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戰爭沒有給杜瑞爾蓋帶來什麼損失。當然,有的人家女人們為她們的丈夫而痛苦。有的女人耐不住寂寞,或者想找點花樣出去和別的男人相好,懷著不同程度的負罪感和情慾,跟他們睡覺。有的女人聽到丈夫被打死的消息之後,就像空蛋殼似地垮了下來。有的吃著她們自己種的土豆。要不是有這些東西和從長著角的老母牛身上擠出的奶水,她們准得挨餓。不過總的來說,杜瑞爾蓋沒受到什麼破壞。因為這兒離前線太遠。除此而外,在這些地區,支配人的是土地。草仍然生長著,在風的吹拂下彎著腰。熱風仍然從西邊吹來,冷風從南邊吹來。潮濕的微風從東面、從海洋上懶洋洋地吹來。有時候,在暴風雨天氣,海鷗從很遠的地方飛來,在黑乎乎的金合歡樹上盤旋著,猛地俯衝下來,發出陰冷的、飢餓的叫聲。

有一次,雷·帕克打死一隻海鷗,趕快揀起來藏好,因為母親看見會生氣的。他把那隻海鷗開膛剖肚,看過之後,埋進一條溪溝。他愛做些難忘的、有英雄氣的事兒,但又想不出什麼了不起的、力所能及的大事,這天下午他開槍打了海鷗。那以後好些日子,他手上有一股鳥的腥味兒,心裡很有幾分得意。

「爸爸回家以後,我能出去工作嗎?」男孩問。

「我想可以吧,」母親說。「你不能總這麼晃來晃去。你想幹啥活兒?」

「我不知道,」他悶悶不樂地說。

他用他的刀子在空中亂砍著,因為不知道自個兒到底想幹啥。他在牧場東遊西逛,把自個兒的名字刻在綠色的樹榦上,在河邊打水漂,把手伸進好像是深不可測的鳥窩裡,偷那些寶石似的鳥蛋。

他並不怎麼希罕這些。他希罕父親要給他帶回來的從德國兵屍體上弄來的紀念品。他想戴著鋼盔,在暮色中衝鋒,向陌生人進攻。

「雷,」母親喊道,因為到她維護母親權威的時候了。她站在那兒,在圍裙上擦著雙手。「你就不能別這麼胡鬧,做點有用的事兒,劈點木柴嗎?」

他一聲不吭,劈柴去了。

等他臉上毫無表情,給她抱來一捆木柴的時候,使她想起了丈夫。他的信她都用一截繩子捆著,塞在一個放茶葉的罐子後面。有時候,她竭力想在這樣一些細小的事情上想起丈夫,似乎這樣就能使他站在眼前。但是事實上她無法做到這一點。除了她對他真實的、滲透了每一個細胞的愛,到這時他已經變得那樣模糊。她最常記起來的,是他們去打仗的時候,他抬起一條腿,從大車的一側邁過去,爬進馬車,背朝她坐在歐達烏德身旁。

「過來,」她說。男孩已經把木柴扔進爐子旁邊那個盒子里。

「幹啥?」他有點疑惑地問。

「親親我,」她笑著說,就好像那是一隻紅蘋果。

「哦,為啥?」這矮胖的男孩嘀嘀咕咕地說。

他把自己涼涼的面頰從她臉上挪開,咬著嘴唇,看起來渾身燥熱。

「這有什麼好,」他說。

「是呀,」她說,「我想是沒有多少好處。」

她開始整理她洗過的衣服,用水噴過之後,又一包一包地卷好。

她也到牧場去。那是在傍晚,做完一天的工作之後。常有這樣的情形,就在她要體味這種安寧的時候,一種突發的負罪感會使她從那安寧中驚醒,強迫自己進入一種新的不安,並且用這種方式表示對離家在外的丈夫的崇敬。她最終獲得了既有農場又有孩子的自我滿足的安寧,他卻不在身邊了。但是在她那踩著青草穿行的焦躁不安的腳步聲中,在草浪間滾動的充滿憂慮的風聲之中,在海鷗悲涼的叫聲中,在寸步不讓的黑色鐵絲網上,他卻總是存在的。她折磨折磨自己這也無可非議。儘管有時候,甚至這種折磨也是為了她自己的快樂。痛苦的歲月會帶來一種痛苦的情慾。

