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圍

包圍

哈利把水從水壺倒進杯子,回到約翰的床邊,說:「看來情況更糟了!」

「會是這樣的。」約翰齶骨高懸,眼窩深陷,有氣無力地說道,「我躺在這兒,十分清楚。不是從外面,而是裡面,內心裏面,十分清楚。做鴉片買賣怎麼能不受上帝的懲罰呢!」

不一會兒,夷館內就鬧騰起來。

1

林則徐作為欽差大臣到達廣州以後,仍未改他「黑夜潛行」的習慣。他身邊只帶了石田時之助,跑遍了整個廣州。

「好像有人在盯梢!」石田提醒林則徐,而林則徐只回答了一句:「我明白。」

諭帖規定的期限是三月二十一日。這一天恰好是春分,當天夜裡新城的外面發生了小火災。幸好是在城外,如果在城內,就要追究地方官的責任。舊中國的官吏對天氣、災害都要負責任的。如在城內發生火災,燒了十家以上要扣九個月的薪俸,燒了三十家以上要罰一年的年薪。

「正好是個機會。我們趁著這陣子混亂出去吧!」林則徐催促著石田,說了一聲「往舊城去」,很難得地笑了起來。

他們倆朝著與火災現場相反的方向走去,從歸德門進入舊城,直奔六榕寺的西面。林則徐在一座小小的砌有白色磚牆的宅院前停下了腳步。「我要在這座宅院里會一個人。可能時間長一點,你在屋子外面給我警戒。」他給石田留下這幾句話,就進了宅院的大門。

這座宅院以前是連維材讓給西玲住的。在一間還飄溢著閨房氣氛的房間里,林則徐與連維材對面而坐。

「澳門的義律今天接到廣州的緊急報告,正準備出發。」連維材報告說。

「今天的事情都已經知道了,這太快了呀!」

「是信鴿帶過來的。」

「原來是這樣。那麼,我要進行包圍的安排。」

林則徐早就預計到,夷人到期不僅不會同意交出鴉片,恐怕連保證書也不會交。但他早已下了決心,一定要徹底實現這兩項措施。他準備包圍夷館,不惜用武力來根除鴉片。

問題是包圍的時間。原定到期那天立即包圍夷館。可是仔細一想,最主要的商務總監督義律目前還在澳門。因此決定要等待義律進入廣州。

義律聽到廣州的情況后,準備立即從澳門動身去廣州。

「他就要來了。」連維材說。林則徐點了點頭,閉上了眼睛。

正事一談完,兩人的話就少了。期待的日子即將來臨,也確實令人感到緊張。

西玲掛在牆上的那幅做樣子的鴛鴦戲水圖,還原封不動地在那兒。但是,現場的氣氛令人感到掛軸上那種濃艷的色彩已經消除得一乾二淨。

根除積弊!——這是林則徐不可動搖的信念。不知道包圍將會帶來什麼後果。但是,已經不允許後退了。為了把膿血徹底排出去,什麼樣的痛苦也都要忍受。

通過破壞來打開突破口!——連維材試圖想展開潛藏在他胸中的未來圖景。

他們倆相對而坐。兩人呼出的氣息在某些地方完全協調一致,但過了不久,就令人感到慢慢地分離了。林則徐打算用果斷的行動來結束衰世。但對連維材來說,主要還不是結束,而是要開闢一個新世界。兩人的氣息在這種地方就不一致了。

通過這天晚上的商談,在逮捕一名有勢力的英國鴉片商人的問題上,兩人達成了一致的意見。對重視僑民生命的英國來說,這將是一個重大事件。他們想先點起一把火,所以在方式方法上沒有多大分歧。

應當逮捕誰呢?從北京出發的時候,林則徐就打算首先把查頓拿來祭旗。因為他是鴉片貿易的巨頭。可查頓在林則徐到任的五天前,就已從澳門回國了。

查頓的名字早已列入被驅逐者的名單。他的回國,林則徐認為是畏懼天朝之法,所以也感到比較滿意。他在給北京的奏報中說:……在廣東夷館盤踞達二十年之久、人稱「鐵頭老鼠」的查頓,已乘船回國。

