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六月六日星期一
愛莉卡在星期一早上六點醒來,才睡了不到一小時,卻覺得精神異常飽滿,應該是某種身體反應吧。幾個月來,她第一次穿上慢跑裝,以劇烈而快速的衝刺奔向汽船碼頭。但跑了大約百來米,腳跟便疼得受不了,只得放慢速度,較輕鬆地慢跑。每跑一步便享受著腳上的刺痛感。
她彷彿重生了。就好像死神來到她門前,卻在最後一刻改變心意,繼續往前到下一戶去。她至今仍不敢相信自己有多幸運,弗德列森已經拿到照片四天,竟沒有採取任何動作。他做了掃描就表示有所計劃,只是尚未付諸行動罷了。
她決定今年要送蘇珊一個非常昂貴的聖誕禮物。她會想個很特別的東西。
她沒吵醒丈夫,七點半便開車到諾杜爾上班。她把車停進車庫,搭電梯上編輯室,進入玻璃籠內坐定后,第一件事就是打電話請維修部派人過來。
「弗德列森離職了,不會再回來。」她說:「請派人拿箱子過來收拾他的個人物品,今天早上送到他家去。」
她往編輯台望去,霍姆剛剛進來,正好與她四目交會,便點了點頭致意。
她也點了一下。
霍姆是個故意找碴的混蛋,但經過幾個星期前的口角之後,他已經不再惹麻煩。如果他繼續保持同樣的正面態度,或許能保住新聞主編的位子。或許。
她應該可以扭轉局勢,她覺得。
八點四十五分,她看見博舍走出電梯后隨即消失在通往樓上辦公室的內部樓梯間。今天一定要跟他談。
她倒了咖啡,寫了一會兒上午的備忘錄。看來今天版面有點冷清,唯一有趣的是一則通訊社報道,大意是莎蘭德已在前一天被移送斯德哥爾摩看守所。她許可後轉寄給霍姆。
八點五十九分,博舍來電。
「愛莉卡,現在馬上到我辦公室來。」說完就掛斷了。
愛莉卡看見他坐在辦公桌前,臉色慘白。他站起來,拿起一疊厚厚的紙往桌上摔。
「這是什麼玩意?」他吼道。
愛莉卡的心往下一沉。她只瞄了一眼封面,就知道博舍今天早上收到什麼樣的郵件。
弗德列森沒能來得及對她的照片動手腳,卻寄出了柯特茲的文章與對博舍作的調查。
她強自鎮定地坐到他對面。
「那是一個叫亨利·柯特茲的記者寫的文章。《千禧年》原本打算在上星期刊登。」
博舍露出絕望的神情。
「你竟敢這麼對我?我把你帶進《瑞典摩根郵報》,而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挖我的黑幕。你是哪種媒體婊子?」
愛莉卡眯起眼睛,臉上罩了一層霜。她受夠了「婊子」這個字眼。
「你真以為會有人在乎嗎?你以為用這一文不值的東西就能扳倒我?你又為什麼要匿名寄來給我?」
「事情不是這樣的,博舍。」
「那就告訴我是怎麼樣。」
「匿名寄那篇文章給你的人是弗德列森,他昨天已經被解僱了。」
「你在胡說些什麼?」
「說來話長。總之我拿到這篇稿子已經兩個多星期,一直在想該如何向你提起。」
「這是你在背後策劃的?」
「不,不是我。完全是柯特茲個人作的調查、寫的文章。我毫不知情。」
「你以為我會相信?」
「《千禧年》的老同事們一發現報道涉及你,布隆維斯特就先壓了下來。他打電話來又給我一份副本,純粹是考慮到我的立場。後來文章從我這兒被偷,結果送到你這兒來了。《千禧年》希望在他們出刊之前,讓我有機會找你談談。他們打算刊在八月號。」
「我這輩子從來沒見過比你更厚顏無恥的媒體婊子,實在叫人難以置信。」
「既然你看過報道,應該也考慮過背後所作的調查。柯特茲的鐵證如山,這你也知道。」
「這又是什麼意思?」
「如果《千禧年》刊出報道時你還在這裡,那會傷害到報社。我自己擔心得要命,一直想找個解決方法……但找不到。」
「什麼意思?」
「你必須走。」
「笑話,我沒有做任何非法的事。」