大約中午,孩子們都在學校上學的時候,她常到路邊去,站在初秋灼熱但並非不堪忍受的陽光下面,等著瞧誰會從這兒走過。過來的人們就跟路旁站著的這個女人說說話,把他們的親戚朋友的情形、他們的病痛、飼養的牲畜,甚至家裡的喪事都告訴她。他們會把這個女人當作知心人,因為她臉上的表情就要求他們這樣做。有時候,他們甚至把腦子裡剛剛閃過的念頭告訴她,告訴這個他們再也不會見到的女人,而這些念頭大概對家裡人也不會說起。女人想著人家告訴她的那些事情。這些事情填充了她本來會是一片空白的心。她闖人那些陌生人的生活,猶如日後在花園裡散步,掐掉花兒已經死去的花柱頭。她闖入他們的生活,構成一種充溢著同情、甚至是情慾的關係。然而無論什麼時候,都不會有人出其不意地使她承認這種關係。就這樣,丈夫的遠去逐漸變成一種隱隱的沉悶的不快,這種不快確實存在。但是有時候,她並不停下來想出個究竟。她周圍的景物、陽光、斑斑駁駁的樹皮,她與那些早已離去的、陌生人們的關係太生動了。實際上比那些陌生人本身或者周圍的自然景物還要生動得多。

有一天,她站在路邊,盼望著發生什麼事情,或者看見什麼人的面孔。她手搭涼棚,好讓他們進入視線。這時,一個年輕士兵歪戴著帽子走了過來。他走過來的時候先是低著頭。他是個厚臉皮,不過皮還沒厚到太過分的地步,因為周圍的環境對於他還很生疏。他就這樣走了過來,看見有人盯著他,就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然後把臉扭過去,朝對面的牧場張望著。他儘管渾身是勁,臉皮挺厚,在眼前的情況下看起來卻像個姑娘。

正在凝望又似乎不是在凝望他的這個女人看出,他也許不屑於跟她談話就會揚長而去。她滿臉通紅,由於內心的軟弱差點兒哭出聲來。因為她完全可能趴在籬笆上對他說;我在等你跟我說點兒什麼,談談戰爭、死亡和愛情。

可是小夥子徑自走了過去。他瞅著他那雙紅靴子。路上的塵土已經把靴子變白了。他的一雙眼睛無視她的存在。後來,他突然朝她轉過臉來,就好像只是這時才想起這樣做。他歪戴著帽予,趾高氣揚地轉過頭來,但並不看她,或者只是翻了翻他那好像是半透明的眼皮兒,稍微瞥了她一眼,說道;「日子過得怎麼樣?你知不知道這條路上住著個叫霍諾的人?」

「霍諾?」她重複了一句,嚇了一跳,就好像剛看見這個陌生的年輕人。現在她既然已經把他「盡收眼底」,便看見他把帽子上的皮帶扣在下嘴唇上。

「啊,不知道,」她說,鎮定了一下,把一縷散亂的頭髮攏到左耳朵後面。「我沒聽說過有個叫霍諾的人。反正這條路上沒有。不過這條路長著呢!你要去的那頭,人們住得又很分散。」

「哦,」他說,「這事兒聽起來可不怎麼妙。」

他向她走過來,走到路邊。她正站在她家的籬笆旁邊。花園裡長滿參差不齊的荒草。地太硬太早,除了草什麼也不長。

「他們是我媽的親戚,」他一邊扔著一枚硬幣玩,一邊說。「傑克有幾畝地。他得了肺病。媽媽讓我來這兒瞧瞧他們,這就是我來這兒的原因。我不大喜歡霍諾家。傑克總是坐在那兒吐痰。這種病人你瞧著都噁心。他們在廚房裡面給他放了個鐵桶,專門供他吐痰。人們說他一葉肺已經爛光了。他是個剪羊毛的,是從布巴拉過來的。」

