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二
這是再一次逃跑。荊軻心裡很難過.不知道自己何以總是走得如此欠光明磊落?
但是,到了天亮,他心裡不再那樣抑鬱了,朝曦影里,放馬疾馳,有著一種急於開拓前途的興奮。
這一帶他從未到過,可是他無心瀏覽沿途的景色。曉行夜宿,到第三天看見一條大河,向路人動問「這條河何名。
「這是南易水,又名兩色河」
「啊,易水!」他又驚又喜:「到了燕國京城了!」
「還早。」路人告訴他:「要過了中易水,才到燕國京城。」
「這樣說,還有北易水?」
「是的。北易水又名安國河,出窮獨山,又名濡水。三易只有南流自成一派。
接著,熱心的路人,為他指點古迹;有「將台」,是燕昭王練兵的地方,「仙台」,燕昭主求仙之處;「候台」,周武王在此築台以占天象,其後燕昭王就其故址改築聚樂台。
一切的古迹,都少不了有燕昭王在內,一代雄主,死後的聲名猶在,荊軻心想,燕太子丹會不會成為燕昭王第二呢?如果是。誰是他的樂毅?
他又想到,這疑問其實可由他來解答、燕昭王的偉績,是來自魏國的樂毅,齊國的鄒衍,趙國的劇辛,幫助他創造的。要問燕太子丹,能不能成為第二個燕昭王,先要問他是不是第二個鄒衍、劇辛,或者樂毅?
意會到這一層,荊軻的雄心,陡然高漲,而且內心中充滿了一種無可形容的莊嚴的感覺。當他渡越南易水,舍舟登岸時,他彷彿踏上自己所治理的土地一樣。有著無限的親切之感,但也有無限的沉重之感——他已把一份臻燕國於富強之境的責任,隱隱然擔負在雙肩上面了。
於是,他開始感到他的身份十分尊貴。原來準備一到燕國,便去拜訪太子丹的計劃,迅速地被推翻;如果太子丹真有禮賢下士的誠意,一定會派人在注意奇才異能之士,也一定會發現他的蹤跡,登門求教。否則,他寧可理沒。,不必自薦。
然而有件事卻不易處理,徐夫人的那方竹簡怎麼辦?這是一塊進身之階,但也是受人之託,必須得盡的義務不想用它為進身之階,是自己的事,受人之託。總得有個交代,卻是做人的起碼的道理。
不費什麼手腳的一回事.此時卻成了極大的難題,他取出徐夫人的那塊竹簡,又細細看了一會;那是一張藥方——他不太懂藥性,只知道其中有幾味葯,具有劇毒。這就更令人奇怪了!他在想,一張開列著毒藥的藥方,托一個素昧平生的人,轉交另一個也是他素昧平生的人;徐夫人的行動,也實在詭秘得很。
由於這一份好奇的心理,他決定到了燕國京城,先弄清了這張藥方的作用再說。
策馬急馳,近午時分到了中易水,在渡口的小店中打了尖,渡河而過。不久,便到了燕國京城。
城不大,但牆垣高大堅固,形勢相當雄壯。荊軻自南門進城,緩緩策騎。閑閑瀏覽,一直往鬧市而去。
忽然,街上的人奔走相告,神色失常。似乎出了什麼事。荊軻不由得勒住了馬,俯身向正在翹首觀望的一個路人問道。「可是生了什麼變故?」
那人看了看他問道:「你是外鄉人?」
「是的。初臨貴國。不諳禮俗,請多指教。」
「那你快請躲開吧!」
「呃。」荊軻要問個清楚:「為什麼呢?」
「唉!」那人面有慚色,「敝處民風強悍,子弟失教。不說也罷。」
既有難言之痛,荊軻便不肯多問,放開了馬韁,剛走得兩步,那人搶上前來,抓住了嚼環。
「請聽我一句話,不必再往前走!」
荊軻剛要答話,只見前面一陣大亂;人群四散。視界顯豁,他看到一個生得異樣雄壯的少年,揮舞著一把鋼刀,正在追逐一個中年漢子。
怪不得說「子弟失教」。但是,一個強悍的少年,如此橫行,竟無人制服得了他,也太不可思議了。心念動處,俠氣大發,他毫不考慮地跳下馬來;把韁繩往勸他躲避的那人一丟,迎面向那中年漢子走去。
終於晚了一步。一聲凄厲的嘶喊,中年漢子已被少年一刀砍翻在地,腿肚上血流如注。而那少年還不肯饒他,跳起來又是一刀。
正作勢欲下時,荊軻已趕到他面前,用極冷峻的聲音說:「住手!」
少年的視線向下注視著中年漢子,聽見聲音,才抬起頭來看。荊軻屹立不動,臉上毫無表情――便這聲色不動,反倒象蘊蓄著一種強大莫測的力量,把那少年鎮懾住了。
於是,荊軻投以撫慰的眼光,譴責中含著友愛,並有一種代為擔當的意味。這使得殺人少年不安,但也使得他平靜——那隻舉著鋼刀的手,慢慢地,軟弱地垂了下來。
荊軻微微點一點頭,彷彿示意他等待。然後,他俯下身去看視那被殺傷的中年人的小腿,一刀見骨,創口的皮肉,翻了過來,再看他的臉,色如金紙,額上冒著黃豆大的汗珠,咧著嘴,只會吸氣,連呻吟的聲音都沒有了,
這樣流血不止,不久就會送命。荊軻抬眼看了看,想找人來幫忙救傷。
那些路人原來畏懼少年的兇悍,怕受誤傷,四散奔逃,這時已都站住了腳在觀望;有些人替荊軻在擔心,因為他在毫無戒備的情況之下,那少年只從他背後一刀,便可劈開腦袋,但是,他們怕那少年,不敢對荊軻提出警告。
另外更多的人,對荊軻是有信心的,他們認為殺人少年的凶焰已被有效地抑制了,他們懂得荊軻的眼光。並且有那熱心而膽大的人,走了上來。
「得趕快找醫士。」荊軻很快地說』聲音仍是十分清晰沉著。
「是的,是的。」有人說,「多虧你救了他。」
同時,有幾個壯漢合力抬起受傷的中年漢子——他,儘力轉過臉。投荊軻以感激的一瞥。
圍觀的路人一分為二。有的跟著傷者去了;有的在當地圍著荊軻和殺人少年。看荊軻是用欽佩的眼光,而看殺人少年的眼光中,毫不掩飾地流露出厭惡和想得之而後快的感覺。
於是殺人少年的寬廣的胸脯起伏著,嘴唇閉得更緊,同時把頭慢慢抬了起來。
這又要出事了!荊軻趕快把一隻手搭在那少年肩上,輕輕一按,問道:「你姓什麼?」
少年尚未答話,旁邊有人替他報名:「他叫秦舞陽。」
「好名字!」荊軻贊了這一句,又問:「你知道你錯了嗎?」
「我沒有錯。」秦舞陽大聲回答。
「無故殺人……。」
「怎說是無故殺人?」秦舞陽搶著分辯:「那該死的傢伙,欺侮我的姊姊。」
「哼I」人叢中有人冷笑。「他姊姊!」
秦舞陽的臉色發白,由白轉青,叫人害怕。荊軻做了個很有力的手勢,示意大家禁聲,才轉臉向秦舞陽說:「我是路人,管了這樁閑事;但是,我也救了你。沒有殺人,罪不至死,聽我的話,去受國法判決!」
秦舞陽一愣,接著發怒地問道:「你憑什麼叫我這麼做?」
「憑天下的正道。」
「還有呢?」秦舞陽冷冷地又問,同時偷眼四覷,似乎在盤算,能不能殺出重圍?
