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
在小酒店裡,趙老鞏與朱全德喝到了興頭上。趙老鞏暈暈乎乎地笑罵:「你個屬東西,俺想跟你結仇都結不上。」
朱全德嘿嘿笑著說:「走,咱老哥倆兒到老地方摔跤去!」
趙老鞏給了朱全德一拳算是和好如初,但談到兩人的關係恢復到摔跤的興緻上還不到火候。老人還在為兒女牽腸掛肚,小樂還一直沒有走出退婚的陰影。
躲過風暴潮襲擊的趙小樂和劉連仲,正謀划偷襲海港技術員高天河的事。高天河是海港籌建處的技術員,是朱朱的同事。發現高天河與朱朱相戀的是四菊。
那天四菊到海港找朱朱,作為朱朱的老同學和趙小樂的妹妹,她要跟朱朱談一談有沒有再和小樂和好的可能。當她路過海港指揮部的小街,瞅見小酒店裡朱朱正跟一個戴眼鏡的青年男子喝酒吃飯時,敏感的四菊心就涼了:原來朱朱有了戀人了。四菊有些懊惱,恨恨地盯了那個男人老半天。她對那個男人的第一印象是文靜而帥氣。
等他們吃完飯時,四菊終於叫住了朱朱。朱朱看見四菊飽滿的胸脯起伏著,非常明顯地勾勒出她此時的情緒。朱朱讓那個戴眼鏡的男人先回去了。那個男人很有禮貌地朝四菊一笑,就轉身走了。
朱朱親熱地跟四菊打著招呼:「四菊,你好嗎?咋不早來?咱們一塊兒吃飯。」她很平靜地看著四菊,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四菊細細地打量著朱朱,朱朱的變化都使她忘了應該怎麼跟朱朱說第一句話了。朱朱本來就有著蛇一樣柔軟的腰肢和花一樣的臉龐,她穿著米黃色的海港工作服,前領口開得很低,露出了一串水波紋的黃金項鏈,心形的寶石墜子緊貼在乳溝的細白肉上。
四菊臉上冒出了汗,密集的汗珠從額頭直往鼻尖聚集。就在四菊打愣的時候,朱朱又說:「菊姐,你好嗎?我去孵化場找過你,你不在,是不是風暴潮里損失不小哇?」
四菊生氣地說:「風暴潮的損失不算啥,俺擔心的是有人的心被大風刮跑了。」
朱朱臉上有一種受傷動物的表情,訥訥地說:「菊姐,俺知道你恨俺,會因為俺和小樂的事生氣,可你也得給俺想想。」
四菊想了想說:「朱朱,俺只問你一句話,剛才的那個人,是不是你的新朋友?」
朱朱點點頭:「他叫高天河,他是不是很帥?是他追求俺的。」
四菊淡淡地說:「既然是這樣,俺就不說啥了。俺剛才來的時候的確很恨你,恨你的同時,心裡還抱有一線希望,想說服你回心轉意。當俺見到這個男人時,俺不恨你了,他是比小樂優秀。」
朱朱心裡有一個地方被四菊的話牽得一痛,眼睛濕了:「菊姐,你真是這麼想的?」
四菊大聲說:「婚姻大事,理應由你自己當家,別說俺這同學,就是親生爹娘,也管不得啊!不過俺提醒你一句,別讓城裡人騙了。」
朱朱的臉憋得通紅:「菊姐,俺知道。」
四菊眼神柔和下來,連聲氣兒都軟了:「朱朱,你好自為之吧,俺走了。」她走到門口又轉回頭來,好像還有話要說。
朱朱終於忍不住了,緊追了幾步,聲音嘶啞地喊:「菊姐,你別走,你打俺幾下,或是痛痛快快地罵俺幾句!」
四菊搖了搖頭:「為啥要這樣呢?今後俺也不敢保證俺做不出這樣的事來。噯,還有一件事,俺覺得你應該跟小樂談談,談透了就是好和好散。」
朱朱怯怯地說:「俺不敢見他。求求你菊姐,你替俺——」
四菊輕輕嘆了一聲,一甩手扭身走了。朱朱尷尬地站在酒店門口,聳著肩膀哭了,她不大聲哭,只在嗓眼兒里憋得打哽兒。朱朱這時間自己,你真的不愛小樂了嗎?你真的不留戀趙大伯那個家了嗎?她心裡不時嘆惜著,嘆息著那些任誰也留不住的東西。
四菊回到家裡就跟小樂把這事說了,警告小樂不要再對朱朱有什麼幻想,朱朱已經有戀人了,是海港的小白臉勾走了朱朱的魂兒。小樂沒有說話,心裡像砸出了一個深坑,眼神里有殺氣。
四菊對小樂的眼神有些擔憂。風暴潮到來之前,她就聽見小樂和劉連仲密謀著什麼。她知道小樂不是盞省油的燈,她勸他說:「小樂,你可是跪著跟咱爹保證過,說不再找朱朱的麻煩了。」
小樂嘿嘿笑著抓著頭皮,說:「俺不會挨朱朱一個指頭,俺嫌她臟,俺還怕髒了俺的手呢!」說著就陰著臉走了。
小樂走後不久,三姐海英就回來了。海英是從省城坐火車回來的,在北龍市的火車站下了車,然後搭乘鹼廠的貨車回的村。
四菊見到海英就急不可待地問大哥那裡的情況。因為海英是在趙振濤接到任命之前上的火車,所以並不知道大哥已經是北龍的市長了。海英悄悄地說:「四菊,大哥心情很不好,有人告他,他被免職了,讓他到中央黨校去學習。」
四菊瞪大了眼睛問:「大哥犯的啥錯誤?」
趙海英說:「大哥沒犯錯誤,是有小人誣告。」
四菊有些擔心地說:「這個情況別跟爹說啊,爹這兩天心情不好。他跟葛老太太鬧翻了,正準備選地方,另建船場呢。」