「哦,」她說。

逢著這樣的場合,從語言的角度看,她不是給予,而是一味地接納。可是人們看起來仍然很喜歡她。他們信任這個沉靜的女人那雙眼睛,信任她那棕黃色的皮膚。因此,這位年輕士兵打算在她這種靜默的「庇蔭」之下訴說一番了。他自己明朗的思想沒有什麼不可以暴露的東西。

「我幾個星期前才從前方回來,」他說。「他們從我的腿上炸掉一塊肉,那些該死的王八蛋!瞧,」他邊說邊捲起一條褲腿,「那是在迪克布希附近。醫生給我植了一塊皮。」

「一定很痛吧,」她說。她看那傷口的時候,既不覺得討厭,也沒有那種油然而生的同情,幾乎像是察看一隻罕見的昆蟲被弄斷或者被揪下來的腿。

然而,她並非真的冷淡,這一點當兵的心裡也清楚。她的這種距離不過是他們站在大路旁邊白草中共享的那場陽光與塵土交織而成的夢的一部分。

「腿痛了,痛是自然的,」年輕的士兵說。「要是他們允許,我還要回去,再跟那些婊子養的拼殺一番。或者等到下一場戰爭。我喜歡痛痛快快地打它一仗,」他說。

「我的丈夫也在前方,」她用她那超然的,同時又是溫暖的、猶豫不決的聲音對他說。

「他在什麼部隊?」年輕人問。

她告訴了他部隊的番號,這使她的談話無形中增加了幾分嚴肅和神秘的色彩。

「他也受過一次傷。醫生從他身上取出些彈片或者別的什麼。他把那些東西放在一個盤於里,給我們留著呢。他得了一枚勳章,」她說。

「哦,」當兵的自言自語地說,「勳章也有各式各樣的呢!」

他對尚未遭到損害的自我,以及他那健壯的身體、結實的肌肉更感興趣。

「各式各樣呢,」他說。

「但是我敢肯定,他得的這枚是那種很不錯的,」得了勳章的男人的妻子臉紅脖子粗地說。

「事情有時候很滑稽,」士兵說,他解開衣領上的扣子倚靠在籬笆上。於是她無法避免地看見了他那繃緊了的脖子上的喉結。「我在那邊差點兒跟一位姑娘訂了婚。她是比利時人,長得還算不錯。當然,他們長得跟我們多少有點兒不一樣。她父親做生意,開了一家肉鋪,賣些小玩意兒。明自嗎?臘腸和各種熟肉。」

明媚的陽光照耀著,他身體的重量壓彎了算笆。他靠在鐵絲上,慢慢地晃蕩著,傾吐心裡的話。她一雙眼睛直盯盯地望著他,等他說話。她望著他的太陽穴,意識到自己已經年歲大了。

「你沒待下去跟那家內鋪的姑娘訂婚?」她問道。

「沒有,」他說。

「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這事兒好像我也管不了啦,」他簡單地說。

他不再晃蕩了。霎時間,這個男人和這個女人都強烈地感覺到某種同樣的恐懼。現在那女人站在那兒,也面臨著什麼也管不了的可能。

「我還會再被派回去的,」士兵說,更像是自言自語。「住院的時候,我本來打算這麼給她寫,信紙都拿出來了,可又沒寫。現在就更不能寫了,」他說。「我寫不下去。」

女人搓著胳膊上的皮膚。

「我這兒有她一張照片,我給你瞧瞧,」他說,「這就是她。照得不太好。不過,當然,你還是看得出她的模樣。法國人和比利時人長得不大一樣。你看得出來,她是個正經姑娘。」

女人現在站在一個很有景深的蒼白的世界里,毫不留情地暴露在人生經驗的光芒之下,打量著那位肉鋪嬌娘的面龐。那張臉充滿了希望,滿懷著對愛情的信心,渴望把愛可能擁有的任何深度都表露出來。那臉還沒嘗過拳頭的滋味呢!