荊軻知道他的心意,想飛起一腳,踢掉了他手中的刀再說。但他不知道自己這樣做是否合適,就這躊躇的片刻,著到圍觀的人紛紛讓路,同時有人叫道:「好了,好了,田先生來了!」
人叢中閃開了一條路,一位白髮皤然的老者,正蹣跚地策杖而來,「又是誰鬧事?」他問,聲音蒼勁得很。
「是秦舞陽。把白七的腳砍壞了。」
「你為什麼不說。白七調戲良家婦女。」秦舞陽厲聲抗議。
「調戲了誰?」老者又問。
「我姊姊。」
「喔。白七呢?」
「送去醫治去了。」回答的那人又指著荊軻說:「多虧得他制住了秦舞陽;否則,一定要出人命。」
「喔!」田先生很注意地看著荊軻。
為了尊賢敬老,荊軻躬身自陳;「在下姓荊。」
「老夫姓田。」田先生深深地點一點頭,作為答禮。
交換了這簡短的寒暄,他們彼此都在觀察對方。荊軻看他,鬚眉皓然,但是說話的聲音,和那雙蘊含著極深的智慧和世故的眼睛;以及想到大眾對他的尊敬,可知是個有道之士。此來燕國,若想有所作為,這是一位必須結交的長者。
而同樣地,田先生對他,一面初識,也極欣賞,他平生不知見過多少豪傑,但從未見過荊軻這樣於的氣質——神閑氣定,但卻隱隱然有著睥睨一切的傲態,看他手無寸鐵,卻能制服得了燕市有名的惡少年秦舞陽,這份潛在無形的力量,令人難以測度。
於是他說,「荊兄請稍待。待我料理了眼前,再來請教。」
「是。」荊軻向秦舞陽平靜地看了一眼,擠出人叢。
「舞陽!」田光用一種老祖父告誡頑劣的孫兒的姿態說:「你可知罪?一個人立身處事,為何要叫人人側目,避之唯恐不速、不遠?」
秦舞陽不答。
「說呀!」
「別人自己要躲,管我什麼事?」
「詭辯!」田先生大喝一聲,「若非你動輒拿刀殺人,別人會躲開你么?把刀給我!」
秦舞陽遲疑了一下,終於將那把鋼刀遞了出來;有人接了過去,代田先生拿著。
「我也不打你,我也不罵你。若是平常毆鬥,我還有個擔待;如今你傷了人,不付國法,那還成什麼世界?除非太子赦了你,我可無能為力了。」
這話在荊軻一聽就懂了,田先生表面講國法,實際上會替秦舞陽打點,讓太子丹法外施仁,赦免了他。荊軻深怕他不懂暗示,辜負了田先生的至意,把局面弄擰了,不容易扭得過來。
幸好,秦舞陽倒也硬氣,「他娘的什麼國法!我不怕。悻悻然駕了這一句。大步向外走去——自然,那是去投案。拿著刀的那人,跟在他身後。
圍觀的路人散去了一大半。田先生看著秦舞陽的背影。顯得很滿意似地;然後,他回過頭來,向荊軻招呼:「荊兄,請到舍下一敘。如何?」
「辱蒙寵召。敢不如命!」荊軻答了這一句,回頭去張望。
「足下的馬在那裡系著。」替他保管馬匹的那人,搶出來招呼,也招呼了田先生,才向荊軻自我介紹;「我叫高漸離。」
「啊,幸會、幸會!」荊軻高興地笑著——那在他是極少有的表情,「久聞燕市高漸離之築,天下第一。高兄。你少不得好好讓我飽一飽耳福。」
「那自然。」田先生代為介面說了這一句,又問:「聽口氣,荊兄是初臨敝地?」
「正是慕名來游上國。」
「上國,是的,上國1」田先生閉上了眼,微微頷首,臉上流露出奇怪的憶往的神情,想來是在回憶燕昭王的時代——那是五十年前的陳跡了。
「天快黑了,田先生,請吧!」
「好,好!漸離,你也來!」
於是,高漸離替荊軻牽著馬,追隨著策杖徐行的田先生,一行三人,都到了田家。升階登堂,重新見禮;荊軻才知道田先生名叫田光。更從高漸離的口中知道,上自公卿,下至庶人,都稱田光為先生,雖無官職,卻享大名。
剛剛坐定,田光又派了高漸離一樁差使:「漸離,煩你到鞠太傅那裡走一趟。救一救秦舞陽。」
「是。」高漸離問道:「如何措詞?。」
「秦舞陽尚未成年,兼且父母雙亡,自幼失教,情有可原。而且,」田光加重了語氣說;「此人有血性、有勇力,導之以正,不失為國家可用之才。我的話、你可理會得?」
「我理會得。是請鞠太傅轉求太子,赦免了秦舞陽。」
「正是此意。但你不必說破;太子方在用人之際。而鞠武又是太子的師傅,他自然會作安排。」
「是。」高漸離起身又說:「見鞠太傅不容易,只怕要等,若是太晚了,我明日上午再來複命。只是——。他拿眼看著荊軻。
「好,好!你去吧。這裡的貴客,我自會遣人送入旅舍安置。你不必操心了。」
「既如此;荊兄,你我明日再敘。」
「請便,請便。」荊軻笑道:「明日我在旅舍恭候,請別忘了,攜築俱來。」
「不會忘。」說著,高漸離作別自去。
田光挪一挪身子,居於下方,將他身邊的席子拂了拂,說:「荊兄。請在此坐。」
於是,在客位的荊軻,移到田光的身邊,促膝而坐。起先,他還有些矜持;但以田光的神情,十分親切自然,使得荊軻在感覺上非常舒服,於是談鋒也更豪健了。
他談一路的見聞,談列國對於強秦的恐懼和痛恨,也談他自己的見解,田光那麼大的年紀,一直兀坐傾聽,毫無倦容。這使得荊軻有著極深的感動。
只有一樣不好。他從晌午打尖以後,水米不曾沾牙,這時又飢又渴,而田光既不設飲,又不具食,把個荊軻餓得飢腸轆轆,只不便開口索食。
而田光根本彷彿不曾想到,依然殷殷垂問,縱談世事,幾乎已到了午夜;荊軻餓得頭昏眼花,額上直冒虛汗,同時卻又不能不極力應付談話。越發苦不堪言。
想一想,他捉住交火中的空隙,開口告辭:「夜深了,
只怕田先生該安置了……。」
「不,不!」他的話沒有完,田光便搶著打斷,一手捉住了他的臂,
「足下清言妙思,足以驅倦。讓我再好好請教。」
這一談,又談了許久。荊軻再一次告辭,仍舊為田光極力留住;到了第三次再留,荊軻可有些忍不住了。但轉念一想,既已到了這地步,索性拚著挨一夜的餓,作個通宵長談,倒要看看誰耗得過誰?
