒人願跟他坐一起,他就在地上蹲著,一隻手在地上划來划去,划了一會兒,他忽然抬起頭說:「叫我說,還是用老法兒治他,給他『開小灶』。」他說著說著,也有點興奮了,唾沫星子濺起來:「找個地方,找個僻靜地方,就我們那羊圈邊上有個小屋,可得勁。弄去,讓民兵看住他,一天三晌讓他家裡給他送罐飯,幹部們輪班找他談,日他娘,黑里白里連軸轉,三天不行五天,五天不行十天,熬他了,一夜一夜熬他,眼熬得跟燈籠樣,用不了幾天都把他攻下來了!看他還操不操了?」
豬場場長劉德有不緊不慢地說:「肉是好肉,就看咋割法兒了。咱這兒不是每月都搞『民主評議』嗎?我知道那是評議工分,評議工資的。我看,咱改改,咱也給他來個民主評議,評議評議他這個人。讓他一個單位一個單位去接受『民主評議』,一人說他一條錯,就一千多條錯,人身上有一千多條錯,你說他是個啥人?人不敢讓人評議,評議時間長了,連他自己都覺得他是個孬種,大孬種!到他自己也認識到他是個孬種的時候,就好辦了……」
婦女主任馬鳳仙先是像背誦似的說:「誰往呼伯頭上扣屎盆子,我們堅決不答應!一千個不答應,一萬個不答應!」說著說著,她竟然掉淚了。她流著淚說:「呼家堡的男人都該站出來,扇他!啥狗×馬×的東西,良心叫狗吃了?!敢破壞集體?!破壞呼伯……還算人不算?!」接著,她又說,「你們說了半天,凈脫褲子放屁,多那一事,六個指頭搔癢,多那一道兒!叫我說,啥法兒也別使,就一條,弄住他娘,弄住他媳婦,啥都齊了。幹部們根本不用出面,找些積極老婆們,開『幫助會』了,看老婆們把他家裡砸磕成啥樣?!那一年開麥升家的『幫助會』不就是這樣?一群老婆圍住,吃了飯就開,吃了飯就開,指頭搗到臉上,一傢伙可老實了!女人家最要臉面,三天下來,保准屙稀屎!」
往下,眾人七嘴八舌,紛紛發表自己的高見,談出了許多更為絕妙的好主意……會議開得十分熱烈。眾人都異口同聲地說:絕不能讓這鱉兒走!絕不能開這個口子!
在眾人發言的時候,呼天成一聲不吭,他只是默默地聽著。有時,把眼閉上,有時睜開,淡淡地望著眾人。一直到都表了態,都講完了,他才問:「說完了?還有沒有?誰還說?」
就這麼一句,屋子裡又重新靜下來了,眾人都望著他。這時,呼天成說:「大家的意思是不讓他走?」
眾人齊聲嚷嚷說:不能讓他走!他這是給集體抹黑!這個頭不能開……
可是,呼天成卻笑眯眯地說:「怕啥?走就讓他走嘛……」說著,他的臉突然就黑下來了,一股黑風風的怒氣罩在了他的臉上,他沉著臉,目光像烙鐵一樣在眾人臉上燙了一圈,厲聲說:「這個頭咋不能開?!走個把人有啥了不起的?還有誰走?你們誰還想走?!說呀,誰走都行,我現在就批准!誰走報名!」
剎那間,屋裡的空氣頓時緊張了,沒有一個人敢吭聲,人們都低下頭去,獃獃地看著眼前那一小塊兒……
片刻,呼天成的語氣緩下來了,卻仍是很嚴肅地說:「你們都是呼家堡的幹部,是接班人哪。遇上一點小事就這麼不冷靜,行嗎?別說走他一個人,走十個人,走一百個人,呼家堡還是呼家堡!你們誰想走也可以走嘛,我老了,不中用了,我是要留下來的。呼家堡四十年都沒垮,我不相信,現在還有誰能搞垮它!怕什麼?!啊,有什麼可怕的?!」接著,他又說:「毛主席說,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走就讓他走嘛。當然了,有人要走,這說明什麼?說明我們的工作沒做好,有漏洞。我也是有責任的。在這裡,我就不多批評大家了。」
幹部們全都望著呼天成,一時,也都各自想著身上的「責任」……
呼天成手捧著頭想了一會兒,默默地說:「走可以走,咱還是要做到仁至義盡,總還是要見個面吧?你們說呢?」
立時,民兵連長呼二豹站了起來,馬上說:「我去叫他!」說著,他望了呼天成一眼,見呼天成的眼皮一耷蒙,便快步走了出去。
