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六
為昭媯喚醒時,雙眼澀重得幾乎睜不開。摸黑進城,一路在車中都是似醒非醒地,等朝賀完畢,荊軻實在沒有精神跟燕國的群臣應酬,只匆匆向年高德劭的鞠太傅敷衍了兩句,便即原車出城,連於禮該朝賀太子的東宮之行都懶得去--他有把握,太子丹一定會原諒他的失禮的。
這是燕王喜二十八年的頭一天。昭媯原準備了許多歲首樂事在等他,及至一看他沒精打彩,倦得那個樣子,她也掃興了,服侍荊軻重複睡下,找補一覺。
「荊先生,荊先生!」
矇矓地聽得昭媯的聲音,十分急促,象是出了什麼事。
荊軻一驚,睜大了眼睛看著她。
「有貴客來了!」昭媯推著她說,「還不快起來迎接。」
「太子來了?」
「不是。」昭媯有著詭秘的笑容。
「不是?」看一看她的神情,他越覺詫異:「誰呢?」
「你再也猜不著的。」昭媯一面為他披衣,一面笑道,「公主!」
這不但猜不著,簡直想不到,甚至不相信,荊軻匆匆而起,卻又偏著臉問了一句:「真的?」
「新正第一天,我怎敢說假話。季子也來了。」
言之鑿鑿,竟是真的。這一下,他的殘餘的倦意,一掃而空,問道;「公主在那裡?」
「自然是請在正廳坐。」
「好。你先去為我致歉,替我擋一陣,我就來!」
人多,走了昭媯也不要緊,太子丹為荊軻遣來執役的,都是經過挑選,極其能幹的人,四名女侍一起動手,只片刻功夫便已把他服伺好了,穿上公服,札束停當。倒是荊軻在這忙碌的氣氛中,又已省悟,要從容閑逸,不必緊張。
作了最後的一番檢點,他繞出花圃穿過甬道,自外升階登堂,以國禮謁見公主。
「恭賀新歲!」他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
公主回拜答禮,等抬起頭來,四目相視時,她輕盈地笑道:「擾了你的清夢!」
「平生從夢中醒來,從無今日的愉快榮幸。」
「為何?是為了我來了?你沒有想到吧?」
「實在驚喜交集。」
「今天是公主的華誕。」昭媯輕輕地提醒他說。
這才真的讓荊軻驚喜交集了,他聽季子說過,夷姞是正月初一的生日,平生頗以記性好自詡,何以竟未記起來?
這樣想著,身子又伏了下去,口中稱賀:「荊軻叩祝千秋。延祥納福,永葆青春。」
「謝謝你,荊先生!」夷姞微笑著說,「我是避囂來的。降生得不巧,偏逢新正,宮裡喜熱鬧的人,盡往我那裡擠,一班來,一班去,年年如此,真是一大苦事。今年我決意避開,跟季子商量,說借你的地方躲一躲。荊先生,不會惹你的厭吧?」
「是何言歟?」荊軻定一定神問道:「只有一層,太子可知道公主在此?」
「也就只東宮兩位主人知道。」
「公主何時命駕還宮?」
夷姞笑一笑,不答他的話,卻轉臉對季子去說:「是不是?我說會惹人家的厭,你偏不信!」
「荊先生不是那種人,也只是小心的意思,回城有五里路,晚上天黑不好走,總得預先安排一下。」
夷姞點點頭,慢慢轉過臉來問:「荊先生,是這樣嗎?」
「季子先獲我心。」
「你放心。到晚上,我哥哥會來接我。」
「那太好了。」荊軻回頭對昭媯說:「得讓公主高高興興玩一天,你快去準備筵宴。」
「不!荊先生,我就是為了怕過生,才躲到你這裡來的。害你費事,我還不如回去。」
「是!」荊軻想了想,又對昭媯說;「你跟季子去商量一下,該如何為公主祝賀?仰體公主的意思,不必弄那些繁文縟節,但是,一定要把我們一片至誠之心,獻了出來。」
「是!」昭媯口中在答應,眼卻看著季子。季子卻又看著夷姞,「你去吧!」得了這一聲吩咐,季子才隨著昭媯裊裊娜娜地走了。
在沉默中,荊軻想起前—晚曾回憶到夷姞的琴聲,因而大動鄉思;正想以此作為話題,夷姞卻先開口說話了。
「這裡是我舊遊之地。」
這裡原是離宮,做為一位公主,自然來過,荊軻便說:「多承太子的厚愛,叫我住在這裡,太僭越了,令人不安!」
「什麼叫僭越?一個人生下來就註定了什麼地方住得什麼地方住不得么?象我——,」夷姞慢慢地說道:「我真不願意我是個公主。」
她的想法很奇。前半段話如出於士庶口中,便有叛逆的嫌疑,後半段話,更叫荊軻不解,她何以發此牢騷?莫非是深宮寂寞——。
他不願再想下去,因為他意識到再想下去,衍變出來的一個結論,可能是對她的一種褻瀆。
「國家大事操在公子貴族手裡的傳統,早已打破了;安邦定國,要靠才智之士。將相無種,別存下那個僭越不僭越的念頭,反倒阻塞了自己的一片雄心大志。荊先生,你說我的話可是?」
這真是放言高論了。但那勉勵的意思是很容易聽得出來的,「惶恐得很!」他謙虛地答道,「怕是公主把我看得太高了些。」
一說破倒叫夷姞有些不好意思,「我也只是敬重我哥哥所敬重的人。」她不帶任何錶情地說。
荊軻非常敏感,他不願意她有絲毫的不快,想要立即結束這一番談話,另找些有趣的事做,於是含笑問道,「今天風不大,公主可有興緻到園子里走走?」
「好!」公主果然換了很高興的聲音說:「我今天來,原有此意。」
她一站起來,在廊下待命的宮女,立即進來伺候,由荊軻引路,帶著脂香粉膩,環珮丁東的隊伍往後苑走去。夷姞一路走,一路顧盼指點,一草一木,那是原有的?那是新添的?說得非常清楚,證明她在這裡住過不少日子。想到夷姞曾有無數足跡留在這裡,荊軻對這座水木清華的園林,越發生了好感。