一起了這賭氣而又略帶惡作劇的心思,說也奇怪,腹中反不覺得怎麼餓了。整頓精神,重拾話題!越發顯得神采發揚。
就這時,出來一個僮僕模樣的人,湊在田光耳邊,才說了兩三句,他瞿然抬眼,歉仄萬分地失聲喊道:「啊,啊!
我可真是老昏悖了,竟忘了貴客尚未進食。快,快,快設杯勺!」
荊軻有些啼笑皆非。他平生從未遇見過這等情景,所以不知怎麼說才好,唯有微笑不語而已。
「老夫以不晚食為養生之道,以致忘了為客具餐。荊兄,你不以為我是有意慢待吧?」
「那裡的話。得接長者的芝顏,食德已多。」
田光哈哈大笑,不知是自嘲,還是真箇覺得好笑?荊軻聽他笑得爽朗有趣,也陪著笑了一陣。
食案就在田光的蒼老如霜天鶴唳的笑聲中,抬了上來,有酒有肉,可算盛饌;田光以一盂熱湯相陪,很殷勤地勸荊軻努力加餐。
那知他餓過了頭,反喪失了食慾。但這一來,也更顯得他的從容優雅。一面吃,一面談,到了夜深,田光派個人持著火炬。把他送到旅舍,敲開了門,交給店家安置。
第二天是個大晴夭,一覺醒來.紅日滿窗;荊軻在床上就動了遊興,但隨即想到高漸離要來,特別是想到高漸離的築,更有一種莫名的喜悅——樂和酒,是他生平最大的嗜好,美酒易求,那令人三月不思肉味的清音妙律,難很一聞,萬萬不可錯失。
「因此,起床漱洗,進了朝食,他只在窗前閑坐,靜等高漸離攜築來訪。
這樣枯坐等待,少不得也盤算、盤算心事.他把昨天下午,自到燕市邂逅高漸離開始,一路往下回憶;想到秦舞陽攝服在他的鎮靜功夫之下,以及路人所投予他的欽敬的眼光,不自覺地浮起恰然自得的微笑。
他在想,他的行徑,一定已為燕人在熱烈地談論了。這是一個非常好的機會,一個非常好的表現的機會--慢慢會傳到太子丹耳朵里,高車駟馬迎入東宮。而況還有田光--。一念及于田光,他隨即聯想到餓得發昏的那份窘況;但此時回憶,卻是充滿了得意,他覺得自己養氣的功夫。確有進境了。任何人遇到那種境地,都會無法忍耐;而他忍下去了,並且忍得很漂亮,行所無事,不躁急,不矯飾。他想,田光該會欣賞他的風度。
然而,他又不免懷疑。田光雖老,耳聰目明;怎會昏憒得忘掉為特地邀來的賓客具餐?而且,當時腹如雷鳴,他也不致於會聽不見。然則是聽而不聞么?若是如此,又為了什麼?
不管怎麼樣,這是一段笑談。他打算等高漸離來了,要說給他聽,相與拊掌一笑。
一等等到黃昏,始終未見高漸離的蹤影;而且,田光也沒有派人來招呼。這是不合情理的;他雖不免困惑,但也很快地丟開了。他猜度著。其中一定有個令人意想不到的原因在內。譬如,他們忽然都有了突發的事故,需要料理,一時照顧不到地,也是有的。
於是,他拿了錢叫店家沽酒割肉;在燈下看著呂不韋門客所著的《呂氏春秋》,陶然一醉,便入夢鄉。
再下一天,他估量著高漸離一定會來.仍在旅舍等候。結果。依然如昨。這一下,荊軸心裡有氣了一但是。每一生出忿念,他立刻便有警覺;同時,極力把胸中那股不平之氣壓了下去,以致於消失。
氣是消失了.疑惑卻還要求個水落石出。高漸離不來;何以田光也置之不理?既然他把自己安排在這旅舍中,便算是他的賓客,好歹有個交代。這樣子為德不卒,決不似年高德劭的長者的行為。
一想到此,荊軻感到事情不妙,覺得自己該有個打算;打算一個退步。第一著是先把情況打聽個明白。
於是,他閑踱到前廊,進門那間屋子中的旅合主人,老遠便站了起來,向他拱手招呼。
「客人請坐。」旅舍主人向同屋中在閑談的漢於介紹:「這位就是昨天制服了秦舞陽,救了白七性命的俠客。」
「哦——。」屋中頓時出現了一片嗡嗡之聲,同時都表現出敬仰優禮的姿態,讓出上位,招待荊軻。
他以謙遜的微笑,向所有人以目示意,然後,又推讓了一會,才入上坐。
他看到那些人,略顯拘謹,心裡微有不安;便即說道:「各位請照常談話。荊某觀光上國,正好從各位的高論中,領略此間的風土人情。」話是這麼說,但原來的氣氛,實在已被他這位不速之客掃除了。大家都拿他作個對象,殷殷致其寒暄之意。這在荊軻,自然應付裕如;可是他想從別人口中打聽田光和太子丹的目的,卻是落空了。
暮色漸起,人群散去。最後只剩下荊軻、店主人和另一個濃眉大眼,看上去傻兮兮的大漢——荊軻請教過他的姓名,名叫武平,說得一口極濃重的齊魯口音。
「晦!姓荊的,」武平一直不曾開口,開出口來粗魯萬分,「俺請你喝個酒。喝不喝?」
「怎麼不喝?」荊軻欣然答應。
「好,你等著!」武平在他肩上使勁一拍,借勢站了起來,揚長而去。」
店主人原以為武平不諳禮數,過於鹵莽,怕荊軻心中不快。見他這個樣子,方始釋然,而且也佩服他的涵養,但仍舊為武平作了解釋:「這姓武的朋友,不會說話,心是好的。」
「質直淳樸之土,近年是難得的了。」荊軻這樣回答。
「象足下這樣和易近人,也是很難得的。」
荊阿笑笑不作聲。心想;我的長處就只是「和易近人」么?不過有這項長處也不壞。到處可以結交朋友——朋友是越多越好,特別是在榆次與蓋聶論劍以後,他越發感到意氣之爭,有百害而無一利,非浪跡天涯,待價而沽的策士應為。
這樣想著,他決意要交武平這個朋友。因而他問店主人,「那位武兄,以何為業?」
店主人作個詭秘的微笑:「回頭你就知道了。」
不一會武平來了,左手提一葫蘆酒;右脅下挾一條極肥的黑狗。放下酒葫蘆,把那條狗提得高高地,得意地說:「看、看!」
六畜中除了「太牢」,就數狗肉好吃;店主人咽了口唾沫,極口贊道:「好,好,好肥!又是黑的。今天我可叨貴客的福了。」
「只是沒有好醬。」
「我有,我有。」店主人說著便擄擄衣袖,走向設在廊前的土灶,「我來燒水。」
荊軻不使坐視,準備脫了長衣,也去幫忙。武平一見便大聲說道:「你別動!替俺好好坐著。你不是干這個的,別來瞎起勁。」
荊軻知道,說任何客氣話,在武平都不會欣賞的,倒不如聽他的話,老老實實地袖手旁觀。
這時,他才發覺,武平原來以屠狗為生。那麼一條雄壯的狗,在他手下,只是聽任宰割。一刀割破了喉管,放凈了血,朝湯鍋中一丟,褪了毛,再拎起來,狗身上還有極細的毫毛,這也有辦法,就地燒起一把麥秸,把那條狗滾轉著燒光了細毛,然後剖肚開臟。
武平伸手進去二掏,掏出一塊紅紫斑斕,夾雜著創口新肉樣的那種粉紅色的東西,難看得令人噁心,荊軻一見,不由得皺起了眉。
「這玩意不能要。」武平說,「怎麼說『狗心狗肺』?便是這樣子。」
說完,武平丟掉肺和腸子,其餘的內臟連同狗肉,一起洗刷乾淨,一半下鍋煮,一半就在火上燒。霎時間,攪得滿院子異香撲鼻,招惹了好些客人出來探視。
也有那想一快朵頤的,拿出錢來要分割一塊。武平卻是慷慨得很,割一大塊塞到別人手裡,說什麼也不肯收錢,這一來倒讓那些客人不便再留在那裡了,逡巡之間,散了個乾淨。
等鍋里的肉燜得差不多了。武平用兩個瓦缶盛了起來;
店主人取了上好的醬和酢,還有蒜泥、韭葉、紅椒,—一安排停當,肅客上坐。
「實在受之有愧。」荊軻舉酒相敬,「一見如故,我也不作客套。來,幹了!」
店主人不善飲,淺嘗即止。武乎把一碗烈酒,喝得啯啯有聲,涓滴不留;然後埋頭大嚼,直待啃完了一隻狗腿,才抬頭看著荊軻。
這樣一點都不知涵蓄地看人,就是善於養氣的荊軻,也不免有些發窘,他用酒碗遮一遮眼問道:「武兄,可是有話說?
