鴉片東流

鴉片東流

義律帶著挑釁的目光望著虎門的群山。在虎門鎮口那邊,一度熄滅了的鴉片的濃煙,又重新冒了起來。

「五百萬元化成的煙啊!清國對此要付出更大的代價。」馬地臣不知什麼時候來到他的身邊,跟他這麼說。

「是呀。你看那煙冒得多高呀!」

1

林則徐「燒毀鴉片兩萬箱」,在歷史上是十分著名的。其實,正如前面所說的那樣,並不是點火燒毀的。不過,向浸泡在鹽水裡的鴉片投進生石灰,立即冒起濃煙。這種情景說它是「燒毀」大概也是可以的。

一般的民眾是從柵欄外面觀看。他們每天都來。官方也鼓勵他們來看。因為考慮到這樣會使人們留下對禁煙政策的深刻印象。

有一天,連維材帶著夫人來到了虎門鎮口銷毀鴉片的地方。由於林則徐的特別照顧,他們進入了木柵欄裡面。

這時正好向池子投擲鴉片。身體健壯的士兵們,只穿著一條短褲衩,正用斧子劈鴉片箱。芒果樹的木箱子,兩三下就劈開了。皮球大小的黑鴉片膏子,骨碌碌從裡面滾出來。士兵用刀砍成四半,扔進池子里。

池子里的水已經摻進了食鹽。池子上搭上木板當踏腳板。小工們也只穿著一條褲衩,站在木板上用長木棒攪和著。

廣東南部的六月已經很熱了。但讓他們脫光衣服,還不僅是由於天氣的原因,也有防止他們盜竊鴉片的目的。

士兵也好,小工也好,都是經過挑選的體格健壯的人。大概因為這也是一種帶有顯示政策性質的儀式吧。這些人都大汗淋漓,陽光一照,油光閃亮。

「體格健壯的男子漢,我們國家也很多啊!」連維材跟夫人說。

連夫人阿婉眯著眼睛望著這些光脊背的男人,點了點頭說:「是呀。」

「熱心的人們都在議論,如果不趁著還剩下這些健壯的漢子禁絕鴉片,那就晚了。」

阿婉沒有幫腔,仔細瞅著丈夫說:「你這個人好像生下來就是為了議論似的。」

「這是什麼意思?」

「這個世上還會生出像你這樣的人嗎?」

「如果時代需要這樣的人,恐怕還會生出來的。」

「第二個連維材?」

「這個暫且不說了」。連維材改變了話題,「來廣州已經快半年了。我打算在這兒繼續待下去。」

「我明白了。你是要我回廈門吧?」

「如果你願意回去的話,……」

阿婉沒有答話。

開始往池子里投生石灰了。飽吸著鴉片的鹽水,像發狂似的開始冒泡、冒煙。

「你帶我上廣州來的目的,就是要我來看冒煙的吧?」

「是這個目的。」

「我在仔細地看著哩。」阿婉入神地注視著那冒起的白煙。

柵欄的外面響起了一片歡呼聲。

一般人都由於鴉片而吃了各種各樣的苦頭。由於父親、丈夫、兒子、兄弟、叔伯們吸上了鴉片而弄得傾家蕩產。

「這煙是你使它冒起來的啊!」阿婉小聲地說,「為了冒這股煙,你付出了金錢,四處奔忙。這煙冒得好高呀!」

「我不只是想讓你看看我所做的事情。」

「那麼,還有別的?」

「這煙不是戲的結束,而是開幕的信號。」

「好戲還在後頭嗎?」

「戲的內容,我不太願意讓你看,所以只讓你看看開幕,同時也希望你有所準備。」

「要說準備,我早就……」阿婉盡量壓低自己的聲音,但她的臉上仍然掩飾不住憂慮的神情。

由罌粟製成的鴉片,正被食鹽和石灰分解而化為漿狀。不一會兒,臨海的閘門打開了,融化了的鴉片,迅猛地流進了大海。大海的顏色比平時顯得更藍了。

只見一隻舢板船正從虎門水道開出來。「英國人坐在那隻船上去澳門。」連維材指著那隻舢板船,跟妻子解釋說。

「那也是戲的情節之一吧?」

「是不太好的情節。」

沒收英國人的鴉片,現在正在銷毀。

從連維材的座位上,可以看到欽差大臣在遮陽的傘蓋下盯視著那升起的濃煙。化為煙!——他會不會認為這意味著一切的結束呢?不會的。像林則徐這樣的人物,不可能認為把鴉片化為煙就萬事大吉了。