「這裡!」她站住了腳,手指著說:「從前我最愛這地方。」
那是靠西北角的一片極整齊的草坪,沿著圍牆是一列森森的老木,另一面一排十幾塊巨形怪石,如虎,如獅、如老翁,如仙人,極耐賞玩。她一塊一塊看過去,在中間一塊光滑如鏡,形如桑葉的大青石上坐了下來,視線慢慢掃過,象在搜索著什麼。
「怎麼不見有鹿?」她問。
「喔!」荊軻問道:「原來是有的嗎?」
「有。我想想看。一,二,三、四……,」她屈著手指,凝神思索,流轉著的黑白分明,一清如水的眼珠,閃耀出異樣的光輝,似乎她眼中正看到了那些美麗的梅花鹿,「一共十四頭。不,死了一頭,添了兩頭,該是十五頭,還有小鹿。馴極了!」她愉悅地微笑著,「我常常給它們餵食。就坐在這裡。這句話,有十年了!」
十二,三歲的小公主,在朝曦影里為一群馴鹿圍繞著,這是多麼動人的景象?荊軻嚮往極了,因而不自覺地凝視著夷姞。
「人無機心,不妨與麇鹿同游。如果再養一群馴鹿,恐怕它們未見得再肯親近我了。」她說。
「木會的。依我看,公主並無機心。」
「然而總非赤子之心了!」夷姞凝望著灰白的天空,自語似地說:「那時候,我總愛坐在這裡,想些稀奇古怪的念頭,一坐便是老半天,要保姆們催了又催才肯回去。」
從她的眼睛中,他看出來她正陶醉在兒時的回憶中,他不敢去驚憂,但心裡卻在想:十二,三歲的小女孩,會有什麼稀奇古怪的念頭呢?
一陣風起,吹得宮女們衣袂飄飄,相顧瑟縮,這下荊軻不能不說話了。
「公主,請進去吧!」
「嗯,是有些冷了。」她接受了勸告,站了起來,卻又回頭看著草坪說:「真該養些什麼東西才好,不然,你也太寂寞了!」
荊軻覺得這個建議很好,但該養些什麼珍禽異獸,他卻一時想不出來。轉念思量,這裡名為荊館,與逆旅無異,最多不過住個半年,便仍然要交回公家,將來夷姞如果不是遠嫁他國,那麼以這裡作為公主的府第,倒真是十分合適的——想到這裡,他動了個好事的念頭,在入秦之先,不妨向太子丹進言,以此作為公主的賜第。既然如此,更不必亂出主意了。
於是他說,「該養些什麼?請公主決定。這裡原是公主家的物業,而我,也不過暫時借住些日子。」
「雖是暫住,也要住得舒服。」公主興味盎然地說:「等我再來替你布置一下,包管你盡善盡美。小時候,我那些稀奇古怪的念頭中,有一個便是這麼的園林池沼,要照我的意思,重新修改。可惜——。」
公主忽然頓住了。荊軻想不出她有什麼無法啟齒的話,不免轉臉看了她一眼。
「可惜,這裡動工修葺時,我懶得過問。」公主徐徐又說,「如果是最近動的工,我一定要提出許多意見,便省得多費一番手腳了。」
這話在傍人聽來,是不會了解其中的意思的,而荊軻明白。由「懶得過問」到可惜未能及早「提出許多意見」,這個極大的轉變,表示了她對他由毫不相干而一下子變得極為關切了。
得蒙這樣一位高貴、多才、絕色而孤傲的公主垂青,這叫荊軻生出恐懼不勝之感,同時也有著無限的驕傲和滿足。在默默追隨著公主回到室內的路上,荊軻把在燕國的遭遇又回想了一遍,田光與太子丹在他都有知遇之恩,但是一個有所期望,一個加以重用,都是有目的的;只有夷姞對他一無所求,因此,他覺得她對他的賞識,格外地可貴。
走近屋宇,季子迎了上來,「已準備了靜室,」她向夷姞報告:「請公主先休息。」
「是那一間?」
「延曦閣。」
這是一座建在高地的小閣,正面朝東,一早陽光滿室,所以名為延曦閣,地勢幽靜,建築得也精緻,只是上下要走數十步石級,頗不宜於作為一個臨時駐足休憩的地方。
荊軻正想提出異議,夷姞已喜孜孜地說道:「啊,那是我以前常住的地方。」
這一說,荊軻把他的話咽了回去,送著她拾級而上,直到延曦閣前。
「你何妨進來看看!」夷姞站住了腳說。
「此是禁地。不敢擅入。」荊軻微帶笑意回答。
「也罷。」夷姞點點頭說:「那就回頭見了。」
「是。等開宴之前,我再來奉迓公主。」
「什麼開宴?」夷姞不愛聽他的話,兩道初生柳葉似的細眉,微微皺著,一雙黑漆似的眸子,似怨非怨地看著荊軻,「我早說過,不要當件大事似地,你也知道我的意思,說是免除了那些繁文縟節。現在又是『開宴』又是『奉迓』,你以為我到這裡,是來擺公主的儀注給你看的么?」
那番嬌嗔,如嚦嚦鶯聲。荊軻只顧得耳朵的享受,話中說些什麼,卻不大真切;因而顯得有些遲鈍似地,一時無法作答。
「公主!」有個人解了他的圍:「昭媯放肆。剛才我跟季子商量了,備了些公主平日喜愛的食物,不如就送到這延曦閣來進食。也免了公主上下跋涉。不知這個辦法可使得?」
「怎麼使不得?」夷姞回嗔作喜地說,「昭媯,你越來越能幹,也越來越會說話了。這——,」她看一看荊軻,笑道:「想必是荊先生的教導之功!」
一句話把昭媯說得羞紅了臉,而由她的害羞,又使大家意識到,這是公主的戲謔。
這給了荊軻一個極深刻新奇的印象,並且也在心中引起了驚訝,多說這位公主高傲難惹,看來並不盡然。其實不僅是荊軻,所有的宮女,特別是季子,都驚訝於夷姞的這番戲謔,大非常態,而不能了解她何以變得如此?