海英說:「大哥說了,不讓爹再到船場幹活了,這把年紀的人了,應該在家享福啦。」
四菊嘆了口氣說:「爹天生就是頂風噎浪的命,他呆得住嗎?他還丟不下那幾個寶貝徒弟呢。」
海英說:「那就讓大哥回家來勸勸爹,大哥說他到北京后要抽空兒回家來一趟。」
四菊又問起大嫂和男男,海英說:「大嫂正複習功課,要考學,說是想出國呢。男男都上初一了,學習很棒,就是太胖了,大哥大嫂正給她減肥呢。」
四菊一聽大哥的事就有問不完的話題,海英見四菊從不關心她的事,心裡有些不高興,噘著嘴說:「你就知道問大哥的事,就不問問俺的事,虧了三姐對你那一片心哪。」
四菊笑了:「爹知道你幫齊少武找大哥跑官了,跑得怎麼樣?」
海英沮喪地說:「快別提了,大哥壓根兒就不願意管齊少武的事!再說,大哥這一被免職,就更沒指望了!可大哥說幫俺把孩子要回來!」
四菊格格笑著:「俺當初勸你別去碰釘子,你就是不聽,白搭了二百塊錢的路費,爹回家還得跟你生氣。」
海英嗔怨道:「準是你這小叛徒告的密,爹咋會知道的?」
四菊說:「本來俺是想給你瞞著的,可你走的那天夜裡家裡出事了,小樂拿著刀子要去找朱朱拚命,俺攔不住,就打電話給爹,爹回來當然就問你了。」
海英吃了一驚:「小樂咋這麼沒出息,這麼糊塗?俺壓根兒還就瞧不上朱朱,為她拚命值嗎?哎,沒出事吧?」
四菊說:「多虧了劉連仲救了駕。」
海英誇連仲是個好小夥子,問:「你們啥時喜結良緣啊?」
四菊說:「俺對他的考驗期還沒有結束哪!」然後就輕輕笑了。
姐倆說說笑笑就到了傍晚。海英操持著要做飯,四菊又告訴海英:「今年的風暴潮不小,孵化場損失很大,你們在這裡入股的錢,今年有可能分不到紅利了。」
海英心裡並不在乎這兩萬元的股錢,她此時最最心焦的是兒子,是如何從齊少武手裡奪過自己的兒子。當初離婚的時候,本來兒子是應該斷給她的,可她當時正有一場重病,是可能導致下肢癱瘓的病,這樣就丟了兒子。四菊說:「齊少武是個官迷,只要升了官,就會給你兒子的。」
兩人正說著兒子的事,門帘一挑,劉連仲風風火火趕來了,一副焦急的樣子:「四菊,小樂呢?他剛才呼俺呢!」
四菊愣了愣,問:「他剛出去,他說有啥事嗎?」
劉連仲搖頭說:「這小子神神道道的,誰知是搞啥名堂呢。俺去找他吧。」說著就急急地走了。
望著劉連仲的背影,四菊的細眉毛挽出了一個問號,腦袋也轟然一響,是不是小樂叫上劉連仲去海港找高天河報仇呢?她想著,立即跑出來騎上摩托車,追著劉連仲的影子駛去。
夜晚的海港工地,依然有隆隆的機器聲。四菊眼瞅著劉連仲往海港方向去了,越發證實了自己的判斷。對面駛來了一輛運水泥的大貨車,一下子擋住了四菊,車燈照花了她的眼睛,四菊猛然剎住摩托。等大貨車過去,連劉連仲的影子也早已不見了。
這時劉連仲已經跟小樂接上頭了。當初小樂呼他,說的是老地方見,這個老地方被劉連仲誤解為是在他家裡,後來一想,是小樂曾說過的海港工地。他倆放好摩托,步行走到海港建設指揮部的辦公室里。
高天河正在收拾辦公桌上的圖紙,然後準備吃飯。他看見小樂和劉連仲兩個陌生人,穿著很土氣,猜出是當地的漁民。小樂打聽誰是高天河。高天河抬頭問:「你們是找我的嗎?」
小樂眼裡噴火,冷冷地說:「俺們想找你談談,找個地方好嗎?」
高天河得了愣,問:「我不認識你們,要談什麼呢?」
劉連仲笑笑說:「走,到時候你就知道了。沒多長時間,誤不了你吃飯!」
高天河就跟著他們走了。
小樂和劉連仲把高天河帶到了老河口的堤岸上,這裡很黑,腳下的泥沙軟軟的,走在上面就像踩在棉花團上。小樂尖著嗓子氣惱地說:「俺叫趙小樂,蟹灣村的漁花子,沒有你們城裡人帥氣,所以連女人都讓你們給搶走啦!」
高天河有些發矇,支吾著說:「你,你說的話我聽不明白!」
劉連仲補充說:「咱誰也別兜圈子了,打開窗子說亮話,你知道嗎?朱朱是他的未婚妻,兩人都要入洞房了,被你小子給撬走了。你說這事該咋了斷吧?」
高天河真的掉進雲霧裡了,頻頻地擺著手:「誤會,誤會啦,朱朱是我的同事,我並沒有跟她談什麼戀愛呀。」
小樂凶凶地湊近高天河,髒話像暴雨點子往他臉上砸:「你他媽的真沒勁,不是個爺們兒,明明是喜歡朱朱,還不敢承認!你不敢承認俺就會輕易饒過你嗎?」
高天河嚇得連連退著身子:「你,你別胡來呀,我會告你們去!」
小樂嘿嘿笑了:「告?你在老蟹灣打聽打聽,俺趙小樂是啥人,俺剛從監獄出來,還怕你告?」
高天河扭頭朝劉連仲求情:「這位哥們兒,你勸勸他,這全是誤會。」
劉連仲哈哈大笑:「俺勸他?俺還想勸勸你呢!別在老蟹灣逞能,這個地方民風霸悍,你這種小白臉玩不動!」他說著,給小樂遞了個眼色。
小樂彎腰拿起一塊磚頭,劈手朝高天河腦袋拍去。磚頭是沒有煅燒的泥磚,拍在高天河的頭上,就炸得粉碎,將小樂的手也震得酥麻。
