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轉眼又是一年將盡了。

年底下荊軻搬了家,從東宮的章華台遷到太子丹替他所修的新居,稱為「荊館」,與樊於期所住的「樊館」,遙遙相對,但論規模陳設,園林點綴,自然樊館不如荊館。他實踐了許下昭媯的諾言,把這朵盛放的上苑名葩,一併移植到荊館。雖然連妾媵的名份都還沒有,但因荊軻別無眷屬,所以昭媯儼然如主持中饋的命婦。事實上,她也把荊館管理得很好,特別使荊軻滿意的是,她非常尊重他的貧賤之交——高漸離和武平這些人。

同樣地,太子丹亦很尊重荊軻的朋友,不時造訪,總會遇到高漸離和武平,他們因為身分懸殊,每每迴避,而太子丹卻總是親切地留住他們,一起飲宴閑談。高漸離不慕榮利,武平粗豪脫俗,所以三兩次以後,倒也能脫略形跡,免於拘束,跟太子丹成了朋友。這一點,是荊軻內心中最感激和佩服太子丹的。

以後,荊軻又為太子丹引見了一個新朋友,那便是來自榆次的宋意。他帶來了徐夫人的消息,她極願應聘到燕國來,但就在要動身的前幾天,突然染病,只好等病好了,由孟蒼護送到燕。好在孟蒼原來也是要約請的,荊軻計算日子,就算春暖時節才到,鑄造一把匕首,也還來得及,所以他並不著急。

著急的是蓋聶的行蹤不明,據宋意所聽到的消息,有的說在齊楚一帶,有的說在代王嘉那裡,不知該往那裡尋訪?

「如果是在代王嘉那裡,好辦,」太子丹說,「我作一封書簡給代王,請他轉約就是了。」

這解決了一處地方,事情便好辦了些,荊軻細細想了一會,有了計較,說與太子丹,自然照辦。

於是這晚上他把宋意、高漸離和武平都請了來喝酒。酒到半酣,他特意走到宋意麵前,舉爵相敬,「宋兄,我還要勞你跋涉一趟。」

「可以。」宋意毫不遲疑地答應下來,同時接受了他的敬酒。

「我聽蓋聶說話,帶有楚音,可能回到楚國去了。」

「是的。我到到吳楚之間去走一遭。」宋意又說:「十年前,我曾漫遊壽春,對楚國並不陌生。」

「好極了。宋兄等開了年動身,以三月為期,務必歸來。」

「一言為定。」

吳楚方面安排好了,荊軻又走向武平,接席而坐,問道:「兄弟,你能回臨菑去—趟嗎?」

「你要俺去俺就去。」武平毫不考慮地回答。

「話不是這麼說。」荊軻為他解釋:「你在臨菑有案未清,我是說,你回到那裡,會有麻煩不會?」

「七、八年了。要抓俺的狗官,聽說自個兒犯了貪污,叫齊王把他宰了。俺還怕什麼?」

「行!」武平搶著說道:「明天就走。」

「武老平,」高漸離插嘴問道:「你回齊國去幹什麼?」

「俺怎麼知道?」武平瞪大了眼答說。

「去幹什麼都還不知道,怎說明天就動身?」

一句話把武平問得楞在那裡。宋意大笑,覺得這漢子真是傻得有趣。

荊軻卻有些發愁,並且也懊悔了。武平如此鹵莽,毫無算計,派他到齊魯去尋訪蓋聶,不但無用,只怕還會攪得無人不知,壞了大事。

他還沉默著,武平卻心急得不得了:「荊大哥,你說說,叫俺回去幹啥?」

荊軻做了個示意稍待的手勢,轉臉問高漸離:「你看如何?」

高漸離是大致明了荊軻的計劃的,想了一下,很謹慎地答道:「這得多考慮,我看無用,就算叫他遇上了,他也沒法把蓋聶請到這裡來。」

一句話未完,武平伸長了脖子,大聲問道:「你說的啥?」

「你先莫問。」高漸離答道:「等我跟你荊大哥商議好了,再跟你說。」

「不是別的。俺好象聽你在提蓋聶。」

這一說,在座的人都動容了,「兄弟!」荊軻發問:「你認識蓋聶?」

「可是那使劍使得很好的蓋聶?」

「對了!」荊軻和宋意異口同聲。

「怎麼不認識?俺跟他不錯。」接著,武平敘述往事,說蓋聶曾游臨菑,與當地無賴發生衝突,人地生疏,頗為受窘,是武平抱不平替他解的圍。由此訂交,更因為兩人都是直性子,所以相當投機。

荊軻與高漸離、宋意分別交換了眼色,在眼色中一致表示:武平與蓋聶既有這樣好的關係,應該利用。

於是,荊軻把一隻手放在武平的膝上,用極親切的聲音徐徐說道:「兄弟,我請你回去一趟,便是要尋訪你的好朋友蓋聶。訪著了,請他到燕國來……。」

「行!」

「你聽我說完。先別打岔!」荊軻說,「這蓋聶對我有些不樂意。你只說我心裡實在很佩服他,請他到燕國來聚一聚。你再把你跟我的關係,向他說一說。這樣,就恁你的交情,他也不好意思不來。你理會得我的意思么?」

「理會得。」武平又說:「可有一層,蓋聶要是問俺,你叫俺特意去找他,就是為了請他到燕國來聚一聚?俺怎麼答覆他?」

荊軻還未答話,高漸離看著他點頭笑道:「看不出武老平粗中有細,這話問得真是在要害上。」

「是的。」荊軻心想使一條挑戰比劍的激將之計,把蓋聶騙了來,一轉念,覺得大為不妥,重又考慮了一會,對武平說道:「你應該這麼對蓋聶說:燕國太子,久仰他的聲名,請他前來為宮廷衛士,講授劍術。自然,要準備一份重禮和一封太子的書簡,讓你帶去。」

