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三
受田光供養,在燕市旅舍中的荊軻,閑住了一年有餘。
就在這十幾個月中,燕國南鄰的趙國,發生了極大的變化;而且劇變就發生在最後三個月――三個月的功夫,秦國滅了趙國。
趙國四戰之地。多出名將,前有廉頗,後有李牧;秦王十四年、十五年兩次伐趙,都為李牧所敗。秦王十八年――荊軻離開邯鄲不久,秦國命將,三路伐趙,一下井陘、一攻河內、一圍邯鄲;趙王遷以李牧、司馬尚領軍抵抗。李牧用兵,素以堅韌見稱,邯鄲被圍一年,秦軍勞而無功。
於是,秦國的善設陰謀的李斯,重施故技,定下了從內部來瓦解趙國的策略。
趙王遷是個儇薄無行的少年。他的母親是邯鄲倡女,初嫁趙國宗族,年少而寡;趙王遷的父親悼襄王惑於她的美色,納入後宮,生子名「遷」。悼襄王在位九年而薨,幼子繼位,母以子貴,邯鄲倡女,成為太后。這位正在狼虎之年的太后,宮闈之中有甚多的醜聞;趙國的百姓看不起她,私底下多管她叫「倡后」。
倡后外結奧援,名叫郭開,是個極其卑鄙的人;引誘年幼失教的趙王遷,講究聲色犬馬,因而成為寵臣。李斯曾利用他中傷廉頗;現在又要利用他來毀掉李牧。
於是,受了秦國重金賄賂的郭開,向趙王遷進讒,說李牧、司馬尚有謀反的逆跡。趙王遷跟他的母親商議,恰好倡后又與李牧有仇——悼襄王納倡后時,李牧曾加勸諫——自然全力支持郭開。
母子君臣密議的結果,以趙蔥和齊將顏聚代替李牧和司馬尚。李牧認為這是亂命,不肯授印,趙蔥設計捕殺李牧,司馬尚被廢。
三個月以後,秦將王翦,大舉攻趙,趙蔥陣亡,趙王遷被擄。倡後為趙國士大夫所殺。而公子嘉——趙王遷的異母兄,率領宗族數百人,向北逃亡到代郡,自立為「代王」。
這是趙王遷八年、秦王政十九年、燕王喜二十七年;也就是荊軻在燕市的第二年十月間的事。
燕趙唇齒相依。趙國既滅。燕國便面臨了生死存亡的嚴重關頭。大于丹大為震恐,問計於他的太傅鞠武。
在東宮的密室中,兩人先作情勢的研判。「臣得確實諜報:王翦已屯兵中山,顯然有乘勝攻燕之意。」鞠武停了一下,追溯前事:「當年太子收容樊於期;老臣曾作諫勸,以為一方面不必觸怒秦王,一方面西約三晉、南連齊楚,並作拒秦之計,方為正辦。如果太子納臣忠言,不致有今日之危!」
「唉!」大于丹不耐煩地頓足,「師傅,不必再說這些話,徒亂人意!」
「是。老臣失言。」
「也不必如此自責。師傅,你有什麼主意,倒是快說吧!」
「老臣智窮力竭,計無所出.」鞠武揚首答道:「舉薦一人,請太子召見。」
「誰?」
「處士田光先生。此人智深勇沉,可謀大事。」
「噢!」太于丹很高興地說:「我也聽說過,有此一位長者。請師傅為我先容,如何?」
「臣當效力。」
「那麼』事不宜遲。請師傅快去辦吧!」
「是。」鞠武退出東宮。遵照太子丹的意思,隨即趨訪田光。
他們是總角之交,六十年的歲月,結下了深厚的情誼。一個貴為太傅.一個是在野的處士;依世俗的眼光,份隔雲泥,而在他們內心中所不能磨滅的印象,依舊是兒時嬉戲追逐的光景。田光索性淡泊,不慕名和,鞠武曾數次保薦他為官,也要為他引見太子,都為他婉言拒絕,只願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地陳述他的見解。所以,鞠武對國事的獻議,實際上多半出於田光。
由於過去的了解,鞠武有些擔心,怕田光仍舊持著不求聞達的素志,不肯應召;準備著耗一夜的功夫,破釜沉舟、剴切陳詞,無論如何要說眼了田光去見太子。因此,他的態度是從容的,見了面,先不道破來意,盡自談著閑話。
反倒是田光有些困惑了,趙國新滅,王翦大軍進屯中山,大有窺燕之意,以致舉國人心惶惶;而身為太傅的國家重臣,何以有此閑逸的興緻,來訪草野故人作款款的清談?
「太傅!」他忍不住要問了,「近日可有來自南面的消息?」
「只有來自北面的消息。」鞠武答道:」趙國公子嘉,已自立為代王;派遣使者來見太子,約燕合兵駐上谷,以阻秦軍。」
「太子可曾見許?」
「自然。」鞠武徐徐引入正題:「然而這是權宜的處置。欲求自保;當別謀一勞永逸之計。」
「正該如此。」田光問道i「太傅可有良猷?」
「田兄!」鞠武笑道。「這話,該我請教你才是。」
田光沉默著。濃重的兩道白眉,幾乎聯結在一起;眉宇間,無情歲月所刻下的縱橫皺紋,越顯得深刻了。看他那攢眉苦思的神情,鞠武充分體會到老友熱愛國家的忠藎;把握住這進言的機會,他換了副肅穆的神色,以低沉而激動的聲音說:「田兄!國事如此,你再不該崖岸自高了!」
「何出此言?」田光倏然動容:「太傅,你不是不知道,我身在草野,心在廟堂;苟利於國,生死以之;決不逃避責任的。」
「是。」鞠武頓首相謝,「我說得太偏激了。不過,你何以始終不願見太子?甚至上一次有人帶來徐夫人那方竹簡,你托我轉呈大子,都一再囑咐,不必說破來歷。這也未免太清高了。誠然,你有見解,何不由我轉達廟堂;但總不如當面傾談,來得深切。恕我再質問一句;你何以不願見一見太子?」
「責備得是。」田光轉為平靜了,「不過,太傅,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之恥於自薦,並非自鳴清高,須知草茅下士,求謁貴人,則不免為人所輕,為人所輕則其言不用。太子既然禮賢下士,則你何不說:太子何以不願見一見田光?」
鞠武不答。閉上眼沉思了好一會,張眼點頭。輕輕說道:「敬聞教矣!」
說完,他起身告辭;重趨東宮。
於是,第二天平明時分,甲士前導,儀從簇擁,太子丹親訪田光;來得太早,田家的大門還緊緊閉著。
東宮舍人叩開了門,朗聲宣道;「太子請見田光先生!」
田家的僮僕.一聽這話,再見到那副氣派,嚇一大跳,張皇失措地奔了進去,一路大喊、「太子來了!」
剛剛起身,正在櫛發盥沐的田光,年逾七十,依然耳聰目明;聽得外面的喧嚷,雖不免意外之感;但稍微想一想,便瞭然於其來有自。他一面告誡家人整肅門庭,不可喧嘩失禮,一面匆匆戴冠束帶,師法「君命召,不俟駕而行」的古訓,顧不得再細作檢點,使踉踉嗆蹌地迎了出去。
走出門外,只見一輛華蓋高車旁邊,站著一位三十餘歲,氣度清華的貴人,不用說,這就是太子了——太子丹先質於趙,后質於秦,在國的日子不多,所以田光一直沒有機會見過。
「草野微臣,辱蒙太子下顧;逾格恩寵,粉身難報。」田光一面說,一面俯伏在地。
「田先生,快請起來!」太予丹踏上來,親手相扶,「我實在慚愧得很;久聞賢名,到今天才來請教,田先生,我不必驚擾府上了;特來奉迓,可肯見顧?」
「極願追隨。」
「好極了,請上車吧!」
說著,太于丹又親手攙扶田光上了他的車子,如子弟服待前輩似地;雖是卞慕榮利,心如止水的老田光,亦不免感動得心潮起伏,眼眶潤濕。
一車共載,馳向東宮;到了這裡,太子丹變客為主,等田光下了車,親自引導,繞過長廊,進入一座在花木深深的小院落中。所有的從人,都預先受到了囑咐,自動止步,留在院外。
「請!」太子丹側身揖讓。
田光看見太子如此禮遇,覺得出以同樣的謙讓姿態,倒反顯得不夠誠懇,因此.傴摟著身於,趨蹌而上。
等他踏上台階,太子丹卻又疾趨著搶上前去,拉開屏門,一閃而入。室中一正一側兩方席子,太子丹走到上方,跪了下去,用寬大的農袖,拂一拂席上的灰塵,然後轉身作個肅客手勢。
「此萬萬不可!」這下田光不能不謙辭了,「身在東宮,須行國禮。太子請上坐!」
「田先生!此是密室,室中只你我二人,莫論國禮,只敘私情。田先生,今年春秋幾何?」
「七十有三。」
「比鞠太傅猶長一歲;我當以師禮事田先生。」
「決不敢當。」
「難道田先生有吝予賜教之意?」
「決不敢。願掬肺腑,以效愚忠。」
「既如此,田先生請先坐了好說話。」
田光看看推辭不脫,只好告個罪在上方坐下;太子丹側坐相陪。當寒暄告一段落時,臉色漸漸轉為憂傷凝重了。
「田先生!」他把身子往前移了移,用低沉的聲音談到大事:「燕秦勢不兩立,以弱燕而敵強秦,請問何策當先?」
田光不即問答,凝神靜慮,前後思量,好久,方始開口:「聽說太於後宮,摒絕女樂,畜養壯士二十人。若在四十年前,臣自問可在此二十人之列,騏驥驊騮,盛壯之時,一日而馳千里;馬齒加長,至於衰老,控駑馬可以爭先。不知太子喻得此意否?」
「體力之勇,則年輕而力壯;若論謀國,自非老成不可。」
「然則所謂『老成謀國」,以何者最要?」
太子丹想了一下答道:「識拔後進,善善能用!」
「太子真是大智慧人!」田光頓首答道。微臣昧死上言.有荊卿其人,與臣相處一年有餘,深知其才具勝臣十倍,可以與謀大事。」
「好啊!」太于丹欣然相詢:「可否請田先生為我介紹,得以結交荊卿?」
「遵命。」田光再一次頓首:「微臣告辭。」
太子丹把田光送出東宮,攙扶著他上車;一面走,一面逡巡迴顧,有種欲語不語的表情。於是田光站住了腳,看著太子丹。
「太子!」田光輕輕掙脫了手,整一整衣袖說,「微臣拜別!」說著要行大禮。
太子丹趕緊又扶住了他,四目相視,一個在等待,一個有話不肯說,形成了很尷尬的場面。
終於是田光先開了口,「太子,尚有垂諭?」
「有句話,我不知道該不該說?」
「盡請明示。」
大于丹躊躇了一下,回頭望見有東宮會人跟在後面,便揮手示意;那舍人遠遠避了開去。
「田先生,我所奉陳的,以及你所答覆的,都是國之大事。請田先生務必保守秘密;切勿泄漏。」
這話一出口,田光震動了。內心中引起了無比複雜的感觸;但如岡電般的強烈意念,一個接一個出現過了以後,只卻剩下了十分好笑的感覺。
於是,田光低頭笑道:「是!當謹守太子之誡。」
上了車,隆隆然如雷鳴的輪聲,又擾亂了他的剛歸於平靜的心境--己他的心很亂,也覺得十分煩惱;太子丹的告誡,一遍一遍響在他的耳際,就象一支針,不斷刺在他的心上一樣。
車停了,卻聽見嘈雜的人聲,打開車門一看,門庭如市,擠滿了家人親友鄰居,一個個都含著興奮的笑容,上來迎接。
「田先生,太子親臨訪晤,可真是件了不數的大事噢!」第一個說。
「田先生,,太子跟你說了些什麼?」第二個問。
第三個、第四個……七嘴八舌地搶著說話,說來說去都只是想解答一個有趣的疑問:太於何以突然見訪,所談何事?