高天河的眼鏡掉在地上,身子晃了幾晃:「你們會後悔的!」
他的舌頭棒硬,想吐。接著,他的肚子又挨了一腳,他疼得一陣痙攣,雙手捂住肚子,噗一聲倒下了,喉嚨里擠出一陣聲音,身子一點一點往河坡下滑去,臉上蠕爬著一條一條小蛇一樣的血線。
小樂挺挺地站著,心裡得到極大的滿足。劉連仲彎腰瞅瞅地上的高天河,捅了捅,高天河發出一陣呻吟,他心裡有了底,拽著小樂大搖大擺地走了。
小樂和劉連仲剛走上河堤,就看見一輛摩托朝這邊駛來。他們慌慌地奔跑起來,不知道那是四菊。四菊顧不上去罵他們,她最怕出人命。她把摩托扔在河堤上,跑到受傷的高天河旁邊,一把抱起高天河:「你,你沒事吧?」她摸到高天河臉上的血了,不由一聲驚叫。
高天河吐著嘴裡的血說:「你,你是誰?」
四菊哆嗦著說:「俺是朱朱的同學,俺背你去醫院!」
四菊也不知從哪兒來的一股力氣,硬是將高天河背上了河堤。到了河堤上,高天河掙脫著要自己走路,他邁了幾步,又跌倒了。四菊將他扶上摩托,讓他摟緊自己的腰,然後發動摩托,一溜煙地消失在暗夜裡。
在蟹灣鄉醫院,四菊看著醫生給高天河包紮。包紮完了,四菊問高天河:「是不是要打電話給朱朱?讓她來陪著你?」
高天河搖了搖頭,心裡還有一股怨氣:「不叫她!不叫她!今天的禍都是因她而起的!我冤枉不冤枉啊?」
四菊對他的反應很難揣摩:「朱朱是愛你的!你怎麼這樣說話?為了愛情流點血就流點血吧!」
高天河委屈地說:「喔,對不起,我都忘了,你是朱朱的同學。我跟你說句實話,你這個同學腦子有點問題。她喜歡我,這無可厚非,這是她的事,可我在城裡有了女朋友啦!」
四菊怔了怔:「她知道這些嗎?」
高天河說:「我都跟她說了,可她還是……」
四菊說:「你有沒有女朋友這並不重要,關鍵是你是不是真心喜歡朱朱,能不能產生真正的愛情。」
高天河說:「開玩笑,這怎麼可能呢?」
四菊沉下臉:「是不是因為朱朱是漁家的女兒?」
高天河說:「我沒有那麼勢利。這年頭,身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感覺。我這個人很注重感覺——」
四菊說:「你去過朱朱家嗎?」
高天河用手摸摸腦袋上的紗布:「沒有,當然沒有。她約過我多少次了,作為同事,我可以去看看她的父母,後來我聽說,登門就會被認為是定親,我就——」
四菊笑道:「因為朱朱挨打,你恨她嗎?」
高天河點點頭:「明天上班,我要跟她說的。我跟她有什麼關係,怎麼連她過去的未婚夫都知道啦?我恨她!恨就不是愛,真正的愛是恨不起來的。」
四菊覺得高天河是個有學問的人,挺真誠的,沒有城裡人的那種壞毛病。朱朱能看上他,說明朱朱是有眼力的。可是她也替朱朱悲哀,這種一頭炕熱的戀愛是很可怕的,難道朱朱就沒有一點覺察嗎?單相思的戀愛是個怪圈,不論朝著哪個方向走都是沒有出路的。她知道朱朱是個非常虛榮的人,這一切朱朱是幹得出來的。
此時的四菊不知道高天河會不會去報案,要告小樂和劉連仲個人身傷害罪也是成立的,那樣爹會氣個半死,劉連仲還會跟著小樂受連累。要為這事拘留幾天可就慘了,那樣她四菊心裡會怎樣想?何況這個消息又是她告訴給趙小樂的。
四菊剛要再問問,高天河用充滿感激的眼神看著她:「今天真是太感激你啦,如果不是碰上你,我說不定還昏倒在河堤上呢!你叫什麼名字?」
四菊笑著說:「俺叫趙四菊,海灘孵化場的,救你也是應該的。你們離開城市,到俺們這荒灘上來建港,不容易。噯,俺想問你一句,今天的事你會報案嗎?」
高天河搖搖頭:「不會的,這是一個誤會,還不知朱朱是怎麼激怒人家的呢。我要找到他們,說清楚,我沒有去奪他的女人啊!」
四菊懸著的心落肚了,她說:「一看你就是個善良的人,有文化跟沒文化就是不一樣。實話跟你說吧,打你的是俺三哥,那個幫凶是俺的男朋友。你別跟他們一般見識啊!」
高天河愕然地盯著四菊:「原來是這樣?」他強撐著站起來。
四菊慌了,臉上泛出焦急的紅暈:「高大哥,你是不是懷疑俺跟他們串通好了的?一打一救唱雙簧?不是,俺用人格擔保!」
高天河伸出手來,笑了:「你想錯了,咱們交個朋友吧!」
四菊也伸出手來,跟他握了一下。高天河又說:「今天是我的夜班,我還得整理泥沙沉積報告呢!」他說話的時候嘴角彎彎的。
四菊心痛地問他:「你的傷能挺得住嗎?」
高天河說能行。說著,就抬頭看滿天的星星,星星很詭秘地眨著眼睛。
四菊又用摩托車把高天河送回了海港指揮部。
2
在夜裡的騷亂中,趙振濤隨同鹽化縣委的領導做了一夜的工作。
剛開始鬧起來的時候,賓館里潘書記與高煥章、鹽化縣委書記柴德發的談話沒有中止,潘書記仍然很平靜地詢問跨海大橋的情況。樓下維持現場的是縣長白春元。