就這時,昭媯的羞澀已過,定一定心神,作了一個很得體的答覆:「謝謝公主的誇獎。公主光降,荊先生說要獻出一片至誠,我們自然不敢不用心。」
「這樣說,倒真是要多謝你們了。」夷姞做了個極優雅的手勢,示意大家退去,「且讓我在延曦閣歇一歇。」
於是夷姞與荊軻暫時違別了。到晚來,自正廳到延曦閣前,一路火炬照耀,明如白晝,昭媯把晚宴設在閣中靠南,名為「琴室」的小廳,等一切檢點妥當,通過季子的傳達,請夷姞出臨赴宴。
在四角明晃晃的蘭膏雁足燈暈中,香風微度,衣幅輕響;然後屏門啟處,荊軻頓覺目弦,趕緊伏身迎接。
「請少禮!」
荊軻只以頓首作答。估量她已入席,才仰起身來,退後兩步,坐在側面的席位上。
於是昭媯依照禮節尚食,荊軻肅然靜候,夷姞也安坐不動;等酒漿食物,進奉完畢,昭媯向別室微揮衣袂;悠揚的樂聲,隨之而起,荊軻重又捧爵離座,跪坐在夷姞面前。
這是他與夷姞相識以來,最接近的一次——相距咫尺,不但可以聞得她身上的不知名的香味,而且借舉爵相敬,得以平視的機會,他也第一次能把她看得那麼仔細。但是,她是不可逼視的。必須控制住自己的搖蕩的心旌,才可免於失態。在極短時間的凝視中,他無法把她的美攝取得盡,只有兩點新的發現,她的皮膚細膩得幾乎看不出毛孔,她的頭髮黑亮柔細,高髻如雲,但決非一般貴婦人所通用的假髮,因此遠觀還不甚為奇,近看可是美得驚心動魄了!
「荊先生!」竟是夷姞先開口說話;「歲月常新,可樂可賀!」
「是,是!」荊軻知道,便這一瞥的遲延,已讓她發覺了,但也無須惶恐,捧爵齊眉,恭恭敬敬地答道:「歲月常新,公主長樂!」
夷姞笑了,綻開如塗丹的朱唇,微露著兩排整整齊齊白而發亮的牙齒,很高興地說:「你真是善頌善禱!」
「我也象昭媯一樣,出於一片至誠,所以公主覺得我的話動聽。」
說著,又舉一舉爵,在鐘鼓聲中,相對而飲,荊軻幹了酒,夷姞只淺嘗了一口。
「荊先生!」夷姞不待他再為她斟酒,便即說;「你我有約在先,儀禮只到此為止,請撤樂,也不必勞你再起座勸飲。清談小飲,讓我無拘無束吃一頓飯。如何?」
「遵公主的吩咐!」荊軻毫不遲疑地答應著。
於是撤了樂,也不用那麼多人伺侯,室內只留下季子和昭媯在照料。
「請公主嘗一嘗『搗珍』。」
「搗珍」是夷姞最喜愛的一種食物,取牛,肉,鹿、麇脊上的肉,用木錘反覆錘打,打去了它的筋糜和膜,再用醓醢香料調製而成的,是一種最宜於冬天的冷食。
「你也知道我愛吃搗珍?」夷姞向盛放搗珍的鼎中望了一眼,欣然對昭媯又說:「一看就知道是好的。」
雖說是喜愛的食物,夷姞也只是從從容容地淺嘗即止。接著,外面傳進來一盤油光閃亮的炙肝,通常炙肝用狗肝或羊肝,但這一盤肝的形狀和色澤,都與平時所見的不同。
「這是炙肝嗎?」她問。
「是。」昭媯答道:「是馬肝。荊先生喜食此味。」
「我可還是第一次得嘗異味。」夷姞切了一塊肝尖,照一般食炙肝的方法,蘸了醬,伴著辛菜,送入口中,辨一辨味,表示滿意,但是,「嘶風追月的英物,殺了作口腹之奉,我總覺得於心不忍。」說了這一句,她自覺失言,便又歉意地笑道:「荊先生,你覺得我的話不中聽吧?」
「公主說得極是。」荊軻以極誠懇的聲音答道:「我實在頗有同感。但口腹之慾,有時不免過份,從今以後,要與此物絕緣了。」說著,放下了手中的食器。
昭媯和季子都是善於窺伺顏色的人,一聽這些話,兩人交換了一個眼色,把馬肝撤了下去,換上一盤肉餅。
夷姞有些不安,不過想到一句話能夠勸得人放棄了嗜好,從今少殺多少匹馬,自然也是件頗可得意的事,所以不知不覺地舉爵喝了口酒。
在荊軻,放棄了這一嗜好,不但心甘情願,而且有種為善最樂的感覺,「公主!」他想表達他的那份感覺,「有句話,我不知道該不該說?」
「哦——!"夷姞想了想,他總不至於說什麼不合於禮的話,便點點頭:「不要緊!」
「我覺得陪公主說話是一種絕大的樂趣,真是獲益良多!」
「不用這樣恭維我!」
「荊某待人,只有一個誠字。可與言,必出自衷心;不可與言,付諸默然。我不喜作無謂的恭維。」荊軻正色相答,說完,緊閉了嘴。
夷姞看他那一本正經的神情,倒象是受了絕大的冤屈似地,不免有些好笑,但也不能不假以詞色:「既然你說跟我談話是種樂趣,那你就說吧!我聽著呢。」