就是太子丹沒有那番告誡,田光也決不會把密室陳對的那番話,透露給任何人的——包括他的老妻稚子在內;所以,他只滿面歡愉地盛讚太子丹尊老尊賢,仁而好禮的德性,暗示大于丹的親訪,只不過是尊重國中耄老。一種禮貌上的訪晤而已。
就是這樣,已足以使得一向尊敬愛慕地的那些人,津津樂道不休了。田光素來好客,便吩咐家人。設酒漿果餌,招待賓客,直到日暮,方得清靜。
他是不用晚餐的,早早閉了卧室的門,燃起一爐沉榆香,獨對一盞孤燈,靜靜回憶與太於相見的經過。
「何以太子見疑?」他自問。
「既然見疑,何以又以國之大事相商?」他又自問。
「除了疑我不能保守秘密以外,還疑我些什麼?」他再自問。
一想到此,他的心猛然往下一沉,他終於發現了心中隱隱然總覺得十分煩惱的根源!太子丹既然懷疑他不能保守秘密,難免也在懷疑他舉薦不實。
田光十分傷心。傷心於數十年慎行謹行,依然不能取信於人。接下來便自然而然興起一個念頭:要怎樣才能取信於太子呢?
想來想去只有一樣,除非他能證明他所舉薦的人,確如他自己所稱道的那麼好。但是,這又非他所能為力——要靠荊軻。
他開始奇異地發現,他的命運與荊軻合而為一了,荊軻的成功才是他的成功;荊軻的失敗,必然也是他的失敗。他的一生的定評,完全系在荊軻身上了。
這一來,他的心情越發沉重。他了解到他該做的事,不僅是保薦荊軻,而且還要設法使荊軻發揮最大的能力才智,獲致最大的成功。而荊軻的成功,又不僅是他的成功,應該是整個燕國的成功。
意會到此,田光又異常興奮了。他覺得不論用任何方法,凡可以激勵荊軻,把他的才智能力發揮至極限的,都是值得去做的,只是用什麼方法,對荊軻才是最大的激勵呢?
這成了難題。沉思到夜半,燈盡油千,「卜」的一聲,燈花爆了;眼前突然一亮,餘燼作熄滅前的最後的,也是最完全的燃燒,盡了它的最完善的作用。
燈滅了,眼前漆黑,但田光心頭卻是光明的。他自覺進入了悟道的境界;摸索著展開了布衾睡下,心裡不自覺地想起了孔仲尼的一句話:「朝聞道,夕死可矣!」
一覺醒來,依然是平日起身的時刻。一睜開眼.首先想到的便是荊軻。算一算日子,這天他正要來,使不再派人去請他了。
於是。他盥沐前食以後,從從容容地詢問了許多家務。
午餐以後,焚香獨坐。靜等荊軻來訪。荊軻三日一來,這天仍如往常;日影正中時,便聽得他的語聲出現了。
也是照例的。田光第一句話必問:「有何消息?」
荊軻用田光的錢,布置了一個諜報網。人數不多,效用極佳;南來北往的消息,往往比太子丹還知道得早。他這樣做。並無特定的目的。只是覺得既有天下之志,便不能不明天下之勢而已。
「田先生!」荊軻這一天說話,不似平日沉著,顯得相當激動地說:「贏政到了邯鄲了!」「這不足為奇。」田光說,「他一向喜歡巡行的。」
「但到邯鄲不同。邯鄲是嬴政出生之地,也是他的母家。」
「然則,對邯鄲別有念舊之恩么?」
「正好相反。」荊軻的語聲又趨於平靜了,「凡是邯鄲與他母家有小怨的人,無不提來,活活坑死了。」
「這也不足為奇,贏政一向嚴酷寡思。」
「不錯。」荊軻點點頭:「然而天下之人,不知嬴政嚴酪寡恩;李斯以大量黃金,製造口碑,把贏政說得德侔三皇,功邁五帝。而今贏政暴虐嚴刻的事實俱在,若能檄告天下,咸使聞知,共興同仇敵愾之心,豈非阻遏暴政之一助?」
「嗯!這設想大有見地。」田光先不深談,又問:「還有呢?還有什麼消息?」
「還有個消息,算是佳音,來自榆次。徐夫人自趙國淪亡,倖免荼毒;已輾轉到了榆次,住在她的弟子孟蒼那裡。」停了一下,荊軻又說:「徐夫人雖已封爐,但國恨家仇之痛必不能忘懷;若能迎人燕國,為驅奏效力,徐夫人當不吝重啟冶爐。田先生,我以為你不妨把這層意思,說給鞠太傅聽,請他轉陳太子。
「不必。」田光立即介面:「你自己可以面告太子。」
「怎麼?」荊軻困惑了,「何由得見太子?」
「是我的保薦。」
「喔!」荊軻問道;「我也聽說,田先生昨天與太子同載入東宮。那是確有其事了?」
「確有其事。」田光站起身來,親身封閉了他那養靜的院落。
一見田光這鄭重謹慎的動作,荊軻立刻敏感地意識到,將有大任降臨他的身上;一陣勃發的興奮,使他感到呼吸困難,但與之俱生的是深深的警惕:處大事要沉著!他這樣告訴自己;發揮了養氣的功夫,使一顆奔躍的心,按捺了下來,復歸於平靜。
田光已復回原座,他把太子親訪,東宮密談的經過,敘
述了一遍,接看又說:「你我忘年之交,燕市的人,無不盡
知;然而,荊兄,你須切記,我的舉薦,決非出於私情。
「田先生!」荊軻庄容答道:「出於私情而舉薦人才,
不是你所肯做的事;就算你肯做,我亦未見得肯從命。」
田光掀髯揚眉,撫掌稱快:「這話說得太透澈了。好,
好!那麼,你準備何時去見太子?」
「隨時可去。只聽田先生一句話。」
話中有著沒有說出來的意思,田光體會得到,「照理,太子至少應該象訪我一樣,親自命駕到你的住處……。」
「不,不!」讓田光一說破,荊軻倒覺得不好意思了,趕緊搶著解釋:「田先生年高德劭,太子新訪,以示尊老敬賢之意,那是應該的。我,我可不敢存著那樣狂妄的想法,必得太子見顧,不願先見太子。」
「不是這麼個說法。」田光臉上閃現著一種奇異的,不明其原因的豁達的神色:「我自幼就知道一句話:『長者為地,不使人疑。』太子送我上車時,告訴我說,彼此所談,都是國之大事,叮囑我保守秘密,切勿泄漏。這是對我的行為有所懷疑,我心裡難過得很。」
原來還有這麼一句話!荊軻真是奇怪了,不知太子丹心裡對田光到底是怎麼樣的想法?就這沉吟的片刻,卻又聽見田光在說話了。
「疑心我會泄漏機密,自然也會疑心我的舉薦不實,這才是我覺得最難過的地方。太子丹的話,對你我來說,都是侮辱;然而,太子是無心之失,決非惡意。你覺得我的活,可是持平之論?」
「是的。田先生,你看得十分真切。只是,既已受辱,如何洗刷?」
「問得好!」田光欣然嘉許,然後伸兩指,輕輕說道:「兩個字:行為!」
「對!」荊軻以極堅決的聲音答道:「請田先生放心,我要以『行為」來證明,不負田先生的賞識,不負田先生的舉薦;讓太子自己發覺,他對田先生的懷疑。完全錯了!」
「荊兄!有你這句話,我真的可以放心了!一生也有個交代了!垂暮之年,得以舉薦英豪,為國家建一大功,皆出荊兄之賜。田光感問可言?」說著,雙千伏地,深深下拜。
荊軻怎敢受此大禮?一跳而起,在田光側面跪下,激動地答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田先生!有生之年,皆是懷德之時。」
「莫如此說。」田光徐徐伸直身子,仰起頭望著一窗淡金似的月影,長長地舒了口氣,顯出那種俯仰無愧,生死無懼的氣概;然後點點頭說:「我該休息了!荊兄,你請少待。」
「是。」
荊軻茫然地看著田光安詳地退入別室,心中充滿了迷惘的感覺。相處至今,他今天才第一次發現田光深不可測,他的神態、言語、動作,他只懂得一半,另一半真箇耐人尋味。
就是懂得的一半,也還需要細細體會;於是,他不知不覺地落入了忘卻跟前的境界。
忽然,咕咚一聲巨響,驚醒了他;定神細辨,份曾是一個人栽倒在地的聲音。
莫不是田光摔了跤?荊軻匆匆而起,走到別室門口,喊道:「田先生,田先生。」
「嗯。」裡面有細弱的答應聲。
於是荊軻推開了門。一眼望去,那顆心倏地被提了起來--田光確是栽倒在地,卻非尋常的失足摔跤;頸項間流著汨汨的鮮血,染紅了他的白髯;右手握著一柄劍。
田光飲劍自刎了!
「田先生,田先生!」荊軻大喊著奔了過去,伏倒在他身傍,檢視傷口,喉頭血肉模糊,但是,眼中還有微弱的光芒,胸口還有微弱的呼吸。
「去見太子。」田光吃力地說,聲音極低;荊軻必須屏聲息氣,全神貫注才能聽得清楚:「說田光已死,不虞泄密。」
說完,兩眼上翻,一瞑不視!
「田先生,田先生,田先生!」荊軻力竭聲嘶的喊著。
田光已不再有反應,卻驚動了田家老小。但院門已為田光親手閂住,無法進來;只在外面拚命擂門。
荊軻流著滿瞼的眼淚——那是他成人以來,第一次慟哭——去開了門;田光的妻兒家人一擁而進,看到他那樣於,一個個都顫抖了。
「出,出了什麼事?」田光的白髮盈頭的妻子問。
荊軻雙腿一軟,仆倒在地,放聲大哭,「田先生,」他斷斷續續說:「殉國了!」
於是,全家大小飛也似地奔了進去。隨即聽得搶天呼地的舉哀的聲音。
而荊軻在無窮的悲痛中,卻還緊記著田光的話,收一收眼淚,告訴繼續進來探視的田家的人說:「我去見太子報告。等我回來再商量辦喪事。」
於是,荊軻上馬疾馳,直趨東宮,通名求見太子。
「啊!」衛士已受了囑咐,肅然奉客:「是荊先生!太子有諭:隨時延見,清在衛所坐一坐,等我去稟告。」
「太子現在何處?」
「在後苑。」
「請引路,到后苑!」
「是。」
太子丹正在射圃與十幾名壯士較射;聽得荊軻已到,拋下弓箭,大踏步迎了出來。
一見面,他愣住了。他想象中的荊軻,必是英姿煥發,神采飛揚的清俊之士,而眼前所見的人,面容哀戚,雙目失神,看上去頹唐不振,怎能擔當大任?