趙振濤返回時,誰也不知道,他在人群里聽著工人們的議論,從他們憤怒的謾罵聲里感覺到了點什麼。看著這些鹽場的工人們,神態和打扮都像是農民,他知道曬鹽是風吹日晒的苦差使,工人們說話跟漁民一樣粗野。
一個滿臉黝黑的老工人罵道:「你們當官的都知道鹽場是一塊肥肉,都他娘的想吃一嘴!吃要看咋個吃法,這種吃法俺們不答應!」
還有人喊:「好端端的一個鹽場,愣讓李大腦袋給糟蹋啦!跨海大橋就是他給弄塌的,撤了李大腦袋,法辦李大腦袋!」
趙振濤認識鹽場場長李廣漢,可他始終弄不明白,李廣漢與跨海大橋有什麼聯繫。再往下聽,他終於聽出點門道兒來了:建橋之初,縣裡到企業集資,當時的場長薄振良為了鹽場的自身發展,只想象徵性地少出一點,縣裡就撤了薄振良,換上了李廣漢。李廣漢拿出了鹽場的二百萬流動資金贊助大橋,而且還讓他妻子的公司承攬了一部分大橋的工程。年初,北龍市召開全國殘運會,縣裡又從鹽場拿走了八十萬元的贊助款。鹽場沒有了資金,就像人貧血一樣,這一次風暴潮的襲擊,鹽場連買塑料布苫鹽垛的錢都沒有了,工人們眼睜睜地看著鹽粒兒化為污水。鹽場發不出工資,縣裡又沒有資金投入,人們幾乎是眼巴巴瞅著鹽場死去,而李廣漢卻因為跟縣裡頭頭腦腦們溫得鐵,聽說又要高升了,要當什麼縣物資局的局長了。在工人們的眼裡,李廣漢幾乎就是個壞蛋。工人們的意思是:鹽化縣的領導跟李廣漢穿一條褲子,他們非要見見省里的領導不可。而據趙振濤的了解,李廣漢是省鹽務系統的勞模,又是北龍市的先進工作者。
趙振濤看見警察來了,白縣長正躲在暗處跟公安局的頭頭嘀咕著,要警察去驅趕工人,有的警察甚至已經動了手腳。幾個年輕工人氣得把警察的摩托車車燈給砸了,警察嚷嚷著要用手銬去銬那些工人。憤怒的人群擁來擁去,警察在他們眼裡,幾乎就要像戰場上的敵人一樣了。趙振濤感到白縣長是個很蠢的人,怎麼能動用警察呢?同時他不解的是,這樣亂鬨哄的,高煥章和柴德發為什麼還不出來呢?活書記又是怎樣考慮的呢?無論如何,他已經感到事態的嚴重了,不是一般的嚴重。在潘書記的眼皮底下鬧出人命來,那將是怎樣的後果啊!
就在警察要抓人的時候,他拚命擠到白縣長的跟前,用十分嚴厲的口氣罵道:「蠢,你們簡直蠢到家啦!趕緊把人放嘍!」
白縣長不認識趙振濤,但看他的架勢和風度不一般,說話的口氣也不一般,愣了愣,悄悄地問旁邊的公安局長:「這人是誰?」公安局長搖了搖頭。
趙振濤大聲說:「把話筒給我,給我!」
白縣長沒好氣地問:「你是誰?你能說服他們嗎?」
公安局長也急了,指著白縣長瞪著趙振濤吼:「你,你知道他是誰嗎?他是我們縣長!」
趙振濤沒理白縣長,蹬在賓館門口的台階上,使勁揮著胳膊大喊:「鹽場的工人同志們,我是咱北龍市新來的市長趙振濤,我受潘書記和高書記的委託,來跟大家談談。有問題,咱擺到桌面上來,這樣鬧,傷了我們之間的感情,又不能解決問題!」人群頓時靜了下來。白縣長和公安局長慌了,互相埋怨著。
趙振濤接著道:「這次省領導來鹽化,就是來現場辦公的!我這個市長,也是老百姓的市長。我是咱鹽化人,鹽化這地方的根性就是信義!你們要是信我的,就這樣辦。」人們靜靜地望著他。趙振濤又說:「咱這對面就是縣政府,你們派幾十個代表到政府會議室,我跟你們開一個座談會,我做記錄,有來有往,可以通宵達旦地談嘛!其餘的同志就可以先回去了,怎麼樣?」
人群里有人喊了一聲:「走吧,聽新市長的!趙市長是蟹灣村大船師趙老鞏的兒子,他不會糊弄俺們的!俺跟他爹是老哥們兒。」人們有了響應。
趙振濤把頭扭向白縣長:「白縣長,把那幾個工人放唆!」
白縣長瞪眼熊著公安局長:「還愣著幹啥?快快放人!」公安局長就讓警察把人放了,人群也漸漸疏散了。
趙振濤跟著工人代表走進縣政府會議室一直談到黎明時分,他整整記了半本子。記錄這些問題的時候,他的手在微微顫抖,內心深處有一種從沒有過的震驚。不管這些內容是否屬實,是不是鹽化問題的癥結,最後是不是由他來解決,但有一點是十分明確的,那就是人民考驗黨和政府的時候到了。他預感到隨著跨海大橋的倒塌,將有一場聽不見聲響的風暴潮席捲鹽化,而且還會波及到北龍港並影響北龍的改革開放。
眼瞅著天亮了,鹽工們還有說不完的話,趙振濤擺擺手說:「我們找時間再談。」鹽工們答應了。黎明時分,趙振濤走出會議室,他看見潘書記的房間里還亮著燈,聽老書記的秘書小張說,潘書記也是工作了整整一宿,最後是高煥章犯了胃病,支撐不住了,他這才被秘書扶到房間里去休息的。
高煥章眯了一會兒,還是暈暈乎乎的。這些年來,在縣委縣政府門前上訪、請願、起鬨的現象並不是稀罕事。可今天夜裡幾百人的鹽場工人集中起來,而且選在省委潘書記來鹽化視察災情的日子,這在鹽化還是頭一回。這裡一定有問題。而且是很大很大的問題,他還預感到有一個神秘人物在操縱著,要不鹽工們怎麼這樣快就知道潘書記來到鹽化的?