「是!」荊軻又興奮了,「人海茫茫,要覓一個『可與言』的人,實在也很難——。」說到這裡,夷姞倏然抬跟,十分注意地看著荊軻,這突如其來的神情,把他的話打斷了。
「荊先生!」她發覺了他住口不語的原因:「請說下去!」
「性情不同,處境各異,不必與言;智識不足,行事卑下,不屑與言;而可與言的,往往又格於形勢,難得相見。因此,人生百年,能夠暢所欲言的日子,實在寥寥可數。」
夷姞把他的話,隻字不遺地聽入耳中,印入心頭,他所說的「不必與言」與「不屑與言」,也正是她獨處深宮所感到的苦悶,但是,他最後一段話,意何所指呢?在他心目中,她自然是個「可與言」的人,然則所謂「格於形勢」,是不是暗指彼此的身分有別,不便常相往還呢?
這暖昧的語意,不便要求他明白解釋,只好答一句:「你的話,有些我同意,有些我不甚了了。」
荊軻也不問她那些是她不明白的,管自己又說:「自從上交太子以來,我又發現,說話還有不敢與言這一層苦楚!」
「不敢?」夷姞奇怪了,「太子最敬重你的,為什麼『不敢與言』?」
「正就是因為太子的恩義逾分,使得我說話不能不加顧忌。」
「譬如--?」
「其中必定有原故。」夷姞很有興趣地說,「請舉例以明之。」
「譬如有一次,我陪太子在東宮池邊閑坐,池中有頭大黿,我無意間拾塊小石子擲了它一下。不想,一會兒東宮待從,捧來一盤金丸,供我擲以為戲;公主請想,這不是太——。」荊軻頓住了,找不出一句適當的話來形容。
「也許你覺得太過份了,而我哥哥覺得非此不足以示尊敬。」
「是的。我覺得太過份了,所以有時變得不敢與言。如果我說愛食馬肝,萬一太子把他那匹千里馬殺掉了,取肝以食。這樣子,豈非叫人食不下咽!」
夷姞這才完全弄明白了不敢與言的道理。細想一想,自己身為公主,素蒙父兄寵愛,真是有求必應,有時也難免為了一時好惡,隨便一句話,在別人奉為綸音,平添多少麻煩?看來他的話對自己也極為有用,值得深深警惕。
「然而,世上也盡多作威作福的人。」她說,「就象我這樣,我討厭我這個公主的銜頭,而在有些人眼裡,羨慕得不得了。」
「公主!」荊軻答道,「我不敢擅作威福。」
「這是你與眾不同之處,可惜,我哥哥不了解,所以你們倆談話,格格不入。」
她何以知道他跟太子丹談話格格不入?意見有不合則有之,說「格格不入」未免形容太甚,他覺得不能不作辯白。
但是,他的解釋仍是委婉的:「這話要分兩面來看,商量大事,本乎理愈辯則愈明之義,反覆討論,不厭其詳,到頭來,卻總是取得一致的。」
「所謂一致,也不過是你委屈自己,作了讓步而已!」
荊軻心中懍然一驚,繼以滿懷的感激,她真是能了解他的苦楚,直看到心底深處。然而,他還是不能不略言否認的態度。
「公主何所見而云然?」
「譬如——。」夷姞看著季子,沒有再說下去。
季子會意了,輕聲招呼昭媯:「迴避!」
等她們一走,夷姞接下去又說:「譬如入秦之計,在你是下策。你說過,下策你只設謀,不與其事,結果還是脫不了身。」
「不然。昔之下策,今為上策。」
「何以故呢?」
「上策、中策皆不能行,則剩下的一策,便是唯一的上策了!何況——。」荊軻覺得上面那一段話說得過於率直,而且語氣中略帶譏諷,近似牢騷,怕傳入太子丹耳中,生出誤會,所以趕緊下了「何況」這個轉語。但應該怎麼接下去?卻一時想不出來,不由得停住了。
而夷姞卻替他想到了,「『何況』,」她說,「我哥哥的意思,說是要聯繫上策、中策一併而行,那麼這下策,便變成了規模甚大的善策了!」
「正是、正是!」荊軻很高興地說,「原來公主亦深明底蘊,以後便多一個一起商量的人了。」
「我不與聞國事。只是跟你談談!」
「是的。請公主多賜教。」他又接下去補充:「這絕非客氣話,我與太子,不免當局者迷,公主冷眼旁觀,略示一言半語的指點,受益不淺。」
夷姞很誠懇地點點頭,問道:「咸陽之行,準備得如何了?」
「一要得人為助,二要特鑄一把匕首。」他把蓋聶和徐夫人都說了,只未提到樊於期。
「如果一切順利,何時可以入秦?」
「總在初夏。」
「喔!」夷姞把酒爵舉了起來,向他致意。
