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六月四日星期六至六月六日星期一
莎蘭德瀏覽新聞主編霍姆的電子郵件時,有一些不祥的感覺。他今年五十八歲,並不在她設定的範圍內,但因為他和愛莉卡互相看對方不順眼,因此還是將他納入了。他是個愛耍心機的人,會寫信給不同的人說別人怎麼批評他們表現很差。
莎蘭德一眼就看出霍姆不喜歡愛莉卡,他確實利用不少空間談論這個爛女人說了什麼、做了什麼。他上網只會上與工作有關的網站,如果還有其他興趣,想必是用另一部電腦上Google搜尋。
她將他保留為毒筆的可能人選之一,但可能性不是最大。莎蘭德花了一點時間思忖自己何以不認為是他,最後得到的結論是他實在太傲慢,根本不會費心寄匿名信。如果想罵愛莉卡是賤女人,他會大聲罵出來。而且他似乎也不像是會在半夜溜進愛莉卡家的那種人。
晚上十點,她暫停一下,進入「愚桌」,發現布隆維斯特還沒回來,心裡有點焦躁,不知道他在搞什麼,也不知道有沒有趕上泰勒波利安的約會。
隨後她又回到《瑞典摩根郵報》的伺服器。
名單上的下一個人是體育版副主編柯雷斯·倫汀,二十九歲。剛打開他的信箱,她就打住,咬咬嘴唇。然後又關閉,改進入愛莉卡的信箱。
她往回拉,信箱里的信不多,因為五月二日才啟用賬號。第一封信是弗德列森發來的中午備忘錄。愛莉卡上班的第一天,有幾個人發信來歡迎她加入《瑞典摩根郵報》。
莎蘭德仔細閱讀愛莉卡信箱里的每封信。她看得出來,從第一天起,她和霍姆的通信便隱含敵意。他們似乎對任何事都沒有共識,莎蘭德還看出霍姆發了幾封信,說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純粹是想激怒愛莉卡。
她跳過廣告郵件、垃圾郵件和新聞備忘錄,只專註於私人信件。她看了預算的計算、廣告與營銷計劃,以及和財務總監賽爾伯之間持續一星期的對話,差不多都是為了裁員爭吵不休。法務部主任為了一個名叫約翰奈斯的特約記者,也寄了幾封口氣慍怒的信給愛莉卡,好像是因為她派他寫一篇報道,惹得主任不高興。除了一開始的歡迎信之外,似乎沒有一個主管對愛莉卡的主張或提議抱持正面態度。
過了一會兒,莎蘭德又拉回到最前面,一邊在心裡默數。報社內所有中高層主管當中,只有四人沒有加入詆毀中傷的行列,就是董事長博舍、副主編弗德列森、頭版主編古納與文化版主編塞巴斯提恩·史特蘭倫德。
他們在《瑞典摩根郵報》從來沒聽說過女人嗎?部門的負責人全都是男的。
這四人之中,愛莉卡和史特蘭倫德來往最少,彼此只互寫過兩封電子郵件,而最友善也最感人的信則來自頭版主編古納。博舍的信息總是直指重點,十分簡要。
這群男人如果要把愛莉卡五馬分屍,當初到底為什麼要僱用她?
和愛莉卡關係最密切的同事似乎就是弗德列森。他有點像是扮演影子的角色,她開會時就在一旁觀察。他會準備備忘錄,替愛莉卡寫各種文章與議題的摘要,讓工作順利進行。
他每天會發十幾封電子郵件給愛莉卡。
莎蘭德挑出弗德列森寄給愛莉卡的信,全部看了一遍。有幾次,他反對愛莉卡所作的決定,並提出相對的建議。愛莉卡好像很信任他,因為後來大多都改變了自己的決定或是接受他的反對意見。他從不展現敵意,但與愛莉卡之間也沒有絲毫的私人情誼。
莎蘭德關閉愛莉卡的信箱后,尋思片刻。
接著打開弗德列森的信箱。
瘟疫整晚都在弄《瑞典摩根郵報》各個員工的家庭電腦,卻沒啥收穫。他最後終於進入霍姆的電腦,因為家中電腦和辦公室電腦一直都聯機;無論早晚,他都能進去讀取自己正在寫的東西。霍姆的個人電腦幾乎是瘟疫所入侵過最無聊的一部,至於莎蘭德名單上那十八個人,入侵過程也不順利。原因之一是這些人星期六晚上都沒有上線。他正開始對這項不可能的任務感到厭倦,莎蘭德在十點半敲他。
