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暴君狂主

劉裕在位不過兩年就撒手人寰，繼位的長子劉義符似乎也讓人不敢領教。這個皇帝不得人心，即位兩年就被殺死。在這之後的劉裕之子劉義隆，一反其兄作風，被譽為一時明君。文帝劉義隆的三十年治世，始終國泰民安，以元嘉為元號的這個時期，由於文治主義非常徹底，因而被後世史家譽為「元嘉之治」。文帝唯一的失敗，是未能妥善處理自己的家庭問題。對皇帝要求這樣的事情，或許是強人所難。因為，具有絕對性權威的皇帝，委實魅力太大了，即使具有皇位繼承權的皇族本身對此不感興趣，圍繞身邊的近臣也一定會為他們出謀劃策的。

文帝生有十九個兒子和八個女兒。孩子多並不應該被責備，但由於是皇室的關係，理應特別留意，不使內訌情事發生才對。為此，選擇皇太子一事，尤其必須格外慎重。

皇太子劉劭非常相信巫師之言。這個時代的人，普遍都很迷信，然而皇太子的迷信卻已到令人側目的程度。當時有一個名叫嚴道育的女人，聲稱自己具有超能力而廣為宣傳。文帝女兒東陽公主的侍女王鸚鵡與這個嚴道育非常親近。嚴道育於是通過王鸚鵡的關係接近東陽公主，並更進一步接近皇太子。

當時的皇太子正處於令文帝頗為不悅的狀態下。

「要是能挽回父君的心，那該多好！」

渴望如此的皇太子遂有了使用「巫蠱」術的想法。當時的人都相信使用這個方法能左右一個人的心；不過，這卻也被認定為旁門左道，是罪可處死、禁止使用的道術。因此，這個道術必須在絕對秘密的情況下進行，事實上，善於此道的人也少之又少。

「有一個叫嚴道育的女人會那個……」

一天，王鸚鵡一邊窺望四周，一邊對東陽公主說了這句話。

「你說的『那個』，指的是什麼？」

「這件事情不能大聲喧嘩……」

鸚鵡將口湊到東陽公主的耳邊，低聲說了一些什麼。

「呃……這件事你千萬不能說出來哦！」

東陽公主聽后表情凝重地交代。

東陽公主是皇太子派的人，皇太子也把一切心事都告訴她。皇太子最擔心的是自己常被父親文帝叱責，要是再有什麼過失，皇太子之位很有可能不保。在這個情形下，最好的方法是能夠左右父親的心。

咒術的方法是先造一個稻草人，對之施以法術后，以鐵釘釘住，然後埋入土中，被施咒的人會於七天後死亡。不過身份高貴的皇帝，當然不能使用稻草人這等粗糙的東西。

琢玉為上（皇帝）之形象，埋於含章殿前——由此可見，皇太子造的是玉制傀儡。

儘管使巫蠱術必須在絕對秘密的情形下進行，卻也需要一些人手。造傀儡啦、挖坑啦，以及一些雜事都需要有人來做。除了前述的侍女鸚鵡外，參與這件事的，還有東陽公主府邸用人陳天與和太監陳慶國兩個人。

皇太子生於元嘉三年（公元426年），為皇后袁氏所出。據說，皇后當時凝視著自己所生兒子的臉，良久之後道：

「這個孩子的形貌異常，將來一定會禍國亡家。不如現在就把他暗中處理掉吧！」

文帝聞言，以為皇后因生產困難而陷於一時的精神錯亂，連忙勸止。後來，文帝寵愛一個叫潘淑妃的女人，袁皇后遂飲恨而終。潘淑妃生的兒子劉濬後來被封為始興王。始興王心想：

「皇太子的生母袁皇后因恨我母親而死。皇太子對我母親和我一定也恨之入骨吧？」

始興王為此忐忑不安。父王在世時，或許不會有事，但皇太子即帝位后，事態將會如何演變呢？為了將來打算，必須現在就想好對策。結果，始興王決定採取徹徹底底拍馬屁的策略。

決定成為馬屁精的始興王，開始以唯唯諾諾的姿態跟從皇太子。皇太子如何虐待，他都嬉皮笑臉地點頭稱是。擺出不惜為皇太子赴湯蹈火的態度，才是求生存的唯一途徑——這是始興王的信念。他的努力總算有了結果，皇太子開始視他為心腹了。因此，行巫蠱術時，心腹始興王當然也奉命參與。休戚與共——兩人於是有了這個共識。