「她叫什麼名宇?」艾米·帕克問。

「瓦旺妮,」士兵爽快地說。「別的我就沒記住了。」

文米·帕克很鎮靜,儘管一看見被踩死的、或者肢體不全的鳥她就渾身發抖。她繼續凝視士兵打滿老繭的手指間捏著的那張棕黃色照片,凝視這個男人長滿古銅色汗毛的粗壯的手腕。

「他們在那個鋪子一邊,」士兵說,「擺了兩張大理石做的小桌子。人們可以坐在那兒喝上一杯。我常去那兒。他們有各種酒,各種顏色的。還有那麼多的幽默和笑話。她就站在那兒。小夥子們在桌子上胡寫亂畫,可她就像什麼也沒注意到似的。過一會兒,就走過來坐下。她常跟我一塊兒坐,漸漸地成了理所當然的事。我得說,這不完全是我的錯。」

但是他的一雙眼睛卻不像他那張嘴那麼堅決。艾米·帕克凝視著那位肉鋪的嬌娘,或者這男人的手腕,給不了他什麼幫助。她自己正需要別人幫助。她認為理所當然的那些事情好像都在她眼前顫動。她那可憐的身體等待著給她以自信的撫摸。

「你這地方真好,」他邊說邊把照片裝進口袋,把扣子扣好。因為眼前的事情總是更重要些。

「也沒什麼太好的,」她說,往大麗花的蔭涼下退了退。「我們開墾了這塊土地。我大半輩子都是在這兒度過的。」

她看見這個並不惹人討厭的年輕人一雙清澈的、動物的眼睛毫不掩飾地盯著她看了一會兒,企圖看到她不願意向他敞開的生活的內幕。

「說下去,」他說道,越發重重地倚在籬笆上面,望著她臉上那神秘的綠色的肉。那大朵大朵的沉甸甸的洋紅色大雨花在她身邊搖曳著,把她擠進它們那蒙蒙綠霧之中。

在那深沉的綠色所形成的可怕的窒息中,她喘不過氣,只得走到陽光下,向大路張望著,嘴裡念叨著她的孩子們。

「你還有孩子?」他翕動著雙唇,沉思默想。

等樹蔭從她臉上挪開的時候,他才又意識到,她不過是大街上跟他擦肩而過的那種陌生人,或者是有軌電車上拿著包袱坐在他對面的同路人。這樣的人,他連想都不願意多想。他們的年齡好像差不多。

「我有兩個孩子,」她輕聲說,「他們一天比一天大。有時候很頂用。」

她意識到這個年輕人馬上就要走了。當她系著漿洗得挺硬的圍裙時,她是一副強者的樣子;只是當她以一個陌生人解除一個陌生人更進一步傾吐衷腸的義務的那種超脫的目光看著他的時候,她看見了兒子眼睛里那種冷漠,看見了他那豐潤的嘴唇上某種經常惹得她抱住狂吻的、難以言傳的東西,在這種時候她就變得軟弱了。

「我得走了,」士兵說。「去找我母親的那些親戚。」

「祝你走運,」她用清脆的聲音說。不過,她顯然不習慣使用這種辭令。

他走了以後,她回到房間,屋裡擺著丈夫那張對人家給他照相不無譏消的照片。他很不自然地對她笑著。她沒脫那條漿硬了的圍裙便在床上躺下。兩條胳膊在鉤針編織的被子上面來回蹭著,脖頸枕在枕頭上,一種巨大的悲哀壓迫著這間木屋。蒼蠅在屋裡營營嗡嗡,一隻個頭挺大的、灰顏色的絨一動不動地趴在牆上,就像死了一樣。直到她放聲哭.了起來。不知道是為那位肉鋪的嬌娘,為她的丈夫,還是為這個讓人感到痛苦的下午。反正這一哭,她覺得鬆快多了。