<什麼事?>
<彼得·弗德列森。>
<好。>
<其他人就算了。針對他就好。>
<為什麼?>
<只是第六感。>
<需要一點時間。>
<有快捷方式。弗德列森是副主編,他在家會用一個叫綜合者的程序隨時掌握辦公室電腦動態。>
<我對綜合者一無所知。>
<那是幾年前發布的一個小程序,現在已經過時了。綜合者有個缺陷,黑客共和國的檔案里有。理論上,你可以反轉程序,從報社進入他的家庭電腦。>
瘟疫嘆了口氣。這個女孩曾經是他的學生,如今已經比他厲害了。
<好,我會試試。>
<如果你發現什麼,我又不在線,就把它傳給小偵探。>
布隆維斯特就在午夜前幾分鐘回到莎蘭德在摩塞巴克的公寓。他覺得很累。沖澡、煮咖啡之後,啟動莎蘭德的電腦,敲她的ICQ。
<你也該出現了。>
<抱歉。>
<你這幾天跑哪去了?>
<和一個秘密警察做愛。追蹤喬納斯。>
<你及時趕到了嗎?>
<是,是你跟愛莉卡提供情報的?>
<唯一能聯絡到你的方式。>
<聰明。>
<我明天要移送看守所了。>
<我知道。>
<網路的事瘟疫會幫忙。>
<好。>
<那現在只剩最後結局了。>
<莉絲……我們會做我們該做的。>
<我知道,你很好預料。>
<一如往常,我的小魔術師。>
<還有什麼我該知道的嗎?>
<沒有了。>
<那麼我在網路上還有很多事要做。>
<祝好運。>
蘇珊聽到耳機發出嗶嗶聲立刻驚醒,有人觸動了裝在一樓門廳的感測器。她用手肘撐起身子看了時間,星期日清晨五點二十三分。她靜悄悄地溜下床,穿上牛仔褲、T恤和布鞋,然後將梅西噴霧器塞進背側口袋,並拿起伸縮警棍。
她悄然無聲地通過愛莉卡卧室門口,發現門還關著,因此也上了鎖。
她站在樓上樓梯口側耳傾聽,聽見一樓有微弱的杯盤碰撞聲和行動聲。於是她慢慢下樓,到了門廳停住再聽。
廚房裡有拉椅子的聲音。她緊握住警棍,偷偷移到廚房門邊,隨即看到一個沒刮鬍子的光頭男子坐在餐桌旁,正一邊喝柳橙汁一邊看《瑞典摩根郵報》。他感覺到有人,便抬起頭來。
「你是誰啊?」
蘇珊鬆了口氣靠在門柱上。「葛瑞格·貝克曼吧,我猜。你好,我是蘇珊·林德。」
「是嗎?你是要打我的頭還是想喝果汁?」
「好啊,」蘇珊說著放下警棍:「我是說果汁。」
貝克曼從廚房長檯面上拿了個玻璃杯,替她倒了一點。
「我是米爾頓安保的員工。」蘇珊說:「我想最好還是由尊夫人來解釋我在這裡的原因。」
貝克曼站了起來。「愛莉卡出事了嗎?」
「尊夫人沒事,不過出了一點麻煩。我們一直試著聯繫人在巴黎的你。」
「巴黎?為什麼是巴黎?我在赫爾辛基啊。」
「是嗎?對不起,但你太太以為你在巴黎。」
「那是下個月。」貝克曼說完便往廚房門口走。
「卧室門上鎖了,你需要密碼才打得開。」蘇珊說。
「你說什麼……什麼密碼?」
她將開卧室門的三位數密碼告訴他。他隨即奔上樓去。
星期日上午十點,約納森來到莎蘭德的房間。
「哈啰,莉絲。」
「哈啰。」
「只是想來告訴你一聲:警察會在午餐時間過來。」
「好。」
「你好像不太擔心。」
「我是不擔心。」
「我有個禮物要送你。」
「禮物?為什麼?」
「你是我長久以來最有意思的病人之一。」
「真的嗎?」莎蘭德不太相信。
「聽說你對DNA和基因很感興趣。」
「是誰在大嘴巴?八成是那個女心理醫生。」
約納森點點頭。「你在看守所如果覺得無聊……這是有關DNA的最新研究。」
他遞給她一本名為《螺旋——DNA的奧秘》的書,作者是東京大學的高村義人教授。莎蘭德翻開書,看了一下目錄。
「漂亮。」她說。
「哪天我真想聽你說說,你怎麼看得懂這些連我都看不懂的教科書。」
約納森一離開,莎蘭德馬上拿出電腦。最後的機會了。她從《瑞典摩根郵報》的人事部得知弗德列森已經在報社工作六年。這段時間內,他曾經請過兩次不短的病假:二〇〇三年兩個月和二〇〇四年三個月。她也從人事數據看出兩次請假的原因是體力透支。愛莉卡的前任總編輯莫蘭德曾一度質疑,弗德列森是否真能繼續擔任副主編。