未料，秘密結盟團體中的一員死亡了。死的是東陽公主。內親王去世時，生前伺候身邊的侍女們必須離開府邸——這是當時的習慣。這大概是從「忠臣不仕二君」的觀念延伸而來的吧？離開府邸的女人們大都走上擇偶嫁人之路。

「鸚鵡要讓她離開府邸，至於她嫁給什麼樣的人，這一定要嚴密注意才行。」

馬屁精始興王對皇太子如此進言。鸚鵡是知道秘密的女人，皇太子和始興王的命運可以說是掌握在這個女人的手裡。這樣的女人確實不能讓她隨便嫁出去啊！

「對！必須要特別注意。」

皇太子蹙著眉頭說。

「讓她嫁到我們看得見的地方吧？」

「這一點能做到嗎？」

「我來讓她嫁給我監督之下的人吧！」

始興王有一個名叫沈懷遠的府佐（秘書）。把鸚鵡嫁給這個人，始興王就能達到監視的目的，因為沈懷遠是始興王的心腹，隨時都在他的身邊。鸚鵡遂成為沈懷遠的妻子。以身份來說，這是烏鴉變鳳凰。雖然過去伺候在內親王身邊，但她是出身甚為卑賤的人，現在能夠嫁給名門出身、而且長得非常瀟洒的沈懷遠，在她來說是一大快事。

「但願幸福能永遠持續……」

她向老天爺祈願。實際上，她有一個隱憂。在內親王府邸工作時，她曾經與府邸用人陳天與有過私通關係。而陳天與也知道巫蠱的秘密。現在，她的憂慮成為現實問題了。

——我希望和你再幽會一次。你要是不答應，我會把我們之間的關係向你的丈夫拆穿。

陳天與如此威脅她。

鸚鵡實在不知如何是好，最後只有向皇太子據實以告，並且有所請示。實際上，皇太子早就經由內親王告知鸚鵡與陳天與之間的關係。

「這種敗類，乾脆讓他消失吧！」

皇太子不當一回事地說。在他眼裡，一個人的生命和蟲蟻根本沒有什麼兩樣。

「殺掉一個知道秘密的人，這樣反而好。」

皇太子如此想。

刺客很快就把陳天與殺掉，屍體則棄置於郊外。

陳天與為何被殺？

這起殺人事件在建康（南京）街巷間喧騰，卻始終是樁謎案，沒有人知道——只有一個人認為自己知道。

這個人是太監陳慶國。

知道巫蠱秘密的，只剩皇太子、始興王、嚴道育、王鸚鵡、陳天與以及陳慶國這六個人而已。其中的嚴道育是施術的人，皇太子和始興王是主角，其餘三個人只是配角。

——為了要嚴守秘密，他們三個主角開始抹殺我們三個配角了。下一個很可能輪到我……

陳慶國陷於惴惴不安的狀態。在這危急存亡之秋，唯一的活命方法是向官方自首，接受保護。身為太監的陳慶國，對朝廷的制度當然知道得很清楚。

陳慶國果真向朝廷自首了。朝廷也準備暗中處理這件事。朝廷的腹案是以廢皇太子及賜死始興王了結，並且就實施方法進行秘密檢討。未料這一切被在宮廷的潘淑妃知悉，遂向自己的兒子始興王通報。始興王也當然據此向皇太子急報。

——宜制機先！

皇太子遂偽稱詔勅，率領兩千武裝士兵闖入宮中。

這是生死攸關的緊要關頭，對父親也不能容情，不然，自己的老命就將不保。皇太子指揮的叛亂軍，在宮中殺死文帝后，他更一不做二不休，連潘淑妃也予以殺害，後來才對始興王說：

「你的母親在亂戰中遇害了。」

弒父的皇太子劉劭即位后，在可能的範圍內，大肆殘殺皇族。這麼做的目的，是要鞏固自己的地位。當時，十多名兄弟中，只有受文帝寵愛的幾個留在國都，其餘的都在外地。被派在江州的武陵王劉駿是文帝三子，年齡二十四歲，領有精強的守備部隊。在接到國都發生異變的報告后，他立刻飛檄進軍。

大膽殺死父親的劉劭，因聽到弟弟武陵王率領大軍攻向國都的消息而聞風喪膽。如同先前依賴巫蠱之術，他這次依靠的是神祇的保護。

當時的江南迷信非常盛行，到處可見蔣侯神和蘇侯神的神像。這兩位都是往昔確實存在過的武將：蔣侯是於討伐盜賊之際陣亡而被祀奉為神的後漢武將蔣子文，因被認為在天界協助孫權的霸業，而成為頗受江南人士崇信的武神；蘇侯同樣也是戰死的晉朝將軍。時運不濟的將軍容易受到人們的同情，因而被祀奉為神，這種事例在中國屢見不鮮。