走到窗前,他腦袋轟地一響,像是有什麼東西炸開了個洞,那些積存了很久的東西漫了上來:在北龍十縣六區里,最有希望的是鹽化,最令高煥章頭痛的也是鹽化。鹽化是國家去年新增的渤海灣經濟開放縣,資源豐富,可是基礎設施薄弱,交通不便,經濟相對滯后。而且還有一個頭痛的問題,鹽化是革命老區,鹽化自古出大官,不用說省里,就是中央各部委,鹽化籍的領導也有十幾位,鹽化如果鬧出屁大點的事情,都能捅到上面去。鹽化的一把手很難當長久,經常是走馬燈似的換來換去。都傳說是鹽化的幹部不好當,其實豈止是鹽化的幹部,就連市裡省里的頭頭,有時也陷入十分尷尬的境地。高煥章將自己的得意幹將柴德發安排在鹽化,從某種程度上說是把小柴推到了風口浪尖上。夜裡的事件是鹽工沖著場長李廣漢來的,據他了解李廣漢可是柴德發的紅人,這次上報的副縣長候選人里就有李廣漢,一旦李廣漢落選,柴德發還為李廣漢留了一個後路,讓他去當物資局的局長。既然李廣漢有這麼大的民怨,小柴為什麼要這樣做呢?高煥章記得柴德髮帶著李廣漢出現在他的辦公室,是從跨海大橋的建設開始的,跨海大橋是北龍港的前期工程,落得這樣的局面,是高煥章始料不及的。昨天晚上的彙報,潘書記一句話也沒說,只是靜靜地聽著,可他從老書記的眼神里感到了一場風暴的來臨——
高煥章從窗子里看見了疲憊的趙振濤。
趙振濤沒有正式上任,就被迫進入角色了。他在走進賓館樓梯的時候,腳步突然猶豫起來,腦子裡高速旋轉著:夜裡處理這個事件的情況,先跟誰去說呢?他如果在沒有跟高煥章書記碰頭之前先講給潘書記聽了,高書記肯定要起疑心,影響他們之間的感情,也不利於以後的工作。如果先跟高書記說了,潘書記那裡肯定也就得不到真實的報告了,因為這些問題與柴德發有關,而柴德發的問題是最敏感的問題。他一時衝動,發誓要徹底解決鹽化的問題,但就是他不在鹽工面前表態,這個扎手的事情最後還是會落在他趙振濤身上的。最後他決定,誰也不見,吃早飯的時候再說,潘書記和高書記都在場的情況下,他可以見機行事。
潘書記正在院里的假山旁散步,手裡托著小收音機,一邊聽新聞一邊踢腿。趙振濤本想繞開潘書記的視線,沒想到被潘書記看見了。潘書記大聲說:「小趙,你過來。」
趙振濤笑著走過去:「潘書記,您這麼早就起來啦?」
潘書記關了收音機,鄭重其事地說:「小趙哇,你先說說吧!」
趙振濤裝便充愣地問:「潘書記,說什麼呀?」
潘書記笑著:「你別給我裝傻,昨晚上是你把亂子平息的。你一定還許了願,不然他們能放你回來?」
趙振濤無奈地搖了搖頭:「您瞧我這命,老爹沒看成,跟鹽工們咦了一宿!」
潘書記見他不往正題上扯,馬上明白了他的心思,就哈哈笑著說:「小趙,你呀,鬼得很哩!根本不像你岳父大人說的那樣遇事沒經驗。我也不多問了,你只回答我一句話,昨晚上的事件,與北龍港有沒有聯繫?」
趙振濤想了想說:「有,只是還不太明朗。」
潘書記點點頭說:「既然有,你就介入吧。昨天晚上我讓你回家看看老爹,是想讓你避開鹽化的事,看來是我老頭子太天真啦。」趙振濤恍然明白了什麼,定定地瞅著潘書記。
高煥章走過來了,跟潘書記打著招呼:「潘書記真是好精力呀!這麼早就起來啦!」
潘書記扭頭問:「老高,你的胃怎麼樣啦?還那麼痛嗎?」
高煥章走路腳底發飄,臉色也很難看。他搖搖頭說:「胃痛不叫病,疼起來最要命。過那一陣兒就好了!」
潘書記笑著說:「你抓空到醫院看看,別老是挺著。咱可是醜話說前頭,你就是把胃切除了,工作抓不上去,我也要批評你們!」
高煥章低了頭說:「我高煥章可是要臉的人,昨晚上的事,真是丟大人啦!潘書記您就批評我吧!要不是您給我派來了振濤市長,這場亂子還不知怎麼收場呢。」
趙振濤說:「老高,我正想要跟你彙報昨夜的情況呢,恰好碰上了潘書記。」
潘書記也聽出了趙振詩話里的意思,笑笑說:「老高哇,鹽化的事情你和振濤商量著解決。出了問題不可怕,可怕的是我們不把問題看成問題!沒有問題還要我們這些共產黨的幹部幹什麼?」高煥章和趙振濤鄭重地點了點頭。
上午九點,北龍港副總指揮熊大進到來之後,潘書記在賓館會議室做了重要講話,主要是關於北龍港建設方面的。然後潘書記就被高煥章和趙振濤送到蟹灣鄉政府,坐上自己的汽車走了。
潘書記走後,高煥章長長出了一口氣,對趙振濤說:「振濤啊,你可以去看老爹啦!」
趙振濤說:「晚上再說。老高,鹽化的事情怎麼辦?我是不是還要繼續與鹽工們對話?」