「博舍,你難道不明白此事被揭發的後果?我不希望非要召開董事會不可,這樣太尷尬了。」
「你什麼都不必召開,你在《瑞典摩根郵報》玩完了。」
「錯了,只有董事會能開除我。也許你可以召開一個臨時董事會,我建議最好是今天下午。」
博舍繞過桌子,把臉貼近愛莉卡,她甚至能感覺到他的氣息。
「愛莉卡,你只有一個存活的機會。你得去找你在《千禧年》那些該死的同事,叫他們抽掉這篇報道。如果你處理得好,我也許能忘記你先前做過的事。」
愛莉卡嘆了口氣。
「博舍,你不明白這件事有多嚴重。《千禧年》要刊什麼,我一點影響力也沒有。不管我怎麼說,這篇文章都刊定了。我唯一在乎的是《瑞典摩根郵報》會遭受什麼影響,所以你非辭職不可。」
博舍雙手按住椅背。
「愛莉卡,如果你的《千禧年》夥伴們知道這篇胡說八道的東西一泄漏出去,你就得馬上捲鋪蓋走路,他們可能會改變心意。」
他挺起腰桿。
「我今天要到北雪平開會。」他憤怒又傲慢地看著她說道:「就是斯維亞建築。」
「明白了。」
「等我明天回來,你要來向我報告事情已經解決。懂了嗎?」
他穿上外套,愛莉卡則半眯起眼睛看著他。
「到時候或許你還能待下來,現在滾出我的辦公室。」
她回到玻璃籠,靜坐了二十分鐘,然後拿起電話請霍姆進辦公室一趟。這回他不到一分鐘就來了。
「坐。」
霍姆揚起一邊眉毛,坐了下來。
「這次我又做錯什麼了?」他語帶諷刺地問。
「霍姆,今天是我在報社最後一天,我從現在這一刻起辭職。午餐時間,我會找副董事長、也會儘力找到各個董事來開會。」
他掩不住滿臉震驚地瞪著她。
「我會建議由你擔任總編輯。」
「什麼?」
「你可以嗎?」
霍姆往椅背一靠,看著她。
「我從來就不想當總編輯。」他說。
「我知道,但以你的強悍足以勝任。而且你為了刊載一篇好的報道,會排除萬難。要是你能有多一點常識就好了。」
「發生了什麼事?」
「我和你的作風不同,我們老是為了報道的角度爭論不休,從來沒有共識。」
「沒錯。」他說:「永遠也不會有。不過也可能是我的作風古板。」
「我不知道用古板來形容恰不恰當,你是個非常優秀的報人,偏偏行為舉止像個混蛋,根本不必要這樣。不過我們最不合的一點,就是你說新聞編輯進行新聞評估時,絕不能受私人因素影響。」
愛莉卡忽然對霍姆狡黠一笑,隨後打開手提袋,拿出博舍那篇報道的原稿。
「我們就來測試你評估新聞的能力吧。我這裡有一篇《千禧年》記者寫的報道。早上我在想我們應該把它當成今天的頭條。」她將活頁夾丟到霍姆的腿上。「你是新聞主編,我很想聽聽你的評估是否和我一樣。」
霍姆打開活頁夾讀了起來。光是開頭便已經讓他睜大雙眼,他直起身子凝視著愛莉卡,隨即又垂下眼睛將整篇文章看完。最後他又研究了參考資料十分鐘,才緩緩將活頁夾放到一旁。
「這將會引起天大的騷動。」
「我知道,所以我才要離開。《千禧年》原本打算在六月號刊登,但被布隆維斯特壓下了。他把文章拿給我,要我在他們刊登前找博舍談一談。」
「結果呢?」
「博捨命令我把消息壓下來。」
「原來如此。所以你為了泄恨,才打算刊在我們報上?」
「不是為了泄恨,不是。我們別無他法。如果《瑞典摩根郵報》做了報道,就有機會在這場混戰中全身而退。博舍除了離開別無選擇,但這也代表我不能繼續留下來。」
霍姆沉默了兩分鐘。
「該死,愛莉卡……沒想到你這麼強硬。我從沒想到自己會說這種話,不過如果你的皮這麼厚,我真的很遺憾你不能留下。」
「你可以阻止刊登,但如果你和我都OK……你想你會刊嗎?」
「當然要刊了,反正消息遲早會曝光。」
「對極了。」
霍姆起身後,有點遲疑地站在桌旁。
「去工作吧。」愛莉卡說。
霍姆離開后,她等了五分鐘才拿起電話撥給瑪琳。
「你好,瑪琳,柯特茲在嗎?」
「在,在他座位上。」
「你能不能把他叫進你的辦公室,然後打開擴音器?我們得開個會。」