廢話、廢話、廢話。都沒什麼具體的發現。
十一點四十五分,瘟疫敲她。
<怎樣?>
<你還在醫院嗎?>
<你說呢?>
<是他。>
<確定?>
<半小時前他從家裡和辦公室電腦聯機,我趁機進去了。他把愛莉卡的照片掃描到家裡的硬碟。>
<謝啦。>
<她看起來很可口。>
<拜託,瘟疫。>
<知道啦。你要我怎麼做?>
<他把照片放上網了嗎?>
<在我看來沒有。>
<你能破壞他的電腦嗎?>
<已經做了。如果他企圖用電子郵件發送或是上傳任何大於二十KB的東西,他的硬碟就毀了。>
<酷。>
<我要去睡了。你保重。>
<一直都是。>
莎蘭德註銷ICQ,瞄向時鐘才發現就快中午了,於是很快地傳了一條信息到雅虎「愚桌」社群:
麥可。重要。馬上打電話給愛莉卡,告訴她毒筆是弗德列森。
發出信息后便聽到走廊上有動靜,於是她擦了擦奔邁T3的屏幕,然後才關機放進床頭櫃後面的壁凹。
「嗨,莉絲。」門口出現的是安妮卡。
「嗨。」
「待會兒警察就要來了。我給你帶了幾件衣服,希望大小剛好。」
莎蘭德看著她挑選的那些深色利落的棉質長褲和粉色襯衫,滿臉疑慮。
哥德堡兩名穿著制服的女警來帶她,安妮卡也要一起到看守所。
從病房開始沿著走廊走去時,莎蘭德發現有幾名醫護人員好奇地注視著她。她向他們友善地點頭致意,其中有幾個還揮手回禮。彷彿巧合一般,約納森就站在服務台旁邊,他們彼此互望點了點頭。她們都還沒轉彎,莎蘭德就注意到他已經往她的房間去了。
移送看守所的整個過程中,莎蘭德對警方始終一言不發。
布隆維斯特在星期日上午七點關上電腦,不安地在莎蘭德的桌前坐了一會兒,獃獃瞪著前方。
隨後走進她的卧室,看著那張巨大的雙人床,稍後又回到她的工作室,打開手機打給費格勞拉。
「嗨,是我麥可。」
「哈啰,你已經起床啦?」
「我剛做完事情,正要上床。只是想跟你打個招呼。」
「只是想打電話打個招呼的男人通常都別有居心。」
他笑了起來。
「布隆維斯特……你願意的話,可以來這裡睡覺。」
「我會是個很糟的伴侶。」
「我會習慣的。」
於是他搭上計程車去了朋通涅街。
星期天,愛莉卡和丈夫一直躺在床上,一會兒聊天一會兒打盹,下午才換上衣服,到汽船碼頭去散散步。
「《瑞典摩根郵報》是個錯誤。」回到家時愛莉卡說道。
「別這麼說。現在確實很艱難,但這是你意料中的事。過一陣子,事情就會順利了。」
「我不是說工作,這我可以應付,而是氛圍。」
「我懂。」
「我不喜歡那裡,但話說回來,都已經去了幾個星期又不能說走就走。」
她坐在廚房餐桌旁,眼神陰鬱地瞪著前方發獃。貝克曼從未見過妻子如此無助。
星期日上午十一點半,一名女警將莎蘭德帶進哥德堡警局埃蘭德警官的辦公室,這是法斯特巡官頭一次與她會面。
「你還真是難抓。」法斯特說。
莎蘭德注視他良久,認定他是個笨蛋而暗自高興,並決定不浪費太多時間去關心他的存在。
「葛妮拉·華林巡官會和你們一起去斯德哥爾摩。」埃蘭德說。
「好。」法斯特說:「那就馬上出發吧。有不少人想和你認真談談呢,莎蘭德。」
埃蘭德向她道別,她置若罔聞。
為了方便起見,他們決定開車將她移送斯德哥爾摩,由華林駕駛。剛啟程時,法斯特坐在前座,每當想和莎蘭德說話便將頭往後轉。到了阿林索斯,就因為脖子酸痛不得不停止。
莎蘭德望著窗外的景緻。在她心裡法斯特並不存在。
泰勒波利安說得對,她就是個白痴智障。法斯特暗想。到了斯德哥爾摩,非想辦法改變你的態度不可。
他不時偷瞄莎蘭德,試圖對自己拚命追捕了這麼久的女人作出一點評價。第一眼看到骨瘦如柴的她,就連法斯特也不禁存疑,她才多重啊?但他提醒自己,她是個同性戀,所以不算真正的女人。
不過關於撒旦教的說法可能是誇大其詞,她看起來不像。