高煥章搖搖頭說:「不,鹽化的事情還是由柴書記他們自己解決吧!眼下我們最急的就是北龍港!剛才熊總跟我說,港區幾乎要停了,沒有資金啦!」
趙振濤焦急地問:「剛才為什麼不跟潘書記說呢?」
高煥章說:「說?說也沒用,潘書記不會給錢的!」
趙振濤說:「老高,北龍港是不是有停工的危險?」
高煥章說:「不是危險,是非停不可啦!風暴潮到來之前,我們的大隊人馬去省城就是挖窟窿打地洞找錢!可是沒弄到——」
趙振濤罵道:「老高,你這不是給我趙振濤上眼藥嗎?我剛來,就把港口工程停啦,不能停,不能停!」
高煥章說:「你的心情我懂,別急,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趙振濤說:「不是心急,是心痛!」
3
趙振濤是坐鹽化縣委柴書記的專車來看老爹的,可是不湊巧,趙老鞏不在家,看家的是三妹趙海英。海英很高興地抱著兒子玩耍,趙振濤看見海英如願以償以及母子倆的親熱勁兒,心裡很是寬慰。趙海英讓兒子叫舅舅,還說:「大哥當市長了,就給齊少武提拔提拔吧!」
趙振濤笑笑說:「齊少武這小子算是一腳踢屁股上了。」這場風暴潮里,他的表現突出,得到省委潘書記的表揚哪!估計沒什麼問題啦!」
趙海英頗感動地說:「是少武親自把孩子送來的,你當市長的好消息也是他說的。爹、四菊和小樂都歡喜壞啦!爹還叮囑俺們往後誰也不能給大哥添亂!」說得趙振濤心裡熱乎乎的。趙海英又說:「大哥,你說俺跟少武復婚嗎?」
趙振濤笑著說:「你都少武少武地叫上了,還問我?」趙海英被說得臉蛋紅紅的。
趙振濤問爹去哪裡了。趙海英說爹跟葛老太太鬧翻了,拉著幾個徒弟另起爐灶啦。她讓趙振濤在家裡吃飯,說小樂打來了螃蟹,俺給你煳螃蟹。趙振濤說晚上再來,就吃小樂的螃蟹。說說笑笑地走了。
走出小院,趙振濤讓司機先回去了,他想自己到老河口上轉轉,看看老爹還是那樣在造船嗎?其實,趙老鞏此時並沒有在船場,而是在離船場很遠的海漢子里跟朱全德摔跤呢。朱全德又請趙老鞏喝了酒,朱朱與小樂退親的仇結才算完事,兩位老人在真正和解的宴席上,自然就都醉了。
這個午後出奇地熱,熱出了一種爛魚味。朱全德和趙老鞏搖著大肚子女人模樣的舢板船到了海漢子里,趙老鞏不讓搖了,因為他看見了被海港施工隊炸掉的小島,怕朱全德看見消失了的小島傷心。其實朱全德早看見了,即使閉上眼睛,老朱也能感覺到小島的存在,也能聞到那裡的氣味。老朱乍著蛤蟆腮,噴出嘴裡的煙頭罵道:「日他個奶奶!」煙頭嗤一聲落水,如消失了一顆流星。
趙老鞏沒有搭理他,看著渾濁的老浪頭翻著花樣兒,他的眼裡形成了極清晰極穩定的面畫:遼闊而浩森的海。他重重地拍了朱全德的后脖子一下:「老朱頭,今個就想隨心事兒,你要是還苦著個蛤蟆臉,俺可就不跟你玩兒啦!」朱全德的老臉立時笑成了海螺紋。
他們劃到了一塊泥崗子上,趙老鞏率先跳上去,雙腳刮刮喇喇撩得水響,他忘情地撲倒在泥灘上喘息。朱全德抖著一身胖肉跟了上來,拽著個酒瓶子比比劃划,笑破天的嗓子嚷個沒完。趙老鞏聽不清他嚷的是啥,可他胸腔堵的那塊東西沒有了。草葉、海帶以及淺灘上泡腫了的爛蝦死蟹,經過烈日的曝晒,冒著臭氣,一股一股地沖他的腦漿子。趙老鞏似乎就愛嗅這種潮乎乎的腐餿味。
「老趙頭,咋不起來?草雞了吧?」朱全德紅著臉說。
趙老鞏不回嘴,憨憨地笑著。雙腳拍打著水,腳板處濺起了噗噠聲。
朱全德說:「老趙頭,下回該你請俺喝酒了。別以為你兒子當市長了,你就揚蹦起來啦!你兒子的官越當越大,你這人可是越長越小了,不像俺的老哥啦!」
趙老鞏瞪圓了眼:「你損俺是不?俺兒子當市長,就要管你這樣的鳥人,你個老東西服不服?」
朱全德笑著說:「這個,俺不跟你爭。當年你造船,張張揚揚地喊,誰不老實,回頭讓俺的振濤來整他!有你吹的,哈哈哈——」
趙老鞏說:「回家跟你的辣花娘們和朱朱說說,小樂他哥當市長了,朱朱是不是——」
朱全德搖搖頭說:「你看,你看,說不提這個,你又說上了。真是小肚雞腸。這都是孩子的事,咱當不了這個家!」
趙老鞏嘆道:「好好,等你們娘們兒吧嗒過味來,俺們可是不給你老朱家面子啦!」然後他就放開嗓子瘋笑。
朱全德撇著嘴說:「你牛個啥?振濤這孩子要人有人,要個有個,可不是你的種兒啊,就憑你這個屌樣——」
趙老鞏站起來:「你個老朱頭,狗眼看人低,咱個頭小,可哪一回不摔倒你這個胖豬?」
朱全德不服:「毬,咱比試比試!誰不敢是小姨子養的!」
