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太太大不相同
這一下窘得阿青掀簾就走,歸佩珊不由得笑了,「你也太認真了。」她說,「小姑娘臉皮薄。」接著便喊:「阿青,阿青!」卻是毫無迴音。
「說實話,我那一卷詞,當得起輕靈婉約之稱的,也只有這一首《青玉案》,居然讓她看出來了!慧眼、慧眼!」
「你收她做個女弟子如何?」
「不,不!我從不收門弟子;男弟子都不收,何況女弟子。我們杭州,從前出了個袁子才,現在又出了一個陳雲伯,名為風雅,其俗入骨,我何能效他們的行徑。而況,我就要進京了,亦無從教她什麼。」
「那倒不要緊,她原是住在京里的。」
「怪不得一口京腔,看來從小生長在京?」
「一點不錯。她家三代在京——」
原來阿青的祖父,在乾隆末年,不知以何因緣,入太醫院當了個九品吏目,管理生葯庫;凡太醫院、欽天監之類的衙門,官吏都是世襲的,阿青的父親承襲父職,而且升了一級,變成八品吏目,同時也佔了京城的宛平縣籍。不過顧家並未忘本,老家仍在蘇州;阿青這回是隨她母親來省視祖母;就快回京了。
「阿青還有個姊姊,那才真是驚才絕艷。可惜,當了人家的側室。」
「何以有此?」龔定庵不免奇怪,「太醫院八品吏目,大小也是朝廷命官,有女何至於為人做妾?」
「這個人是個貝勒。」
「喔,」龔定庵明白了,「那一定是側福晉。旗人的側福晉也是命婦,與漢人家的姨太太大不相同。」
這在歸佩珊真是長了一番見識,「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她想起一件事,正好當面向龔定庵求證:「人,聽說你通滿洲話?」
「是的,還有蒙古話。」龔定庵坦率地答說,「我少受兩位外公之教,略通音韻,學這些話比他人容易受門。」
這道理容易理解,歸佩珊所不解的是——「兩位外公?」她問:「這話怎麼說?」
「喔,」龔定庵歉意地笑一笑,「我沒有把話說清楚。先外祖父的胞弟,玉立先生,字清標,號鶴台,我叫他『二外公』,是個舉人,他的韻學雖不及先外祖父,但當時教我這個小學生,自然綽綽有餘。唉!」他突然嘆息,低著頭走到窗前,掀開窗帘一角,凝望著小庭寒梅。
歸佩珊不知他因何感觸,及至側面望去,只見他淚痕滿面,更覺駭然,「人、人,」她急急問說,「何以忽然傷心?」
「噢!」龔定庵茫然地用衣袖去擦眼淚。
新緞子是硬的,哪裡擦得乾淨。歸佩珊便喚小娥絞了一把熱手巾來;等他擦了臉,神色稍定,她才問說:「想來是想起那位清標先生了。」
「是的。前天我還夢見他。」
「原來作古了?」
「不!生而辱,益覺可悲。」龔定庵接下來念道:「我生受之天,哀樂恆過人,我有平生交,外氏之懿親——」
「且慢,且慢!」歸佩珊急忙攔阻,「小娥,取筆硯來。」
原來歸佩珊是要把他的詩錄下來,龔定庵便從頭念起:
「我生受之天,哀樂恆過人,我有平生交,外氏之懿親。自我慈母死,誰饋此翁貧?江關斷消息,生死知無因,八十罹饑寒,雖生猶民。」
「是了。民可作罪人解,所以說此翁『生而辱』。」這是歸佩珊心中自語;說出口來的是:「人,原來你這副眼淚,一半是哭慈母?」
龔定庵點點頭,又念:
「昨夢來啞啞,心肝何清真!翁自鬚髮白,我如髫淳,夢中既觴之,而復留遮之,挽須搔爬之,磨墨揄揶之,呼燈而燭之,論文而嘩之,阿母在旁坐,連連呼叔耶——」
一句比一句念得快,直如水箭激石;歸佩珊連連喊說:「慢,慢。」等他停下來,她一面念、一面寫;一面寫、一面想,十四五歲的頑皮少年,恃愛與鬚眉皆白的長親,戲謔無禮的情狀如見,但有一句不解:「『磨墨揄揶之』,何謂?」
「那年,我二外公會試落第。」龔定庵說,「我磨了墨要請他寫字,他開玩笑說:『你就喝一年墨,肚子里不通還是不通。』我就挖苦他說:『肚子里就通了,會試不中還是不中。』」
「這樣揄揶,很傷老人的心吧?」
「不!他把功名看得很淡的。倒是我母親著急,不斷在說:『二叔,二叔,你別跟小孩子一般見識。』」
「這就是所謂『阿母在旁坐,連連呼叔耶』了。」歸佩珊問道,「該結了吧?」
「是的。」龔定庵用短促的聲調念道:
「今朝無風雪,我淚浩如雪;莫怪淚如雪,人生思幼日。」
念完,神情木然;細看時,又有泫然欲淚的模樣;歸佩珊急忙找句話問,轉移他的傷感。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吧?」
「差不多。那年春闈,應該是戊辰年的事。」
戊辰丑未為會試的年份,歸佩珊算了一下,那年她二十九歲,紅顏未老,才名正盛,亦是一段黃金歲月,不由得感喟地說:「豈止幼日,往日皆可思。」
龔定庵沒有想到會惹起她的感慨;再接下來傷逝悼亡,談到李學璜說不定亦會流淚就太無謂了。
於是他說:「大姑,我要告辭了。是不是把這方眉子硯留在這裡,等你閑了,從容品題?」
「不!一擱下來就不知哪一天才能了願心了。不如此刻就動手。」
說著,她拿起那方形似竹葉,又似初三眉月的小硯,中間有一圈極細極清晰的螺紋,映光看去,水池微現紅色,她不知道是什麼講究,但石質細膩,濕潤如玉,確是一方上好的端硯。
摩挲片刻,得了一首七絕;自己提筆寫道:
螺子輕研玉樣溫,摩挲中有古今魂,一泓暖瀉桃花水,洗出當年舊黛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