「俺問你,你到此地來幹什麼?」
這問得太率直了。荊軻願意交武平這個朋友,曾想到據實答覆;但他的真意不願讓店主人知道,所以話到口邊又作更改:「我早說過,只為觀光。」
「要住多久?」
「那不一定。都說燕市多悲歌慷慨之土,若遇著有血性的朋友,少不得多盤桓盤桓。」
「這一說。你帶的錢不少?」
這話在荊軻聽來刺心,他閃避著問道:武兄何出此言?似乎費解。」
「這還不容易明白?有錢。就有有血性的朋友。」說完,哈哈大笑。
挪揄得好!荊軻在心裡說,但是,他也不能不駁他:「武兄,只從你自已來看。你的話就錯了!」
「喔。」武平止住了笑,「俺倒不懂了!」
「這還不容易明白?」他學著武平的話說,「想來武兄不過以屠狗為業;說得率直些,是引車賣漿一流人物,然而,」他伸雙指指著自己的眼睛說:「憑我荊某這雙傲視王侯的眼,敢說你就是一條血性漢子。武兄,我交你這個朋友!」
一句話把武平說得瞪了眼,然後黃豆大的淚珠。從他那銅鈴大的雙目中滾滾而下,鼻子里也息率、息率有聲音了。
「怎的,怎的?」店主人大驚。同時覺得如此一個梢長大漢,哭得象受了委屈的孩子似地,也不免有滑稽的感覺,所以,原來想問的「好端端哭什麼」這句話,也含含糊糊地說不清楚了。
「俺心裡難過。」淚流滿面的武平,斷斷續續地訴說:「俺在臨菑跟人打架,不是俺的錯;他娘的狗官要抓我,一逃逃到這裡,流落他鄉七、八年。都把俺看成俺所宰的狗一樣。誰知道我有血性?誰願意拿我當真正的朋友?只有,只有……。」他伸著萊菔似的一隻食指,指著荊軻;語音哽咽,再也說不下去了。
「原來如此!」店主人也有些感動,「嗨!」他抗議著說:「這你又不對了,難道我沒有拿你當朋友?」
「你也是。不過,不過——。」武平的意思是,衣冠中人,折節下交如荊軻的,卻是第一個;無奈他心裡有話,嘴裡說不出來,氣得自己狠狠打著頭罵;「這個死笨腦袋!」
「武兄!」荊軻伸手拉住他的手,「你不用說。我跟這位賢居停,都明白你的意思。你我交的是這個——。」他指著自己的胸說。
「對!交的就是一片心!」武平翻然仆倒在地,「荊大哥,只要你要;俺把心剜給你。」
於是,荊軻也垂淚了。中心激蕩,恨不得抱著武平痛哭一場才能滿足。
荊軻喜交遊,朋友極多,上自公卿,下至販夫,細細數去,象武平這樣一見如故,且又推心置腹的還是第一個。雖然他對武平並不象武平對他那樣具有一份知己之感,但也足以令人溫暖了。
可是,另一面,卻似乎「冷」得太離譜了。
田光何以前恭而後倨?高漸離更令人費解,難道憑「荊卿」的名聲。竟不值他一顧?他想來想去,不得其解。
這些都還可以暫時不問,但眼前一個現實的難題。不能不叫人著急——他的盤纏已用得差不多了。在這裡宿泊的費用,到底如何?田光曾有句話交代否?若是沒有、該有個打算;光是付這幾天的費用,力量還夠;拖延日久,可就難以脫身了。
這樣想著,他忽又生了煩惱。憑自己可以致一國於富強的才具,竟連最起碼的生活都在發愁;實在太委屈了自己。
正當他這樣抑鬱難宣時,窗外閃過一條人影;接著出現了叩門的聲音。開開門來,是店主人。
「大好的天,怎的不出去走走?」
「我在等個朋友。」荊軻隨口回答。
「噢。」店主人問:「令友是怎麼一位人物?告訴了我;我好交待門口注意,免得錯失。」
於是荊軻只好說了高漸離的名字,「也是新交。還不知這位高兄的為人如何?」他解釋所以等待這一面之交的朋友的原因:「我久慕他的築,天下無雙,渴思一聆;只是,怕成虛願了。」
「怎麼?」
「初到之日,邂逅一面;他約了第二天攜築見顧,「至今不見蹤影。」
「這好辦。」店主人說,「高漸離也是燕市的名人,不難尋訪,我派人替你去找一找。
「不必,不必。」說實在的,荊軻此時沒有顧曲的雅興,他關心的是田光的態度。
主人點點頭。深深看他一眼。這一眼,提醒了荊軻;他發覺自己的態度在別人眼中是不可解的,又不要去找高漸離,又知高漸離不一定會來,然則這樣枯坐守候,「算是什麼意思呢?