——朕要任命汝為大司馬，並且封為鐘山王。

劉劭跪在蔣侯神像之前如此上告；蘇侯神則被任命為驃騎將軍。這不是一場鬧劇嗎？

木造神像當然不可能幫助弒殺父親的劉劭。武陵王劉駿攻破哥哥的軍隊，並且掌控了國都。劉劭和馬屁精始興王被捕，連同兩人的兒子一併被斬。劉劭有四個兒子，始興王有三個。他們的妻子和女兒也都在獄中受賜而死。劉劭的府邸受到「污瀦」處理。這是把建築物摧毀，潑以穢物，並且使之泡在水裡的處分，目的在使弒父罪人居住過的地方，無法再供人居住。

武陵王劉駿的登基也是當然之事，是為孝武帝。他即位后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將兩個哥哥（劉劭和始興王）和他們的兒子梟首示眾，並將屍體棄於市。女巫師嚴道育和王鸚鵡在大庭廣眾之前被鞭打至死，屍體焚燒后，骨灰被投入長江。巫蠱一案的有關人員全都受到苛酷處刑。

殺死父親的劉劭的確是個兇狠殘暴的人，而將之誅殺的孝武帝劉駿，兇狠殘暴的程度也不遑多讓。

孝武帝的十一年治世，幾乎全耗費在殺害兄弟和族人中的有力者一事上。跟隨孝武帝建立殊功的叔叔劉義宣雖然成為丞相，卻於孝武帝即位的第二年就被殺；他的十六個兒子算來是孝武帝的堂弟，也悉數被殺。再過一年，孝武帝的弟弟武昌王劉渾被命令自殺，時年才十七歲。

孝武帝又以荒淫而著名。據說，他殺害叔叔南郡王劉義和，為的是要奪取其女兒。宮廷腐敗已到了極點。

孝武帝有二十八個兒子和八個女兒，子女之多令人咋舌。三十五歲逝世的他，據說晚年過的是沉湎酒鄉的日子。十六歲的皇太子即位后，很快就被廢除。劉氏宋朝後來也有被廢的皇帝，因此，這個皇帝劉子業被稱為「前廢帝」。

前廢帝曾將已嫁為人婦的姑媽搶奪送入後宮，並且將她丈夫何邁殺害。此外母親王太后病危時，喚他過去，而他卻說：

「病人身邊有許多鬼魂纏著，朕才不去那種地方哩！」

結果並沒有去看臨死前的母親。王太后氣得直叫：

「拿刀來！我要割破生了那種兒子的肚皮！」

不久之後就氣絕身亡。

前廢帝又有過把族人中的女性全都召集，舉行亂交酒會，將拒絕不從的姑媽鞭打，並且把她的三個孩子——也就是自己的堂弟殺害之事。

宮廷的紊亂情形已到無以復加的程度。

——除去瘋狂的主君！

他在這個口號之下被殺，也應該是必然的趨勢了。

接著由湘東王劉彧即位。他是孝武帝的弟弟，也就是明帝。這又是一個要命至極的暴君。他殺死了十六個胞兄，也就是孝武帝的兒子。孝武帝共有二十八個兒子，以明帝的凶暴，也未能在七年治世期間把他們殺光。孝武帝尚有十二個兒子活在人間。明帝的兒子劉昱卻「繼承父志」，把他們殺得一個都不留。這個劉昱一度即位，卻被廢立，就是「后廢帝」。

應該為天下楷模的皇室，卻是暴君、狂主輩出——在這個情形之下，劉氏宋朝未能長命，乃是當然的事。

后廢帝后，其弟劉准即位，就是順帝，也是劉氏宋朝的末代皇帝。包括被廢皇帝在內，這是歷經八代、前後五十九年的短命王朝。

推翻劉氏宋王朝的是將軍蕭道成。他創立了「齊」王朝，並且把所剩不多的劉氏皇族悉數殺光。

如果說這等行徑形同野獸，恐怕野獸也會提出抗議吧？

這等骨肉相殘的鬥爭，當然起因於家庭紊亂以及道義低下，然而最大的原因應該在於皇族各自擁有軍團的制度。在這個情形之下，呈現的是你死我活的局面。

蕭道成仔細研究宋王朝滅亡的原因后，教諭兒子不可重蹈覆轍。然而，結果還是一樣，齊王朝也只存續二十多年而已。

劉宋亡於公元479年，齊則亡於50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