「足下就是田先生所盛讚的荊卿了?」
「外臣荊軻,特來報喪。」荊軻撩一撩衣襟,拜了下去。
太子丹沒有聽清楚他的話,搶上一步,扶住他的肩說』「請起,請起。幸會之至。」
「啟稟太子,」荊軻站了起來,忍住眼淚,用極沉靜的聲音說:「田先生飲劍自刎了!」
「什麼?」太子丹這下才聽清楚,大驚失色,「何以自刎?」
荊軻不即回答,左右顧視東宮侍從。太子丹立即會意,輕聲吩咐:「都退下!」
估量著所有遠避的侍從,無法聽得清他們的談話了,荊軻才說:「田先生臨終囑咐,稟告太子;『田光已死,不虞泄密!」
太子丹一時還不解這句話的意思;然後,心中象漆黑的夜空中劃出一道明亮的閃電,一切都弄清楚了。
而弄清楚了,他反有不可思議的感覺!只為了自己的一聲叮囑,便以死明志么?「田先生。太膠柱鼓瑟了!」他目瞪口呆地說。
荊軻冷冷地答道。「田先生遺言。『長者為行,不使人疑。』太子,你對田先生,既不深知,亦不深信,然則出以那樣隆重的禮遇,叫田先生怎能承受?」
這一下點醒了太子丹。他彷彿覺得有一面磨得雪亮的銅鏡擺在面前,照得他裡外通明。逾格的榮寵使得田光感到必須有所報答;而欲有所報答,卻又以被疑的緣故,難以為力。因此,逼得田先必須以最有力、最激底的手段來表示他的真心、他的負責——他已切切實實地表示了,他是個絕對負責的人,所應諾的話一定可以做到。他不會泄漏國之大事,他也不會謀國不忠,所以他也不會舉薦不實。
於是太于丹被感動得涕泗滂沱,哭倒在地,望著田家所住的方向--東宮之東,一拜再拜,遙致敬禮。
東宮的侍從,不知出了何事?只覺太子是舉動大異,不可解釋,但亦不敢走近來探詢,只相顧驚愕,保持戒備。荊軻看見這種情形,覺得已引起宮廷過多的猜疑,傳入民間,會出現離奇的流言及無謂的驚擾,大非所宜。於是,勸解著說:「請太子節哀,鎮靜自處,以成田先生的遺志。」
田光的遺志是什麼?是謹言慎行,以處大事;是重用荊軻,自教圖強。從眼淚中流瀉了哀痛,自覺方寸之間.反覺得靈思湛然的太子丹,很快地作了一番反省,認準了他今後應該走的路。
於是,他收拾涕淚,發出低沉的聲音:「荊軻!田先生、你、我,是生死的交情,絕無僅有的遇合。從此以後,你不須拿我看作太子.你拿我當成你自己。唯有如此,你我才能無負田先生於九泉之下!」
荊軻震動了!田光一死所生的影響,以及太子丹的情感的肫摯,都超乎他的想象。同時因為太子丹的逾份的推心置腹,也使得他有著不勝負荷的感覺。
但是,那是不可逃避的了。無論為田光、為太子丹,或者說為他自己,都必須咬緊牙關,準備承擔加在他雙肩的責任。「太子!」他輕輕地答道:「荊軻知所以自處。請釋慮!自今日起,此身已非荊軻所有。」
「我為燕國,先謝荊軻!」
太子丹肅然卞拜,荊軻回禮。兩人在此一拜之中,訂下了生死不分的交情,也建立了榮辱與共的關係。
然而他們還沒有功夫去作任何進一步的交談;太子丹急需要做的事,是料理田光的身後,傳命東宮舍人,為田光發喪,厚恤他的家屬。
於是,以一介庶人的田光,身後的哀榮,過於大大夫。他在民間本是位極受尊敬的人物,現在復由東宮主持喪事;因此,田光之死成了燕市的一件大新聞,奔走相告、或來助役,或來哭奠,田家所住的那條街上,素車白馬,終日不絕。
但是田光之死,在燕市也成了一個難解的謎。何以太子丹突然親臨田家訪問;何以田光奉召入東宮的第二天使飲劍自刎;何以太子丹親自為田光料理身後,並且撫屍痛哭,哀傷逾恆!這些都是燕市的人所百思不解的。
因此,田光出殯下葬的那天,來執紼的人特別多,一半是為了向這位可敬的老人致最後的敬禮,一半卻是為了好奇。想從太于丹的表情中,解答存在他們心中的疑團。
出殯的那天,剛在一夜大雨以後;清晨灰黯的天空,還飄著密密的牛毛雨,加上刺骨砭膚的西風。實在是個宜於躲在屋子裡的天氣,但是早就準備來送殯的人,十之八九還是一大早就來了。
靈車在泥濘的道路中、艱難地行進著。執紼的人,以太子丹為首,荊軻其次,踩著泥漿,吃力地護持靈車。凄涼的輓歌,前後遞相應和;在歌聲消歇時,聽不到一絲人語,只有發自泥漿中的嘰吱、嘰吱的車輪和足步聲,以及嚶嚶的啜泣聲——偶爾有人因抽噎難忍,不自覺地哀聲長號,象把刀樣刮在心頭,真箇可以叫人魂飛魄散。
太子丹的清俊的臉完全變了樣.臉色灰敗,雙眼通紅,頰上縱橫的水漬。連他自已都分不清,那是雨水還是淚水.
但是,荊軻不同。他原來就是個喜怒哀樂不形於顏色的人。這一天,更由於過渡的悲痛,使得情感麻木了,因此,他的臉上除了茫然以外,別無表情。
正午時分到了墓地,棺槨下葬,太子丹親手將田光用來自刎的那把銅劍,放人墓中,然後鏟下第一鏟土;執紖的人一齊動手,很快地堆成一坯黃土——植碑封識是以後的事;等田光的家人,向弔客們一一磕頭致了謝,初步的葬禮,便算是完成了。
於是東宮舍人啟稟太子:「請命駕還宮。」
「喔。」太于丹定一定神,抬眼張望,找到荊軻,走近他身邊說:「荊卿!與我同車,如何?」
「嗯,嗯!」荊軻從迷惘中省醒,覺得絕難就此舍田光而去,因而答道:「多謝太子。請先回宮。我還要陪伴田先生。」
「人死不可復生,而況幽明異路。」太子丹伸手撫著他的背,用低沉而充滿了無限關切的聲音說:「我要用你勸我的話來勸你;請你節哀,鎮靜自處,以成田先生的遺志。」
「是。田先生的遺志,我決不敢忘。」荊軻神情肅穆地答。
「那麼,走吧!」
這實在是件難事。他無可奈何地說:「我心裡亂極了。太子,請容我在田先生墓前,靜靜地想一想。」
太子丹決不願做任何怫逆荊軻的意思的舉動;既然他如此堅持,使不敢勉強,只問:「然則何日顧我深談?」
「我在旅舍待命。」
「好極了!不過『待命』二字,忒嫌言重。明天一早,我來奉訪。」
「不,不!」荊軻趕緊辭謝:「太子切莫如此。太子的身分,不宜輕出;驚擾民間,非愛護黎庶之道。」
「責備得是。那麼,明天上午我派車來接你。」
「是。」荊軻躬身應諾。
太子丹回宮了,送葬的人也都紛紛離去了,只剩下高漸離陪伴著荊軻。
他們在這一年多的時間中,已結下了極深的友誼。在感情上,荊軻也許對武平更來得親厚些;但是,在理智上,他不能不認為高漸離是個更能了解他,並且可共心腹的朋友。
從田光死後,這是高漸離第一次得到一個與荊軻談話的機會,「真想不到!」他黯然地說;「田先生就這樣說走就走了!」
「唉!」荊軻報以長嘆,望著高漸離嘴唇翕動,彷彿有話要說,卻不知從何說起。
心中也存著大疑團的高漸離,忍不住說了一句:「外間對田先生的自刎,猜惻紛紜;荊兄,你可曾聽到?」
「外間的傳說我不關心。」荊軻捏緊了手,用力揮一揮,「我只關心我自己。」
這話的意思,決不可照字面去解釋的。高漸離深知他說話常用獨特的語法來表示他的與眾不同的見解,所以只投以一個期待的眼色,別無反應。
果然,荊軻又接著說了:「我只關心我自己的仔肩,過於沉重,不知何以報答一死一生?」
「一死自是指田先生,一生呢?太子?」
「是的。」荊軻凝望著不遠之處的田光的墓地說:「田先生為了激勵我,不惜捐軀軀。然而——,唉!」他本想說,田光之死是不必要的;但話到口邊,忽又咽住。以一聲長嘆,寄託無限的無奈。
高漸離完全無法想象,何以田光為了激勵荊軻,必須捐軀?不過他已猜到,太于丹那樣禮遇荊軻,必是出於田光的全力保薦。不知多少次,他見過田光對荊軻的激賞;也不知多少次,他聽過田光指陳天下大勢,更不知多少次,他想象著荊軻會獲得重用,大展長才。因此,荊軻的終於能跟太子丹在一起,說來並不是一件意外之事。
但是,想象歸想象,現實歸現實;久存的希望一旦實現,無論如何不免於驚喜之感。於是,高漸離的痛悼田光的哀傷,為慶幸荊軻的際遇的欣喜所代替了。
「荊兄!」他興奮地說;「你朝前看!」
荊軻真箇仰起頭來看,前面只有一列蕭蕭白楊,獨有一棵蒼翠欲滴的貞松擎天而起,格外挺拔。
「看什麼?」他茫然地問。
「你看那棵松樹,那就是你,是棟樑之材。移入廟堂,盡其大用;那些白楊少了個朋友,會覺得寂寞——但是,它們樂於忍受這份寂寞,因為出了個棟樑之材的朋友,它們也老早就準備著忍受這份寂寞。因為它們早就看出這位朋友是棟樑之材,遲早必入廟堂。」
這譬喻,在荊軻聽來包含著許多意思,一時無法細細分辨;只隱隱約約地感到不安,「高兄,你莫不是以為我會忘卻貧賤之交?不會的!」他指著前面說。「若非白楊的護衛,替那松樹擋風擋雨,怎有今日的凌雲之勢!」
「荊兄I」更不安的是高漸離,他緊握著荊軻的手,使勁地搖撼著,「你誤會了!你誤會我有怏怏之意,可真是屈了我的心。說真的,我替你高興都來不及,怎會有絲毫異心?不過,我有句肺腑之言,富貴不忘貧賤,只可施之於私室;廟堂之上,切勿汲引私人!」
荊軻細看著他,一臉的莊嚴虔誠——不錯,他的話確是肺腑之言。一年多的相處,幾於無日不見,而且到今天才發現他有如此公忠體國,愛人以德的德性,可真叫荊軻在驚奇以外,不能不深深感嘆知人之難!