無數人被這可怕的鴉片所吸引,其根源尚未消除;還有因此而帶來的生活的貧困、道德的淪喪。……

陷進鴉片里的人大多是由於絕望,覺得四面八方都被堵塞,沒有一條活路。他們在限定的狹窄的地方出生,受窮,年老,最後死去。為了尋求暫時的陶醉,他們把手伸向煙槍,誰又能責怪他們呢?

乾隆盛世之後,藝術已一蹶不振;既沒有能給民眾帶來歡快的娛樂,也沒有值得一看的東西。在禁閉人們的灰色的牆壁上,沒有塗上一點可以愉悅人們的色彩。所有這一切都沒有著手解決,卻突然把鴉片化為一股煙。這確實存在著問題。

被沒收了鴉片的英國方面,當然不會就這麼老老實實地退走。他們很快就要打破中國的壁壘。確實好戲還在後頭。

連夫人沉默了一會兒之後,突然說道:「我要回廈門去!」

2

從往來於虎門水道的船上,也可以看到鎮口銷毀鴉片的地方冒起的濃煙。英國人正坐在這些船上。

儲存的鴉片已經全部繳出了,所以商館的包圍解除了,中國的買辦、僕役也回來了。由於重開了貿易,當然可以直接在商館里繼續進行交易。

但是,只是繳出鴉片,問題還不能解決。還留下另一個困難的問題。那就是保證書的問題。要英國人保證今後不從事任何鴉片買賣,如果發現帶進鴉片,便處以死刑。

義律不準英國人在保證書上簽字。另外,對以包圍商館這一強制手段,剝奪了英國人的財產(即鴉片)一事,也要表示強烈的抗議。英國人要全部從廣州撤出。

義律勸說居留廣州的全部英國人一起撤走。他說:「這是為了對欽差大臣進行抗議而採取的抵制行動。為了使抗議增添威力,我不希望有一個人留下來。」與其說這是勸說,不如說是命令。

義律的官職名稱是商務總監督官,也稱作領事。他是本國派來的官吏,有權代表政府向英國人發號施令。當然,對英國人以外的外國人,他是不能命令的。

居住在廣州十三行街商館中的外國商人,絕大多數是英國人,但也有少數是其他國家的,美國商人多達二十餘人。為了徹底進行抵制,義律要求美國人也撤出廣州。

「我們有買賣要做。」歐立福特代表美國商人回答說,「而且,要是實行抵制,為難的只是伍紹榮他們公行,欽差大臣是滿不在乎的。」

「但是,現在採取強硬態度,不僅對英國,就是對各國將來的貿易也是必要的。我希望你們能很好地考慮一下這個問題,一定給予協助。」義律鼓動說。

「讓我跟大家商量商量吧!」歐立福特避開義律的熱乎勁,這麼敷衍著回答。

美國商人商量的結果是,拒絕義律的要求。目前情況對他們來說是一個機會。英國人一向佔據廣州對外貿易的第一把交椅。現在他們要全部撤出,美國人就可以不費吹灰之力掌握廣州貿易的主導權。

「協商的結果,十分遺憾,我們美國商人決定不同貴國商人採取共同步驟。」——義律接到這一無情的回答,氣憤地說:「這些傢伙一點不明事理。我要再一次說服他們。從長遠眼光來看,這種行動對他們也是有利的。」