她的話驟聽矛盾費解,在荊軻卻真箇是別有會心,所有的人,從死去的田光到活著的那些在燕國的朋友,無不對他抱著太高的期望,課以太多的責任,這讓他心上象壓著許多鉛塊,沉重得透不過氣來,唯有夷姞的話,是他聞所未聞的,她的話,是把鉛塊從他心上移去,而非增加。
於是,他有著一股強烈的衝動,這一句話非說出來不可,「荊軻何幸,得識公主!」
夷姞沒有作答,微微紅了臉,也似乎有些慍色——但雖在明晃晃的燈下,那慍色也被隱沒在羞意和酒意所造成的酡顏中,不易為人覺察。
「季子!」她喊了一聲。
季子和昭媯雙雙進屋,齊聲問道:「公主有吩咐?」
「我飽了!」
「噢!」作主人的荊軻趕緊介面:「請別室休息。」
「多謝你!」夷姞又展現了異常動人的微笑;「十年來,我是第一次過了這麼個悠閑自在的生日。」
他想說:但願她年年如此。話到口邊,不自覺地咽住了;
「年年」?那還有年年?她是有的,他沒有了!這是他一生中最後一個新年。
一種莫可言喻的恐懼和悲傷,象條毒蛇樣盤踞在他心中;可是他立刻警覺了,挺一挺胸,斷然決然地把他心頭的「毒蛇」,硬驅逐了出去。
這是不容易的。他想到田光的死,太子丹的許多異乎尋常的寵榮——用那些回憶和感覺來充塞心頭,作為驅逐「毒蛇」的武器,但是,那些都不及夷姞的笑靨有效。
公主的影子翩然消失了,她的笑靨並沒有消失,清清楚楚地印在荊軻的心頭。
忽然,在延曦閣前望見圍牆外面,遠遠地來了一隊燈火照耀的行列,他很快想到,那是誰來了?
「去稟報公主,說太子將到。」對昭媯說了這一句,他匆匆走下假山,到門口去迎接貴賓。
果然是太子丹。等他一下車,他便迎了上去,首先為他早晨未到東宮朝賀而致歉,同時準備補行申賀的大禮。
「不必行此俗套!」太子丹一把拉住了荊軻,他的酒喝得很多了,神情特別顯得興奮,「今天一會,可稱盛會,只惜你未在座。」
荊軻知道那是太子丹招宴他的二十名壯土,心裡立刻聯想到,自遷入荊館,也應該請一請他們,方算是做人的道理,同時也不妨借這機會考察一下,看看除了秦舞陽以外,還有什麼傑出之士,可備入秦副手之選。
主意打定了,卻未說出來,只請太子丹仍舊上車,到廳上休息。
「不必,走一走的好!」太子丹問道:「夷姞呢?」
「公主在延曦閣。」
「喔!」太子丹笑道:「她最喜愛延曦閣。我第一次看見她,就在那地方。」
那是——,」荊軻很謹慎地問道:「那是從邯鄲回來?」
「是的。夷姞生時,我在趙國,到她六歲,我才回來,十七年羅!」
因為他聲音中,帶著濃重的感傷的意味,荊軻不願再往下談,所以默然不答。
到了廳上,夷姞已站著在等候。她原以為立刻會原車回宮,但太子丹決不會一來就走,於是夷姞又留了下來,挨著她哥哥坐下。
「你這位不速之客如何?」太子丹笑著問她,「可玩得高興?」
「嗯!」夷姞垂著眼帶著笑,點一點頭說:「跟荊先生談得很對勁。」
「喔!」太子丹望著荊軻問:「是嗎?」
「是的。公主的見解超然得很,叫人不勝佩服。」
「難得之至。你總算也遇見個可以談談的人了。」太子丹對夷姞說了這一句,轉臉又看著荊軻:「我的妹妹,就是你的妹妹,你不妨象我這樣看待她。」
「不敢!」荊軻略帶些惶恐地回答。
「我只管他叫荊先生!」夷姞說,揚著臉,帶著些故意不講理的神氣。
「論學問,你管他叫聲荊先生也不為過。」
「原就是這樣。」夷姞迅即介面,「我也只是敬仰荊先生的學問。」
「是的,是的。能讓你敬仰的,可真罕見。」太子丹笑著站了起來,扶了夷姞一把,「該走了!讓荊卿早早休息。」
荊軻卻真是想留他們兄妹多坐一會,苦於沒有適當的理由,只得恭恭敬敬地把他們送了出來。
「明日午後,過我一敘如何?」臨上車時,太子丹說。
「遵命!」荊軻又問,「可還有別的賓客?」
「沒有。就你我倆,把酒清談。」
「既如此,我有個請求。」荊軻接著說道:「宋意和武平,已應我之約,分赴吳楚、齊魯,有所尋訪,不日就要動身,請太子召見,加以慰勞勉勵!」
「該當如此!該當如此!」太子丹一疊連聲地說,「明天一早我就派人去請他們。」
到了第二天午間,荊軻早早到了東宮,先把遣派宋意和武平,分途出發尋訪蓋聶的計劃和應該準備的禮物、書簡,從人、車馬都細細說了,太子丹自然完全同意,立即囑咐東宮舍人,限期辦理妥當。剛剛處理完畢,宋意和武平都到了。