於是,他也以同樣莊嚴虔誠的態度答道;「謹受教。」
「還有句緊要的話:哀戚最足以壞大事,既當大任,要有開闊達觀的心情。才能舉重若輕。」
荊軻沉吟了好一會,眉眼漸漸舒展了,仰起頭,深深地吸了口氣——顯然的,他接受了高漸離的勸告,並且已經做到了。
「好了,回城吧I」高漸離以愉快的聲音說。
兩人策馬回城,到了旅舍,剛坐下休息不久,太子丹遣人送了食盒來給荊軻;還有兩名艷姬隨侍。
店家趕緊前去通報,荊軻頗感意外,而且覺得有些難以處置。
荊軻的心情,雖已接受了高漸離的勸告而趨於平靜,卻究還缺乏飲酒作樂的興緻;而且,「田先生剛剛入土,應誌哀掉;太子的舉動不合禮!」他向高漸離:「該怎麼辦?」
「把太子的饋贈退了回去,一樣也是失禮的。」高漸離勸他:「不如先接受下來再說。」
那些食盒都已捧了進來;兩名艷姬,直人荊軻室中,盈盈下拜,齊聲說道:「奉太子差遣,特來服侍荊先生。」然後,她們自己報名,年長的一個叫夏姒,較幼的一個叫季子,衛國口音。
事已如此,荊軻只得厚犒使者,遣了回去。夏姒和季子便擺設食案,準備打開食盒,鋪陳酒饌。
「慢慢!且先放著。」荊軻大聲阻止。
夏姒和季子不敢再動手;靜悄悄地站在屋外,卻都窺伺著屋內,聽候呼喚。
荊軻對著食盒發楞,不知作何處置?就這時候武平闖了進來。他在田家幫忙辦喪事,乾的都是費力氣的粗活;每天事完了,塵土不沾,抬腿就走,帶著一身臭汗回家吃自己的飯——這天看見荊軻哀傷過甚;等田家事畢,匆匆趕來探望。看見荊軻的神色,不由得發問;「怎麼了?大哥!」
「你看!這麼多食物。吃又吃不下,怎麼辦?」
「嗯!」武平咧開大嘴。彷彿覺得他的話十分可笑似地,「有東西怕沒有人吃,那不是大大的笑話!吃不了,送人。還不好辦嗎?」
「快人快語I」高漸離撫掌笑道:「荊兄,別發愁了,就交給武老平去辦吧!」
「對!」荊軻被提醒了,「去分給那些孤苦無依的窮朋友們吃;也算是為太子造福。」
於是武平找到店家,弄了幾個人,抬著食盒去周濟里巷中的貧民。留下少許,由夏姒和季子侍候著荊軻和高漸離吃了;收拾食案,點上燈來,又閑談了一會,高漸離作別而去。
「荊先生累了一天,怕是倦了,可要安置?」夏姒溫柔地問。
「還好。怕是你們倆要睡了?」
「我們在宮裡都睡得極晚。」
「喔。」荊軻問道:「你們原是在東宮的?」
「我在東宮當差。」夏姒指著季子說:「她是公主身邊的人。」
公主身邊的人,何以遣來伺候?荊軻有些不解,不由得看著季子問道:「是誰的意思,遣你到此?」
「太子的意思。」季子伏地答道。「太子特意要覓衛國人來服侍荊先生;跟公主商量,派了我隨夏姒一起來聽候差遣。」
「難道宮中只有你們倆是衛人么?」
「還有。」夏擬答說:「光是東宮就有十幾個。」
「然則何以還要到公主那裡去借人呢?」
夏姒看著季子笑道;「因為季子長得最美。」
季子嬌羞地笑了,也有著幾分得意;然後頑皮地說:「荊先生,你別聽夏姒瞎說。她不好意思說自己長得最美,故意拿我作個幌子。」
語氣神態,嬌憨如畫,「荊軻忍不住破顏一笑——那是田光死後,第一次在他臉上出現的笑容。
「你們都長得極美。」他說,「我這個衛人;與有榮焉。」
「荊先生的口音,卻不似衛人。」夏姒說。
「我先世是齊人,家中都是齊魯口音;所以生長在衛國,卻不會說衛國的話。」
「這跟我們正好相反,說的是衛國話,卻連衛國是什麼樣子都不知道。」
「不是正好相反。跟荊先生的情形是相同的。」季於糾正夏姒的話說。
「怎麼說是相同?」
「荊先生長在衛國,說的不是衛語。我們生長在燕國,說的也不是燕語。豈不是情形相同?」
夏姒無話可答。荊軻想了想,果然不錯;喜愛季於的慧黠,不免另眼相看了。
於是他問「你今年十兒?」
「十六。」
「父母呢?都在這裡?」
「沒爺也沒娘。也沒有兄弟姐妹。」
「可憐!」荊軻為之惻然,「就沒個親人么?」
「有啊。」季子仍是一副少小不識愁滋味的嬌憨神情。
「誰?」
季子欲語又止,看了夏姒一眼,終於還是搖搖頭不答。
這態度詭密得很,荊軻忍不住追問一句:「怎麼不說?喔,」他突然醒悟:「莫非有了……。」
「不是,不是!」季子亂搖著一雙小小的白手,不讓他說下去,「荊先生,你莫瞎猜。我有個親人,說出夏姒會笑我不識羞,胡亂高攀。」
夏姒倒真的笑了:「你說你的,扯上我幹什麼?」
「對了!」荊軻替她們排解:「你們是好姊妹,夏姒比你長,是姊姊,不管你說什麼,決不會笑你的。」
「那我就說。公主待我象親人一樣。」季子的聲音充滿了驕傲和愉悅。
「原來是這!」夏姒有些爽然若失似地,「誰不知道你在公主面前最得寵?」
「那好啊!」荊軻替她高興;又說:「你原就是該得寵的。」
「為什麼呢?」
「自然是因為你美、聰明。」夏擬搶著說;語氣尖酸,嘴角卻含著極自然的微笑。
荊軻怕再說下去,會弄得彼此紅臉,下不了台,所以趕緊顧而言他地說:「公主今年多大?」
「二十二。」季子答說,「生日可真大;正月初一出生。」
如果早一天生在除夕,便是二十三了。二十三歲的公主還養在深宮,不能不說是一個異聞,「怎的不嫁?」他率直地問。
「有誰能叫公主看得上眼?」
「這一說,公主必是絕世之姿?」
「請荊先生問夏似好了。」季子答道,「要我來說,你一定當我言過其實。」
「都說公主的容貌琴藝,燕國第一。」夏姒介面答道,「琴,我們可不懂;容貌嘛,可又沒有法兒形容。反正荊先生將來總見得著的。自己看吧!」
「不見得見得著!」季子脫口說了一句,自知失言;微一咋舌,急忙陪笑:「荊先生是太子的上客;公主多半肯出見的。」
荊軻作了個矜持的微笑,不置可否。心裡卻是一直想著公主,不知是怎麼個驚才絕艷,心高氣傲的人?又記起夏姒所說,公主的琴藝,也是燕國第一,心更嚮往。輾轉反側,折騰了半夜,突然想到田光之死。太子的愛重,以及肩上的責任,頓時如潑頭澆了一桶冷水,一切綺想,盡皆息滅,只剩下深深的自慚。
第二天一早,太子丹果然派了車來;直入東宮,太子丹降階親迎。
引入密室,太子丹把荊軻奉為上座,用極親切的態度,絮絮不斷地詢問他的飲食起居,以及對夏姒和季子是否中意?荊軻也殷殷致謝,特別表示,季子為公主所最寵信的宮女,竟蒙遣來照料他的生活,深感榮幸,也深感不安。
太子丹聽他這樣說法,顯得極其欣慰。然而,他並沒有再談到公主——這使得荊軻微感失望,他心裡存著一個疑問,季子究竟是公主自願派遣,還是太子丹強索來的!如果屬於後者,便是奪人所愛;應該把季子送回來才是。
不過,這說來實在也是件不關緊要的瑣務,既然沒有機會表達,使暫且丟開。看看寒暄告一段落,他整頓全神,等待著太子丹開口商談國家大計。
「荊卿!」太子丹的神情轉為嚴肅了,伸直身於,膝行數步,與荊軻面面相對,「田先生不知我之不肖,舉薦大賢;這是天憐弱燕。不忍相棄。荊卿,願奉教!」
一面說,一面俯首下拜,荊軻以極迅速的動作。扶住了他的手,惶恐地說;「太子,荊軻只恐才力不稱;唯有盡忠竭智,勉圖報答。」
「『報答』兩字,千萬休提。我只有一個希望:你我之間,無分彼此。但願知無不言,言無不足。」
「那自然。」
「然則請教,以弱燕而敵強秦,其道如何?」
「太子,恕我率直,你這第一句話。我便不能苟同。」
「請問那一句?」太子丹愕然——根本還沒有談到見解,那裡來的異同?
「燕並不弱,秦亦不強。所謂『弱燕』、『強秦』之說,不過世俗之見而已。」
太子丹翟然動容,憑空感到一陣興奮:「請說下去!」
「就表面看,秦國帶甲百餘萬,車數千乘,騎萬餘匹;滅韓亡趙,伐楚窺燕,勢焰囂張,看來極其強大;但如進一層剖析,便知不足為懼。」
「何以呢?」
「『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唯有德者居之。』秦王暴虐不仁,勞師遠征,死亡枕籍,兼以役使民力,濫無止境,請看,那些寬廣的馳道,那些在咸陽興建的壯麗的宮室,何處不是用秦人的血汗脂膏所築成的?大工大役,徵發民伕,動輒論百萬計。太子,你久居秦國,難道就未曾發覺秦國的民怨沸騰?」
「你知道的。」太子丹愧赧地答道:「我在秦國沒有自由,住的地方是被規定好了的,行動是被限制的,走一步都有人跟著--有時候也讓我到各地去看看,卻必有人前後監。視,遇到的秦國老百姓,都稱頌秦王如何如何聖明,聽了叫人肉麻,所以我也懶得動。其實,也不儘是我為然,各國使臣,或者到秦國去遊歷觀光的,都是這樣的待遇。」
「這就是秦國的致命傷!」荊軻問道:「請問,秦王為何要監視得如此嚴密?其故可思!秦人實在是敢怒而不敢言——『偶語者棄市』,只得暫且隱忍。」
「秦法嚴峻,倒是真的。」太子丹點點頭說。
「嚴峻亦有限度。如秦國的『七科謫』,幾於人人有罪,謫戍的罪犯,相望於途。天怒人怨,秦必不久。」
「話是不錯。」太子丹說,「然而我們不能坐待秦之自亡。」
「是!」荊軻深深點頭,「當然不能坐視,應該有所作為。」
話說到緊要的所在來了,太子丹更靠近了些,促膝相併,上身前俯,用極輕但極清晰的聲音說;「請為燕國畫策!」
荊軻成竹在胸,侃侃而談:「為燕園謀,有上、中、下三策。不知太子願先問上策,還是願先聞下策?」
這話說得奇怪!太子丹直覺地感到,必有深意在內,不敢隨便回答,只愈益謙恭地詢問:「請明示,上策如何,下策又如何?」
「上策,荊軻願身任其事,盡平生所學,努力以赴;若是下策嘛,」荊軻徐徐說道:「我只設謀,不與其事。」
「原來如此!」太子丹很快地答道:「荊卿,你知道的,我一心仰仗;不管那一策,我都希望你來主持大計。」
「那麼,我先奉陳上策,不瞞太子說,田先生在未蒙寵遇以前,已經為燕國做了許多事。他大散資財,派遣密諜,探訪各國消息。因此,我深知方今天下人心,無不反秦,西起巴、漢,東至齊、楚,都把贏政看成毒蛇惡獸,表面畏懼,內心唯恐去之不速。這同仇敵汽的人心,便是我們有恃無恐的由來。」
「是。」太子丹說,「我也知人心可用;然而他國之事,燕國何能為力?」
「當然可以。一百年前,已有成例。」
「請教。」
「荊軻伸兩指,輕說二字;「『合縱』。」
一聽這話,太子丹大失所望;提到「合縱」,他立即想起蘇秦——心裡象無意中吞下了什麼醒齪東西似地非常不舒服。
出生在東周洛陽的蘇秦,據說是鬼谷子的學生。學成以後;周遊列國。卻是一事無成;潦倒歸來,為家人冷言熱語所譏嘲,因而重新發憤讀書,日夜揣摩太公的一本《陰符》;整整一年,大有心得,自以為可以說服任何一位君王了。
於是先在當地求見周顯王。顯王左右都知道他浮淺而輕視他,以致其言不用。西人咸陽,與秦惠王話不投機;轉往趙國,趙肅侯的弟弟奉陽君作宰相,不喜歡蘇秦的為人.依然不得要領。
最後到了燕國,蘇秦時來運轉了。
那時是燕文公在位的第二十八年,他頗為欣賞蘇秦的聯合六國。共同拒秦的「合縱」之謀,大賜車馬金幣,派為使者,遊說六國。
由蔡南下,第一站到趙國。捲土重來,聲價已非昔比,趙肅侯接納了他的建議:賜車百乘。黃金千鎰、白壁百雙、錦繡千束,把他送到韓國。
自韓而魏、自魏而齊、自齊而楚,各國大致都贊成他的計劃,訂立了「從約」。蘇秦本人。亦因此暴發,身佩六國相印,回到趙國,受封為武安君,躇躊滿志,不可一世。
其時秦惠玉已收到六國的「從約」,大為不安;於是派人到齊、魏兩國活動,破壞從約,共伐趙國。趙肅侯大怒,責問蘇秦,何以從約盟國,自相攻伐?蘇秦慌了,拿話搪塞了一番,找個機會溜到燕國。燕國正在辦喜事:燕文公的太子,娶了秦惠王的公主。這一下,六國的從約,整個兒垮了。
喜事辦了辦喪事,燕文公去世,新婚的太子即位,就是燕易王。易王的生母新寡,不耐空幃寂寞,不久私通了蘇秦。
這就是太子丹心裡的隱痛屈辱。蘇秦發跡於燕國,最後在趙國站不住腳,又以燕國為托足之地,卻做下這樣傷害燕國自尊的醜事,實在忘思負義到了不可恕的地步!