但是,充當參謀的鴉片販子馬地臣制止他說:「不用去了。美國人只有二十幾個。廣州留下這麼點外國人也好嘛。」

「不,抵制行動越徹底越有效。」

「義律大校,你忘記了最近商館遭包圍時的教訓了吧?」

「教訓?」

「我們不得不屈服,是由於孤立無援。欽差大臣不大恨美國人。當時我們想讓美國人出去,在外面進行活動。結果他們也未能出商館。如果他們成功了,說不定就不是現在這樣的形勢了。」

叫馬地臣這麼一說,義律也認真地考慮起來。要是在五年前,還是跟隨律勞卑的青年軍官義律,一定不顧馬地臣的制止,再次跑到美國人那兒去爭辯。但他現在已有了五年的經驗,年紀已快四十歲了,每天接觸的又都是商人,他已經懂得自己必須要保護的,除了居留在這裡的同胞的生命財產外,還包括關係到國家利益的貿易。所謂抵制,也不過是為了將來能更順利地進行貿易所採取的手段。

「對!與其拉美國人一塊兒走,還不如讓他們留在廣州作耳目。」義律終於改變了主意。

於是,英國人絡繹不絕地離開廣州,前往澳門。他們穿過虎門水道時,當然要咬緊嘴唇,遠遠地望著在銷毀曾是他們所有的鴉片時所冒起的濃煙。

「等著瞧吧!」義律和所有的英國人都沖著這股濃煙,低聲說。也有人大聲發誓詛咒決心要報仇。

「想不到有這麼大的勁頭!」義律高興地看著這些人。他心裡想,「還是讓美國人留下來好。」

儘管發生了這樣悲慘的總撤退,但英國人並沒有意志消沉,原因就是廣州還有美國人。今後還有希望通過美國人,繼續進行對廣州的貿易。只要有希望,人就不會消沉。

義律在船上同馬地臣商談了今後的對策。「美國人已經提交了保證書,他們將獲得自由貿易的權利。我們當前只能暗暗地通過他們的渠道,搞不自由的買賣。我們首先要以一年的時間為目標,研究對付的辦法。」馬地臣這麼說。他的態度始終是冷靜的。義律對這位智囊人物的沉著冷靜,不得不感到敬畏。

「一年啊!」義律好似在自言自語,「是呀,太長了不行呀。不能讓美國人的勢力擴張得太大。」

「正是這樣。儘管是暫時的,一旦形成美國人壟斷對清貿易的局面,說不定大批美國商人就會從加利福尼亞涌過來。我們首先要考慮防止這種情況的出現。」

「哦,有什麼辦法可以使得這些貪婪的傢伙不來嗎?」

「把這個地區弄成不穩定的狀態。美國人是喜歡冒險的,但是,一談到做買賣,恐怕還是會考慮安全問題。」

「馬地臣先生,我明白了。就是說,要把這一帶弄成一觸即發的危險地區。」

義律來到船尾,望著周圍的海面。他心裡在琢磨:把軍艦從印度叫來吧!經常製造一點小衝突。這樣,加利福尼亞的冒險家們就會猶豫了。不過,這不過是臨時性的保衛商權的策略。要想求得問題的根本解決和爭取將來的發展,恐怕還只有動用大規模的武力。一年期間,在最近一年期間……

義律帶著挑釁的目光望著虎門的群山。在虎門鎮口那邊,一度熄滅了的鴉片的濃煙,又重新冒了起來。

「五百萬元化成的煙啊!清國對此要付出更大的代價。」馬地臣不知什麼時候來到他的身邊,跟他這麼說。

「是呀。你看那煙冒得多高呀!」

3

公行總商伍紹榮和盧繼光來到了虎門,報告英國人的動靜。這一天恰好連維材也帶著妻子來觀看銷毀鴉片。

海關監督予厚庵是外商工作的負責人。他因視察鴉片的銷毀工作,暫時住在虎門。伍紹榮和盧繼光要見海關監督,進了木柵欄裡面。

「留下的夷人只有二十五個,全部是美國人。英國人撤走的意圖還不清楚,正在設法探聽。」他倆這麼報告之後,坐在欄內的特別觀看席上。這個席位正好隔著池子與連維材夫婦相對。