查頓回國后,就充當了提倡對清採取強硬政策的急先鋒,並最終導致了開戰。從後果上來看,驅逐他也許是下策。

由於查頓回了國,林則徐失去了打擊的目標。

「夷館里的會議情況如何?」他問連維材。

「最強烈反對交出保證書和鴉片的,是顛地。」連維材在夷館內部也有情報網。

「那麼,就定顛地吧。」

「是誰,沒關係。總之,是一個鴉片商人就行。」

「好,就顛地!」林則徐站起身來。

2

在限期的第二天——三月二十二日,林則徐說要在上午十點去十三行街,實際上他沒有露面,只派去了一個代理官員。

林則徐的日記里寫道:「早晚俱對客,本欲出門,未果。」大概是絡繹不絕地來了許多重要的客人。

外商們協商的結果,決定不提保證書,而交出一千零三十七箱鴉片,給欽差大臣一個面子。並向公行提出了這個意見。

林則徐通過連維材和水師的報告,十分了解鴉片躉船的情況,估計積存在鴉片躉船上的鴉片約有二萬箱。因此,當場就駁回了夷館的意見。

林則徐已經發過話:「我將表明我要做什麼。」這句可怕的話籠罩在十三行街外國人的頭上。

究竟要做什麼呢?到了下午,終於明白了要做什麼。欽差大臣向廣州府和南海、番禺兩縣發出了逮捕英商顛地的命令。

「縣」是清朝地方行政區劃中的最小單位,相當於日本的「郡」;縣上面有「府」,可以看作相當於日本的縣。廣州府擁有十四個縣。廣州城西半部屬於南海縣,東半部屬於番禺縣。由於一個城市分割為兩個行政區,在全市進行通緝,當然要向兩個縣發出命令。

府縣接到命令,再傳達給公行。凡是天朝的官吏,即使是最下級的官吏,也不得直接與夷人接觸。所以要採取這種迂迴曲折的形式。

欽差大臣的命令中說:「速交出顛地一犯!」公行通知夷館時改為「召顛地先生入城」。

「不能給其他人帶來麻煩。我願意去。」顛地準備接受這個「召」。但其他人制止了他。認為沒有欽差大臣簽名蓋章的保證書,保證在二十四小時以內平安回來,就絕不能去。很多人發表意見說:「事到如今,我們應當同生死、共命運。」

二十二日就這樣過去了。

二十三日早晨,廣州府的官員來到公行,譴責他們「為什麼不交出顛地」。

公行在頭天晚上召集全體成員,徹底討論了對策。因為在他們的眼前非常現實地擺著欽差大臣的諭帖。諭帖上明文寫著:如不執行命令,將對你們處刑,沒收你們的財產。

而他們又討論了「信用」問題。外國人是他們的重要顧客。出於作為商人應遵守的信用,他們應當堅決保護顧客的生命。——有人發表了這樣悲壯的意見。不過,最後得出的結論是「只講一半信用」。

夷人遭到追究,是由於他們進行鴉片買賣。而公行的會員是官許的商人,並沒有沾手鴉片。他們只是從外商那兒購買合法的進口商品,而把茶葉、絲綢賣給外商。公行並沒有得到販賣鴉片的好處。對顧客要講信用,但應有個限度。——這就是他們的根據。

於是他們決定了對付官吏的辦法。「請把鎖鏈套在我的脖子上吧!」伍紹榮對前來的官員說,「我套著鎖鏈到他們那兒去!」他的意思是要表明公行的生命也處於危險之中,以此來呼籲交出顛地。

「請把我也套起來吧!」總商輔佐盧繼光也伸長脖子說,「鎖鏈也好,首枷也好,也給我套上吧!」廣州府的差役們真的給他們的脖子上套上了鎖鏈,拉著他們往夷館走去。

西玲正要去怡和行,剛走到美國館的前面,看到了伍紹榮那一副可憐的樣子,她那發藍的眼睛一下子就閃出了淚光。

就連夷館的那些外國人,看到這兩個大富豪像罪犯似的套著鎖鏈,也都驚呆了。

維特摩亞會長含淚說道:「好吧,我們再商量一次,然後答覆。」

商量已經夠多的了。經過翻來覆去的考慮,仍覺得如果交出顛地他會有生命危險。而且這不僅關係他個人,同樣的命運說不定什麼時候也會降臨到所有從事鴉片貿易的商人頭上。

反覆商量的結果,得出的仍是這個結論:即使是應召前去,也要得到生命安全的保證。目前只有盡量拖延,以等形勢變化。

顛地商會的一名職員來到公行,要求派出四名委員就此事與清國官吏談判。四名委員很快來到城內。但與官吏們的談判依然各持己見,沒有成效。沒有一個官吏能保證顛地的生命安全。他們堅持說:「這隻有欽差大臣才能做到。我們無能為力。」而這位欽差大臣整天接見來客,根本沒有顧及這個問題。