不過,這是難言的隱痛,更不可用作反對合縱之謀的理由——要反對,只有從這一計謀的本身去找理由。
荊軻見他沉吟不答,便催促著說:「太子命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我所期求於太於者,正復相同。」
「荊卿!」太子丹顯得有些窘了,「合縱、連橫之事,時隔百年,史實模糊,容我細思。我在想,當年六國出兵伐秦,至函谷關一戰而潰,六國兵馬紛紛引歸的往事。」
這就是說,合縱的計劃是失敗了的。荊軻自然懂得他的言外之意,率直地駁道。「太子,恕我無禮!太子僅知其一,不知其二。」
「願聞其詳。」太子丹平靜地說。
於是荊軻為太于丹細講六國伐秦,不勝而還的前因後果。當蘇秦死後,他的兩個弟弟蘇代、蘇厲隨同燕國的質子在齊,根據他們長兄的構想,繼續策動合縱的計劃,終於促成了楚、齊、燕、韓、趙、魏六國聯軍、大舉伐秦的行動。
這支聯軍的組成,由蘇代、蘇厲在齊國策劃,自然得到齊湣王的全力支持;但聯軍統帥——「從長」的榮銜,卻落在楚懷王身上,使得齊湣王大為不悅。所以六國出兵。「齊國獨后」,故意命他的兵馬遲遲其行,便是不合作的表示。
「正是這話I」太子丹振振有詞地搶著說道:「列國各懷私見,絕難齊心。所以聯合拒秦之計,設想雖好。做起來可真不容易。」
「不然!彼一時也,此一時也。」荊軻緊接著又說:「彼時六國伐秦,各為自己的利益打算.不免猜疑;此刻則是非聯合不足以求自保,存則皆存,亡則皆亡,大敵當前的生死關頭,私見縱不能盡去,異中求同,合力打開一條死中求活的出路,應該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
太于丹無法駁倒他的話;便深深點頭,表示同意。
「太子!」荊軻的神情更顯得莊嚴了,「還有一說,當初蘇氏弟兄策劃合縱。既然發揚正義,亦非有愛於六國,只是為了獵取他們自己的功名富貴。而荊某不然;我感於知遇,力圖報稱,生死尚且置之度外,更有何個人的功名富貴可言?只此一念,自覺可質諸天地鬼神;自信能感動列國君主。太子,」他捉住了太子丹的手臂,激動地提出要求;「請賜我以車馬,許我以燕國使者的身份,東遊大梁、臨菑、壽春,我必說動魏、齊、楚三國,率師西來,共擯暴秦!這裡,請太子招納韓、趙兩國,不甘受秦屈辱,流亡在途的仁人志士,共興義師,不患大事不成!」
太子丹真箇為他的慷慨激昂的情緒所感動了。然而,也實在不敢立即答應他的要求,只是噙著兩滴眼淚,喃喃地說:「荊卿,荊卿,我真不知道該怎麼樣的感激你!」
話雖如此,卻無行動。深沉的荊軻,很快地把一腔激情,此為冷靜的思考——他不得不承認,他對太于丹的態度,有些莫測高深。
「荊卿!」太子丹終於說了句比較明白的話:「處大事,須從容。相處之日正長,且先作游宴!」
「是!」荊軻很沉著地答了一聲。
於是同車出遊;太子讓他坐在左方,表示尊敬。車出西城,迤邐而去,約有十幾里地,陡見一座正在修葺的園林,匠人極多,忙碌異常,看上去是在加緊趕工。
荊軻細看那座園林,照門牆寬廣的規模來說,應是一座離宮;雖以年久失修。但林木蓊鬱,台閣掩映,可以想見當時的構築,相當講究。特別是地勢佔得更好,在北易水之南,倚山而築,東撫平原,直抵燕城。南面另有一座遙遙相對的小山,上紅如血;四面的景物,完全不同,一日間朝暉夕陰,想象中必是賞玩不盡的。
於是他脫口贊了一個字。「好!」
「你真的滿意么?」太子丹微笑著又問,「且仔細看看,構造上,可還要添些什麼?」
荊軻真的細看了一遍,提出建議:「東面最好建座高台,便於眺望。」
太子丹立即命東宮舍人傳話下去,仿照「聚樂台」的建制,增築高台。聚樂台本名「候台」,相傳是周武王建來占天象的;燕昭王就其遺址,改建為「聚樂台」,極其閎壯華麗,是燕國有名的一處建築。
這時荊軻倒有些不安了,聚樂台是燕昭王為了招納賢士,相聚作樂而建的,而且,其時的燕國,物力豐盈,稍涉奢華,還不妨事。現在看來,這離宮不過是太子丹個人的行樂之地,大敵當前,國力不裕的時候,大興土木,應該加以勸阻,不想反倒慫恿他浪費,實在有愧於「愛人以德」的明訓。
但是,他的更深的不安,還在後面;太子丹說出一句話來,可真叫他吃驚了!
「切囑匠人、務須在一個月以內完工。」太子丹吩咐東宮舍人說,「好讓荊先生早早搬了過來。」
「怎麼?」荊軻一聽這話,不由得失聲問道;「太子,這是為我準備的么?」
「是的。」太子丹遙指著南面那座紅土小山說:「樊於期將軍窮愁來歸,我尚且為他築館安置;對荊卿,你,我自然更要好好作個打算。」
「不、不!」荊軻使勁搖著手:「人之相知,貴相知心,不必在形跡上面。而且這是離宮上苑的建置,我怎敢僭越?」
「這不算僭越。我有二十位勇士,都供養在後宮,沒有人說他們僭越。而且我只是把廢棄的一所屋子,修葺了一下;內心已覺得太委屈了你。」
太子丹的話委婉而盡情理,荊軻一時倒駁不倒他。想了又想,只好這樣說。「然則築台的話,只當我未曾說過,無論如何要請太子收回成命。還有,一切工程,務從簡約;否則,就修好了。我也不敢搬來住。」
「荊卿!」太于丹躊躇了好一會說;「你總得讓我盡一點心啊!」
「辱蒙恩寵,已覺逾分。太子,你別讓我雙肩不勝負荷!」
話是老實話,但效用適得其反,正好提醒了太子丹——現在也是印證了他原來的想法;他就是要使荊軻覺得雙肩不勝負荷,才會出盡全力來為他、為燕國雪恥抒難。因此他說:「荊卿,這是小事,值不得你索懷。」
「不然…」
「恕我打斷你的話。」太子丹看一看天色,很快把視線又落在他臉上,「回城吧!你酒量如海,我跟你較量一下。」
感於太子丹的盛情,荊軻無法再多說什麼了,兩人依然同車共載,回到東宮,只見燈火通明,人影往來;炮製食物的濃郁香味,老遠地就隨風傳來了。
一入後宮,只見一群彪形大漢,列坐堂上。看到太子丹進來,紛紛出屋迎接。荊軻立即意會到。那便是太子丹所羅致供養的勇士。
果然,太子丹指著他們對荊軻說:「這都是燕國千中選一的壯士;願為荊卿引見。」
於是,以年齒為序,—一由太子丹親自為荊軻介紹。在三言兩語的寒暄中,荊軻很用心地記下了每一個人的姓名,攝取了每一個人的印象;因為他知道,這些人將來都可能要歸他來指揮運用的。
「此子最少。」太子丹引見到最後一名時,聲音中特別顯得愉快親切,「而勇力為同輩之冠。他叫秦舞陽。」
秦舞陽由田光轉託鞠武營救,結果因禍得福。為太子丹所賞識,是荊軻所知道的;而秦舞陽卻未想到荊軻會被太子丹尊為上客,所以這時相見,想起往事,不免忸怩,喊了聲:「荊先生!」微紅著臉,低下頭去。
荊軻卻有著如見子弟樣的一份親切感,撫著他的肩笑道:「你越髮長得魁梧了!」
「啊!」太子丹驚喜地介面輕呼,「原來你們是舊識!」
「荊先生救過我。」秦舞陽輕聲回答。
「莫說如此!」荊軻謙遜不遑:「救你的第一是太子,其次是鞠太傅和田先生。」
「可惜田先生死了!」秦舞陽黯然地說,「我真不明白,何以田先生要自刎?」
這句話在荊軻和太子丹心中,都似針刺了一下,也都無法給他任何答覆。太子丹只得揚一揚手,高聲說道:「請都入席吧!」
「荊先生請!」勇士中年紀最長的一個說——年紀最長,也不過二十五歲左右,對荊軻來說,仍是後輩。
「對!荊卿,你先請上坐。」
說了這一句,太子丹親自引導上堂,直到正面南向的席位,請荊軻坐在西面;這是最高的座次,荊軻明知推讓不了,但以不願給人一個妄自尊大的印象,因而仍舊一再謙辭,說什麼也不肯坐下。
荊軻是主客,主客未人席,其餘的陪客,只能站著等待,這局面很尷尬。於是有個粗豪的勇士,大聲說道:「荊先生不肯入座,莫非是不願與太子同席?」
不願與人同席,會構成絕大的侮辱;因而這心直口快的一句話,反倒發生了激將的效用,荊軻不能不惶恐地從席后跨上兩步,屈身而跪,雙手按膝,雙目下視,端然靜坐。
接著,太子丹緊靠荊軻左面坐下。二十名勇士,仍依年齒,列坐東西兩側,每席四人。等坐定了,太子丹吩咐:「尚食!」
「尚食!」東宮舍人,遞聲傳呼,直至堂下。
堂下的樂工,鳴鐘擊鼓,開始奏樂。樂聲中,東宮的宰夫膳人,捧著豆、勺、匕、等等等食器和殽、胾、醢、漿等等食物,分東西兩隊,雁行上堂,為賓客—一陳設。
這時太子丹卻又站起來了,自從者手中端著的銅盤中洗了手,然後跪了下來,接過從者所傳遞的食物,恭恭敬敬地放在荊軻面前。
這下,一堂皆驚了!太子丹所行的是弟子為師長尚食的禮節。
荊軻大感不安,辭既不能,受亦不可,只能把身子后縮,退出席外;「避席」俯伏,表示不敢接受逾格的尊榮。
食器、食物很多,陳設都有一定的位置;從容盡禮,很費了一段時間,才聽得太子丹說道;「荊卿,都具備了。」
「不敢當!」荊軻仰起身來,膝行而前,歸人原位。
樂聲再起,盛宴開始。先食菜羹,後進甘旨;五鼎中所烹的牛、羊、家、魚、鹿,滋味的濃郁,都不是平日所能輕易嘗到的。特別是先用火烤,次用油現最後在鼎中用文火隔水烹蒸,腹中塞滿了棗子一味的「炮豚」,更是天下的至味;荊軻拿它蘸了酖醢——肉醬,就著醴——甜酒,吃了許多。
由於這是正式的宴會,稱為「禮食」;繁複的儀注,不斷的起拜,使得賓客難以盡歡,而且也不使交談,所以宴會結束了以後,太于丹又在別室置酒,作長夜之飲。
東宮的後宮,粉白黛綠,也有百數十人之多,但是並無特為太子丹所恩寵的。他最喜歡邀集勇士,飲酒談藝,每次三、五人,七、八人不等,而這一夜,只邀了荊軻一個人,並且很難得的,喚了宮女來待飲。
其中有一個,生得極其動人,皮膚極白,濃染了燕國名物的燕支。格外顯得艷麗。一雙白足,走在地上聲息不聞;那體態的輕盈,真箇罕見。
這使得荊軻想起了一個艷傳人口的故事,說燕昭王即位的第二年,「廣延國」獻了兩名善歌舞的美女,一名旋娟,一名提嫫,身輕如燕,吹氣如蘭。而這兩名綽約多姿,絕古無上的美女,或者行無蹤跡,或者積年不飢,竟不知是人是仙?
