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夫人何吉雲

新夫人何吉雲

詞中有兩處小注,一處是在最後:「時尊甫備兵海上,公子以省覲過吳中」;另一處是在「名姝絕世」之下:「謂吉雲夫人」,指龔定庵續弦的新夫人何吉雲。

原來龔定庵的外祖父,便是乾嘉大儒段玉裁,江蘇金壇人,做過兩任知縣,便歸隱不仕。他功名雖只是個舉人,而於書無所不讀,得休寧戴東原的真傳,尤精於音韻之學。龔定庵十二歲時,便由段玉裁教他《說文解字》;讀書從徹頭徹尾識字開始,是最紮實的工夫。龔定庵生來便有一雙極靈的耳朵,一條極巧的舌頭,偏又會有段玉裁這樣一位外祖父,親承其教,先天的資質加上後天的薰陶,使得他在語言上有任何人所不及的特長,每到一個陌生地方,只要住個幾天,就通那裡的方言,能聽能說,倒像僑居了多少年似的。

他是二十一歲娶的親,那年——嘉慶十七年,他的父親龔麗正字暗齋,以禮部郎中充任軍機章京,外放徽州知府;龔定庵隨父母沿運河南下,先到蘇州省親,段玉裁做主將他的孫女兒美貞,也就是龔定庵同歲的表妹,許配給他。在蘇州成婚後,先回杭州,再循富春江入皖南,侍父任所。

下一年癸酉,是大比之年。龔定庵在上一科以監生的資格入北闈,卻只中了一個「副榜」,其實與落第沒有兩樣。因此,在這年四月間進京應順天鄉試;不道仍是名落孫山,懷念著已有喜信的愛妻,榜發第二天,便專程南歸,哪知到了徽州,但見明鏡塵封,香閨寂寂,美貞已經在七月里去世了。

問起來方知道誤於庸醫,哪裡是有喜?是臌脹病;半年多的工夫,一直吃安胎藥,葯不對症,終於不治。

兩年以後,也就是龔定庵初遇歸佩珊的前一年,他續弦了,娶的是安慶何知府的孫女兒,閨名吉雲,寫得一手極好的簪花格。歸佩珊說他們「國士無雙,名姝絕世,仙侶劉樊數」,雖是恭維的話,但確也當得起這樣的恭維。

「早就想見吉雲夫人了。」歸佩珊問,「不知幾時得償宿願?」

「一開了年,我就要帶她進京,一定讓她登堂拜見大姑!」龔定庵問道,「有個館地,你肯不肯屈就?」

「這幾年懶得遠遊。多謝、多謝。」

「『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一樂也。』有個女孩子,資質很不錯;而且也不遠。」

「喔,是在哪裡?」

「嘉興——」

歸佩珊已無意於此,只為龔定庵很熱心,不便太掃他的興;所以聽他談了那家的情形后,只答一句:「請容我好好籌劃一下,專函奉答。」

「嗯,嗯。」龔定庵知道她的心意了,不再殷勤敦勸;文字之交自然還是談文字,「大姑,我最近得了一方明人的小硯,覺得只有請你品題最合適;而且也只有你來品題,才能令此硯增重。」

聽得這一說,歸佩珊大感興趣,「我倒想不出,是怎麼一方硯台,只有我來品題最合適?」她問,「莫非是馬湘蘭的畫硯?」

「教坊女子豈可唐突『女老師』。是葉小鸞的眉子硯。」

明末的葉小鸞是蘇州附近的吳江人,姊妹三人都是才女,而以小鸞為最有名,七歲便能作對子;到得及笄之年,既美且慧,世家子弟求婚的,不知多少,最後選中了崑山張家。哪知臨嫁前夕,突然香消玉殞,遺體遍身輕軟,傳說是「仙去」了。其時她的大姊葉宛宛,正在為幼妹作催妝詩,得知噩耗,哭妹過哀而卒。這一雙姊妹花的故事,在蘇州流傳得很廣;歸佩珊有她們父親葉紹袁所刻的「午夢堂十集」,其中便收有葉宛宛的《芳室軒遺集》與葉小鸞的《疏香閣遺集》。

「硯呢?」

「因為是眉子硯,所以我總隨身帶著。」

於是命書僮取來那枚一鸞纖纖新月樣的眉子硯,正在欣賞談論時,忽然門帘一掀,但見驚鴻照影似的,有一張臉一閃即沒;龔定庵沒有看清,歸佩珊卻開口在喚了。

「阿青,怎麼不進來?」

「有客人在。」門外回答,竟是清脆的京腔。

「你知道這位客人是誰?你天天讀人家詞,怎麼見了面倒要躲開?」

「啊!人公子!」阿青進來了,及笄之年,眉目如畫,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充滿了驚喜的光芒。

「這是我的鄰居,姓顧,聰明極了。」歸佩珊轉臉喊道:「阿青,你見一見人公子!」

阿青含笑點頭,隨即雙手按在左腰上,微微彎身,道一聲:「萬福!」

「不敢,不敢!」龔定庵抱拳答禮;隨即問歸佩珊,「顧小姐是在哪裡見過我的詞?」

「在我這裡。」歸佩珊答說,「你不是刻過一卷《紅禪詞》?」

那是前年夏天的事,龔定庵搜集歷年所作的詞,一共九十二首,選了四十五首刻成集子,題名《紅禪詞》;剛剛印出來便逢母喪,無心再弄筆墨,詞集亦只送了極少的幾個朋友,不知道歸佩珊卻有一本。

「喔!」龔定庵說道,「其時適遭大故,心緒歷碌,竟忘了寄一本請大姑指教。」

「指教可不敢當。倒是我要向你請教:其中大半是有本事的吧?」

《紅禪詞》十之八九,只標調名,不加題目,但其中情事宛然,當然是寫實,所以歸佩珊這樣問他。

龔定庵不承認,也不否認,「少年綺語,何足深究?」他問,「顧小姐想來也是大姑的高足?」

「哪裡,她天資過人,我亦沒有什麼好教她的。」

聽得這一說,龔定庵大為驚異;剛轉眼去看阿青時,她先開口了。

「李嬸兒都說得我臉紅了。人公子,你別聽她的。」

「她的天資,真是了不起;光說見解就過人一等。人,你知道她最誇你的是哪一首?」

「哪一首?」

「那首《青玉案》。」歸佩珊關照阿青,「你去把《紅禪詞》拿來。」

「不用拿,我記得。」阿青便即朗然吟道:

「韶光不怨匆匆去,只招悵年華誤。目斷遊絲情一縷,斷橋流水,夕陽飛絮,可是春歸路?

樓頭盡日還凝佇,欲訴閑愁向誰?蕙渚花飛天又暮,醒時如醉;醉時如夢,夢也何曾作?」

「人,」歸佩珊說,「你道她怎麼說你這首詞?她說你這首詞,擺在《清真詞》裡面,誰也分辨不出來。」

這是將龔定庵比作北宋第一大家周邦彥,龔定庵真有受寵若驚之感,「文字知己,勝如骨肉!」他站起身來向阿青兜頭作了個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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