當四名精疲力竭的委員回到夷館時,已是晚上九點。

3

「由我端去吧!」女僕正往主人伍紹榮的房間送茶,西玲半路上接過女僕手中的茶盤。這裡是怡和行的店鋪內。

伍家在公行商人中最富裕,堪稱世界級的富豪,但是非常樸實。在漢特的著作中,也說伍紹榮的父親極其節儉,怡和行的設備和什器都非常簡單樸素。

伍紹榮正在房間里對著書桌沉思。他喜歡讀書,桌上和平常一樣放著打開的書本。當然,他現在沒有讀它。

後來他編撰了嶺南耆舊遺詩,刊刻過許多先賢的著述,如《粵雅堂叢書》就多達數百種。此外還經手出版了《粵十三家集》、《輿地紀勝》等珍貴的書籍。

伍紹榮的性格主要還是傾向於幽雅的書齋,而不是商業的戰場。不過,他對「家業」還是感到眷戀的。

現在有多少萬人由於伍家的事業而獲得了生計。他對此感到驕傲。現在他被迫處於維護這一驕傲的境地。

「請用茶!」伍紹榮隨著聲音轉過頭來,看見了是西玲。

「啊呀!是西玲女士。您什麼時候來的?」

「剛才……」

「我忙得疏忽大意了,請原諒。」

「看您說的。今天早晨,我看到了您和盧繼光先生……」

「哦,是那個呀。」伍紹榮微笑著說,「脖子上套著鎖鏈,是一副可憐的樣子吧?」

「您真了不起!能把這樣的事一笑了之。我聽您店裡人說,是您主動要求那麼做的,是嗎?」

「是這樣的。」伍紹榮平靜地回答說。

西玲感到腳下搖晃起來。她過去所看到的世界都是支離破碎的不完全的世界。她看到過連維材的那種深不可測、難以接近的世界的一鱗半爪,也看過像錢江、何大庚那樣簡單明了的男性世界的片斷。而現在他看到了伍紹榮的循規蹈矩、彬彬有禮的世界。他沒有慷慨之士的那種明朗豪放,也沒有激烈狂暴的精神。但是,看著伍紹榮在安詳地喝茶的側面,西玲感到很美。

這究竟是一種什麼美呢?對!這是一種秩序井然的美!是循規蹈矩、心滿意足地安居,以求得內心充實的囚徒的美!

西玲是不堪束縛的。這和他的性格恰好相反。但這裡確確實實有著美。

西玲不能自持了。她把自己的臉埋在端坐在椅子上的伍紹榮的膝上。她感覺到這個男人的手在愛撫自己的頭髮。

「多麼相似啊!」西玲這麼想。她覺得跟連維材相似。連維材在狂暴地壓倒她的身體之前的那種奇妙的猶豫的感覺,在她的身上蘇醒過來。

「不!比他快!」伍紹榮的氣息很快就撲到她的耳邊,男人的手從她的頭髮上撫摸到她的下巴上,火熱的手掌燙著她的下巴。

西玲抬起頭,伍紹榮卻把臉轉向一邊說:「不要看!我現在精疲力竭。我不願意你看這樣的臉!」西玲把手放到對方的面頰上,說:「看著我!我求求您。我要看您疲勞的臉!那也許是一個真正的人的臉!」

這時,走廊里響起了腳步聲。兩人分開了。

腳步聲在房門前停下了。只聽僕役說道:「連維材老爺求見。」

伍紹榮走到門邊說道:「請他到這裡來。」

西玲兩手捂著面頰,帶著畏怯的眼神說:「他到這兒來?我要離開這兒!」

「請您就待在這兒。」伍紹榮的聲音溫和,但他的話卻有著束縛她的力量。

她獃獃地立在那兒,迎接連維材的到來。她一時陷入了一種失魂落魄的狀態。當連維材進來時,兩人的視線雖然碰了一下,但西玲的眼神發獃,視線的接觸並沒有迸發出火花,只有連維材的視線深深地射進西玲的身體。