「對了。」宋意介面說,「我見了蓋聶,也是如此措詞,禮物、書簡,請照樣準備。」

「當然,當然。」荊軻答覆了宋意,轉臉仍舊看著武平,放出了極鄭重的神色,「兄弟!,他說:「這是件大事,辦妥了,連太子都會感激你。」

武平的一雙豹眼,骨碌碌轉著,心裡也七上八下地轉了好幾個念頭;好久,他才省會得荊軻這句話的意思和份量。

於是他恐慌了!他從未想到過自己會與「辦大事』三個字聯結在一起,而此刻是真的在辦大事了!他不明白何以去找一找蓋聶便是辦大事?他只是相信荊軻的話,說「辦妥了。

連太子都會感激」,自然是件不得了的大事。那麼——。武平忽然變得聰明了,說事情辦妥,太子會感激,那麼,辦不妥自然會讓太子大為不滿。他倒不在乎太子對他怎麼樣,只想到荊軻——荊軻舉薦他去辦大事,辦不好太子會埋怨荊軻。

想到頭來,這件事馬虎不得。「荊大哥!」他斷然決然地說:「你找別人吧。俺不幹!」

「怎的?」荊軻詫異之至,「說得好好的,怎麼變了卦?」

「俺知道俺是啥材料,辦不了大事,給你丟臉!」

原來如此,荊軻又好笑,又高興,「兄弟!」他說,「我問你句話:若是你遇見了蓋聶,憑你們的交情,你能不能把他請了來?」

「遇見了還說啥?他不肯來,俺拿劍抹脖子,死在他面前,他還能見死不救嗎?」

「真是絕人有絕著!」宋意大笑著說,高漸離也笑了。

荊軻卻忍住了笑,「這就行了!」他用力一拍武平的大腿:「大事一定辦妥。若是找不著蓋聶,誰能怪你?更談不上丟我的臉。你想是不是呢?」

武平想了想,果然不錯;於是恐慌變為興奮,一疊連聲地說:「俺去,俺去!」

「你真的要去,我倒又不大放心了!」荊軻故意把話風一抑,接著開出條件:「兄弟,你答應我三件事,我才敢讓你去。」

「行!你說吧!」

「第一件,不可打架爭閑氣。……」

「那自然。」武平搶著說道:「俺去辦大事,那有啥鳥功夫跟人去爭閑氣?」

「對了!兄弟,你真是明白人。」荊軻欣然地說,「第二件,從明天起,你就把酒戒了!」

「這……。」武平不知道怎麼說才好,只嘿嘿地傻笑著。

高漸離察言觀色,知道有討價還價的餘地,便作個調停:「要叫武老平不喝酒,等於要了他的命,只盡量少喝,萬不可醉,也就可以放心了!」

「對,對!俺盡量少喝,決不喝醉。」

荊軻要的就是這句話,點點頭算是答應了。

「荊大哥,還有一件。」

「最後一件,我請太子派兩個得力的人跟了你去。那是幫你的忙,兄弟,你要聽別人的話,和衷共濟。」

「那還用說嗎?」武平的語氣,彷彿覺得他的話多餘,「自己人不和,辦得了啥事?」

「好!好!」荊軻非常高興,跟武平對喝了一爵酒,「這下我真的可以放心了。」

「俺那一天動身?」

「等開了年再走。」荊軻說,「你也跟宋兄一樣,三個月的期限,到時候再找不著,就不用找了。」

接著,他為武平講了許多待人接物的道理,交遊往還的禮節,以及如何花錢應酬,多交朋友,還有探聽消息,察言觀色的要訣。武平的資質本非下愚,只以別人認定了他是傻大個,不堪教誨,而他也是高傲的性子,不願向人請教一此刻則是不同的,他衷心敬佩荊軻,說一句,聽一句,心領神會,就這一席話,竟是大大地長了學問。

且談且飲,不知不覺作了個長夜之會,到了天明,便是這一年的最後一天了,各自散去睡覺,約定晚上再聚飲守歲。

到了下午,計劃變更了,因為太子丹在東宮邀宴,而且第二天一早得向燕王朝賀正朔,需要早早安息。

說是早早安息,等從東宮乘車歸來,也已很晚了;昭媯還在等候。圍著熊熊的爐火,聞著幽幽的粉香,荊軻倒有些捨不得去睡,但昭媯把第二天進宮朝賀,看作一件了不得的大事,硬逼著他去睡下。而且,為了半夜就要起來,照料他進城入宮,她也沒有侍寢,偌大一間卧室,冷冷清清地只荊軻一人。

逢到歲時令節,難免動一動鄉思,特別是夜深人靜,一想到夷姞的琴音,那曲凄涼而又纏綿,陌生而又親切的《思鄉引》,清清楚楚地響在耳際,感在心頭,對於故鄉的一切,興起無限懷念,嚮往,以及思之不得的濃重惆悵。只怕今生再無還鄉之日了!忽然有這麼個念頭,自心底浮起,荊軻頓時如驟然失足一般,驚出一身涔涔冷汗。在世的日子不多了!他輕輕地自語,痴痴地想起許多希奇古怪,細微末屑的往事,覺得無一不可愛,無一不可戀!

忽然,他感到一絲涼意,一摸一手濕,才意識到是自己的眼淚。這使他感到慚愧,也驅走了那些自己都不知道怎麼會出現的回憶。

然而,他還是軟弱的,有著一種從未有過的疲倦感,天大的事,他也懶得去想,只切盼著那些有限的日子,能在溫馨恬適中度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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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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