有諷刺意味的是他很想以她最初涉嫌的三起命案的名義逮捕她,但事實省去了他的調查。即便是瘦巴巴的女孩也能玩弄武器。結果她被捕的原因卻是傷害了硫磺湖摩托車俱樂部的老大,她毫無疑問是有罪的。她肯定會試圖反駁,但他們有相關的鑒定證據。
費格勞拉在下午一點叫醒布隆維斯特。她一直坐在陽台上,終於看完那本關於古代上帝的書,同時一邊聽著卧室傳來的布隆維斯特的鼾聲。好平靜。走進去看他時,她忽然驚覺這麼多年來從未有一個男人如此吸引她。
這種感覺令人很愉快也不安。他就在眼前,但他不是她生命中的安定元素。
他們一起到梅拉斯特蘭北路喝咖啡,之後她又帶他回家,整個下午都待在床上。他在七點鐘離去。他親完她的臉頰離開后,她一度覺得悵然若失。
星期日晚上八點,蘇珊敲了愛莉卡家的門。既然貝克曼已經回家,她便無須在那裡過夜,此刻來訪與工作無關。她在愛莉卡家的這段時間,兩人已經習慣於在廚房裡長談。她發現自己很喜歡愛莉卡,也察覺到她是個深感絕望卻巧妙地隱藏自己真實性情的女人。她上班時表面上若無其事,其實內心非常緊張不安。
蘇珊懷疑她的焦慮不只因為毒筆,不過愛莉卡的生活與問題與她毫無干係。這只是個友善的拜訪。她來只是為了看看愛莉卡,確認一切沒事。他們夫妻倆臉色凝重地坐在廚房,好像整個星期天都在試圖解決一兩個重大問題。
貝克曼煮了咖啡。蘇珊才來不到幾分鐘,愛莉卡的手機就響了。
這一天,愛莉卡始終帶著厄運即將來臨的感覺接每通電話。
「愛莉卡。」她說。
「嗨,小莉。」
布隆維斯特,該死,我還沒告訴他博舍的數據不見了。
「嗨,麥可。」
「莎蘭德今天被帶到哥德堡看守所,等著明天移送斯德哥爾摩。」
「喔。」
「她有個……有個信息要給你。」
「是嗎?」
「好像什麼暗號一樣。」
「她說什麼?」
「她說:『彼得·弗德列森是毒筆。』」
愛莉卡腦中一時千頭萬緒,靜靜坐了十秒鐘。不可能。弗德列森不像那種人。一定是莎蘭德搞錯了。
「就這樣嗎?」
「就這樣。你知道她在說什麼嗎?」
「知道。」
「小莉……你和那個女孩在搞什麼?她還打電話要你轉告我關於泰勒波利安和……」
「謝了,麥可。我們晚點再聊。」
她關掉手機,以不敢置信的驚訝神色看著蘇珊。
「說吧。」蘇珊說。
蘇珊有點猶豫不決。愛莉卡被告知那些惡意信件是她的副主編寄的,她說個沒完。接著蘇珊問她怎麼會知道弗德列森是那個跟蹤狂,愛莉卡卻又沉默不語。蘇珊觀察她的眼神,發覺她的態度有些改變。她在轉眼間變得束手無策。
「我不能告訴你……」
「什麼叫你不能告訴我?」
「蘇珊,我就是知道事情是弗德列森做的,但我不能告訴你消息從何而來。我該怎麼辦?」
「如果要我幫你,你就得告訴我。」
「我……不行,你不懂。」
愛莉卡起身站到廚房窗邊,背對著蘇珊。最後轉過身來。
「我要去他家。」
「你絕不能做這種事。你哪兒也不能去,尤其是一個顯然恨你入骨的人的家。」
愛莉卡顯得心煩意亂。
「坐下來,告訴我發生什麼事。剛才是布隆維斯特打給你的,對吧?」
愛莉卡點頭。
「我……我今天請一個黑客過濾員工的家庭電腦。」
「啊哈,你這麼做很可能犯了重大的電腦罪行。你不想告訴我那個黑客是誰嗎?」
「我答應過不告訴任何人……這還牽連到其他人。跟麥可目前的工作有關。」
「布隆維斯特知道電子郵件和這裡被人闖入的事嗎?」
「不知道,他只是傳達信息。」
蘇珊頭一偏,腦子裡忽然出現一串聯想。
愛莉卡。布隆維斯特。《千禧年》。惡警闖入布隆維斯特的公寓裝竊聽器。我監視那群監視者。布隆維斯特瘋狂地寫一篇有關莎蘭德的報道。
莎蘭德是個電腦怪傑,這在米爾頓安保公司內部眾所周知。沒有人知道她從何處學到這些技術,蘇珊也從未聽說過莎蘭德可能是黑客的傳聞。不過阿曼斯基有一次說過,莎蘭德進行私調時交出了十分不可思議的報告。黑客……
但莎蘭德正在哥德堡的病房受看管。
太荒謬了!