一句壓一句,兩人就往淺海里走。緩潮爬了半個灘,遍灘青光流溢,紫色的熱霧大團大團朝老河口移去。趙老鞏甩掉了蒜疙瘩背心,站成馬步擺出柔道運動員的架勢。朱全德瞅見趙老鞏的樣子就想笑,笑又笑不出來,在嗓子眼兒里打嗝。趙老鞏故意弄出這個樣子來分散朱全德的注意力,瞅冷子就撲過去,與朱全德胖身子撞出肉質的暗響。朱全德將赤腳深深扎進泥窩裡,還是被趙老鞏撞了個趔趄。他一轉身躲過了,趙老鞏小巧的身子在泥水裡打了個滾兒,又彈起來。他哼哧著立定,笑罵了一句:「老東西,老滑頭!」就又撲過去,莽里莽撞地與朱全德扭在一起。
朱全德把趙老鞏夾著,趙老鞏的雙腳離了地踢騰著,朱全德哈哈地笑著。趙老鞏用短而有力的腿別倒了朱全德,朱全德的大身坯子將泥水濺起很高。趙老鞏率先從海水裡跳起來,又將朱全德拖上了沒水的泥灘。他看不清朱全德的臉,朱全德幾乎成了個泥人,他的小身量就勢壓了上去。兩個老人像碌碡一樣在灘上滾動,上上下下滾來滾去,像是做泥療的遊人,他們嘎嘎地笑著,難定輸贏。綿軟的泥灘由著兩人盡情地撲騰,他們覺得皮膚被軟泥蹭擦得異常舒服,心地也是驟然豁亮,誰輸誰贏已不那麼重要了。趙老鞏耍累了,一把推開朱全德,自己四仰八叉地晾膘了,朱全德也是累散了形,像豬一樣哼哼著。
過了一會兒,趙老鞏像個怪物一樣站起來,撲撲跌跌地走了幾步,滿身的黑泥在午後的太陽光里閃閃發亮。想想兒子,他忽然覺得自己高大起來,連口鼻呼出的氣息都染上了海藻的綠意生機,煞是威風。他痛快淋漓地潑海野吼:「嗨呦呦——嗨呦呦……」
老蟹灣被吼活了,顫音隨著波浪滾出老遠老遠,這一切在趙老鞏眼裡成了清虛超拔的世界。朱全德和趙老鞏共同吼了起來,吼得不遠處的海港挖泥船上的小夥子朝這裡張望。該洗身子的時候,兩人奔跑著撲向深海。
當兩個黑咕溜秋的腦袋從水裡扎出來時,頭頂的日頭已是搖搖西墜了。落日吐一灣燦紅,兩個老人互相搓著身子。趙老鞏嘆息道:「老朱頭,如今都是各做各的夢,各賺各的錢,蠅營狗苟的有啥勁?還是這老泥灘上有樂子哩!」
朱全德說:「是哩是哩,別看這泥灘禿啦光嘰的沒啥意思,今兒咱老哥倆兒一鬧騰,還真是好啊!」
趙老鞏伸長了脖子:「要鬧就鬧個地裂,要笑就笑個天破!勢利小人在這個地埝上站不住!」然後他就瘋魔了一般地笑了,臉上是菩薩那樣超凡脫俗的表情。
趙老鞏回到老河堤時,徒弟們說趙振濤市長來看他了。他歡喜地問振濤他人呢?徒弟們說被齊少武書記叫走了,趙市長臨走讓告訴您,晚上回家吃飯。趙老鞏讓徒弟們先干著,獨自去大橋海貨市場買了東西就回家。
趙老鞏走進家門,發現海英炒了好多的菜,四菊和小樂還沒有回來。趙老鞏將一筐子皮皮蝦放在灶前,讓海英都煮熟,沒等海英張嘴,他就說俺知道振濤回家吃飯。老人用粗糙布滿青筋的手燙一壺燒酒,他知道振濤回來都要跟他喝上幾口。這些日子,老人覺得家裡啥都不稱心不順眼,當他聽到兒子回鄉當市長的時候,既驚喜又懷疑。昨天晚上電視里看鹽化新聞,老人真的看見了振濤的身影,他一夜沒有睡好,想七想八的,甚至想到振濤的爹娘要活著該多好。接近天亮的時候,他想好了一些話,一些講給這個當市長的兒子的話,還理出了幾條要點,但等到天亮爬起來時又忘了好幾條。上午老人去船場的路上,不少人給他道喜,趙老鞏連說那是個遭罪的差事,還不知振濤能不能幹好哪。他嘴上不說心裡受用,滿面春風地笑著,確實,沒有哪一個消息會讓趙老鞏像今天這麼高興。想著,酒精火兒燙著了他的手,手在燈光里哆嗦了一下。
正在這時,門外有了響動,趙老鞏以為是振濤回來了,掀起門帘去迎,卻看見葛老太太和小女兒孫艷麗走進來。趙老鞏老臉一沉,沒來得及開口逐客,葛老太太就笑道:「老鞏大哥、早就該來看你呀,聽說你跟幾個徒弟拉出去幹了,還順利嗎?」說著她就示意孫艷麗將一大兜子東西放在桌上。
趙老鞏依舊聳著眉毛,連忙推託:「別價,俺受用不起!拿回去!」
葛老太太不氣不惱:「瞧您,還生俺的氣呀?其實,都怪老三那個狗東西。你不是打了他一巴掌嗎,他非要告你,愣是讓俺給罵蔫了!」孫艷麗也嘴巴很甜地喊著大叔,喊得趙老鞏沒有大脾氣了。
趙海英笑著走進來:「孫大姑啊,您好吧?您瞧瞧,艷麗都這麼高啦!」趙老鞏就勢坐下來,埋頭燙酒,葛老太太就跟海英假親熱地說上了,說的都是些家長里短的事。
葛老太太問:「海英啊,你跟少武書記和好了嗎?」
海英指著地上跑的孩子說:「這不,都是為了這個孩子,要不俺才不跟他和好呢!」