發覺了錯誤,他立刻改正,站起身來說:「真箇是好天,我該出去走走。若是那位高兄來訪;請他留下地址,我去回拜。」
「好,好。我叫人替你備馬。」
店主人起身而去。荊軻靜下來想一想,決定去拜訪田光--照規矩,田光應先到旅舍回拜,至少也得遣人致意,而竟毫無表示,這就失禮了。對失禮的人,卻又去登門求教,是件有失身份的事;無奈有求於人,說不得只好將就一下。
於是,打聽好了田家的地點,策馬而去。來過一次,隱約記得,很順利地找到了。
叩開了門,應接的人,正就是那天送他到旅舍的漢子;「拜煩通報,說荊某請見田先生。」他下了馬,一手扶著馬鞍說。
「請稍待。」
那漢子走了進去,很快地便回了出來。荊軻只當要肅客人門,系好了馬,迎上前去;不想那漢子當門而立,竟似擋擔的模樣。
「田先生身體不適。請足下改日下顧。」
聲音是冷冷的,與初見時笑臉迎入,大不相同。荊軻大怒;但怒在胸中,臉上仍是一團和氣,「既如此,請為我代道問侯之意。但願田先生早日康復。」
說完,他拱一拱手,解下了馬,徜徉而去。
輕揚馬鞭,嘆段閑行的姿態倒是十分瀟洒的,而荊軻心裡,卻如火炙一般難受。這是自取其辱,他想起《易》中的一句話:「吉凶悔吝生乎動」,真不該冒動的。
但是這一陣難受過去以後,他又不禁陷入更深的困惑之中,田光這樣冷淡,明明是有卑視的意味在內,那麼是為了什麼呢?難道自己有什麼劣跡落人他的眼內,叫他改變了整個好印象?
於是,他很冷靜地自省,反覆思量,並無失德。除非是在榆次與蓋聶論劍,有大言欺人之嫌,然而這也是英雄常事;或者有人看出他對蓋聶有忌憚之意;在田光面前弄舌,以致於叫他輕視自己?
想想也不會,第一,不會那麼巧,偏偏有人就識得他,偏偏此人也從榆次到了燕市,而且偏偏也有在田光面前進言的機會;其次,也是最重要的,就算田光知道了他與蓋聶論劍這段經過,應該知道「見小敵怯」的道理。若是不懂這層道理.田光又何足貴?
想通了這些,他倒釋然了。反正問心無愧,隨便田光怎麼樣;只不再打算對他有所希冀就是了。
「荊大哥,荊大哥!」突然間有人大喊;那聲音人耳是陌生的,但稍一停頓,他就辨出來是武乎在喊。
「喔!」荊軻滿心歡喜地勒住了馬,回頭招呼。「武兄弟!」
「俺去找你了。」武平奔了上來,拉住馬頭嚼環,咧開大嘴道:「說你出來瞎逛逛;俺想,要逛總在鬧市,破著功夫去找,沒有找不到的。可真的讓俺找著了。」
「你真聰明。」荊軻一而下馬,一邊打趣他說。
「荊大哥.你這話俺可不佩眼。說俺有血性,倒是真的;說俺聰明,那不笑掉人的大牙?俺活到今年二十八歲,就從沒有人誇過俺聰明!」
這一說,荊軻倒不便再拿他取笑了,「武兄弟,」他肫摯地執著他的手說:「我有句話,你別見氣。你少讀書,有些道理不明白。你要能讀一讀老子、莊子,你就知道你聰明在什麼地方。」
「俺真的聰明?」武平拿他那雙大手,亂搔著蓬蓬如茅草般的頭髮,露出那又高興,又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高興的笑容。怯怯地說;「荊大哥,求你給我講一講,俺到底聰明在什麼地方?」
「好,你我找個地方先吃午飯,我講給你聽。」
就近找了家賣食物的攤子,兩人在蕭疏的低棚下坐下,沽了一角酒,就著麥餅,且吃且談。
「怎麼說是你聰明呢?就為的你『破著功夫去找』那句話。世上沒有不勞而獲的事,也許有,可遇而不可求;偶然一遇,便以為世上凡事都可坐致,到頭來必然一事無成。你那破著功夫去找,看來是笨了些,其實是最切實的,花一分功夫,有一分收穫;所以說『大智若愚」,越是聰明的人,表面上看起來越笨,那就是你的樣子。」
武平似懂非懂,但是荊軻確是出於真心在誇獎,卻是他所能領會的。「荊大哥!你說得俺這麼好!」他端起了酒碗;剛送到唇邊,忽然發覺,酒就是這些了,於是,他把酒碗擺在荊軻面前:「荊大哥,你喝!」
荊軻知道這非喝不行,然而他也實在不忍自己一個人獨享;便喝了些,把酒碗塞到武平手裡t「一人一半。不許跟我再推來推去的。」
「是,俺聽你的話。」
「對了,這才是我的好兄弟-荊軻心裡覺得他跟武平的距離更拉近了一步,便問:「我跟你打聽個人。你知道不知道田光先生?」
「俺不認識。」武平搖搖頭,「多說他喜歡給人幫忙,俺可沒有求過他。」
「嗯。」荊軻又問:「還有個人。高漸離你可知道?」
一聽這話,武平頓現興奮之色:「怎麼不知道?俺認識。他也是個喜歡交窮朋友的人——不,實在說吧,他也是個窮小子;這踉俺才交得上朋友。」
「這幾天你遇到他沒有?」
「好久役見了。怎麼,荊大哥要找他?俺到他家去找。
把高漸離找來,問個究竟,不失為揭破疑團。打開困境的好辦法。但盤算了好半天,總覺得這好象有求於人似地,內心感到屈辱,便斷然打消了這個念頭。
「怎地,荊大W」連武平都看出他有心事了,「可是有什麼事為難?」
荊軻不願意瞞他,但也無法明說。只含含糊糊地答道:「也沒沒什麼太了不得的事。我只是想聽聽他的築。」
「喔。他那玩藝,俺不懂;有人迷得不得了。既然你也喜愛,俺去找他來;他不能不賣俺一個面子。」
「不必,不必。」荊軻搖手阻止,又怕他過於熱心,真箇把高漸離找了來,便又鄭重囑咐,「武兄弟,若是你拿我當個朋友,千萬得聽我的話。你不必去找高漸離,;就見了他也不必提起我,明白嗎?」
武平實在不明白.但是,明白不明白在他都無什麼關係;他相信荊軻所說的都是對的,在他,只要聽從就是了。因此,他恭恭敬敬地答道:「俺有數。俺不去找高漸離。見了他,俺也提荊大哥。」
「這就對了。」荊軻想了一下又說:「武兄弟,你別以為我有什麼話瞞著你不說。只因時機未到。要說也無從說起,到時候,你自然會明白。總而言之一句話,只有你是我願意交的朋友,此外不管什麼人,除非他們來找我,我不會去找他們。」
這不是荊軻負氣的話,說得到,做得到;從此以後,索性放開一切,只在燕市閒遊,隨緣度日,但是,這種逍遙自在的日子,過不了多久,他就必須要另打主意了。
「荊先生!」店主人吞吞吐吐地:「你來了不少日子了,「小店本錢短……。」
「喔!」一聽這話,荊軻便不必讓他再說下去,打斷了話,表示歉意:「這是我的不是。請核算賬目,即當如數奉上。」
付了帳,所余無幾。原以為田光會為他作東道主;到現在來看,已是毫無指望。荊軻心想,早走為妙。但是.對武平怎麼個說法呢?