伍紹榮一邊勸坐,一邊問道:「大駕光臨,不知有何貴幹?」

「我今天早晨,看到您套著鎖鏈去了夷館。」連維材的話每停頓一次都要緊閉一下嘴唇,「聽說,是您自己要求這麼做的。我想,就這一點,向您進一句忠言。」

「請吧!」

「您為什麼要做出那麼一副可憐的樣子呢?拉您去的,不過是抵不上一根毫毛的小官吏。我希望您能具有一個商人的驕傲。」

「要說商人的驕傲,我覺得我比誰都強烈。」

「那為什麼還要套著鎖鏈去呢?」

「那是商人之道。」

「是嗎?今後我們國家要養活眾多的人口,就必須要發展生產,把貨物流通搞好。尤其是同外國的貿易,這在不遠的將來將成為救國的大道。我們的時代就要到來。做任何事情都要依賴我們的財力。我們應當挺起胸膛走路。沒有犯罪,就不應當讓人家套著鎖鏈,拉著走。看到您的樣子,我哭了。您到底幹了什麼呀!?」

「我自己把鎖鏈套在自己的脖子上,原因很簡單,那就是剛才說的商人之道。在必須要這麼做的時候,商人什麼事都要做。」

「受任何的屈辱也……?」

「是的。」

「難道您是說這裡面有著驕傲嗎?」

「有!有著鎖鏈、首枷都不能磨滅的極大的驕傲。」

「是這樣嗎?我國最大的貿易家,竟然讓那些微不足道的小官兒們拖著走!」

「看來您是太拘泥於形式了!」

「……」連維材無話可說了。拘泥於形式,這應當是連維材奉獻給伍紹榮的話。可是,背負著公行這一軀殼的伍紹榮,現在卻把這句話拋向自由自在的連維材。

連維材目不轉睛地盯著伍紹榮帶著傲氣的面孔。

西玲還像虛脫了似的站在他們兩人的旁邊。伍紹榮好像是把她當作自己勝利的一個證物,擺在連維材的面前。他的話之所以強有力,使得連維材感到畏縮,也許是由於把西玲當作了背景。

連維材站起身來,說:「您是我的對手。我曾經聽人說過,傑出的武將希望敵將也是出色的人物。我也是帶著這樣的心情,來說了想要說的話。好吧,再見吧!祝您頑強地奮鬥!」

「謝謝!」伍紹榮拱了拱手說,「我準備儘力去做。這幾天的事情,我總覺得是把您當作對手。這個敵將看來是太出色了!」

在清朝政府派出了欽差大臣這一重要的時期,英國商務總監督義律卻待在澳門,他有他的想法。義律是這麼想的:清國的目的是取締鴉片,它的目光將首先放在河口的鴉片躉船上。因此,欽差大臣的司令部一定會設在澳門。

可是,義律估計錯誤了。林則徐了解鴉片貿易的巨頭們是在廣州的夷館里操縱著鴉片躉船。因此他把矛頭對準了廣州十三行街。

義律在澳門得到欽差大臣諭帖的抄本,這才意識到戰場不在澳門,而是在廣州。於是,匆忙溯珠江而上,來廣州。出發之前,他命令英國所有船舶齊集香港島附近,懸挂國旗,準備抵抗清國方面的一切壓力。

「你哄著他,他就驕傲自大;你嚴厲地對待他,他就會往後讓。」——義律在與清國的官吏打交道時,深信這是一條顛撲不破的真理。義律在給外交大臣巴麥尊的報告中,也充分顯露了這種思想。他說:毫無疑問,強硬的言行將會抑制地方當局的粗暴氣勢。

義律把欽差大臣的諭帖看作不過是一般莫名其妙的逞能要強。可是,欽差大臣卻在等待著他進入廣州。

諭帖上說的期限是三月二十一日,實際上延長了一天。二十三日,伍紹榮又套著鎖鏈去了夷館,林則徐也沒採取什麼特別行動。而且二十四日是星期天,清國方面也沒怎麼催促,看起來好像是棄置不管。其實一切都是為了等待義律。