葛老太太細細打量著孩子:「孩子還真像少武,你瞧這腦門,這眼睛,取了你們倆的優點啦!」說著就掏出二百塊錢往孩子的兜里塞:「當姑奶奶的一點心意。」
趙老鞏重重地咳嗽了一聲,海英連忙去掏孩子兜里的錢,被葛老太太按住了。
海英是見不得好兒的人,用圍裙擦著手說:「大姑,晚上在俺家吃飯吧,俺哥今晚上回家吃飯。」趙老鞏和趙海英心裡都明鏡似的,葛老太太是奔趙振濤來的。
葛老太太立時就眉開眼笑了:「振濤回家?那俺得等等他。咳,從小俺就覺得振濤有出息,振濤真是行啊!」
趙老鞏立時表態了:「姓葛的,你別等他啦,俺們爺倆今天有事商量。」
葛老太太說:「俺不在這兒吃飯,俺想見見振濤,沒別的意思!」
趙老鞏憤憤地說:「姓葛的,你走吧,看著你俺堵心!」
葛老太太依舊不惱:「老鞏大哥,俺知道你生俺的氣,那些陳年老賬你總是丟不掉。可這細想想,咱兩家的世仇早就化解啦!這幾年咱相處得不錯啊!」
趙老鞏放下酒壺,瞪著眼睛說:「你再說說,這些年咱兩家,是誰跟誰較勁啦?其實,你爹不讓俺爹抓著,也會讓別人抓著。你心裡老是跟俺過不去!」
葛老太太笑了:「海英,你都聽見啦?你爹還說這話,跟個孩子似的。別的咱不說,就說你大哥振濤吧,他跟俺家艷萍是一桌同學,還搞過一陣兒對象,人家兩人是有感情的,是誰給攪黃的?是你爹老鞏頭啊!老蟹灣的人誰不知道?」
趙老鞏一陣惡血撞頭:「這是孩子自己的事,你別在這個時候說這個!就是俺不攔,你那寶貝閨女也走不到俺趙家門兒!」
葛老太太擺擺手說:「咱倆都是啥歲數的人啦?還爭這個,傳出去叫人笑話!」然後就格格地笑了。
趙老鞏看著葛老太太的老臉,心沉下去就沒個底了。他真拿這個女人沒辦法,一會兒驕橫,一會兒乖順,夠上沒臉沒皮的了。趙老鞏吸了一口煙,兩邊的腮幫子深深下陷。此時老人有一種擔憂,他想,不能讓振濤跟葛老太太和她的女兒見面,這個女人太毒,也會使手腕,鹽化縣裡的頭頭腦腦都給這個老女人辦事。
趙老鞏看看窗外黑黑的,料想振濤該回家了,就抬腳想到大門口等著兒子,讓振濤迴避一下,然後他再好好跟振濤說說。他剛抬腿,葛老太太就說:「老鞏頭,你別以為是振濤回來當市長了,俺才來找他。其實,這幾年俺們與振濤一直沒有斷了來往。去省城的時候,俺和艷萍還看過振濤呢,他那媳婦那閨女,都和俺熟哩!」
趙老鞏胸腔一緊,身子晃了晃。葛老太太笑著又說:「老鞏頭,你都這把年紀了,就別苦巴苦累地干啦。老三說的不算,俺今天來,也有一層意思,就是請你和徒弟們再回船場,俺聘請你為技術顧問,別幹活,每月船場里給你照開工資!」
趙老鞏倔倔地說:「你這是真心話?你要是有良心,就把欠貴錄的錢給補上!」
葛老太太笑了:「補,補哇!你答應啦?」
趙老鞏說:「你先補上再說!」說完就惴惴地走出裡屋。
海英追了一步問:「爹,你這是去哪?俺哥就該回來啦!」趙老鞏心裡罵著這個傻閨女,大聲說:「誰說你哥回家吃飯?他多忙啊!」就背著手頭也不回地走了。
海英馬上明白了爹的意思,就說:「大姑,俺哥是回家了一趟,一看俺爹沒在,就回去了。」葛老太太自討沒趣,站起身說改天再去城裡找你哥,就持著小腳走了,小女兒顛顛兒地跟著。趙老鞏見自己的這一著挺奏效,躲在暗處,眼瞅著葛老太太上了門口的汽車。
汽車消失的一剎那,趙老鞏的腦袋響了一下,明白了葛老太太的用意,她是為大女婿李廣漢而來的。聽說鹽場和縣裡有一些人告李廣漢,說李廣漢與倒塌的跨海大橋有關。告狀者來勢兇猛,看來葛老太太也有招架不住的時候。趙老鞏狠狠一跺腳,滿身打抖,喉嚨里發出一種含混的嗚嗚聲。
小樂正扛著魚網走進院里,他吃了一驚,問老爹黑燈瞎火的練啥功夫?趙老鞏沒搭理他,伸手拽著小樂進了屋,把葛老太太放下的禮品塞給小樂:「去,給葛寡婦送去!」小樂愣著沒動。
海英勸道:「爹,當官的還不打送禮的呢,你看你這是怎麼啦?」
海英一說話,趙老鞏就記起葛老太太給孩子的二百塊錢,又吼:「把騷貸給孩子的錢也拿出來!」海英嚇得直眨眼睛,忙從孩子兜里摸出錢來,遞給小樂。小樂文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可他瞅著爹的臉色,感到事態極為嚴重,就接過禮品和錢,扭身走了。他像兔子似的蹦到街上去了。
趙老鞏長長地出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