燕昭王自然著迷了,把她們倆安置在崇霞台上,夜夜沉醉在她們的清歌妙舞之中;舞姿千百,而最有名的有三種。第一種名為「縈塵」,形容舞姿的輕盈,與微塵的飛揚,可相比擬;其次名為「集羽」,說它婉轉如羽毛的從風,還有一種叫做「旋懷」,好似藤蘿附樹而生,糾纏盤繞,投懷不去——這一舞的盪人心魄,可想而知。
想象中幻現著旋娟和提嫫的舞姿,視線卻一直繚繞在眼前人的身上。太子丹看在眼裡,心裡有數了。
「昭媯!」他讓荊軻知道她的名字:「獻荊先生一爵!」
「哦!」這樣答太子的話,是不禮貌的;但這樣答應,反顯得嬌柔好聽。獻上一爵酒,荊軻一飲而盡;接著昭媯自己也幹了一爵。
「再獻一爵。」太子丹又說。
昭媯依言而行,獻一爵,陪飲一爵;飲到一半,停下來喘口氣,有些難以為繼的樣子,但是「飲滿舉白」,喝酒一喝就要喝乾,所以她仍舊鼓勇喝了下去。等放下酒爵,她的臉上已不容易分得清燕支的顏色了。
而太子丹彷彿有意在捉弄昭媯,他微笑著揚一揚眉,象提醒她似地說道:「剛才兩爵,是你代我獻的。現在,你自己呢?」
昭媯面有難色。荊軻不勝憐惜,便搶著說道:「不行了,我不能再飲了。」
「你看!」太于丹埋怨著說。「只為你不誠心,荊先生動氣不願意再飲了。」
「莫如此說。」荊軻想了個調停的辦法,「這樣吧,我與昭媯分飲一爵。」
乖覺的昭媯,急忙又替荊軻斟滿了酒。他喝了一大半,剩下些少微瀝。遞了過來。
「多謝荊先生賜飲。」昭媯投以感激的一瞥。然後,裝模作樣故意在喉間弄出啯啯的聲音,彷彿喝了好多似地。
「你就坐在荊先生身邊好了。」
「是。」昭媯遵照太子丹的吩咐,跪坐在荊軻左面,為他斟酒布餚。
荊軻的性格中,原也有風流放誕的一面,但此時此地,也不過握著她的手,多喝幾爵酒而已。倒是昭媯,由於受了太于丹的暗示,一張紅馥馥的臉上,堆滿了笑意,不斷地眉挑目語,這讓他感受到了一種威脅,只好躲開她的視線,去跟太子丹談話。
然而他只能說些不相干的閑話,每次談到正事,話至口邊,卻又縮住——因為他覺得有人在旁邊,不便深談。
太子丹覺察到了,便說:「不要緊,這些都是我身邊的人,極知分寸。荊卿,你不必顧忌。」
「是。」他這樣答了一聲,不由得轉臉去看昭媯;想著太子丹所說的「身邊的人」這四個字,頓有莫可究詰的悵惘的感覺。
「荊卿!」太子丹問道,「你與秦舞陽,似有極深的淵源,是么?」
「那是在我初到燕國的那一天——。」他把當初阻止秦舞陽殺人的經過,說了一遍。
「原來如此!」太子丹不自覺地落入沉思之中,對荊軻的了解更深一層了;他覺得荊軻這一份能震懾他人的定力,才是最難得的、最有用的。
荊軻卻無從去猜測他的心思,他想問的的是,太于丹養著那些勇士,到底有何用處?燕國現在所最需要的是能言善辯的策士和深諳兵法的將才;盡羅致些一勇之夫,於事無補。但轉念一想,這話說出口來;大為不妥;因為那近於進讒排斥,不但可能招致太子丹的輕視,並且傳入那些勇士耳中,也會惹起公憤,群相為敵,以後的一切展布,便會遭遇重重的阻力。
「喔!」太子丹突然發言:「有件事我還未曾道謝。聽說,我向趙國徐夫人求取的那張淬劍的方子,是你代為帶來的。你與徐夫人,想來相熟?」
這下也提醒了荊軻,「太子!我亦正想面陳。據確息:徐夫人在邯鄲倖免秦兵的茶毒,已輾轉抵達榆次,住在她的門弟子孟蒼那裡。我想,不妨禮聘她到燕國來,必有大用。」
「你的話深獲我心。」太子丹欣然又問。「荊卿,你可知那孟蒼的住處?」
「我與其人有一面之交,知道他的住處。」
「那太好了,就煩你為我作一通書簡;明後天,我就派專人到榆次去請。」
荊軻點點頭,轉瞼向昭媯說道:「請取筆墨。」
昭媯走至廊下,傳話喚取。不一會捧來數方竹簡,簇新的一枝尖端削成刃形的竹筆,一盤上好的黑漆,都放在荊軻面前。
兩名宮女,執燭相照,荊軻很快地替太子丹寫成了一通禮意隆重的書簡。另外,他自己又作書寄給宋意,邀至燕市盤桓敘舊。
事情做得極其爽利,太子丹非常滿意。著到荊軻致宋意的書簡,他又表示了準備延攬的意思;荊軻原有推薦的心,於是說定了,就請宋意護送徐夫人到燕。這一下,書簡需要重作,弄到深夜才得停當。
荊軻起身告辭。太子丹一再堅留,他始終不肯,終於還是回到了旅舍。夏姒和季子都是好夢方酣,不曾知覺;他也不去驚醒她們,只是獨坐沉思,毫無睡意。
起先頭腦還有些昏昏沉沉地,回想一天的經過,思緒如一團亂髮,不知從何理起?慢慢地,出現了頭緒了。
他最感到失望和困惑的是,太子丹對他的上策,並不見賞。這可能有兩種原因,一種是根本莫名其妙;一種是心有成見,以為此策不可行。以太于丹的見識智慧來說,自然不會不能理解此策的旋乾轉坤,變弱為強的良方;這樣看來,只怕太于丹是缺乏魄力,放不開手去做。
但願不是,但願是自己猜錯了!荊軻這樣在心裡祈望;否則,他怕他難有任何作為,辜負了田光的生死高義。
這不是什麼雞蟲得失,可以輕易丟開;翻覆思量,決定改變辦法——原來是抱著矜持保留的態度,總要等太子丹先開口求救,再作獻議,比較來得占身份,而此刻,他倒渴望著早早與太于丹澈底地談一談了。
「啊!」一聲輕柔的驚訝把他從沉思中拉了回來,轉臉去看,季子正仰起身子,在揉著惺松的倦眼,「什麼時候回來的?我竟不知道。」她問。
荊軻望一望窗外,天際已微現魚白色;這才發覺一個人坐了這麼久,「我早回來了。」他說,「也該睡了。」
「等我來鋪衾。」說著,季子隨手抓件衣服披在身上,準備起來服侍他就寢。
「不必!」他一伸手按住她的身於,「冷得很,你別起來。」
季子彷彿吃了一驚,無緣無故地紅了瞼。這使得荊軻心頭一震,按著她那溫暖柔軟的肌膚的手,竟捨不得移開。他在想.季子與昭媯是不同的;昭媯必已受過太子丹的寵幸,而季子是特意遣來安慰他的寂寞的,在此刻,他的任何動作都不算唐突——甚至,季子也許已想到他將有如何的動作,所以敏感地羞紅了臉。
這樣想著,使他有所自製。他不能讓她猜中;他覺得讓人家猜中心思,對自己來說,便是一種屈辱。
於是,他鬆開了手,平靜地說。「你再好好睡吧!我也要舒舒服服睡一覺;不到正午別喚醒我!」
「嗯!」季子輕聲應著;臉上的羞暈褪了,代之以微顯困惑的神色。
荊軻背著她很得意地微笑了,展開寢具,吹滅燈火;鑽人衾中覺得舒服得很,立即感到了濃重的睡意。
快到正午時分,他不待季子呼喚,自己醒了。夏姒在外屋聽見聲音,首先推門進來,接著出現了季子的身影。兩人道了早安,一個收拾寢具。一個侍候他盥沐。
夏姒一面替他櫛發,一面跟他說活,說東宮派了皰丁來為他料理包含。又說,東宮舍人也曾來過,傳達太子丹的意思,望他遷至東宮后苑去住。
荊軻於是又問道:「東宮舍人來了,為何不喚醒我?」
「是季子的主張,一定不准我來通知。」
「是荊先生自己囑咐的。」季子在一旁答話。
「是的。我說過,不到正午別喚醒我。」荊軻趕緊介面承認,又問夏姒:「你如何答覆東宮的舍人?」
「我只好說,請他先回去,等荊先生醒了,我再把話轉達。」夏姒又說;「上午還有許多達官貴人來拜,也都叫季子擋駕了。」
「這,」荊軻不免詫異:「他們來看我幹什麼?」
「你也是貴人呀!」季子在他身後說:「而且是大貴人。那些人自然會得趨炎附勢;我就著不慣那種嘴臉,所以一概把他們擋回去了。」
「荊先生,你聽,她那種口氣——好象她自己就是位公主。」夏姒率直地批評著。
季子不作聲,同時,收拾餐具的聲音也聽不見了。他們都在荊軻的背後,他不知道她們的臉上是何神情?但那異樣的沉默,使他不安,也使他煩惱。
於是他以長者的口吻,訓誡似地說:「你們都是好姊妹——。」
他的話沒有完,季子卻在這停頓的空隙中,搶著要分辨;只是剛用鼻子哼了一下,初現冷笑,就讓荊軻提高了聲音,把她壓下去了。
「而且,你們都是衛國人。」他把衛國二宇,說得特別重。
依然是一片沉默。而這沉默表示著他制止住了一場將要發生的尖酸的口角。
夏姒到底年長些,先開口向季子招呼,「季妹!」她很客氣地說;「勞你把荊先生的簪子遞給我。」
季子照她的話做了。夏姒替荊軻簪好了發,戴上緇布冠;又叫季子幫忙結冠上的纓——冠纓束結在下頷;季子必須面
對著荊軻,但卻綳著臉,看都不看他,彷彿在生誰的氣。荊軻不免索懷。等夏姒去傳話具餐,季子結好了纓要離開時,他一把捏住了她的手,向道;「誰招惹你了?這樣子一臉的委屈!」
「沒有人招惹我。你以為夏姒招惹我了?」季子很快地說了下去;「我們是好姊妹,而且都是衛國人。」
聽他這樣反唇相譏,荊軻一時竟無話可說。自信一席雄辯,可以折服任何名公巨卿,卻叫一個嬌憨不知世務的女娃兒難倒了,想一想,忍不住好笑。
他笑,她卻不笑,也不問他何以好笑?只默默地俯跪在地,拿潤濕了的布巾,擦抹席子;這是件很累人的事,還未擦到一半,就看她臉紅氣喘了。
「歇歇吧!回頭再擦。」
季子只當沒有聽見他的話。說了第二通,她依舊不理不睬,這下荊軻動了氣;太子丹派了她來,原是為了照料他的生活起居,這樣子反惹來些麻煩閑氣,還不如不要她的好。一個念頭剛剛轉完,緊接著又轉一念。他想到了他在太子丹心目中的地位。在這時候,說要遺回季子,明明是表示:季子犯了錯誤,得罪了他——那怕他為公主所寵,太子丹也必將採取極其嚴峻的舉動。一時生氣,會毀了季子;萬萬不可!
於是他忍耐下來了。氣憤可忍;看著季子那樣吃力地工作,油然而生的憐惜之心,卻忍不下來。
於是——。
就在他剛要開口對她作第三遍的勸告時,忽然又轉了個念頭,他發覺這是對他的一種考驗;他一直有這樣一種想法:一個能做一番非常之事的非常之人,應該能忍人之所不能忍。而且,他也一直這樣在做,在榆次,忍受了蓋聶的挑釁;在燕幣,忍受了田光的故意冷落;在此刻,忍受了季子的無禮,但是,忍辱忍氣,都不足奇,要能忍情忍愛,才算忍到了家。於是,他靜靜地坐了下來,凝視著季子;考驗自己在一個「忍」字上,究有幾許功夫?
季子做夢也不會猜得到他的心思。她一向受公主的寵愛,不免驕縱;同時也沾染了公主的高傲氣質,自視不凡,覺得應該受到荊軻的特別的注意。所以夏姒語涉譏諷,而他不說一句公道話,並且當她要分辯時,他故意加以壓制,在她便認定了荊軻偏袒夏姒,心裡老大不快——擦抹席子,原非該她所做的事,只是藉此作為賭氣的表示而已。
當荊軻第一次提出勸告時,她氣還未消。說到第二遍,心就軟了;如果再勸一句,她就會放下布巾,可是,偏偏就差那麼一句話。
季子開始有了悔意,不該如此執拗任性;人在僵局之中,有如冬天坐在四周通風的黑屋子裡面,坐立難安。她決定只要荊軻稍微有一點表示,便衝破了這僵局,和好如初。
於是,慪樓著身體的季子,很自然地往後去窺看荊軻的動靜。
一看,可把她氣壞了。荊軻端然而坐,睜大了眼在看她,好可惡!她咬著牙在心裡想,這是有心看人的笑話;他必以為她會支持不下去,等她歇下手來,便要冷言冷語來譏嘲:何苦?敬酒不喝喝罰酒!