盧繼光首先發現了連維材,扯了扯伍紹榮的袖子說:「那傢伙也來了。是夫妻倆……」

伍紹榮眯著眼睛看了看前方。池子里尚未投進生石灰,還沒有冒煙。連維材的樣子是看清楚了,但隔得遠,兩人的視線沒有碰到一起。不過,伍紹榮還是感到很緊張。

「發生了這樣的事情,我總覺得跟那個傢伙有關係。」盧繼光小聲說。

「咳喲!」——伴隨著這種威武的吆喝聲,砍成四半的鴉片塊,被不停地扔進池中。其中還夾雜著劈木箱的聲音。

盧繼光泄氣地望著現場的情景。扔進池中的鴉片,在一分鐘之前還是可以挽救公行的商品。只要實行弛禁,可以撈取大批利潤。在公行的成員中,已有幾家店鋪面臨破產倒閉的危險。這些店鋪也將會因鴉片而得救。

多麼可恨啊!弄到這種地步,當然是由於欽差大臣採取的措施。大臣是政治家。他提倡嚴禁鴉片,那也是出於他的政治信念。可是,同是商人的連維材,卻與公行為敵,到處進行種種陰謀活動。這樣的人是不能寬恕的!——盧繼光心裡想。

帶著夫人來看熱鬧的連維材,那樣子叫人感到他好似在幸災樂禍地說:「你們看,可以成為公行救世主的鴉片,就這麼付諸東流,消失到大海里去了!」

坐在盧繼光旁邊的伍紹榮也在考慮公行的事情。不過,他並沒有把已經從手裡漏掉的鴉片的利益同公行聯繫起來。這種已經過去的事情想它也沒有用。他也跟連維材一樣,感到這次銷毀鴉片不是戲的結束,而是戲的開始。他感到公行滅亡的戲就要開始了。公行雖是他背負的沉重的包袱,但是,一想到要在連維材的面前來演這場滅亡的戲,他感到實在受不了。

生石灰塊從四面八方投入池中。不一會兒,池上籠罩著一片白茫茫的濃煙。

柵欄的外面又響起一片歡呼聲。

柵欄外面的榕樹下,坐著一大堆人。他們在一邊喝酒一邊看熱鬧。「吸盡天下蒼生血淚的鴉片,現在也要被大海吸走啦!」何大庚吟詩般地說。

錢江好像跟他唱和似的,捲起白色長衫的下擺,用嘶啞的聲音喊道:「對!中華億萬人民的千仇萬恨,在這裡煙消雲散啦!」

「怎麼樣?西玲女士也來一杯?」何大庚舉起酒杯跟西玲說。

是他們把西玲請到虎門來的。這些慷慨之士正在唾沫飛濺地談論鴉片的危害和根除鴉片的辦法。他們直截了當的理論和慷慨激昂的情緒,確實令人感到痛快。西玲一度也曾在這種痛快中發現了生活的意義。但是,現在她的想法不能那麼簡單了。「血也好,淚也好,這升起的煙中不也包含著伍紹榮的血淚嗎!?」她想到這裡,閉上了眼睛,她的腦海里浮現出伍紹榮脖子上套著鎖鏈的形象。她剛才還看到伍紹榮帶著沉痛的面孔,走進了木柵欄。

現在她想到的是另一個世界的痛苦。這個世界同在這裡高呼痛快的世界不一樣,是一個複雜的世界,是大多數同胞所不理解的世界。

「雖然不太清楚,但問題肯定不是在這兒拍手稱快就能解決的。」儘管是漠然的,但她也感到這不是事情的結束,而是開始。

那些慷慨之士好像是認為事情已經徹底了結了。他們興高采烈,對著濃煙不停地拍手鼓掌。

「啊?」西玲在看熱鬧的人群中發現了一個笑嘻嘻的小夥子。她踮起腳一看,果然是弟弟誼譚。西玲正想喊,小夥子已擠進人群中看不見了。

「不過,他的臉色好像還不錯。」西玲朝著弟弟消失的方向看了一會兒,自言自語地說。

4

一個老頭兩手舉在前面,搖搖晃晃地朝柵欄走來。他那伸出的胳膊瘦得可怕,從褲腳下露出的兩條腿,也瘦得像枯樹枝。尖削的下巴,瘦得皮包骨頭的面頰,失神的帶著淚花的眼睛,鉛也似的臉色。——這樣鬼魂一般的人,當時是到處可見的。人們稱他們為「大煙鬼」。