義律進入廣州十三行街的夷館,是二十四日下午六點。

商務監督官的辦事處並沒有設在過去的東印度公司,而是在法國館與美國館之間的中和行。義律一到,首先高高地掛起英國國旗。他是軍人出身,特別喜歡掛旗子。然後他給公行寫了這麼一封信:我同意讓顛地先生進城。但是,必須附加條件,我要以商務監督的身份與他同往,而且要得到蓋有欽差大臣大印的明文保證,不得把我們二人隔離。

另一方面,林則徐一接到義律進入夷館的報告,立即發出了「包圍」的命令。其實一切早就安排妥當,只等義律的到來。

約翰?克羅斯的病情仍無好轉。曼徹斯特糟糕的環境早就把他的身體搞垮了。哈利?維多給生病的朋友倒水喝,來到窗前木架邊,不經意地朝外面看了看。

因為禁止外國人出境,從前幾天開始,清國已經在夷館布置了少數崗哨。但這時哈利所看到的卻是另外一幅情景。一片燈籠的海洋包圍了夷館。這些燈籠上寫著南海縣、粵海關等字樣,其數達數百之多。

哈利把水從水壺倒進杯子,回到約翰的床邊,說:「看來情況更糟了!」

「會是這樣的。」約翰齶骨高懸,眼窩深陷,有氣無力地說道,「我躺在這兒,十分清楚。不是從外面,而是裡面,內心裏面,十分清楚。做鴉片買賣怎麼能不受上帝的懲罰呢!」

不一會兒,夷館內就鬧騰起來。

欽差大臣再次給伍紹榮下了諭帖。諭帖上說:前已說過,鴉片要全部入官,三日之內寫出保證書,但至今沒有答覆。因而,對停泊於黃埔的外國船隻實行「封艙」,停止買賣,禁止貨物的裝卸;各種工匠、船隻、房屋等,不得僱用、租借於夷人。違反者以私通外國罪懲處。夷館的買辦及僱員等,全部退出!

到晚上九時,夷館內已經沒有一個中國人。

義律感到這下糟了。他這才明白對方早就做好了一切準備,等著他進入廣州。

以前清朝的大官受命來取締鴉片,一般都是來到澳門一帶,坐在船上,在鴉片躉船彙集的珠江河口來迴轉悠。他們只是要顯示一下他們忠於職守,適當地上奏一下就了事。但林則徐並不是表面上取締,而是要徹底根除鴉片。他十分清楚,如以清國的海軍力量來巡查海面,費多大力氣也是白搭。辦法只有一個。包圍鴉片貿易的根據地——夷館,強制對方全面屈服,從而一舉解決問題。

義律意識到這一點時,已經晚了。他恨得咬牙切齒。

被包圍的外國人共二百七十五人。他們以義律為中心,舉行了緊急會議。在這個會上,顛地縮在一邊。他覺得這個亂子是因為他而引起的,垂頭喪氣。

詹姆斯?馬地臣舊譯「孖地信」。拍著顛地的肩膀,安慰說:「也不全都是因為你。要逮捕你,不過是把你當作代表。對他們來說,逮捕我也可以。」面臨困境時,友誼往往會加深。

馬地臣勾結查頓,正在經營「查頓馬地臣商會」。從鴉片存貨的數量來說,馬地臣遠遠超過顛地。

「馬地臣先生,我想聽聽您的高見。」義律首先徵求馬地臣的意見。

詹姆斯?馬地臣當時四十三歲,蘇格蘭人,愛丁堡大學畢業后,進入加爾各答的馬金特休商會,後來成了在廣州開創鴉片貿易的曼益商會的大股東。一八三二年聯合查頓,開辦了龐大的鴉片公司。在居留廣州的外國人當中,他被看作是最重要的智囊人物。過去在澳門無法進行大宗的鴉片交易時,就是這位馬地臣想出了把鴉片躉船開到伶仃洋上的辦法。最初把鴉片運到南澳和福建省沿海地區,也是他的創舉。義律是想藉助於這位馬地臣的「智慧」。

提起鴉片商人,人們想象一定是面目兇惡的人。其實馬地臣的外表是個完美無缺的紳士。他用一種與會場的緊張氣氛不相稱的、冷靜而穩重的聲音說道:「同外界斷絕了聯繫,那就毫無辦法了。先決條件是和往常一樣,進行收買工作,同外界取得聯繫。」