這一下,季子變得真的要賭這口氣了。她埋著頭手中格外使勁;嬌弱的她,原來不曾干過這種粗重的家務。而況心浮氣躁,不能善用那剩餘的氣力,所以幾次迫得想停下來;終以不肯輸口氣,苦苦地支持著。
她的困窘的神態,完全看在荊軻眼裡。那使他痛苦,但是,他不肯逃避;也不想為自己去設詞譬解,任令一片深厚的憐借之也煎熬著自己,儘力忍受,儘力保持著平靜,而且儘力想做到無動於衷。
終於,季子的「苦刑」受完了,荊軻的考驗也通過了,在那臘月中的天氣,兩人都流了汗,但都悄悄地拭去了。
這時他才開口問了句:「累不累?」
季子恨極了他;但也學得深沉了,所以若無其事地答道:「不累。」
「真的不累?」
「信不信由你。」季子冷冷地說:「你要不信,我便把心剜給你看也沒用。」
語中帶刺,但這在荊軻是容易忍受的,一笑置之,接著又說;「請你去看看,快開飯來吃,我要早到東宮。」
季子沒有作聲,裝得極冷淡地走了出去。不一會,夏姒進來為他設食。食前方丈,荊軻卻只是虛應故事,隨意吃了些便飽了。剛用酒漱了口,想到屋外去散散步,季子來告訴他說:「車來了。」
那裡的車呢?自然是東宮的。他知道季子這樣說法是特意表示,連話都懶得跟他說。這又形成了考驗;他不能對她解釋,更不能致歉;他必須把她的誤解不當回事,讓她去恨他是個寡情薄義的人。
但是,這樣做人,還有什麼趣味呢?一念及此,頓覺灰心。而就在要放棄他原來的想法時,田光的喋血斗室的情景在他腦際出現了,他省悟到自己已許身知己,要為燕國做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業;他應該沒有屬於自己的生活,而且除卻拒秦扶燕以外,也沒有任何事值得他放在心上。
於是他昂然地站了起來,對季子視若無睹;出了旅舍,上車而去。
太子丹在東宮的后苑接見他。
這是個冬天難得有的好天氣,沒有風,淡金色的日光曬得人暖洋洋地。他們魚池旁邊,各據一塊光滑如鏡的巨石坐了下來,談著閑話。
太子丹的丰神俊朗,言語溫文而親切;加以足跡甚廣,談各地風土人情,與荊軻的看法,常是不謀而合。友朋交遊的樂趣,往往就在這些地方;而荊軻卻感到痛苦。
「太子!」他終於忍不住開口先向:「昨日所陳一策,是否可用,請率直見示。」
「唉!」太子丹重重地嘆口氣。「我所恨者,早不得結識荊卿。」
荊軻細味著他的話,找到了其中的含意:「太子是說我聯合各國,共同拒秦的辦法,太嫌迂緩么?」
太子丹點點頭:「只恐緩不濟急。」
「既知如此,何以不早為之計?若能在三、五年前,整軍經武,何致有今日之優?」荊軻拿根樹枝在地上亂畫著,態度顯得相當急躁。
「是。」太于丹慚愧地說;「計不及此,悔之莫及!」
這使得荊軻也感到慚愧了。太子丹的涵養,實在可佩;相形之下,反顯得他失態無禮,因而趕緊謝罪,自陳無狀,同時也作了解釋,只以過於關切燕國的大局,所以出言吐語,不知不覺流於偏激。
越是他這樣說,太子丹越是虛心求教,談上策時,有些話不投機,此刻的氣氛又很融洽了,於是太子丹抓住機會,問了下去:「尚有中策,亦請明示。」
「中策只有四字:苦撐待變。」荊軻拿著樹枝,在地上從容布畫:「今日當務之急,莫如整修長城,北長城所以防匈奴,南長城所以拒秦;因此,南又重於北。如果南長城東起滹沱,西至淶水,整修增補,聯成一線,加派精兵,嚴密防守,令王翦師老無功,則變化可期,危難可緩。」
凝神傾聽著的太子丹,眨動俊秀的雙目,靜靜思考了一會,問道:「請問是何變化?」
「王翦如在三年之中,不能破燕國長城,必為嬴政召還,嬴政好大喜功,多疑寡恩,王翦自知勞師遠征,無功而回,不能不懼被誅,那時,請樊於期將軍以老友的身份,密訪王翦,痛陳利害;一席話說動王翦,率領秦軍,歸降燕國,不是不可能之事。」停了一下,荊軻又說:「自然,我們還要用間,重賂秦國右庶子蒙嘉,相機進讒;同時鼓動秦國的少壯將領,如李信等輩,取年邁的王翦而代之。這樣雙管齊下,內外交逼,王翦想不叛而不可得!」
這中策聽來比上策更動人,太子丹深深點頭,表示讚許,接著又問:「還有一策,亦要請教。」
「這一策,效用並不好,做起來倒也不容易,所以謂之『下策』。」說到這裡,荊軻停住了,彷彿不願意公開似地。
「且先請說了,再作計議。」
「萬不得己,可遣一勇士,設法混人咸陽宮,流血五步,造成秦國的混亂。」
太子丹一聽這活,興奮得幾乎無法自制,但又怕沒有弄清他的意思,所以追問了一句:「請說明白些!」
「流血五步——一劍致獨夫於死地!」
幾乎脫口要喊出來。這才是上策!而就在話要奪喉而出的剎那,太于丹突然清醒了,如果說了這話——把荊軻「只願設謀,不願參與其事」的下策.稱之為上策,那便等於公開表示,兩人的意見是相左的。這一來,荊軻可能拂袖而去;縱使無此決裂的姿態,要想再得他的助力,卻是萬不可能了。
於是,太子丹定一定神,以極莊重的神態致謝:「荊卿,你為燕國設想,真是至矣盡矣,叫我不知如何表達感激的徵忱?在我想,三策都是上上,或者可以合併使用,求取更好的效果。不過這是燕國存亡絕續的大事,我得要稟明父王,召集重臣,細細計議。所以,今天還無法作出定論。這一層,我必須先清你體諒。」
荊軻覺得他這番話很實在,因而滿意地答道:「太子言重了,談不到『體諒』二字;倒是我言語率直,要太子念我寸心之中的一點愚忠,曲賜包涵。」
「別這麼說!說些無謂的客氣話,倒顯得生分了。」
荊軻笑笑不響。太子丹遂即吩咐,在後苑亭中置酒。閑談之間,舊事重提,又一次邀請荊軻遷入東宮來住。
「多謝太子的盛意。」荊軻說了這二句,忽然側耳凝神——一陣隨風而至的琴韻,具有不可思議的魔力,讓他忘卻了眼前的一切。
可恨的是地遠風弱,聽不真切;但就那清越的一聲兩聲,偶爾傳入耳中,在荊軻已覺如飲醇醪,心醉不已。
他真想問一向,是誰鼓得這樣的好琴?是公主么?不是公主,必是太子後宮的姬妾;若要動問,無不失禮。他想起「琴者禁也」的古訓,越發自知約束;只希望太子丹能看出他的心意,自動來告訴他--甚至於還存著奢望,太子丹能召請「她」來為他鼓一曲。
太子丹是看出他的心意的,但是他無法作任何錶示。他知道鼓琴的是他的幼妹夷姞;這位公主國色無雙,而脾氣高傲得幾乎已近於乖僻,也是沒有第二個人可比的。太子丹十分鐘愛這個妹妹,可也十分知道她的難惹。他怕告訴了荊軻以後,萬一荊軻要求拜見,一定會遭到夷姞的拒絕,引起荊軻的不快,還不如暫且裝糊塗的好。
於是,他接著未完的話題說道:「荊卿,我希望你明天就搬來;好讓我朝夕過從,有事隨時可以商量。」
荊軻心想,住在旅舍中,其門如市,應付那些季子所說的「趨炎附勢」的達官貴人,徒然耽誤了辦正事的時間,實在無聊得很。又想到季子與夏姒有些格格不人,也叫人頭痛;如果遷入東宮。季子與夏姒自然退回原處,落得個耳根清靜,卻是一件好事。
這樣想停當了,他慨然答道:「荊軻遵命。」
「好極了。」太子丹欣然答了這一句,又說;「在這裡,你也只是暫住,我不為你另興土木。」
「這樣最好。」荊軻緊接著說道:「倒是有句話,得先奉陳太子。聽說季子是公主身邊最得力的人,我不敢留她。」
「怎麼?」太子丹問:「可是季子伺侯不力?」
「不,不!季子太好了。只以君於不奪人所愛;公主沒有季子,一定諸多不便,這叫我不安得很。」
「既如此,我把昭媯遣來。」
荊軻先不答他的話,只又要求,把夏姒也召回東宮。他說他對她們二人,毫無偏心;既不留季子,也不能自夏姒,否則便愧對季子了。
太子丹接納了他的請求。盤桓入夜,荊軻告辭。這天歸來得早,夏擬和季子都還未睡;兩人在燈下談笑,看到荊軻,照平日那樣柔順地伺侯,毫無芥蒂。
這使得他非常安慰,同時想到只有一宵的相聚,不免戀戀;特別是季於,回到了公主那裡,內外隔絕相見益難,所以更覺悵惘。
然而他也僅止於悵惘而已。他不會對季子有何表示,甚至也不會有惜別的神情。
第二天早晨,荊軻還在夢中,忽然覺得有人在搖撼他的身子。一驚而醒,看到季子伏在他身傍,眼圈紅紅地,彷彿要哭。
「怎麼回事?」荊軻奇怪地問道:「誰欺侮你了?」
「你!」季子把眼瞪得好大,把嘴鼓得老高。
這使得他反沉著了,「如何是我欺侮你?」他說,「你倒講給我聽聽!」
「公主一早派人來召我回去。」季子憤憤地說:「必是你在太子面前說了我什麼;太子又跟公主說了,才會有這樣的事。」
「你錯了!」荊軻伸手摸著她的臉說:「不要說我極喜歡你;就算不喜歡你,看公主的份上,我也決不肯在太子面前說你不好。你想,是不是呢?」
「那麼公主何以突然要召我回去?」
「夏姒也要召回的。」荊軻又說:「今天我要遷人東宮去住。多謝你們倆的照拂;再請你替我拜謝公主——我想,這幾天公主沒有你,一定感到處處不便,叫我不安得很。如果再多相處些日子,我一定也會離不了你;象你這樣子聰明體貼,誰也捨不得放你走的;但是,為了公主,我不能自私。季子,你說是不是呢?」
這一番話,說得相當委婉,季子的怒氣消了,心也軟了。不由得問道:「便是你到東宮,總也得有人照料你呀!」
「太子說了,要把昭媯遣來。」
「昭媯?」季子有些不信似地,同時也有著詭秘的表情。
「怎麼了?」荊軻故意這樣問。
「你見過昭媯沒有?」
「見過一次。」」
「覺得她如何?」
「我不知道。」
「這話奇怪。」季子說:「自己的感覺,自己不知道?」
「我沒有感覺。我跟太子在談大事,沒有注意到她。」
「我不信。」
荊軻自是違心之論,季子不信,他也不便過分作偽,所以笑笑不再說下去了。
而季子對此卻似乎深感興趣,緊接著追問:「難道你連她的面貌都沒有看清楚?」
「那自然不會。」
「然則請你說,昭媯美不美?」
「美是美,但跟你不同。」
這一下,季子更感興趣了,「不同在何處?荊先生,你好好說說給我聽。」
「昭媯的美,都在表面上,一覽無餘。不比你,初看美,再看更美,越看越美!」
「啐!我不信。」季子撇一撇嘴說;顯然的,語氣憾然,而心裡高興得很。
「喔,我倒想起一件事來了。」荊軻換了個話題,「昨天我在宮裡,聽得琴聲,真是不同凡響。不知可是公主在鼓琴?」
「在那裡聽到的?」季子問。
「東宮后苑的亭子里。」
「琴聲在東,還是在西?」
「這怎麼說?」
「在東,大概是東宮的那個『女伶官』的。」
「在西呢?」荊軻凝神回憶了一下,瞿然說道:「對了,琴聲是西面來的。現在正是刮西風的時候。」
「那,你的耳福不淺!」季子笑著說。
「是公主在鼓琴么?」