這就是已變成廢人的鴉片中毒者。看起來是個老頭,實際年歲也許並沒有那麼大。據說這些人不到四十歲,臉色和身體就已經像六十歲的老頭。這個「老頭」顯然是個大煙鬼。他抓住木柵欄,把臉擠在柵欄的縫隙里,嘴巴開始蠕動。

看熱鬧的人把他圍了起來。大煙鬼把他的兩條瘦胳膊伸進柵欄,好似不停地在哀求著什麼。也許他本人自以為在叫喊著什麼。但誰也聽不出是什麼意思。

在反覆嘟囔了多少次之後,突然冒出一句清晰的話:「賞賜我這個可憐的老頭一塊鴉片吧!……」

人們屏息斂聲地看著這幅情景。各種各樣的感慨掠過圍觀者的心頭,一種凄涼的氣氛籠罩著他們。四周寂靜無聲,連樹葉被風吹動、互相摩擦的聲音也能聽到。

突然一個聲音,打破了這種寂靜。「諸位同胞!」慷慨之士錢江站在路旁的石頭上,指著那個大煙鬼,大聲地說,「你們已經看到了。在廣州的街頭,諸位看到過多少這樣可憐的人啊!那些已經沒有氣力出外晃悠、像死屍似的躺在破屋子裡的大煙鬼,為數更多,而且越來越多。諸位的父母兄弟,不,諸位自己說不定也會很快變成這個模樣;變成像這個人這樣,不顧廉恥地伸出雙手,向人乞求恩賜。——說什麼賞給我一點鴉片吧!向誰去乞求呢?還不是去向紅毛夷人?你獻上國土,他們就會賞賜給你鴉片。那不就是我們中國滅亡的日子嗎!……」

圍觀的人嘰嘰喳喳地議論起來。有的人朝自己的周圍看了看,他們的眼睛里充滿著不安的神情。錢江的臉孔通紅。這不只是激動的原因。他剛才大口大口地喝了許多酒,出氣很粗。

旁邊的何大庚跳上同一塊石頭,接著說道:「吸鴉片的人傾家蕩產,摧毀身體,一天天窮下去。現在有多少這樣的大煙鬼啊!是什麼人從他們那兒攫取大量錢財而喂肥了自己呢?是有錢的大商人,同夷人勾結、吸同胞血的大商人,就是公行的那些大財主!」何大庚也滿臉通紅,不亞於錢江。他喝的酒當然也不少於錢江。觀眾中議論的聲音更大了。他覺察到這種情況,滿意地點了點頭。然後揮舞起緊攥著的拳頭,補了一句:「讓那些同夷人勾結、吸窮人血的公行商人見鬼去吧!」

公行是官商,把茶葉、絲綢賣給外商,從外商那裡買進棉花、毛織品。它是國家正式的貿易機構,不經手國家禁止的鴉片。其中雖有人偷偷地把資金借給鴉片走私商,跟鴉片交易有間接的聯繫,但公行本身跟鴉片並無關係。可是,一經這位傑出的鼓動家的嘴巴,「公行——鴉片商人吸血鬼」這一公式,就輕輕巧巧地灌進了聽眾的耳朵。