此刻,幹部們像是悟過來了,一個個又說:「就是,呼伯分析得對,走就讓他走,一粒老鼠屎還能壞鍋湯?走他個把人也沒啥了不起……」
一會兒工夫,呼二豹回來了。他一進門就說:「鱉兒操哪,不來!我把他爹日弄來了。」
這時候,人們才發現,門口還站著一個人。他袖手立在那裡,腰弓著,臉上帶著驚慌不定的神色。他的目光小心翼翼地四下探去,可是,沒人理他,誰也不理他。他縮了縮身子,喃喃地說:「他呼伯,你看……」
呼天成望著他,久久不說一句話。他的目光像碾盤一樣壓在劉老頭的身上,劉老頭感到了那目光的重量,他弓下腰,再次縮了縮身子,像要鑽進地縫兒似的,頭上出了一層一層的汗珠……
片刻,呼天成淡淡地說:「老劉,你養了個好娃子呀!」
劉全老頭嚅嚅地解釋說:「都勸過他。我勸他,他娘也勸他……不聽勸。孩子大了,我也是沒法呀!」
這時,呼天成笑了笑,說:「沒啥。年輕人嘛,想出去闖闖,是好事。你回去給庭玉捎個信兒,咱呼家堡需要人才,只要是人才,會適當安排的。留下來當然很好。想走呢,不攔他,隨時可以走。不過,咱呼家堡是個集體,不是旅店,不能想咋就咋,你說對不對?就說是旅店,來了也得登個記吧?走時也得打個招呼吧?!嗯?……我說了,走是可以走,隨時都可以走。如果對幹部們有意見,就是走,也要把意見留下來,對我的、對幹部們的,都留下來,好改進工作嘛。你看呢?老劉……」
劉全老頭像雞叨米似的連連點頭說:「我說他,我說說他……讓他來,讓他一定來。」
……
又一個時辰過去了,院子里終於響起了那「趿拉、趿拉」的腳步聲。人們都朝門口望去,然而,在門口出現的仍然是劉全老頭……劉全老頭再次弓著腰走進來,一進門就扇起臉來,他一邊扇自己的臉,一邊流著淚說:「我沒這個兒子,權當我沒養這個兒子……收拾他吧!」
呼天成忙說:「老劉,你這是幹啥呢?別,別……快,讓老劉坐下……」
有人趕忙給老全頭讓座,可他沒有坐,他也不敢坐……只是連聲說:「收拾他,收拾他吧。」
呼天成淡淡地說:「你說哪兒去了,收拾他幹啥?他又沒犯法。」接著,呼天成嘆了口氣,手捧著頭沉默了一會兒,終於說:「娃子鐵了心要走,就讓他走吧……老劉,他既然不願見我,你就再給他捎個信兒。你給他說,我呼天成不是雞腸小肚的人,在外頭要是混不下去,還回來,我還歡迎他。要是遇上難處了,就言語一聲,我呢,多多少少的,在外邊還認識幾個人,也許能幫他一把……就這樣吧。」
這時,民兵連長呼二豹跳起來了,瞪著眼說:「呼伯,就這樣讓他走了?!」
婦女主任也站起來,點著劉全老頭的鼻子嚷嚷說:「老劉,還有良心沒有?有些人的良心是讓狗吃了!啥叫仁至義盡哪?呼伯也只能這樣了吧?!」
呼天成擺了擺手說:「留住人,留不住心,讓他走吧。」
劉全老頭臉都黃了,他往後退著身子,一再嚅嚅地說:「我再說說,我去再說……我,我給他跪下,我讓他來……」說著,他小跑著回去叫兒子去了。
會散了,可呼天成卻一直手捧頭坐在那裡,他還在等著,他想他會來的……
第二天上午,太陽升起來的時候,民兵連長呼二豹走了進來,他一進門就罵道:「這鱉兒是吃了豹子膽了!」
這時,呼天成臉上露出了明顯的失望,他的眉頭緊皺著,臉上的紋路綳出了一道道凜然的紫色血紅,可他仍淡淡地問:「走了?」
呼二豹說:「走了。」他的目光望著呼伯,仍希望他說一點什麼,只要呼伯言語一聲,他立馬就把那「吃了豹子膽的」追回來!
呼伯不言語。倒是站在一旁的根寶忍不住說:「哼,他還是不走的好。」一語未了,呼伯突然就看了他一眼!
過了一會兒,呼天成搖了搖頭,喃喃地說:「這孩子,都不敢見我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