「公主住在御苑偏東;與東宮一牆之隔。」
「啊!」荊軻不覺神往,輕輕自語,「但願月明星稀之夜,一聞妙奏。」
季子心想,這怕是個奢望,公主的琴,輕易不動;而且以後知道他就住在牆東,行跡更要嚴密,越發不容易聽見她的琴聲了。
但是,她卻並不說被。辭別荊軻,懷著輕微的悵憫的心情,坐車回宮,直往御苑向公主報到。
「你可回來了。」正在親自調製燕支的夷姞問道:「沒有給我丟人吧?」
恃著公主的寵愛,季子率直地說:「公主,你的話叫人不懂。」
「你沒有聽見太子的話,自然不懂。」夷姞擦一擦手說,走進屋去,坐了下來,「當初我原不肯放你去的;結果去不了兩三天,又說要把你召回來。必是嫌稱不好!」
「公主要這麼想,我就沒有話說了。」
「唷!」夷姞細看著她的臉笑道:「聽你的口氣,那姓荊的不知道待你多好似地!」
「本來就是這樣。」_。
「那怎麼又不要你了呢?」_
「他是為了公主——。」
一方面是自己要面子,一方面是替荊軻說好話;季子把荊軻的話,格外渲染了一番。「你這人就是這樣。」夷姞笑道:「禁不住幾句好話,就恨不得把心都掏給人家。我倒問你--。」
要問什麼,怎倒又不說了呢?季子再善伺人意,也猜不透公主的心思;只怔怔地睜圓了一隻大眼說:「我聽著呢!」夷姞收斂了笑容——但顯然的,那是故意裝出來的嚴肅:「姓荊的對你,對你——。」她真的說不出口了,也無法矜持了,又窘又笑地,神態極其微妙。
這下,季子恍然大悟;想起那夜中宵夢回,荊軻觸摸著她的溫暖的身子,意有所欲而終於悄然歸寢的情形,不由得羞紅了臉。然而,不管那是多麼羞澀難言,也必得說個清楚。於是,她大聲答道。「沒有,沒有,什麼也沒有!」
一個是養在深宮的公主,一個是未經人事的少女,只憑一點慧心,通情達意,居然也把極尷尬的一件事,弄清楚了;四目相視,忍不住都「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做公主的,臉上訕訕地有些不好意思,得要找幾句話來掩飾,於是微帶呵斥地說:「沒有就沒有,說話那麼大聲音,倒象跟誰吵架似地。」
季子知道她的習性,笑笑不作聲。
「焚香來!」
焚上一爐好香,季子悄悄退了出去。夷姞望著一縷裊裊上升的青煙,心慢慢靜了下來;焚香獨坐,是她每日的功課,對那玄思冥想的境界,她有特殊的愛好,在那裡,她比別人了解了更多的事物;她的琴藝,就是這樣細味琴譜,默憶指法,神遊於七弦之中,才得有心與物化,超絕流俗的成就。
而這天她想的不是琴,而是荊軻。
她自然聽說過田光從容捐軀來激勵荊軻的故事;更知道太子丹是如何地尊禮這位國士。在她的想象中,荊軻必是一位卓犖不凡的奇人;然而聽季子的形容,不過是善體人情而已。
夷姞甚為失望,由失望而卑薄,使聯帶想起那些游士的行徑。這類人物她太熟悉了,挾策干求,不學而有術,那暴政功名富貴的「術」,不外乎第一步,虛名盜世;第二步,故作高傲;第三步,廣結奧援,到那時候,原形畢露,使什麼醜態都遮不住了——就象蘇秦那樣。
看來荊軻的遣回季子,不過是有意巴結;「哼!」她在心裡冷笑,「我也是要你寵絡的么?」
是個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人!等對荊軻下了這麼個評斷,她隨即就把他丟開了。
當然,荊軻的一切,少不得有宮女當作新聞來閑談。第一個消息還是季子傳來的,說荊軻遷入東宮,被安置在章華台。
章華台高七丈,憑欄一望,御苑的景色,都在眼底,「瞎,」夷姞大為不滿,「太子好沒算計!讓人一天到晚,鬼鬼崇崇望著這裡,我還能住得安穩嗎?」
季子先不敢響;等一會,才輕輕地說:「好在也住不了幾天。專替他修的館舍,說是快完工了!」
「『他?』」夷姞故意偏著臉問道:「『他』是誰呀!」
這是有意叫人受窘,還是對荊軻輕視的表示,季子無法確定,因而不敢頂撞,平靜地答道:「不是正在談那位荊先生嗎?」
「喔,荊先生!」夷姞以譏嘲的口氣說:「荊先生好大的本事,能叫燕國的太子,佩服得這個樣子。」
季子心想,聽這活,公主對荊軻懷著成見;莫非自己轉述他的話,有何不妥?細想一想,絲毫沒有開罪公主的地方,然則那是什麼緣故呢?
她的念頭還未轉完,卻又聽見夷姞以冷峻的聲音在吩咐了:「把通東宮的那道便門封起來。再告訴你的姊妹們,檢點行跡,無事在屋裡待著,少在外面亂走。」
這一切都是為了防備荊軻,把人家看作盪檢逾閑的小人,季子心裡頗有反感;但他摸熟了夷姞的性格,在這時如果有所進言,一定愈說愈僵,所以只得默默地去照她的話做。
到了第三夭,太子夫人打發人來請夷姞。她們姑嫂的感情,一向如同胞姊妹一樣,幾於無日不見;從封了那道便門,第一個感到不便的是夷姞自己,她亦正在想念太子夫人,因而一聽邀請,欣然允諾。
一輛以魚皮為飾的帷車,出御苑,人東宮,直到內院。太子夫人已站在階前等候,一見便即問道:「你怎的把那道便門封了?」
「聽說東宮有貴客,我怕我那裡的人,胡亂闖了進來,衝撞了貴客。」
太子夫人知道她言不由衷,也不點破,只說;「還是把那道門開了吧!來住也方便些。」
「再說吧!」
一句話宕了開去,彼此都不再提及此事。姑嫂倆在爐火熊熊的暖室內,談著家常,不知不覺,天已人暮,夷姞正想告辭,聽得門外宮女遞聲傳呼,是太子丹來了;她跟他已有好幾天未見,便又留了下來,想聽聽外面的消息。
一見,夷姞不由得十分關切——太子丹一臉的煩惱,清俊的雙眉一直深鎖著,見了她,也只心不在焉地點一點頭,不似乎日每一見面,必定有說有笑,問長問短,流露出無限的友愛。
「怎麼了?」太子夫人也覺得他的神態大異於往日,不免動問:「何事大不如意?」
「唉!」太子丹長長嘆口氣,又停了好半天。才說:
「白費一番心血!」
太子夫人不知他意的所指;夷姞卻想到了,很顯然的,他最近的心血都花在荊軻身上,說「白費一番心血」,自然是說荊軻叫他失望了。
「莫非章華台上的那位貴客,虛有其表?」她問。
太子丹一楞,迷惘地問道:「怎叫『虛有其表』?」
「我是說--,此人虛名盜世。可是么?」.
「不,不!」太子丹大聲糾正她:「妹妹,你不可作此無根之談!」
話說得太直率了。夷桔從未碰過這樣的釘子,羞得臉紅過耳;若非體諒他憂煩在心,口不擇言,一定會氣得拂袖而去。
「你看你!」太子夫人深怕夷姞臉上掛不住,埋怨她丈夫說:「跟妹妹說話,倒象吵架似地。」
這一說,夷姞更要裝作不在意了,「那麼,」她平靜地問太子丹:「這位荊卿,怎地叫你白費了心血?」
「說來話長--。」太子丹把荊軻所陳的三策,轉述了一遍,接下來又說他自己的意見,「我的意思,上、中、下三策,可以聯合運用,也要修長城,也要招納流亡的仁人志士,同心一德,共拒暴秦,這些我都已照他的意見,開始在做了;現在還要做兩件大事,一件是說動齊、楚諸國,重修合縱之謀,一件是刺秦王於咸陽宮,流血五步,震動天下。」
夷姞把他的話,從頭細想了一遍,問道:「說了半天,到底荊卿給了你什麼煩惱?」
「煩惱嗎?唉-一,我跟他之間的距離太大了。我請他入秦,他無論如何不肯。」
「哥哥,你本就不該作此要求!」夷姞失聲答道,「你把他看成一個劈刺之士,根本就錯了。人必自侮前後人悔之,你輕視別人,難怪別人拒絕你的要求。」
「唉!」太子丹頓一頓足,「怎麼你也這樣說!」
「難道我說得不對嗎?」
「並非不對,只是你不明其中的道理,如果另有適當的人,可遣以入秦,我決不肯對荊軻作此要求;而且,一早有適當的人,入秦之計,亦不致遷延至今。」
這倒耐人尋思了,夷姞心想,入秦的人選,何以非荊軻不可?心裡這樣在捉摸,口中不知不覺地說了出來。
「何以非荊軻不可?我講給你聽你就知道了。」太子丹沉吟著,臉色轉為凝重;雙眼落向遠處,回憶著當年所見的秦宮:「咸陽宮在咸陽北阪,殿宇重重,肅靜無嘩,執戟的甲士,滿布內外。百官趨朝,無不戒慎恐俱,那一番森嚴的氣象,莫說等閑的士庶,就是我,也免不了心中惴惴,唯恐失儀。你想,如果身藏匕首,心懷不逞,到了那樣的場合,有個不膽戰心驚,張皇失措的嗎?」
是啊!夷姞心想,獨夫嬴政,知道天下人人慾得而甘心,警衛極嚴;任何刺客,只要形色稍露張皇,事機一定敗露,看來刺殺秦王,雖是下策,但要行此下策,卻真箇難於登天。
「但是,荊卿不同。」太子丹接著他自己的話說:「他的修養,真的到了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地步。只有他能從容自如。近得贏政的身;此外,任何人都沒有他的那份鎮靜,別說近得秦王的身,只怕連咸陽宮殿都上不去。」
「喔!」夷姞失聲輕喊,心中充滿了敬仰崇拜之意--荊軻,荊軻實在是個英雄!她無聲地對自己說。
「你明白了吧?」太子丹彷彿宣洩了鬱悶,神態聲音都顯得比較開朗了。
「我明白了。你有你的道理,不算唐突,但是--。」她遲疑著,是有些難於措詞的樣子。
「怎麼?」太子丹追問著,「你另有看法?」
「無奈人家有言在先,對此下策,『只設謀,不與其事。』」
「說過的話,未嘗不可更改。」
這叫什麼話?夷姞大起反感;想了想,答道:「一個人立身處世,貴乎言行一致,若是說過的話,隨便可以更改,顯見得心口不一,這種人又怎值得你奉為上賓?」
「妹妹!」太子丹皺著眉說;「你竟也如此迂腐!為了急人之難,捨己從人,沒有人會批評他心口不一。」
「這話要分兩方面看,在你的想法,入秦行刺,才是急人之難;在他,既然已決心作知遇之報,自然經過深思熟慮,認為遊說列國,聯合拒奏才是正辦。既然你求教他,就該尊重他;否則,他亦不過象你所供養的那些一勇之夫一樣,豈不辱沒了他自己,辜負了田光先生的一死?」
太子丹不以她的話為然,但想來想去,竟沒有話駁得倒她,只好報以苦笑。
看他這樣子,夷姞心中倒覺得歉然。在沉默中,她平心靜氣地想一想,覺得太子丹的想法,也是值得同情的,他了解他復仇的心思重於一切,荊軻所說的下策,在他看來,特具重大的意義,因此,他要求荊軻入秦,實在不能說是輕視。
於是,她的想法變了,希望有機會能助她長兄一臂之力。然而,會有怎麼樣的一個機會呢?她無法想象。
當然,經過這一番談話,她對荊軻的觀感已完全不同;她覺得再封住那道便門,是件幼稚得可笑的事,因此一回去便吩咐季子,撤消了一切防範東宮那位貴客的禁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