「請問怎麼聯繫呢?」義律問道。接著又補充了一句,「現在是被包圍得水泄不通呀!」

「首先得有人出去。」

「怎麼出去?」

「強行出去是不可能的。可以考慮合法地出去嘛。」馬地臣這麼說,仍然是那樣沉著冷靜。

「合法地?」

「我們研究研究前些日子欽差大臣關於逮捕顛地先生的命令。」馬地臣掏出這道命令書的抄本,說,「這是從伍紹榮先生那兒拿來的。關於要逮捕顛地先生的原因,寫著這樣的事:『聞得美利堅國夷人多願繳煙,被港腳夷人顛地阻撓。』您看,欽差大臣對美國人好像還有點好感哩。」

「那麼?」義律焦急地催促馬地臣說下去。

「中國在兵法上有一條法則,叫以夷制夷。對待我們,自古以來就有分裂我們的戰術。總之,我感到欽差大臣有施展這種戰術的可能性。說不定他希望我們分裂,而把與鴉片無關的美國人放出去。比如說,放出像歐立福特這樣的人。」

「有道理。讓美國人出去,取得聯繫,是這樣嗎?」

「當前恐怕只有這個辦法。明天就請歐立福特先生去懇求,怎麼樣?」

「當然可以。」歐立福特商會的頭頭這麼回答說。但他好像沒有多大信心,又說:「不知道起不起作用。」

「盡量去做吧。」馬地臣說,「我也採取了一些措施。……」

「採取了措施?」義律追問。

「嗯。在撤退出去的中國人當中,我已經託了一個最能說會道的人,要他去告密,盡量誇大商館內英國人和美國人的不和。」

改名為林九思的原絲綢商人久四郎,也從十三行街的夷館里撤了出來。根據欽差大臣的命令,夷館內的所有中國人都必須退出來。原名叫久四郎的林九思,偽裝是澳門出生的中國人,當然要退出夷館。

他在夷館里當印刷工人。當時廣州有兩種像簡報性質的英文報紙,一個叫《廣東報》,一個叫《廣州紀要》。另外還發行號稱是季刊、內容充實的《中國叢報》,其主編是裨治文,正式的撰稿人有歐茲拉夫等人。這個《中國叢報》,林則徐曾讓幕客加以翻譯;魏源曾作為《海國圖志》的附錄出版,於幕府末期傳到日本,題名改為《澳門月報》。本來是經常缺期的季刊雜誌,卻變成了「月報」,實在有點兒奇怪;而且發行所也不在澳門,而是在廣州的夷館內,譯成這樣的題名,實在叫人難以信服。這些都不說了。除了這些英文的報刊外,還要印刷基督教傳教用的文件,當然需要像久四郎那樣的掌握漢、英兩種文字的懂印刷技術的人。

在從夷館退出來的買辦、僕人和勤雜工當中,有相當多的人跟久四郎一樣,在廣州沒有棲身的地方。因此,伍紹榮為這些人開放了太平門外自家的倉庫,讓他們在那兒住宿。

廣州的三月濕氣很大,整天濃霧瀰漫。不過,氣候相當暖和,在這個臨時住處可以舒舒服服地睡覺。在這個作為臨時宿舍的倉庫里,先燒了一陣子炭火。這並不是為了取暖,而是為了驅除濕氣。

第二天早晨,久四郎溜溜達達地進了城。馬地臣委託他去找總督府的一個官吏。讓他說他要報告夷人的動向。

馬地臣果然有眼光,久四郎確實是口若懸河。他說夷館內的英國人和美國人之間發生了激烈的爭論,幾乎要互相扭打起來。

久四郎的這一情報立即傳到欽差大臣的耳朵里,林則徐下令:「把此人叫來!」

久四郎被叫來之後,畢恭畢敬地在欽差大臣的面前裝出一副膽戰心驚的樣子。其實他心裡一點也不害怕。早在日本的時候,他就是一個精明強幹的二掌柜。經歷了海上漂流后艱苦的異鄉生活,他對自己的才幹更增強了信心。在陌生的土地上,語言不通,無親無故,而他卻能在這樣的境遇中,一個接一個地找到可以投靠的人,連上帝也拉過來為自己幫忙。他再一次確認了自己是個多麼聰明的人。