「你現在說的是莎蘭德嗎?」蘇珊問道。
愛莉卡的表情像觸電似的。
「我不能討論消息的來處。一個字也不能說。」
蘇珊放聲大笑。
是莎蘭德沒錯。愛莉卡的反應再清楚不過。她完全失去了平衡。
可是不可能呀!
莎蘭德受到看管,卻還是找出了毒筆的身份。太瘋狂了!
蘇珊絞盡腦汁思考。
她不明白莎蘭德事件的來龍去脈。當初她在米爾頓工作時,她們大概見過五次面,卻一次也未曾交談過。在她眼中,莎蘭德是個陰沉、不善交際的人,外表的保護層厚得有如犀牛皮。她聽說是阿曼斯基親自僱用莎蘭德,她很敬重阿曼斯基,相信他對這個陰沉的女孩展現無比耐心,必然有他的原因。
毒筆是弗德列森。
她說的是真的嗎?她有什麼證據?
接下來蘇珊花了很長時間詢問愛莉卡對弗德列森了解多少、他在《瑞典摩根郵報》扮演什麼角色,以及他們之間的關係如何。得到的答案毫無幫助。
愛莉卡搖擺不定到了沮喪的地步。她一會兒堅決要開車到弗德列森的住處找他對質,一會兒又不肯相信這是真的。最後蘇珊說服她絕不能一時意氣用事衝到弗德列森家去當面指控他——萬一他是清白的,她可就糗大了。
因此蘇珊答應替她去調查,但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因為根本不知道從何著手。
她開車來到菲斯克賽特拉,將她的菲亞特儘可能停在離弗德列森住的大樓最近的地方。她把車上鎖后,四下張望一番,不太知道該做什麼,但她心想無論如何還是得去敲他的門,讓他回答一些問題。她非常清楚這份工作早已超出米爾頓限定的範圍,也知道阿曼斯基一旦發現定會勃然大怒。
這計劃不好,但還沒來得及付諸行動就流產了。她剛進人中庭,正要走向弗德列森住的那棟,門就開了。蘇珊立刻認出是他,先前研究愛莉卡電腦上的人事數據時看過他的照片。她仍繼續往前走,與他擦肩而過。他往車庫的方向走去。這時快十一點了,弗德列森還打算出門。蘇珊轉身奔回自己的車上。
愛莉卡掛斷後,布隆維斯特呆望手機良久,思忖著究竟怎麼回事。他喪氣地看著莎蘭德的電腦,此時她已經被送到哥德堡的看守所,沒機會再問她任何問題。
他打開愛立信T10,撥給安耶瑞的吉第。
「你好,我是布隆維斯特。」
「你好。」吉第應道。
「只是想告訴你先前拜託你的工作可以停止了。」
吉第早已料到布隆維斯特會來電,因為莎蘭德已經出院。
「我明白。」他說。
「你可以依照約定留下那隻手機,至於尾款這個星期會匯給你。」
「謝謝。」
「是我應該謝謝你的幫忙。」
布隆維斯特啟動他的筆記本電腦,過去二十四小時發生的事意味著原稿中有極大部分需要修改,甚至很可能要加入一個全新的章節。
他嘆了口氣,開始工作。
十一點十五分,弗德列森將車停在距離愛莉卡家三條街外。蘇珊已經猜到他的目的地,因此不再緊盯著他不放。他將車停妥整整兩分鐘后,她才開車經過。車上已經沒人。她駛過愛莉卡家后又開了一小段路,把車停在視線以外的地方。此時她手心開始冒汗。
她掀開CatchDry無煙煙草罐的蓋子,往上唇內側塞了小小一撮。
隨後她打開車門,環顧四周。當她看出弗德列森要到索茨霍巴根時,就知道莎蘭德的情報沒錯。他這麼一趟路過來,顯然不是為了好玩。麻煩正在醞釀中。但她無所謂,只要能當場將他逮個正著就好。
她從車門邊的置物袋裡拿起伸縮警棍,在手裡掂了掂,接著按下手把上的按鈕,立刻彈出一條很粗的彈性鋼纜。她咬了咬牙。
這正是她離開索德馬爾姆警局的原因。
當時哈革斯坦有個女人三天內打了三次電話報警,尖叫著說丈夫毆打她希望求援,而前兩次,警察趕到時情況都已經解決。但到了第三次巡邏車開到女人的家時,蘇珊已經氣瘋了。
他們將她丈夫押在樓梯間,另外訊問那名婦女。不,她不想報警。不,這全都是誤會。不,他很好……其實都是她的錯。是她激怒了他……
