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顧天成在總府街一警覺招弟還在東大街,登時頭上一熱,兩腳便軟了。大約自己也曾奔返東大街,在人叢中擠著找了一會罷?回到么伯家后,只記得自己一路哭喊進去,把一家人都驚了。聽說招弟在東大街擠掉了,眾人如何說,如何主張,則甚為模糊,只記得錢家弟媳連連叫周嫂喊打更的去找,而么怕娘則抹著眼淚道:「這才可憐啦!這才可憐啦!」
鬧了一個通宵,毫無影響。接連三天,求籤、問卜、算命、許願、觀花、看圓光、畫蛋,甚麼法門都使交了,還是無影響。他哩,昏昏沉沉的,只是哭。又不敢說出招弟是因為甚麼而掉的,又不敢親自出去找,怕碰見對頭。關心的人,只能這樣勸:「不要太嘔狠了!這都是命中注定的,該她要著這個災。即或不掉,也一定會病死,你退一步想,就權當她害急病死了!」或者是:「招弟已經那麼大了,不是全不懂事的,長相也還不壞,說不定被那家稀兒少女的有錢人搶去了,那就比在你家裡還好哩!」還舉出許多例,有些把兒女掉了二十年,到自己全忘了,尚自尋覓回來,跪認雙親的。
又過了兩天,么伯么伯娘也都冷淡下來,向他說:「招弟掉了這幾天,怕是找不著了!你的樣子都變了,我家二媳婦肚子越大越墜,怕就在這幾天。我們不留你盡住,使你傷心,你倒是回去將養的好。把這事情丟冷一點,再進城來耍。」
顧天成於正月十八那天起身回家時,簡直就同害了大病一樣,強勉走出北門,到接官廳,兩腿連連打戰,一步也走不動,恰好有轎子,便雇了坐回去。一路昏昏沉沉,不知在甚麼時候,竟自走到攏門口。轎子放下,因花豹子黑寶之向轎夫亂吠而走來叱狗的阿龍,只看見是他,便搶著問道:「招弟也口來了嗎?」他好象在心頭著了一刀似的,汪的一聲便號陶大哭起來。甚麼都不顧了,一直搶進堂屋,掀開白布靈幃,伏在老婆棺材上,頓著兩腳哭喊道:「媽媽!媽媽!我真想不過呀!招弟在東大街掉了!……你有靈有驗……把她找回來呀!……」就是他老婆死時,也未這樣哭過。
全農莊都知道招弟掉了,是正月十一夜看燈火擠掉的。鄰居們都來問詢,獨不見鍾家夫婦,說是進城到曾家去了。
阿龍不服氣,他說:「媽的!我偏不信,掉個人會找不著的!成都省有多大!」第二天,天還未亮,阿龍果然沒吃飯就走了。
顧天成聽見,心裡也希冀阿龍真能夠把招弟找到,尋思「這或者是招弟的媽在暗中主使罷」?於是他就在老婆靈位前點上一對蠟燭,三根長香,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磕到第三個頭,並伏在地上默默通明了好一會。忽然想起自己平日的行為,便哭訴道:「媽媽,我平日愛鬧女人,這該不是我的報應?媽媽,只要你有靈有驗,把招弟找回來,我再也不胡鬧了!」
他禱告了后,好象有了把握,對於招弟回來的希望,似乎更大了。心裡時時在說:「阿龍定然把她找得著」!這一天,他頗有精神,一直懸著眼睛,等到月光照見了樹梢。
次日又等,上午還好,還能去找鄰居談說「設若招弟回來了」;並打算殺只雞煮了等她回來吃。但是等到下午,心裡就焦躁起來,越等越不耐煩,連家裡都站不住了,便跑到大路上去望,望一會,又跑回來,一直望到只要看見有兩個人影,都以為是阿龍帶著招弟回來了。快要黃昏時候,才被阿三拉了回去道:「你也瘋了!阿龍連城門都沒有進過的,他個找得到人?恐怕連他也會掉哩!回去睡覺好了!你看,你已變得不象人形!」
話只管說得對,叫阿龍去找招弟,真不免惹人笑;但他已向死人靈前通明了,賭了咒,人死為神,只要鑒察自己的真誠,那裡有不顯應的,況且又是自己的女兒?顧天成誠心相信他這道理。不過,人到底支持不住,算來從正月十一夜起,直未好生睡過一覺。所以到貓頭鷹叫起來時,還坐在太師椅上,就睡著了。
次日天已大明,阿三來叫他吃飯,方醒了,也才覺得通身冰冷,通身酸痛,頭似乎有巴斗大,眼珠子也脹得生疼;鼻子也是瓮的。剛剛強勉吃了一碗米湯泡飯,阿龍忽然走進灶房來。
他忙放下飯碗,張開口,睜著眼,把阿龍看著。
阿龍不做聲,一直走去坐在燒火板凳上,兩隻手把頭抱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