情感是一種負擔,情感越深,負擔越重,到負荷不了時,唯有先從你肩上卸下來再說。在通宵苦思,無法解決之時;荊軻終於走了一條他不願走的路,不告而別。
這是第三次了。第一次在榆次,第二次在邯鄲,第三次在燕市,他實在不願意這麼做;但是,情勢所迫,舍此別無善策。
有是有一條路子,用徐夫人託交的竹簡作敲門磚去見太子舟。然而,他不願意這麼做;寧可高蹈,不可遷就。當然,徐夫人的竹簡,是要作一個交代的.他決定托武平送交田光轉呈;同時也可借這機會向田光告別。
於是他也和了一通書簡,連同徐夫人的原物,一起封好,把武平找了來,鄭重囑託,在第二天上午送交田光--那時,他已走出數十里地去了。
但是第二天他變了主意.覺得還是不要跟武平見面的好。於是先到槽頭上牽出馬來,然後到櫃房中與店主人作別。
「多日來備承照拂,萬分心感;特來道謝,辭行。」
「怎麼?」店主人依依不捨之中,並有些驚惶之意。「忽然之間,說走就走。莫非是我有何不到之處;叫你見氣了?」
「決無此說。」荊軻很懇切地答道。「實在早就該走了,只因燕市風土淳厚。才多流連了些日子。隔個一年半載,一定還要作舊地之游。」
「那麼,此去何往呢?」
「想往東面去看個朋友。」
店主人躊躇了一會,提出要求:「無論如何,再留一日。容我為你餞行一醉。」
「心領了。記下這一醉,異日來叨擾。」說著,他從身上取出預備好的竹簡,交給了店主人:「還有一事,鄭重奉托;等我那武兄弟來了,千萬為我解釋不辭而別的苦衷--我知殖他必不放我走;硬生割裾而去,情所難堪,說不得我只好出此下策。另有書簡一封,請他面交田光先生。」
「對了!」店主人倒被提醒了.「是田先生派人把你送到我這裡安置的;如今要走,少不得先要知會田先生一聲。」
「不必、不必。」荊軻搖手阻止,「我與田先生不過一面之交。行雲流水,事過境遷,何苦執持?」
說完,荊軻辭了出來,牽馬直出大門,店主人緊跟著相送,再三叮囑,「一年半載以後,重遊舊地」的諾言,務必勿忘。荊軻也一再保證,只要抽得出工夫,一定要來探望他和武平。
殷殷握別;迎著朝陽,徑出東門--他只有一個概略的打算,東向齊魯去看看機會,卻並無特定的目的地;因此,並不急著趕路,信馬所之,隨意瀏覽。一面在心裡不斷地盤算,孑然一身,囊無多資,怎麼樣才到得了迢迢千里的齊魯之地?
中午找了處野店打尖.剛剛坐下。看見一騎快馬,從店前躥過,他的視力極好,一下便看出馬上人是高漸離。本想追出去喊住他;但腳剛一動,念頭又變,覺得毫無意味,便又安坐不動。
吃飽了肚子,順便買了一袋乾糧,仍舊跨馬前行。轉過一個山頭,只聽唿喇喇的馬蹄聲。定眼一看,又是高漸離;
他避開一邊,並且微偏著臉,只準備讓路,不打算跟他招呼。
但是,高漸離已經過去了,卻突又圈馬回來,並且驚喜地大叫:「荊兄,荊兄,快請留步!」
這一下,荊軻不能不勒住了馬;等高漸離衝到面前,他拱拱手笑道:「幸會,幸會!」
「真是個幸會,差一點又失之交臂。」高漸離喘了幾口氣,一手搶住他的馬韁:「荊兄,快請回去!」
這叫荊軻一時無從回答,怔怔地看著高漸離,似乎有些明白,卻更為困惑——高漸高是特地來把他追回去的嗎?如果是,又是為了什麼?
他的猜想不錯,「幸好,你說了去東面,才有個准方向好找。否則,」高漸離笑道:「就太令人遺憾了。」
「高兄!請明示,究竟是怎麼回事?」
「你一回去就知道了。快走吧,那傻大個的武平,聽說你不辭而走,直急得跳腳。」
這一說,荊軻明白了,必是武平到田光那裡去投了書簡,田光派了高漸離來把他追回去。但既有今日的挽留,何以又有往日的冷淡?這要把它弄清楚了才好;否則去留隨人,進退失據,豈不叫人輕視?
因此,他抖一抖韁繩,等馬頭相並,彼此都能很確切地看清對方臉上的神色時,他才答這道:高兄,請下馬一談如何?」
「我知道你有許多話要說,咱們都留著回城去談吧!」
「不!大丈夫行藏出處,不可苟且。還是在此地先容我略作清教的好。」話說到一半,馬頭又盪了開去;交談不甚方便,荊軻使索性下了馬,走到路邊。
這一下,高漸離不能不跟著下馬,雖系了馬匹,卻不肯坐下只還望著立談數語,便好把荊軻早早請入城內。
然而他是失望了。荊軻自己先倚樹而坐,慢條斯理地問道:「高兄,你知我一定肯回城么?」
高漸離其實是拙於言詞的一個人,聽荊軻出語不妙,一下子倒愣住了。
荊軻意識到自己的問話,不免還表示了悻悻之意,便改變了口吻:「請問,留我在燕市何為?」
口氣是鬆動了,話卻更難回答,留他「在燕市何為」?高漸離怎能知道?想了半天,逼出一句話來:「你不是要聽我的築么?」
「不錯。一點不錯。」荊軻從容問道:「為聽足下的築,我在初到燕市之時,步門不出,深恐足下見訪未遇。但是——。」
語聲悠然而止;未說出來的話,高漸離自然明白,歉意地答道:「不是我故意失約,是有人叫我故意冷淡荊兄。」
「誰?」
「你想呢?」
「那自然是田先生。」荊軻想了一會,彷彿有所領會,便不自覺地問:「田先生囑咐足下失約,其意何居?是試一試我?」
「正是。」高漸離撫掌大笑,「到底是具大智慧的人,能一直猜到傍人心裡。」
荊軻瞿然而起,不信似地問道:「然則田先生故意把我擱置在旅舍之中;也是有意出此?」
「對了。」
「請見田先生,說有病……。」
「根本便是託病。」
「喔,這也是為了試我?」
「當然是的。」高漸離答道:「索性奉告一個明白,足下第一天在田府,田先生遲遲不願為客具餐,也是故意的。」
「然則,試我的是什麼?一把硬骨頭,幾乎毀在燕市。」
一聽這話,高漸離微感不安,「骨硬不如理直,理直不如氣壯。」好半天逼出一句話:「其實,田先生的想法,我是反對的。」
「田先生的想法是怎麼?」
「有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節。他要看你夠不夠深沉?」
原來如此,荊軻真的震驚了,「田先生何以如此試我?」
「那就不知道了。但是,他自然是好意。」
「當然。」荊軻深深點頭,「我也相信他是好意。不過,既已離去,不必回頭。拜託高兄上復田先生,他的愛人以德的一番盛意,銘記在心,永遠也不會忘懷的。」
高漸離無法判斷他的話是牢騷,還是真的不肯回城?只老老實實答道:「雖說是田先生差遣我來攔截足下;而實際上我是為武平來尋訪足下的。」
「此話費解。」
「怎說費解?荊兄,」高漸離略帶困惑地問道「難道你不是性情中人?」
好厲害的話,為了武平,他也不能不重回燕市,於是微喟著說了兩個字;「走吧!」
既然答應了跟高漸離走,荊軻一上馬使顯得欣然躍然,彷彿去游名山勝跡似地,神情十分愉快。其實,心裡遠不是這回事。
他的直覺是,來時容易去時難。說去,拍拍腿上馬就走,若有欠下的交情,留得將來沒有個算不清楚的;而此番回去,情形便不同了,至少,在傍人會想:具何本領,值得人專程追了回來?一個人的值錢不值錢,就在該當要表現時,得有表現。而且,所有的表現要叫人口服心服,這一來。雙肩的責任,便沉重得難以負荷了。