而那個王八蛋就一直站在那裡獰笑,雙眼直視著蘇珊。
她也說不出為什麼這麼做。總之內心裡忽然有個東西爆發了,她拿出警棍,往男人的臉揮打過去。第一下不夠力,只讓他嘴唇腫起、雙腳跪地。接下來的十秒鐘內,直到同事們抓住她,半拖半抱地將她拉到外面之前,她手中的警棍如雨點般落在他的背部、后腰部、臀部和肩膀。
她始終沒有被提起控訴,但就在當天晚上她遞出辭呈,回家哭了一個星期。後來心情平復下來之後,她去見阿曼斯基,解釋自己的行為與離開警界的原因,說她要找工作。阿曼斯基心存疑慮,只說需要一點時間想想。等了六個星期她都已經絕望了,才接到他來電錶示願意試用她。
蘇珊皺起眉頭,將警棍插進后腰的皮帶里。她檢查了一下,梅西噴霧器放在右邊口袋,布鞋鞋帶也綁緊了,這才往回走到愛莉卡家,溜進庭院。
她知道屋外尚未安裝移動偵測器,因此沿著宅院邊緣的樹籬,悄然無聲地通過草坪。她看不見他。繞過屋子站定后,才在貝克曼工作室附近的暗處發現他的身影。
他絕對想不到自己再回這兒來有多愚蠢。
他半蹲下身子,試圖從客廳隔壁房間的窗帘縫往裡偷窺。接著他移往門廊,透過大落地窗拉起的窗帘隙縫往裡面瞧。
蘇珊登時微微一笑。
她穿過草坪來到屋子的角落,而他仍背對著她。她蹲在山形牆盡頭的醋栗灌木叢後面,等候著。她可以從枝葉間看見他。從弗德列森所在的位置,可以俯視門廳並看到一部分廚房。他似乎發現什麼有趣的事,看了十分鐘才又開始移動。這回他往蘇珊這邊靠近。
當他繞過屋角經過她身邊時,她站起身來低聲說道:
「你好啊,弗德列森。」
他猛地站定,轉過身來。
她看見他的雙眼在黑暗中閃閃發光。雖然看不見他的表情,卻聽得出他屏住氣息,也感覺得到他的驚恐。
「解決的方法可以很簡單也可以很複雜,」她說:「我們現在走到你的車子那邊……」
他忽然轉身想逃跑。
蘇珊舉起警棍,重重地、毫不留情地朝他左邊膝蓋打下去。
他哀嚎一聲倒地。
她再次舉起警棍,但及時制止了自己。她似乎可以感覺到阿曼斯基的雙眼正在背後盯著她看。
她彎下身,將他翻身壓在地上,一邊膝蓋跪在他的后腰處,抓起他的右手扭到背後,銬上手銬。他很虛弱,並未加以反抗。
愛莉卡關掉客廳的燈,跛著上樓。現在已不需要拐杖,只不過稍一用力,腳底還是會痛。貝克曼熄了廚房的燈,也跟著妻子上樓。他從未見她如此不快樂。無論他說什麼都安撫不了她,也減輕不了她內心的焦慮。
她脫衣上床后,背轉向丈夫。
「不是你的錯,貝克曼。」她聽見丈夫往她身旁靠攏時說道。
「你人不舒服,」他說:「我要你待在家裡休息幾天。」
他伸手摟住她的肩膀,她雖沒有推開,卻也毫無反應。他低下頭小心地親吻她的脖子,摟抱她。
「不管你說什麼或做什麼都無法讓情況好轉。我知道我需要休息。我覺得自己好像搭上一輛特快車后,才發現上錯車了。」
「我們可以出海幾天,遠離這一切。」
「不行,我不能遠離這一切。」
她轉頭看著他說:「現在我最不能做的事就是逃避,我得先解決事情,然後才能走。」
「好吧。」貝克曼說:「我好像沒幫上什麼忙。」
她無力地笑笑。「是啊,你是沒有。不過謝謝你在旁邊陪我,我愛你愛瘋了,你知道的。」
他喃喃不知說了什麼。
「我就是不敢相信會是弗德列森。」愛莉卡說:「他從來沒讓我感受到一丁點的敵意。」
蘇珊正盤算著該不該去按愛莉卡家門鈴時,看見一樓的燈熄了。她低頭看著弗德列森,他一聲不吭,也沒有動彈。她思索良久才下定決心。
她彎身抓住手銬,拉他站起來,然後將他押靠在牆上。
「你能自己站好嗎?」她問道。
他沒有搭腔。
「好,我們就挑簡單的方式。你要是稍微掙扎一下,右腳就會遭受同樣待遇。要是再掙扎,我就打斷你的手臂。明白嗎?」
她聽見他粗重的呼吸聲。出於恐懼嗎?