太子丹親自降階迎接。他一向謙恭下士,這時為了慰勞將有遠行的人,更顯得禮數周至,情意殷勤,粗豪洒脫的武平,倒還不覺得怎麼樣,年紀較長,性格較為拘謹的宋意,卻大感局促,所以談不了幾句,便一再向武平示意告辭。
受了荊軻教導的武平,居然懂得眼色了,但說話仍是不會繞彎子,「要走就走吧!」他首先站了起來,「太子,俺跟老宋告辭!」
「怎的要走?我有窖藏的好酒,留著等你。」
武平咽了口唾沫,看著宋意,於是宋意不能不開口了。
「多謝太子,改日再來叨擾。」
「對了!」武平順從宋意的意思,卻又不肯放棄東宮的美酒,留下一個尾巴:「留著等我們動身的時候,太子再請我們喝。」
太子丹看看留不住,趕緊一口應允,「一定一定。替兩位餞行時,必有美酒。今天,既然兩位不肯在這裡喝,我叫人替你們送去。」
於是,八瓶美酒載在宋意和武平的車后,一起出了東宮,荊軻依舊留著,受太子丹的款待。
飲酒到了一半,天色剛黑,廊下一陣笑語,儘是婦女的聲音,荊軻耳朵尖,聽出來其中之一是夷姞。
不知怎麼,他忽然有些心神不屬,悵然莫知所措了。太子丹看在眼裡,心裡十分為難,不知道應該採取怎樣的態度?就在這躊躇中,嬌笑軟語漸漸遠了。突然間,太子丹一躍而起,親自拉開屏門,大聲喊道,「夷姞,夷姞!」
「公主!」東宮的宮眷幫著他招呼,「太子請公主說話。」
於是夷姞旋過身子來,一揚飄拂的長袖,雙手交斂,喊一聲:「哥哥!」
「荊卿在這裡,你不過來談談?」
夷姞不即回答,想了一下才說:「不,我有些倦了。」
「喔!」太子丹不自覺地顯得輕鬆了,揮一揮手說:「那麼你早些回去休息吧!」
短短的交談終了,夷姞為一群宮女擁著回去,太子丹仍舊回入室內。這一切,荊軻在裡面都已知聞,心中雖不無快怏之感,可是也就因為這片刻的緩衝,使得他能夠恢復常態。
太子丹估量著荊軻必已已聽見了他的話,他覺得他已經有了交代——他留過夷姞來陪荊軻談話,而她不願。那是無可如何之事,他覺得他不必再多說什麼了。
於是,他們都只當未曾發生過這件事似地,重拾未完的話題。
荊軻正談到他準備邀宴東宮所供養的那些勇士,太子丹自然贊成,問他請客的日子。
「太早了怕來不及,總得十天之後。」
「這你不必費心,你只是出面而已,一切都由我派人去預備,沒有什麼來不及。」
「太子,我不是說飲食酒漿的準備來不及。」荊軻放低了聲音又說:「我另有一層意思。」
他的意思是想借這機會,甄別入秦副手的備選,用一種比武獻藝的方式,來測驗每—個人的勇氣膽識,這得要好好設計一下,所以需要一些日子。
「好極了!」太子丹對他的主意,大為欣賞:「荊卿,你真是足智多謀。」
荊軻也很高興,這不是由於他受到了讚許,而是太子丹同意了他的做法,「太子!」他問:「可有善射的人?」
太子丹想了下問道:「要怎樣才算善射?」
「自然是百發百中。」
「我知道要百發百中。但有個分別,是在射圃中射靶子的百發百中,還是射空中飛鳥的百發百中?」
「射圃中的百發百中就可以了。」
「那,怕都不如我!」太子丹指著鼻子,似得意似謙虛地說。
「原來太子還具此神技!」荊軻大感意外,「恕我放肆,就此刻容我瞻仰如何?」
趁著三分酒興,太子丹欣然許諾,立刻傳話:「射圃伺候!」
射圃在東宮東北角,圈起一帶圍牆,裡面是個狹長的大敞棚,長有百步,這時點起無數燭炬,照耀得十分明亮。太子丹陪著荊軻走了進來,從人送上一把他用慣了的弓,一壺箭,接在手中,微微把弓一扯,弓弦振蕩出嗡嗡的輕響;太子丹得意的笑容又浮現了。
「我只能射八十步。」他指著遠處的箭靶說,「最好是六十步,那便有絕對的把握。」
「就射六十步。」
荊軻從容不迫地走了六十步,回過身來,從衣帶上解下一枚玉環,高高舉起,叫道:「太子,請以我手中物為『的』。」
這一聲,把所有的侍從的視線都吸引過來了,「什麼?」太子丹大聲問道:「射你那個玉環?」
「是!」
太子丹真箇楞住了,「不行,不行!」他喃喃地說:「我沒把握,沒有把握!」
「不要緊!」荊軻鼓勵他說:「太子,你只行所無事,隨隨便便一箭,一定中的。」
「怎麼隨便?射傷了你怎麼辦?」
荊軻看著太子丹過於持重,怎麼樣也鼓舞不起來,只得一笑而罷,把玉環仍舊系在衣帶上,走了回來。