當然,他不是個不能擔重任的人,更不是個畏難而不願負荷重任的人。只是,這重任到底是什麼?該當先弄弄清楚;如果傍人在等著看他挑起一副重擔,而竟無一副重擔可挑,以致於被人誤解為虛名盜世,這可是太冤枉了。
因此,對於田光的地位――在燕國的地位,以及以此地位,對人可以發生怎樣的作用,使荊軻不能不感到深深的關切。
「高兄!」他終於在馬上問了句:「田逃生以為我只一聽了足下勸駕的話,必會去而復回么?」
「這倒不知。」
「足下就沒有想到過?沒有問一問田先生,若是我不肯重回燕市,又當如何?」
「我沒有問。」
「這樣看來,是足下以為我一定會重回燕市?」
荊軻是爽然若失的語氣,高漸離卻回答得非常乾脆:「是的。」
「喔!」荊軻微笑問道:「安知我必如足下的估計?」
「我早說過了,你是性情中人。」高漸離從容回答:「且不提田先生對你的契重。第一,武平的至情至性,必能迫使你回駕;其次,旅店主人對你的尊敬,想來亦不會叫你淡焉置之;再說,小弟我亦有一番惓惓之忱。凡此都不足以你改弦易轍,那麼,我們也就不必交這樣鐵石心腸的人了。」
「責備得好!」
荊軻是真心佩服,說完了話,一夾馬腹,飛快地往前面去。這是拿事實來表示願意聽從高漸離解釋的話。一個行動勝卻千言萬語。
迎著西山的落日,兩人由東門重回燕市,一轡頭直往荊軻所住的旅舍,剛進路口,便望見遠處有個大漢,站在路心,不住探頭探腦,顯得十分焦灼似地。
不用說荊軻眼尖,就猜也猜到了是武平。幾於國破家亡,而且頻年飄泊,親情已極淡薄的荊軻,不自覺地放慢了馬,一種愧對弟兄的情意,倏然而現;然後化作迫不及待的,親親熱熱說說話的感覺,一叩馬腹,直衝而前。
等他在旅舍前面勒住了韁,只聽武平侉聲侉氣地喊一句:「大哥!」接著,雙手一撲,雙腳一軟,抱住了荊軻的腳。
「兄弟!」荊軻只招呼得這一聲,便再也說不出別的話來了。
「大哥,你怎的不聲不響,就把俺一個人扔在這裡。是俺招大哥生氣了么?你儘管說,俺替你陪罪。」
「不,不,兄弟!」荊軻從馬上俯身,扶著他的肩說;「我再也不會走了。要走,我也一定帶著你一起。」
「真的么?」
「自然是真的.我不會第二次再騙你。」
接著,旅舍主人也帶著愉悅的笑容,迎了上,「原說要把你留了下來,畢竟如願了。來、來.還住你原來的那間屋。」他一面說,一面親自來照料荊軻下馬。
於是,都簇擁著來到荊軻那間已住了十天的屋子,問長問短,殷勤得很。一早黯然而去,原以為起碼一年半載,才得重遊燕市,不想只大半天的功夫,便捲土重來,而且前後的光景,冷熱大異,實在叫人在欣慰中不免感慨。
「荊兄,你先息一息。田先生還在坐等我的迴音,我去稟告了他,好叫他老人家放心。」略停一下,高漸離又說;「今日已晚;明天上午,田先生必會來拜訪。」
「何必累長者勞步?」荊軻答說:「該我先去拜他。」
「既如此,大哥你何不現在就去?」武平在一傍介面,「早早完事。俺等你喝酒。」
「這話有理。我現在就去。」
「那太好了。不過,」高漸離看著武平說:「你不必等你大哥了!田先生少不得要款待他。」
「不,不!」荊軻不願叫武平失望。「今天不必叨擾田先生,我還是回來弄一頓狗肉,倒吃得痛快。」
這一說,把武平興頭得不得了,掉轉身就走,忙著去張羅狗肉。然後,高漸離也陪著荊軻去拜訪田光。
這一次來,與上一次他單獨來的情形,簡直有天淵之別;依舊是上次那個當門而立,凜然見拒的漢子,堆滿了笑容,直趕馬前迎接。荊軻知道,這漢子對他並無愛憎;僮僕都是主人的鏡子,而這面鏡子,對賓客也極有用——想永遠看到憧仆的笑臉,便必須永遠保持著主人對自己的尊敬。
這是個啟示,也是個警惕;他告訴自己:在田光面前要特加幾分小心,不可留給人家一個壞印象。
於是,他的儀態行動,格外地矜持了——當然,那只是內心的矜持,顯現在表面上的,是格外地瀟洒,格外地氣定神閑。
在高唱「客到」聲中,田光降階相迎;剛叫得一聲「荊兄」。荊軻已疾趨而前,躬身扶住了他的雙手。
「田先生,不敢當。請升堂容我拜謁。」
「荊兄!」田光用他那多骨節的手,使勁地握著他的臂,微偏著頭笑道。「你猜,若是漸離不能把你中途截回,我會怎麼辦?」
「這,」荊軻從容答道:「這可莫測高深了。」
「老實奉告,那得勞動燕國兵馬,四處追索;非找到你不可!」
「何至於如此?」
自然有個說法。」田光擺一擺手,作個肅客的姿態:「請!」
於是荊軻脫履進人廳堂。高漸離猜度著田光有心腹話要談,所以仍舊留在廊下;田光也不堅邀,只投以一個撫慰的眼光,跟著也踏上台階。
賓主二人,相向對立,重新見禮;田光換了副肅穆的神色,正式道歉。「田某無狀,幾於錯失國士,惶恐之至!」說著,便拜了下去。
「這是那裡的話?」荊軻倒真的惶恐了,「田先生,我實在不敢當國土之稱。」
「不」田光的聲音,越發顯得蒼勁,「我覺得羞堪自慰的是,」老眼畢竟不花!荊兄!你的深沉,我早有所知;而志行之高潔,卻是今夫才知道。」
說著,一他從身上取出兩方竹簡,放在面前。荊軻識得,正就是他托武平送來的原物。
「荊兄,煩你一述此物的來歷。」田光把徐夫人託交的那方竹簡,往荊軻面前推了推。
它的來龍去脈,荊軻已在給田光的書簡中,有所說明,既然重複問到,他便作個比較詳細的補充,把道出邯鄲,專程去訪徐夫人,如何贈劍,如何臨別時,徐夫人又留住了他,取出一方竹簡,託交燕大于丹的經過,坦率而扼要地敘述了一遍。
「喔,喔。原來是這麼一重因緣。」一直極注意地傾聽著的田光,緊接著問道:「然則到了敝地,荊兄,你如何又負徐夫人所託?」
「並非我負徐夫人所託,而是我辜負了徐夫人的盛意;我領會得她的意思,藉此以助我接近貴國太子。自邯鄲到此,我一路都在想,大丈夫不能憑個人的言行作為,見重於人;要利用此物來作為進身之階――荊某雖無實學,亦恥於出此!」
「啊――!」田光長長舒了口氣,仰首揚眉,是極其舒暢的樣子,「此所以我說你志行高潔,果然不錯。」
荊軻俯首稱謝:「田先生,你謬獎了,叫我慚愧。」
「且莫如此說。還要請教;荊兄,你可知此是何物?」
「我不識藥性,只知有幾味毒藥在內。」荊軻趁機討教:「田先生見多識廣,必知這張藥方的用處。請賜教!」
「這是張鑄劍淬毒的方子……。」
「哦!」荊軻失聲輕呼,但隨即意識到失態了,微微頷首,表示請田光繼續說下去。
「據我所知,此是徐夫人不傳之秘。荊兄,你竟輕忽了!」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在荊軻已領會到那是極深的責備。徐夫人以不傳之秘,鄭重付託,自己竟把它置諸腦後,足見得徐夫人所託非人。同時,這張鑄劍淬毒的方子,在太子丹來說,必是異常重視的,也許正夢寐以求,日夜盼望,誰知在個不相干的人手中擱置了,豈不是太對不起太子丹?