她一路推著他走到街上停車處,見他跛得厲害,不得不扶他一把。剛來到車旁,便遇見一個出外遛狗的男人。那人停下來看著上了手銬的弗德列森。
「警察辦案。」蘇珊口氣堅定地說:「回家去。」男人隨即轉身往回走。
她讓弗德列森坐在後座,由她開車回到他菲斯克賽特拉的家。時間是十二點半,走進大樓時一個人也沒看見。蘇珊搜出他的鑰匙,隨他爬上五樓。
「你不能進我家。」弗德列森說。
這是他被上手銬后說的第一句話。她開了公寓的門,推他進屋。
「你沒有權利這麼做,你得申請搜查令……」
「我不是警察。」她壓低聲音說。
他不禁狐疑地瞪著她。
她拉住他的襯衫,把他拖進客廳,推他坐到沙發上。這間兩房公寓維持得很整潔,卧室在客廳左側,廚房在門廳對面,客廳旁邊有一個小工作室。
她往工作室里探頭,大大鬆了口氣。證據確鑿。第一眼就看到愛莉卡相簿里的照片散布在電腦旁邊的桌上,他還將三十來張照片釘在電腦背後的牆上,她看著這片展示成果大為吃驚。愛莉卡是個漂亮的女人,而她的性生活甚至比蘇珊的還更活躍。
她聽見弗德列森在動,便回到客廳,又打了他的下背部一下,然後拖他進工作室,讓他坐在地板上。
「你乖乖待在這裡。」她說。
她進入廚房,找到昆薩姆超市的紙袋。接著將照片一一取下,並找到被掏空的相簿和愛莉卡的日記本。
「錄像帶呢?」她問道。
弗德列森沒有回答。蘇珊便到客廳打開電視,錄像機裡面有一卷帶子,但她花了好一會兒才找到看錄像帶的頻道,然後進行檢視。她取出錄像帶后,四處翻找了一下,確認沒有拷貝帶。
她找到愛莉卡青春期的情書和博舍的文件夾后,注意力轉移到弗德列森的電腦。他的個人電腦連著一部全友掃描機,一掀起蓋子便看見愛莉卡在某個極端夜總會派對上拍的照片,根據牆上掛的旗幟,那是一九八六年的新年除夕。
她啟動電腦,發現需要輸入密碼。
「密碼是什麼?」她問道。
弗德列森硬是不肯開口回答。
蘇珊忽然感到無比冷靜。她知道嚴格說來,今晚自己已經犯了一樁又一樁的罪行,包括非法拘禁,甚至於綁架。但她不在乎,反而覺得幾近狂喜。
片刻后她聳聳肩,從口袋掏出瑞士軍刀,拔掉所有電腦線,把電腦轉過來,用螺絲起子打開背面。拆解電腦移除硬碟,花了她十五分鐘的時間。
她拿走一切,但為了安全起見,還是又仔仔細細搜查書桌抽屜、一堆堆文件和書架。她無意間瞥見窗台上擺了一本老舊的畢業紀念冊,是尤爾霍姆高中一九七八年的紀念冊。愛莉卡不就是出身尤爾霍姆的上流社會嗎?她翻開紀念冊,開始瀏覽當年的畢業生。
她找到了愛莉卡,十八歲,戴著學生帽,還露出酒窩笑得燦爛。身上穿著薄薄的白棉洋裝,手裡捧著一束花。看起來就是個典型的天真無邪、成績優異的高中生。
蘇珊差點就忽略了兩者的關聯,不過就在下一頁,若非有文字說明,她無論如何也認不出他來。彼得·弗德列森。他和愛莉卡不同班。蘇珊端詳照片中這個戴著學生帽、表情嚴肅地看著鏡頭的瘦弱男孩。
她的眼神恰巧與弗德列森交會。
「那時候她就已經是個婊子。」
「真有趣。」蘇珊說。
「她和學校里每個男生都上過床。」
「我很懷疑。」
「她是個下賤的……」
「別說出來。究竟發生什麼事?她不讓你脫她的褲子?」
「她簡直把我當空氣,還嘲笑我。剛進《瑞典摩根郵報》的時候,她甚至不認得我。」
「好啦,」蘇珊厭煩地說:「我敢說你的童年過得很悲慘。我們好好來談一談如何?」
「你想怎麼樣?」
「我不是警察。」蘇珊說:「而是專門對付你這種人的人。」
她暫時打住,讓他自己去聯想。
「我要知道你有沒有把她的照片放到網路上去。」
他搖搖頭。
「是真的嗎?」
他點點頭。
「愛莉卡會自己決定是針對你的騷擾、恐嚇、破壞與入侵提出控訴,還是私下和解。」
他沒有說話。
「如果她決定不理會你——我想你這種人也不值得理會——那麼我會盯著你。」
她說著舉起警棍。
「要是你再敢靠近她家一次,或發電子郵件給她又或是騷擾她,我就會回來,把你痛打到連你母親都認不得你。我說得夠清楚吧?」