有錢人剝削窮人——這也是簡單易懂的公式。要說廣州的有錢人,那就是公行、鹽商和地主三種人。其中鹽商與地主跟外國人沒有直接關係。因此,公行當然就成了吸血鬼的代表。

群眾愈來愈激動,他們不僅在竊竊議論,還不時發出附和幫腔的喊聲:「對,揍死他們!」「不能饒了他們!」

當然不是所有人都被煽動了起來,像簡誼譚就在離人群稍遠的地方,把身子靠在松樹榦上,聽了兩個人的演說,冷笑著說:「說話的口氣好大呀。是老酒喝多了吧!」

不過,絕大多數的人還是由於他們倆的鼓動演說而激動起來。

「打倒公行!」「燒毀十三行街!」正當這樣的喊聲沸騰起來的時候,伍紹榮和盧繼光從柵欄里走了出來。他們報告了英國人的動靜,觀看了鴉片的銷毀,準備回廣州去。他們乘的是怡和行的船。六名船員一直在柵欄外等著。

伍紹榮是公行的總商,是廣州屈指可數的大富翁,很多人都認識他。廣利行的盧繼光也是人們所熟悉的人物。

「看,怡和行的伍紹榮!」人群中發出了喊聲。

「盧繼光也來了!」「吸血鬼!」「揍他!」群眾最初是遠遠地圍住他們。隨著後面發出的喊聲,包圍的圈子越來越小。在柵欄出口等著的船員們,已經聽到鼓動性的演說,早就感覺到了情勢十分險惡。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伍紹榮的臉上露出迷惑不解的神情。一名船員沖著他的耳邊小聲地說道:「是一些無賴在煽動民眾,說公行是走私鴉片的元兇……」船員們也嚇得面色蒼白。遭到這麼多人的包圍,是無法逃出去的。

並不是所有看熱鬧的人都包圍上來,但人數也不下三四十。而且大多是紅著眼睛的青年人。

「打!」隨著一聲高喊,包圍的群眾好像把它當作信號似的,吶喊著猛衝過來。六名船員把身子靠在一起,想把伍紹榮和盧繼光保護在中間。但怎麼也抵擋不住。船員們一個個被拉出去,兩個公行商人被包圍在狂叫著的群眾之中。

5

幸虧這是偶然發生的事情,群眾還沒有準備木棒、石塊之類。這是一場敵我糾纏在一起的亂斗,一場徒手戰鬥。

事情已經到了這種地步,被拉出去的船員們也只好揮拳迎戰了。

盧繼光揮動雙手,進行抵抗。但很快就被打倒在地。

伍紹榮一開始就聽憑群眾的擺布。他的右頰首先挨了一拳。在他覺得整個臉部像火燒似地發熱的剎那間,後腦勺上又挨了第二下。他已站不穩腳跟,東搖西晃起來,這時左邊脖子上又狠狠地挨了一擊。他的眼睛發眩,向前打了個趔趄。看來打他的人還會點拳術。

他正要倒下的時候,脖子被人一把抓住,又揪了起來。另一個漢子轉到他的面前,左右開弓打他的耳光。他的臉已經麻木,感覺不到疼痛了。他看了看面前的那個漢子。那漢子來回打了他幾個耳光之後,用充滿憎恨的眼睛瞪著他。大眼珠子上布滿了血絲。