在久四郎的眼裡,連清國的欽差大臣也是應當為他的舌頭所左右的人。不過,在這樣的時候,他必須畢恭畢敬。他非常懂得獲得他人好感的辦法。

林則徐問清了英國人和美國人的不和之後,又打聽夷館里的糧食情況。

「夷人吃的東西,跟我們有些不同。蔬菜、魚蝦之類要在當地購買,能夠儲藏的東西已經帶進去了很多。」久四郎回答說。

「水怎麼樣?」林則徐問道。

「是。水好像不多。不過,走了幾百名買辦、僕役,他們的那一份留了下來。聽說好像規定了每人一天要分多少水。」

「夷人們對包圍的前景說了些什麼?」

「是。義律說最多一個月。還說軍艦最近就要從印度開來。」

久四郎是要煽動林則徐,意思就是說:「一定要快,要拉攏美國人,在軍艦從印度開來之前把問題了結。」他以為這是一種咒術,只要他這麼一說,對方就一定會隨著他的意思轉。

連維材聽到夷館的僱員林九思向林則徐報告夷情的消息,立即找溫章問道:「你知道夷館的林九思嗎?」

「知道,在澳門的時候就知道。他是在海上漂流過的日本人。」

「哦,是日本人!是個什麼樣的人?」

「簡單地說,是個頭腦機靈、溜須拍馬的人。」

「是個淺薄的人嗎?」

「不,是個相當慎重的人,可以說是謀士類型的人。」溫章雖有優柔寡斷的缺點,但他看人還是很敏銳的。

連維材趕忙去見林則徐。他到達越華書院的時候,林則徐正接到公行通過海關監督呈遞上來的一份美國商人的請求書。請求書的主要內容是:我們向來與鴉片毫無關係,而且保證今後也不販賣鴉片,懇求重開貿易。呈遞人是歐立福特商會的查理?金谷。請求書的末尾為自己辯解說:這個保證之所以在限期之後提出,是因為想等待與其他的商人一起提出。

林則徐絕不是受了久四郎的舌頭的左右。在這次赴任之前,他盡一切力量研究了外國的情況。他對國際形勢的認識,基本跟魏源一致。他們所獲得的資料的來源也大體一樣。

魏源根據歷史的事實,在《海國圖志》中指出英美兩國的矛盾說:

過去佛蘭西開墾彌利堅之東北地,置城邑,設市埠,英夷突攻奪之。佛夷與英夷在此成為深仇。及后,英夷橫徵暴斂,彌利堅十三部起義驅逐之時,曾求援於佛蘭西。

林則徐的腦子裡早就有過什麼時候要利用這種矛盾的想法。久四郎的供述只不過成為旁證林則徐有關外國情況的一個事例。

「把美國人從夷館里解放出來,暫時讓他們住到別的地方去,英夷可能會感到更加孤立。」林則徐看了金谷的請求書,產生了這樣的想法。恰好這時連維材來訪,林則徐向他透露了這樣的想法。

「不行!不能批准!」連維材幾乎要抓住林則徐的袖子,表示堅決反對。

「為什麼不行?對方有矛盾可利用,那就要利用,這不是兵法的常規嗎?我聽說美國這個國家是造了英國的反而建立起來的。」

「對商人來說,本來就沒有國境。」

林則徐看著連維材認真的面孔。二十年來,他提供了政治資金,但一次也沒有提出過強加於自己的意見和要求。

林則徐只是偶爾想過自己是被當作象棋上的「車」來利用,但他從未覺得自己的行動受到限制。

「國境?」林則徐還是有一點國際知識的,這個詞兒還是懂得的。如果是其他的清朝大官兒,恐怕連這個詞兒也不懂得。他們不知道天朝之外還有其他的國家,也不知道國境究竟在哪兒。他們認為中國本身就是一個世界。

「義律現在猜不透欽差大臣究竟有多大決心。他所希望的是您的決心動搖。現在如果可憐美國人,就有可能被他誤解為您的決心產生了動搖。義律就會因此而得到鼓舞,說不定真的會堅持一個月。現在如果採取堅決的態度,也許幾天之內他們就會舉手投降。」在林則徐的記憶中,連維材這麼侃侃而談還是第一次。

「也許是為了今天,他才對我寄予期望吧。」林則徐這麼想。他想到二十年的交往,覺得不必再講什麼道理了。

「好吧,駁回美國人的請求!」林則徐拿起硃筆,在紙上寫道:

該夷一面之詞,恐不足據。一時開艙等事,尚難准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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鴉片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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