再進一步說,這張方子如果失落在外,輾轉歸入窮兵黷武的暴君,或者任何兇殘嗜殺的權勢人物手中,那真是貽毒天下,後果何塂設想?
一層層剖析到此,荊軻汗下如雨,以不勝惶恐的聲音說道:「荊某愚昧,險鑄大錯;幸虧轉請田先生代交,不虞差失。否則——」他覺得不必再說下去了。唯有俯伏在地,表示謝罪。
「你也不必自責太甚;不過。你倒真的是辜負了徐夫人的盛意。試想,太子丹求了好久,沒有到手;徐夫人跟你一面之交,便慨然以此託付,雖說是轉交他人,其實是拿這不傳之秘的方子贈給你——就憑這張方子,荊兄,你已為燕國建一大功。」
「不敢當。」荊軻微露心事;「雖有效勞之心,其奈寸功未建,萬萬不敢承受田先生的說法。」
田光自然懂得他的意思,極深沉地點一點頭,徐徐答道:「何以我說,若高漸離不能把你追回來,我必轉請鞠太傅發兵追索?就因為我是燕國人,為燕國謀,決不肯讓足下為他國所用。只要你在燕國,必有大用的機會;何愁不能建功?」
田光對他是怎麼樣的看重?荊軻從他這番話中已完全了解了。但是,越是如此,他越不肯有任何肯定的表示。因為,他覺得別人對他的要求太高了,責任太重了;如果不能盡如人意,必然引起別人加倍的失望,那還不如事先慎重些的好。於是,他保持沉默。
田光起初有些失望,他原期待著荊軻會自陳抱負,發抒見解,使他能對這位他所愛重的名士,獲得更多的了解。但轉念想到,這正是荊軻深沉的地方;百餘年來,列國由貴族當權,轉而為平民論政,奇才異能之士。層見迭出,那都是由於優禮供養,虛心求教的結果——期待著荊軻會侃侃而談,企圖爭取他人的垂青,根本便是錯誤的想法;果然如此,荊軻也就沒有什麼了不起了。
於是,他覺得有句實話,必須跟荊軻說明:「荊兄,承你委託,要我把徐夫人這方竹簡轉呈敝國太於。只怕未能達成使命。」
「喔。」荊柯探索著說:「乞道其故。」
「只因我與太子,從未見過。」
這倒是頗出荊何意外的,「不是說貴國太子禮賢下士,極其看重人才的么?」他問。
「這話不假。」
「然則國有大賢。太於怎倒不來請教呢?」
「問得是!」田光深深點頭,「然而『大賢』之稱,實不敢當。
「田先生,你莫謙虛。」荊軻想了一下,又說。「謬承錯愛,實有知遇之感。今日聆教,言不及私;田先生的錯愛,無非為貴國設想,采及葑菲,就這一片公忠體國的苦心,難道還不足以見其賢?」
這是恭維。但也說透了田光的心事。於是自發皤然的老人激動了,「荊兄!」他的嘴唇翕動著,眼睛下面的肌肉,不住動彈,彷彿不能控制自己似地,「我,我跟你說句實話,我也跟你一樣,恥於自薦。然而,生為燕國之人,死為燕國之鬼;苟利於國,生死以之——耿耿寸心,並不因太子未曾下顧而有所更改。」
「是的.田先生。」荊軻的聲音,有著不勝低徊和慚愧的意味;他想到衛國的君王,不能採納他的獻議,因而遠走天涯,以求明主,這跟田光無私的精忠,相去實在太遠了。
「哎,不必談我了。田光宕開一句,換個話題:「聽說荊兄在榆次,曾與蓋聶論劍?」。
榆次之事,他怎會知道?荊軻心裡奇怪,卻未追問,只平靜地點一點頭。
「又聽說荊兄的高論,為滿座所折服,唯獨蓋聶,似有不服。」
「不錯。」荊軻坦然承認;「心口兩皆不服。」
「然則荊兄自論,論劍,與蓋聶的高下如何?」
這話使荊軻不太佩服,他大聲答道;「荊某非劈刺之士!」
「喔!」田光倏然動容,面有慚色:「這倒是我失言了」
就這時候,田家的僮僕來向主人報告,酒食已準備妥當。荊軻一聽,不等由光留客,當時聲明,已與武平有約共飲,隨即起身告辭。
田光也不堅留,只請稍待。進去轉得一轉,回出來送客。送到門口,從腰際取出來一個沉甸甸的布包,遞給荊軻,同時隨隨便便地說了句:「且請收下。聊供客中所需。」
顯然的,那是一包黃金,荊軻覺得受之有愧,但不受則根本無法在燕市立足,更談不到有所表現或效勞,因而稱一聲謝,坦然接受。
就憑這布包中的兩鎰黃金。荊軻在燕市作了一個從容閑住的打算。他經常與武平及高漸離在鬧市高歌痛飲;也經常在秦樓楚館淺斟低唱,而就在這類似乎信陵君醇酒婦人的失意的生活中,培養出一段土為知已者死的激情和開闔排盪,鼓動風雲的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