盧繼光被打倒之後就趴在地上。人們踏在他的背上,扯住他的辮子,當他仰起因痛苦扭曲了的臉時,赤腳板子就踢他的下巴。揚起的塵土進入了他的眼睛。

船員們畢竟比這兩個商人會打架。他們挨的揍也不輕,但他們經過海風鍛煉的鐵拳也叫對方吃了很大的苦頭。不過,到底還是寡不敵眾。

沒有參加的觀眾,也拚命地吶喊著表示支援:「喂!狠勁地揍!」「啊呀,逃啦!抓住他!」「對!把這個鴉片大王撕成八塊!」「叫怡和行姓伍的小子把吸進的血吐出來!」

連維材一出木柵欄,就聽到這些怒吼聲。他一眼就看清了現場的狀況。他平靜地回頭望著妻子說:「你先待在柵欄邊,把身子轉過去,不要朝這邊看!」

「你?」

「挨打去!」連維材走了幾步,回頭這麼回答說。只見他像脫兔似的朝亂斗的現場跑去。

另一個女人——西玲,一看這情況,面色刷白。

連維材顯然是沖著伍紹榮跑去的。伍紹榮已經被打倒在地,背上還踏著幾隻泥腳。連維材突然朝他的身上撲去。

「你他媽的想來阻攔!」一個漢子揪住連維材的領口,把他拉起來,攥緊的拳頭打向他的心窩。

連維材捂著胸口,踉蹌了一下,但未馬上倒下。他的臉孔、腹部、背上挨著來自前後左右的亂打,他朝著伍紹榮喊道:「紹榮,閉上眼睛,挺住!」

這時,簡誼譚離開他靠著的松樹。他看到有人跑進了人群,但不知道是連維材。「有意思!要打伍紹榮的嘴巴,只有這次機會啦!」他摩拳擦掌地朝亂斗的現場跑去。

挨打的幾乎都已倒在地上,分辨不出誰跟誰。

誼譚擠進人群,順手揪住倒在旁邊的一個人的辮子,把他提了起來。「喂,掌嘴!」他猛地打了對方一個耳光,但接著就「啊」地一聲,再也不敢吱聲了。

對方的臉已經腫得像紫茄子。他既不是伍紹榮,也不是盧繼光,而是連維材!誼譚鬆了手,趕忙往後退。連維材又落到沙土地上。

「糟了!」誼譚拔腿就跑,邊跑邊想,「他眼睛是閉著的,不會看到我的臉。」

風向變了,銷毀鴉片的煙像追趕他似的,從他背後罩過來。

這時,響起了一片銅鑼聲。——聽到柵欄外的鬧騰,在池邊幹活的士兵們,遵照上頭的命令,跑了出來。

群眾一下子散開了。剩下五個人躺倒在地上,兩個人蹲在那兒,一個人坐在地上,仰面望著天空。后一個人跌跌撞撞地爬了起來。

「你!……」連維材的妻子比士兵還快地跑到站起來的人身邊。連維材癱軟地伏在妻子的肩上。

一陣煙把他們籠罩起來。

在不遠的一棵榕樹下,西玲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著這幅情景。她的臉色慘白,像化石似的一動也不動,只有嘴唇不時地抽搐著。在她的身後,錢江和何大庚正在碰杯暢飲。他們只發表了演說,並沒有參加亂斗。

「哈哈!這場熱鬧真痛快!」「發泄了胸中的一點悶氣!」

他們的談話聲在西玲的耳邊發出空洞的響聲。

負傷的人被送到附近的居民家去治療。

伍紹榮眼圈烏黑,渾身是血。他忍著藥物滲進傷口的疼痛,喘息著問連維材說:「你為什麼要跑到那樣的地方去?」

「你們只因為是有錢的商人,才受到那樣的制裁。我也是有錢人,而且也是商人,我不能逃走。」連維材用布擦著唇邊的血,這麼回答說。白布一下子就染成鮮紅。他的妻子默默地遞給他一塊乾淨白布。

根據林則徐的奏文,六月二十五日,將沒收的鴉片全部銷毀。但根據他日記上的記載,到六月二十一日應當全部完畢。二十二日以後的日記根本沒有觸及銷毀問題,只寫著觀看火箭,跟鄧廷楨、關天培飲酒之類的事情。可能這幾天是處理善後工作。

六月二十五日,林則徐於上午九點上船,在關天培的歡送下,踏上了去廣州的歸途。他懷著無限的感慨,告別虎門翠綠的群山,仰望著獅子洋山上的寶塔。河道彎彎曲曲,風向不時發生變化。第二天早晨到了廣州。

林則徐在迎賓館同官員們歡談之後,回到住所。午飯之後,突然下起了大雨。這場爽快的大雨,好似是要為他洗塵。雨過天晴之後,仍把涼爽留在人間。

一件重大的工作終於結束了。

「不過,我並沒有結束了的感覺。我只覺得一切就要開始。」林則徐躺在越華書院的床上,這麼自言自語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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鴉片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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