太子丹重新拉開了架子,彎弓搭箭,颼,颼,颼一連三響,六十步外的箭靶紅心,簇攢著三支箭,左右侍從,喝出一陣響亮的彩聲。
太子丹卻是豪無得色,他放下了弓箭,按著荊軻的肩頭說:「荊卿,我鎮靜的功夫,萬不如你。從前有位名醫,任何沉痾,一投劑無不大有起色,但遇到他至親骨肉生病,他就不知道怎麼用藥了。我今天不敢射你手中的玉環,就是這個道理。」
「我領會得太子的心情。」荊軻躬身答道,「而且深為感激。」
「我也領會得你的用意,是要用這個辦法來試驗那班勇士們?」
「是的。酒酣之際,或者未飲之先,較藝助興,可以觀人於微。太子,」荊軻的聲音變得低沉了,「恕我說句放肆的話,我並不期望,跟我一起去辦事的同伴,能如我一般,一切喜怒哀樂都能剋制得住。但是,無論如何得要把生死置之度外,看破生死,則無所懼,若遭意外,才能從容應付。」
「你的話透澈之重。你的辦法也是考驗一個人勇氣膽量的妙策。不過,我不能下場,或者,可以另外覓個善射的人--不過,就算覓得其人,我也不能讓你去蹈此危險。」
「我不可例外。若有例外,何以服人?」
「不!」太子丹固執地拒絕:「你,說什麼也不行!」
這是一時爭論不出結果的事,荊軻只好不響。跟著太子丹回去繼續飲酒,盡歡而散。
以後幾天,忙於應酬,朝中大臣,紛紛邀宴,然後是為宋意和武平餞行,接著又是樊於期請去盤桓了一整天。一連串的酒食徵逐,把個荊軻膩煩得不得了,一心巴望著能清清靜靜休息兩天。
才清靜了一天,來了位不速之客,但是這位貴客卻受到了荊軻衷心的歡迎--那是夷姞。
「我早就要來了。聽說你一直不得閑,所以遲到今天才來。」
一見面的語氣,便是如此率直托熟,荊軻倒不便來什麼客套,也說了他心裡的話,「我若是知道公主那一天要來,不管什麼應酬,都會推辭掉,在家恭候。」
「那何必?」夷姞歡愉地微笑著,「只要你在家,我隨時可以來的。」
「是,是!只要公主有興緻,請隨時光降。」荊軻想了一下,又補了一句:「我早說過,這裡是公主家的物業,自然隨時可來。」
「你別這麼說!」夷姞立即介面,「我哥哥把這裡送給你了,我憑什麼混充業主?」
荊軻笑了笑,—時衝動,脫口說道:「其實我倒有個想法——。」
夷姞等了一下,不見他開口,催促著說:「倒是把你的想法說出來啊!」
「我在想,將來奉還了這座園林,最好公主來住。」
「為什麼?」
「因為——,因為公主喜歡這個地方。」
「這不成為理由。」夷姞笑道:「如果我喜歡咸陽宮,那醜八怪的嬴政也肯拱手奉讓嗎?」強詞奪理的話,出自絕色公主口中,便覺嬌憨可喜,荊軻再一次笑了。
「閑話少說,我一直想來,就是要來替你出些主意。你看,」.她指著延曦閣前那一泓綠水說:「在那池子上蓋一座水閣,納涼玩月,無不相宜。可是個好主意?」
主意雖好,只是水閣宜於夏天,等蓋好了,他也已經動身了。
當然,荊軻不會說破這一層,順著她的口氣恭維:「啊,公主設想得真妙。」
「還有,」夷姞越發興緻勃勃了,指著西南角說:「那一帶太豁露了,該補植一行樹木,才有掩映之致。」
「對,對!遮斷了牆外的車馬行人,耳目清凈得多。」
「還有許多地方要改動的。走!」她伸出一條手臂,「我去指點給你看。」
荊軻略一遲疑,終於也伸出手去,扶著夷姞,下了假山,走遍整個園林,那裡該建一條雨廊,那裡該種些什麼花草,指點得十分詳盡。
一個圈兒兜下來,仍舊回到延曦閣,夷姞已累得臉紅氣喘,汗津津地把鬢髮都弄亂了。但是,她是快樂的,內心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充實和興奮。在宮中,她是一頭被關在金絲籠中,而且連在自己籠中也不準隨意飛一飛、叫一叫的五色文鳥;空長了一身鮮艷奪目的羽毛,過的卻是奄奄無生氣的日子。公主的身份為她帶來了重重禁制,高傲的性格,更使她自陷於孤獨,而這一切,在這裡,在今天不知不覺地都已消失。
退入延曦閣里,無形中已屬於她專用的一間私室,讓季子替她整理頭面,重勻脂粉,只稍稍休息了一下,她又坐不住要去找荊軻談話了。
荊軻在倚闌沉思,望著粼粼的水池,腦中出現了一座建在池子中央,翼帶曲曲雙橋的水閣;月白風清的深宵,或者曉霧迷離的清晨,與夷姞在一起生活,那將有多少的賞心樂事?