柯特茲不到十五秒就到了。
「怎麼了?」
「柯特茲,我今天做了一件不道德的事。」
「是嗎?」
「我把你關於維塔瓦拉的報道拿給我們報社的新聞主編了。」
「什麼?」
「我要讓新聞明天上報,撰稿人是你,當然也會付錢給你。事實上,價碼由你來開。」
「愛莉卡……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簡述了過去幾個星期發生的事,以及自己如何差點毀在弗德列森手上。
「我的老天!」柯特茲驚呼。
「我知道這是你的報道,柯特茲。但我也沒有其他辦法。你能同意嗎?」
柯特茲緘默了好一會兒。
「謝謝你來問我。」他說:「用我的名字刊登報道沒關係,我是說如果瑪琳不介意的話。」
「我無所謂。」瑪琳說。
「謝謝你們了。」愛莉卡說:「麻煩你們告訴麥可好嗎?我想他應該還沒來。」
「我會跟麥可談。」瑪琳說:「不過愛莉卡,這是不是表示你從今天起失業了?」
愛莉卡笑著說:「今年剩下的時間我打算好好休個假。相信我,在《瑞典摩根郵報》待幾個星期就夠了。」
「我覺得你還不能想放假的事。」瑪琳說。
「為什麼?」
「你今天下午能不能過來一趟?」
「做什麼?」
「我需要人幫忙。如果你想再回來當總編輯,可以從明天早上開始。」
「瑪琳,總編輯是你,沒有其他可能性。」
「那麼你就來當編輯秘書。」瑪琳笑著回答。
「你是說真的?」
「愛莉卡啊,我實在想死你了。我之所以來這裡上班就是為了有機會和你共事,結果你卻跑到其他地方去了。」
愛莉卡安靜了一分鐘。她沒想到還能重回《千禧年》。
「你們真的歡迎我嗎?」她猶豫地問。
「你說呢?我想我們可以先來個盛大慶祝會,由我親自籌備。而且你回來得正是時候,我們剛好要出版……你知道的。」
愛莉卡看看桌上的時鐘,十點五十五分,短短几小時內,她的整個世界顛覆了。她突然領悟到自己有多渴望再次爬上《千禧年》辦公室的階梯。
「接下來幾小時,我這裡還有事要處理。我四點左右過去好嗎?」
蘇珊直視著阿曼斯基,一五一十說出前一晚發生的事。唯一只隱瞞一點,就是她直覺弗德列森家的電腦遭入侵可能和莎蘭德有關。她保守這個秘密有兩個原因。第一,她覺得太匪夷所思。第二,她知道阿曼斯基已經和布隆維斯特一頭栽進莎蘭德事件當中。
阿曼斯基專註地聽著。蘇珊說完后,他才說:「貝克曼一小時前打過電話。」
「哦?」
「他和愛莉卡過幾天會來簽約。他說要謝謝我們米爾頓為他們所做的,尤其更要感謝你。」
「明白,能讓客戶滿意真好。」
「他還想訂一個家用保險箱。我們會在周末以前去安裝,並完成整個警報系統。」
「那很好。」
「他說要我們把你這個周末的費用賬單寄過去,那賬單的金額會很可觀。」阿曼斯基嘆氣道:「蘇珊,弗德列森可以到警局去指控你一堆罪名,這你知道吧?」
她點頭不語。
「沒錯,他自己到頭來也會三兩下就入獄,但他也許覺得值得。」
「我很懷疑他有膽子去報警。」
「也許你想得沒錯,但你的作為已經遠遠超出我的指示。」
「我知道。」
「那麼你覺得我應該有什麼反應?」
「這得由你決定。」
「那你覺得我會有什麼反應?」
「我怎麼想不重要。你還是可以開除我。」
「很難,我可承擔不起失去你這麼優秀的專業人員。」
「謝謝。」
「不過你要是再犯一次,我會非常生氣。」
蘇珊點點頭。
「你怎麼處理那個硬碟?」
「毀掉了,今天早上用老虎鉗把它夾碎了。」
「那麼就把這一切都忘了吧。」
愛莉卡利用上午剩餘的時間打電話給《瑞典摩根郵報》的董事們。副董事長人在瓦克斯霍姆附近的避暑度假屋,她好不容易說服他儘快開車進市區。午餐時間,只有少數幾人湊合著開董事會,愛莉卡一開始便解釋自己如何取得柯特茲的活頁夾,以及已經產生的後果。