孩子們回來之後,在屋子裡來來回回地走著,問她這是怎麼回事。她坐起來,衣服弄得皺巴巴,說她頭痛。他們信了她的話。她看見兒子的眼睛里並沒有她曾經疑惑會有的那種冷漠。那簡直是丈夫的一雙眼睛。於是,一種新的柔情和希望又充溢了她的心。

斯坦·帕克終於按時回來了。因為郵件耽擱,家裡人事先不知道。他背著背包和給男孩帶回來的鋼盔,沿著那條大路走回來。差不多在年輕士兵路過這裡的那個時間——剛過晌午,進了家門,說:「啊,我回來了,艾米,終於回來了。」

因為沒想到他會回來,妻子正干著一兩樣脫不開手、還挺重要的事情。她只是輕輕吻了他一下。這和她先前想象的、甚至「排演」過的情形可大不相同。而且還差不多立刻就告訴他,門上有個鉸鏈鬆了,她費了好大力氣也沒擰緊,弄得好不心煩。

「好吧,」他說。「我們瞧瞧。不過一會兒再說,現在有的是時間,幹啥也可以。」

這天下午,看起來時間確實有的是。房門大敞著,金色的陽光像一塊大地毯鋪在地板上。蜜蜂從窗口飛進來,又從這所安謐恬靜的房子另外一邊飛出去。屋子裡,男人和女人面對面坐著,相互凝視著。

他坐在那兒,喝她給他泡的茶,因為茶水挺燙,喝的時候弄出噓噓的聲音。「你得把那兒的事情都告訴我,」她羞羞答答地說。

他的嘴朝下撇著,不想馬上回答。「有機會再談,」他說。

她也並不是非讓他講那些事情。

事實上,她壓根兒就不感興趣。她只相信他們一起過的生活;只相信等她已經習慣了她的丈夫——一個和從前不同的人之後,又要開始的生活。她又要細瞅他臉上新添的皺紋,還經常摸一摸,好使自己確信,他就是自己的男人。不過,這個時候,他的一雙眼睛似乎把他們倆隔開了。

「我寫的那些信,」他說,「都應該扔掉。純粹是浪費時間。不過不寫信又幹什麼呢?」

「那些信我保存著哪!」她邊說邊用指尖拉著桌布。「我喜歡它們。」

「保存舊信沒有用處,」他說。「那是一種病態。總是讀那些過去了的事情,忘記你已經又前進了。我母親特別愛於這事兒。她有滿滿一抽屜舊信,紙的顏色都變了。」

由於向他的妻子——這位皮膚黝黑、反應遲鈍的女人傾吐了一點點心中的隱秘,就好像在夜色中袒露了心懷,他現在覺得很不自在。由於他剖白了自己,便覺得她簡直是個陌生人。她把一切隱秘都包了起來,獨自坐在桌布旁邊微笑。你沒法說出她在想什麼。她的頭髮顏色不那麼深了,可她那張臉還在閃閃發光。那臉是漂亮還是讓人覺得不舒服,眼下他還很難說清楚。

他又攪了攪他的茶。一種滿足開始從那紅褐色的、圓圓的渦流擴散開來。她坐在他的對面,身上散發著一股烤餅的味道,讓人覺得悠長而安謐。把她熟記心間的機會隨時都存在。

「孩子們怎麼樣?」他問道,只是為了打破沉默。

「他們都挺好,」她說。「都長得又細又高。塞爾瑪有時候把頭髮盤在頭頂上玩,那模樣看起來可真的長大了。但她總是自怨自艾。她得了哮喘病。哦,我想總會好的。她遲早得離開這地方。還有雷。他倆都得走。雷已經是個壯小夥子。有時候挺暴躁。他有點兒壞脾氣。雷這孩子,只要願意,啥事兒都敢於。發起脾氣,他甚至可以放火把房子燒了。他不喜歡受人指使,連碰都不讓人碰一下。要是他願意讓我愛,我當然能愛他,斯坦。我能把他培養成個樣子。可是他總覺得溫順使他難堪。」