「荊先生!」
這一聲喊,驚醒了他,回頭看去,是季子,季子的身後是夷姞,她依然打扮得那樣形容華貴,只是臉上因走累了而浮現的紅暈,還未消褪,越發顯得光艷照人。
「請在這裡坐。公主!」荊軻站起來,移一移另一塊錦茵說。
「我見你一個人在這裡出神。想些什麼!」
「在想那水閣。越想越可愛。」
「那就早日動工吧!」
「怕得請公主來親自監工。」
「這——?」夷姞不經意地看了季子一眼,「得閑我就來。」
季子悄悄退下了,碧闌干邊,就剩下他們兩人,荊軻旋轉了身子,正面對著夷姞,,「我在想,星月皎潔的秋夜,若得在那水閣中聽公主奏琴,說什麼人間仙境?只此便是!」
「嗯!」夷姞點點頭,半仰著臉,眼中流露出嚮往的神情,「你的話不錯。奏琴最好的境界,是在高山流水之間,高山又不如流水,琴聲有了水音,格外清越動聽。」
「那麼,將來水閣落成以後,可以命名為『琴榭』。」
「又是『琴室』,又是『琴榭』!」夷姞笑道:「聽起來,這裡倒真象是我的別業。」
「豈但這裡?公主若想要什麼,世間一定會有人去替公主辦來的!」
「誰?」夷姞看著他問道:「你?」
她的神態半真半假,看不出來她是有意發問,還是茫然未解他話中的微意,荊軻在她灼灼雙眼逼視之下,倒有些發窘了,想了想,答道:「我想,不會僅是我一個。」
「還有誰呢?」
這話更不容易回答,而且答得不妥,出入甚大,荊軻只好閃避了,「至少還有太子。」他說,「太子的友愛之情,實在叫人感動。」
夷姞微笑不答,把臉轉過去,凝視著池水。
「將來在水閣外,還得系一條船。春水碧波,夏日荷花,盪漿是件樂事。」荊軻又說。
「你倒提醒了我!這池子里該多種荷花,蓮葉田田,一片清涼,風來時,暗香微度,雨來時,珠落玉盤,那才真叫有聲有色呢!」
「啊!聽公主說得這麼美,我真想——。」
「真想什麼?」
「沒有什麼。」荊軻黯然地搖搖頭。
「不行!我最恨說話不痛快。」夷姞不自覺伸手撫在他的肩上,使勁地搖撼著,「你非把你那句話說完了不可。」
「只怕我說了,你不愛聽。」
「怎知我不愛聽?我不要你盡挑我愛聽的話說。」她有些激動了,「我在宮裡聽夠了!膩煩死了!」
「我是說,我真想終老斯鄉。無奈,辦不到!」
一想到初夏時分,荊軻將深入咸陽,此一去九死一生,頓時感到一陣陣澈骨的凄惶,夷姞的眼睛潤濕了。
荊軻大驚!驚於一種可怕的發現,她怎會有此眼淚?難道短短的三數次聚晤,她的感情竟深得難捨難分了么?
「唉!」夷姞長嘆一聲,「人生在世,真是沒有意思。」
荊軻心裡—樣也難過得很,可是他不敢再在她的感情上,說任何推波助瀾的話了,「公主!」他裝得非常樂觀地,「你的話錯了!我的感覺,正好相反,人生隨處皆是奇遇,時時可思,處處可念,譬如我,自到燕國,—切的遭遇都是我做夢也想不到的。尤其是得蒙公主的不棄,銘心刻骨,死而無憾。人生到此,夫復何求?」
「你是慷慨赴義;」夷姞低下頭去,用輕得幾乎只有她自己才聽得見的聲音說:「無奈生者難堪!」
荊軻再也無法介面了。怔怔地望著空中,忽然覺得視線模糊,意識到自己眼中也已湧出了淚水。他深怕在夷姞面前失去了男兒氣概,一急,心腸轉硬了,總算眼淚沒有再往下流。
「我要走了!」夷姞站起來說。
荊軻深知她的心境,強留她也無用,只站起來垂著頭,別無其他的表示。
「你有話說?」夷姞問。
「是的。我有許多話,不知道該怎麼說。」荊軻把自己的思緒理了一下,覺得此刻應該說的是安慰她的話,「人生百年,平平安安,庸庸碌碌地死掉,在歷史上是一個字的地位都占不到的。如果轟轟烈烈千一場,青史留名,死而不死!公主,你想到我時,要把眼光放遠些。」
「嗯。」夷姞點點頭,「我也知道這層意思。」
「那就好了。荊軻有著如釋重負之感。
「看得破,做不到,如之奈何?」夷姞慢慢地走了開去,突然又一轉身,對荊軻說道:「你叫我把眼光放遠些,依我看,倒不如放近些,且顧眼前的好!」
荊軻默然。一路送她上車,一路在體味著她的話。
夷姞剛走不久,太子丹卻又來了。他來告訴荊軻一個消息,將離開燕市去作一個月的巡視。
「喔!」荊軻想了一下說:「徐夫人未到,蓋聶也得到三月間才有確實消息;這一陣子倒是沒有什麼事。太子,預備走些什麼地方?」
「我想沿著長城走一遍,看看修城備戰的情形。此去早則四十天,晚則兩個月一定回採。這裡請你多多費心。」
「遵命!」
「我明夫就走了,你不必送我。」
太子丹此行極為秘密,沒有人餞行,也沒有人送別,甚至夷姞,也是他走了以後才聽見太子夫人說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