她說完后,一如她所預期的,有人提議找找其他的解決方案。愛莉卡告訴他們《瑞典摩根郵報》將在翌日刊載這篇報道,也告訴他們說這是她最後一天上班,而且她心意已決。
她請董事們批准兩項決定,並載入會議記錄。一是要求博舍即刻讓出董事長之位,一是指定霍姆擔任總編輯。接著她告退出來,讓董事們自行商討。
兩點時,她到人事部請他們擬出一份合約,然後去找文化版主編史特蘭倫德與記者伊娃。
「據我觀察,你認為伊娃是個很有能力的記者。」
「的確。」史特蘭倫德說。
「過去兩年申請預算時,你都要求至少要增加兩名員工。」
「是的。」
「伊娃,因為你日前收到那種郵件,如果我僱用你當全職,可能會有難聽的謠言。不過你還有興趣嗎?」
「當然有。」
「那麼我在報社所做的最後一件事就是跟你簽這份聘用合約。」
「最後一件事?」
「這事說來話長。我今天要離職了,能不能拜託你們兩個先暫時保密一個小時左右?」
「這是……」
「很快就會有備忘錄出來。」
愛莉卡在合約上簽名后,推給了桌子對面的伊娃。
「祝你好運。」她微笑著說。
「星期六和埃克斯壯開會的人當中年紀較大那個叫喬治·紐斯壯,是一名警司。」費格勞拉說著將茉迪用手機偷拍下的照片放到艾柯林特桌上。
「警司。」艾柯林特喃喃說道。
「史蒂芬昨晚確認了他的身份。他去了火炮路的公寓。」
「對他了解多少?」
「他是正規警察出身,一九八三年開始為國安局效力。一九九六年開始擔任調查員,有他自己的專責領域,除了內部管控還要查核國安局已經完成的案子。」
「好。」
「從星期六早上起,共有六個值得注意的人進去過。除了喬納斯和紐斯壯之外,裡面肯定還有柯林頓。今天早上他搭救護車去洗腎了。」
「另外三個是誰?」
「一個名叫奧多·哈爾貝,八十年代待過國安局,目前則屬於國防參謀單位,在替海軍與陸軍情報局做事。」
「了解。怎麼好像不令人驚訝呢?」
費格勞拉又放下一張照片。「這個人身份還沒確認。他去找哈爾貝吃午餐,今晚等他回家的時候,看能不能拍一張清楚點的照片。不過最有趣的是這個人。」她又往桌上放了一張照片。
「我認得他。」艾柯林特說。
「他叫瓦登榭。」
「沒錯。大約十五年前,他在反恐特遣隊,是坐辦公桌的。他曾經是我們『公司』大老闆的人選之一。我不知道他後來怎麼樣了。」
「他在一九九一年退休了。猜猜看,大約一小時前他在和誰吃午飯?」
她放下最後一張照片。
「秘書長申克和預算主任古斯塔夫·阿特波姆。我想二十四小時盯著這些人,我要確實知道他們見過誰。」
「這樣不實際。」艾柯林特說:「我能派用的人只有四個。」
艾柯林特邊沉思邊捏下唇。然後抬起頭看著費格勞拉。
「我們需要更多人手。」他說:「你可不可以偷偷聯絡包柏藍斯基,請他今天跟我一起吃晚飯?七點左右,如何?」
艾柯林特接著拿起電話,撥了一個已經背下的號碼。
「你好,阿曼斯基,我是艾柯林特。承蒙你那晚盛情款待,能不能讓我回請一頓?不,我非請不可。就約七點好嗎?」
莎蘭德在克魯努貝里看守所一間二乘四米大小的囚室中過夜。囚室設備十分簡單,但門上鎖之後沒幾分鐘她就睡著了。星期一一早醒來,她乖乖地依索格恩斯卡醫院理療師的囑咐做伸展運動。接著送來了早餐,然後她就坐在床鋪上發獃。
九點半,她被帶到走廊盡頭的審訊室。警衛是個短小、禿頭的老男人,圓圓的臉上戴著一副玳瑁框眼鏡,態度開朗有禮。
安妮卡熱情地跟她打招呼,她則對法斯特視而不見。這是她第一次與埃克斯壯檢察官見面,但接下來的半小時她只是坐在椅子上,定定地瞪著埃克斯壯頭部正上方牆面的某一點,一言不發、動也不動。
到了十點,埃克斯壯中斷這毫無結果的審訊,對於她絲毫沒有反應感到很氣惱。觀察了這個瘦弱得有如布偶的年輕女子之後,他頭一次有不確定感。她怎麼可能在史塔勒荷曼毆打藍汀和尼米南這兩個惡棍?即使他握有可靠的證據,法官真的會相信嗎?