這位父親已經不再相信人為的干預能起什麼作用。但他沒有表露出這一點。相反,他帶著一種預感,聽妻子講還沒跟他見面的孩子們的情況。茶水燙了一下嘴。他望著對面的妻子,被她對孩子們的愛喚起一種激情。他意識到,由於她對他們的了解,她比自己更有力。他期望她能做點什麼事情。她將溝通他和他們的感情。於是他覺得心情好了一點兒。

下午就這樣過去了,孩子們就要回來了。還有那群列隊而歸的奶牛。男人和女人互相凝視著,少了幾分緊張,多了幾分感情。現在,既然已經打開心靈深處的秘密「櫥櫃」,把裡面的東西都讓人看了,他感到很高興。女人撫摸丈夫那隻這陣子她一直就想撫摸的手時,不再感到羞怯了。現在,她把那隻手拿過來,放在掌心裡看,用自己滾燙的手摩挲著,又用她那硬硬的手指緊握著,貼在胸口。於是,他們終於重新融合在一起了。他們的嘴巴和他們的靈魂都向對方張開,他們緊緊擁抱著,緊到不能再緊的地步。他們緊閉著眼睛承認,沒有肉體上的任何障礙可以阻止這種全身心的結合。

這天晚上,在經歷了最初的羞澀和生疏之後,他們都在燈光明亮的廚房裡歡笑著。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只是為了他們的幸福和歡樂。笑聲從這所房子飄逸而出,在那個月光和雕塑般的景物組成的世界里飄蕩,這個世界由一輪巨大的月亮固定在這裡的白馬、枝葉濃密的樹、貯水罐,以及看不見腦袋的鳥所組成。孩子們和父親漸漸熟了起來。他們因為一些傻事大笑著。有時候也僅僅是為了歡樂的笑聲而大笑。到這時,他們已經真的精疲力竭了。可是興奮還支撐著他們不去睡覺。那個壯實的小男孩的腦袋幾乎全部扣在德國兵的鋼盔下面。他心裡思忖著,還能不能再胡鬧一會兒而不受母親的指責。那個削瘦的小姑娘站在那兒,不時把兩條礙事的辮子甩到身後,同時轉動著一個賽璐璐臂環。這個臂環是她拿一枚狗頭胸針和一個小姑娘換來的。

斯坦·帕克差點兒開口就問孩子們的歲數,後來意識到,他原本不應該忘記他們多大年紀。小姑娘有時候看起來很莊重,顯得已經成熟了。

「塞爾大概沒等我們明白過來就會交上男朋友了,」他說,像是自言自語。

「你還有什麼話要說呢?」母親說。「他們連學還沒上完呢!」

「我恨男孩子,」小姑娘扭著細脖子說。「我永遠都不會結婚。」

「永遠都不會,」男孩一板一眼地說。他兩腿分開,坐在椅子上。這樣便可以把腦袋放在椅背上休息,看起來還不太顯眼。「我就不結婚。我想干點事情。我想去賽馬,或者徒步橫跨澳大利亞。你們知道嗎?有的樹根部有水。如果你知道哪些樹有,就可以把樹根拔起來,吸那裡面的水。黑人就這麼於。也許我還能當個探險家,或者拳擊家。我可以用拳頭去打。有個叫湯姆·庫德林的男孩就讓我揍了一頓。因為不給我那個玻璃球。他說過,要是我贏了,就給我。而我贏了。所以就把玻璃球奪了過來。是一個綠顏色的石頭蛋子。」