他還是不作聲。
「所以你有機會左右這件事的結局。有興趣聽嗎?」
他緩緩點了點頭。
「那麼我會建議愛莉卡小姐放你一馬,但你別想再回來上班。也就是說從此刻起,你被炒魷魚了。」
他點點頭。
「你要從她的生活中消失,搬離斯德哥爾摩。我不屑於管你怎麼過日子或要上哪去,可以去哥德堡或馬爾默找工作,可以再請病假,隨便什麼都好。總之別再騷擾愛莉卡。說定了嗎?」
弗德列森開始啜泣。
「我並不想傷害她,」他說:「我只是……」
「你只是想讓她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你的確成功了。你到底答不答應?」
他點點頭。
她俯身將他轉過來壓趴在地上,然後解開他的手銬。她拿起裝著愛莉卡生活點滴的昆薩姆超市的紙袋離去,留下他倒卧在地板上。
蘇珊離開弗德列森的公寓時已是星期一凌晨兩點半。她考慮將事情擱到第二天,後來又想到萬一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她一定想馬上知道。何況,她的車還停在鹽湖灘。於是她叫了計程車。
她都還沒按門鈴,貝克曼就開門了。他穿著牛仔褲,看起來不像剛下床。
「愛莉卡還醒著嗎?」蘇珊問道。
他點點頭。
「又發生什麼事了嗎?」換他問道。
她只是面露微笑。
「進來吧,我們還在廚房裡聊天。」
他們一起進屋。
「嗨,愛莉卡。」蘇珊招呼道:「你得學著偶爾睡一下。」
「怎麼了?」
蘇珊遞出昆薩姆超市的紙袋。
「弗德列森答應從現在起不再找你麻煩。天曉得能不能信任他,不過如果他遵守承諾,就不必辛辛苦苦地到警局做筆錄還要上法院。由你決定。」
「這麼說真的是他?」
蘇珊點頭回應。貝克曼倒了咖啡,但她不想喝,過去幾天她實在喝了太多咖啡。她坐下來告訴他們這天晚上屋外發生了什麼事。
愛莉卡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上樓去,回來的時候拿著她的畢業紀念冊。她盯著弗德列森的臉看了許久。
「我記得他。」她終於說道:「可是我不知道他們是同一人。如果不是這裡寫了,我根本不記得他的名字。」
「發生了什麼事?」蘇珊問道。
「沒有,什麼事也沒發生。他是一個安靜又無趣到極點的別班男生,我想我們應該修過同一堂課。沒記錯的話,是法文課。」
「他說你好像把他當空氣。」
「也許吧,我並不認識他,他不是我們圈子的人。」
「我知道小圈圈是怎麼回事。你有沒有欺凌他之類的?」
「沒有……當然沒有。我最恨欺凌了。我們在校園發起拒絕欺凌運動,我還是學生會會長。我記得他從來沒跟我說過話。」
「好。」蘇珊說:「不過他顯然記恨於你。他曾經因為壓力和過度勞累,請過兩次很長的病假,或許也有其他我們不知道的原因。」
她起身套上皮夾克。
「我扒了他的硬碟。嚴格說來這是贓物,所以不應該留給你們。你不必擔心,我一回家就會把它銷毀。」
「等等,蘇珊。我該怎麼謝你?」
「嗯,阿曼斯基的雷霆往我頭上劈的時候,替我說說話就行了。」
愛莉卡擔憂地望著她。
「你會因此惹上麻煩嗎?」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我們能不能付錢給你……」
「不用。不過阿曼斯基會把今晚記到賬上。但願他會,這樣就表示他認同我的作為,也比較可能不會炒我魷魚。」
「我一定會讓他寄賬單來。」
愛莉卡站起來給了蘇珊一個長長的擁抱。
「謝謝,蘇珊。只要你需要朋友,我都會在。如果有什麼我能幫得上忙的……」
「謝啦。那些照片別亂放。說到這個,米爾頓可以幫你安裝一個質量好得多的保險箱。」
愛莉卡微笑著目送貝克曼陪蘇珊走回她的停車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