莎蘭德吃了一頓簡單的午餐后,花了一小時在腦子裡默解方程式,焦點放在球面天文學領域,她兩年前看過一本相關書籍。
兩點半,她又被帶回審訊室,這回警衛是個年輕女子。莎蘭德坐在審訊室中的空椅子上,思考一個特別複雜的方程式。
十分鐘後門開了。
「你好啊,莉絲。」口氣很和善。是泰勒波利安。
他對她微笑,她卻全身血液凝結,原本在空氣中建構的方程式元素一個個跌落在地,她甚至聽到數字和數學符號蹦跳擦撞的聲音,彷彿是有形的實物。
泰勒波利安站著看了她一會兒,才與她隔桌面對面坐下。她仍繼續盯著牆上那一點。
片刻過後,他們倆四目交接。
「真遺憾你落到如此下場。」泰勒波利安說:「我會盡全力幫助你,希望我們能建立某種互信關係。」
莎蘭德從頭到腳地看他。亂七八糟的頭髮、鬍子、門牙中間的細縫、薄薄的嘴唇、全新的褐色夾克、領口敞開的襯衫。她聆聽著他那圓滑又和善得可怕的聲音。
「我也希望這次能比上次幫上更多忙。」
他往桌上放了一本小筆記本和筆。莎蘭德垂下眼睛看著那支筆,尖尖的銀色筆管。
風險評估。
她剋制住伸手奪筆的衝動。
她的視線移到他左手的小指上,看見一個不明顯的白色痕迹,那是她十五年前的齒痕,當時她死命地咬住他,差點把他的手指咬斷,靠著三名警衛合力才扳開她的嘴。
那時候我還是個尚未進入青春期、嚇壞的小女孩,現在我長大了,隨時可以殺了你。
她再次將目光定在牆上那一點,收拾起散落一地的數字與符號開始重組方程式。
泰勒波利安面無表情地打量著莎蘭德。他能成為國際知名心理醫生並非浪得虛名,而是確實有看穿情緒與心情的才能。他可以感覺到有個冷冷的陰影通過室內,照他的解讀,這是病人儘管外表沉著內心卻感到恐懼與羞恥的跡象。他認為自己的出現對她產生了影響,見她態度多年未變也很高興。她上法院是自找死路。
愛莉卡在《瑞典摩根郵報》所做的最後一件事就是寫一份備忘錄給所有員工。一開始,她情緒很激動,寫了滿滿兩頁解釋自己辭職的原因,其中包括對一些同事的觀感,但後來還是全部刪除,以較平靜的口氣從頭寫過。
她沒有提到弗德列森。若是提到他,所有的注意力都會轉移到他身上,性騷擾事件必定會造成轟動,而她離職的真正原因也會被掩蓋。
她說了兩個原因。主要的一個是她提議主管與股東應該降低薪水與分紅,卻遭到管理層強力阻撓。也就是說她才剛到報社上任就必須忍痛裁員,這不僅違反了她當初接下工作時公司給予她的承諾,也使得她為了壯大報社而打算作長期改變的強心全部付諸流水。
她提出的第二個理由是揭發博舍一事。她說他命令她掩蓋這則報道,這完全與她心目中的工作大相徑庭,因此她除了辭去總編輯一職別無他法。她最後說《瑞典摩根郵報》的危險處境不是出於人事問題,而是管理問題。
她重讀了一次備忘錄,訂正打字錯誤后,寄給報社內所有職員,同時寄了副本給《新聞報》以及商業雜誌《報人》。之後她收起筆記本電腦,走到霍姆的座位旁。
「再見了。」她說。
「再見,愛莉卡。和你工作真痛苦。」
他們交換了一個微笑。
「最後一件事。」她說。
「說吧。」
「約翰奈斯一直在替我跑一條新聞。」
「對,而且誰也不知道他在搞什麼。」
「給他一點後盾。他已經查到不少東西,我會和他保持聯絡,讓他做完這個工作吧。我保證結果會讓你很滿意。」
他似乎有點警覺。但後來還是點了頭。
他們沒有握手。她把卡片鎖放在他桌上,便搭電梯下車庫。四點剛過不久,她的寶馬車已經停在《千禧年》辦公室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