「又說傻話了,」母親說。「該上床睡覺了。」

「呵!為什麼?」男孩一邊嘟噥一邊摩挲了幾下伏在椅背上的睡意朦朧的腦袋。

「我說過為什麼了。」

「男孩子都是些傻瓜蛋!」小姑娘說。

她站在一個牆角,一隻胳膊肘放在背後,蒼白的皮膚現出菜色。她形容憔悴,內心卻可能刻薄狠毒。她喜歡秘密,也喜歡跟別的女孩兒說悄悄話。她甚至把這些悄悄話記在一個本子上,把本子鎖進一個裝小玩意兒的匣子里,再把鑰匙藏起來。她希望有架鋼琴,好練習從女郵政局長那兒學來的曲子。可是家裡沒琴,她從郵政局帶回來的那些重濁、刺耳的「主旋律」便只好留在腦子裡縈迴了。有時候,她會帶著淡淡的、高傲而又有幾分神秘的神色,對自己哼這些曲子。

「男孩子都是些糊塗蟲,」她邊說邊左右搖晃著身子。她說這番話的時候,就好像非得在父親面前再次挑明這個觀點,好讓它永遠「有案可查」。

「瞧我踢你!」男孩怒目而視,加強語氣,一字一頓地說。

他們怎樣才能很夠?由於這一點還不明顯,他們被仇恨所困惑,除開在無所謂或者睡覺的時候。

「行了,這事兒說夠了吧,」父親說。他非得做點什麼了。他們是他的孩子,他懷著疑慮又一次這樣告訴自己。「這是和平的一天,不是嗎?」

他們滿腹狐疑地望著他,望著這位是他們父親的陌生人,做出一副孝順的樣子,不聲不響地睡覺去了。事實上,夜的靜謐已經開始潛人這所房子。那靜溢愈來愈濃,比父親的話更使他們困頓。男孩努起嘴朝母親靠過去。她那麼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他的吻,連自己都開始納悶,這樣做是不是有點兒不知羞恥了。吻完媽媽,他就走出去,關好門。小姑娘向窗外眺望了一會兒,並沒有注意夜色的美麗。因為她被自己的問題困擾著。她拿出爸爸帶給她的一小瓶法國香水,聞了幾次。只是這時,安溫與美才充溢了她的心。當她修長的手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花,放在胸前祈禱時,她那像花一樣的臉在鏡子裡面閃爍著光彩。她照別人教給她的辦法祈禱著,把一切關係都歸納到愛的範疇。做完這些事情之後,她就上床睡覺,夢見自己在焦躁不安的音樂和睡鄉的長廊漫步。

在杜瑞爾蓋,戰後的日子就這樣緩慢而又令人激動地開始了。斯坦·帕克又開始忙自己的活兒。許多人還不知道他已經回來了。有的人覺得他回不回無所謂,有的人則已經忘記這人是誰了。有幾個人頭一回見他,很為他「侵人」他們新近得到的土地而氣惱。但他對所有這些都置之不理。只是於自己的事兒。他有時候垂著腦袋,就好像和平的日子太沉重了。他當然已經變老、開始發福,成了個笨重的人,肌肉也很快就要變得疙疙瘩瘩。不過他還處於壯年時期,他還可以輕而易舉地把一口袋飼料甩到肩上,讓口袋蹭著灼熱的脖頸上灰色的頭髮茬兒扛走。

他現在已經是個很成熟的人了,充滿了力量,也充滿了巨大的柔情,一雙眼睛閃爍著希望的光芒。他觀察過螞蟻的辛勞,鷹隼的翱翔,看見過母腹中騷動的牛犢,以及計算著錢財又想象著死亡的人們。他極其精確地觀察這些事物的每一個細節,但又是從一個睡覺人的夢境觀察的。他在那夢境中慢慢地蠕動,也許哪天就會望出去,看到生活的真諦。他就這樣忙忙碌碌,四處走動著,眼前竟有點不知所措。清晨,露水打濕的褲腳裹著他的兩條腿。霧靄籠罩著原野,比較高的草上結著的蜘蛛網就像牧場豎起來的靶子,把視線搞得模糊不清。這時,現實和前景,夢幻和客觀事物,都溶化在同一個洪荒的世界。就是在太陽升起的時候——一開始還顯得有點兒粗糙。但是通紅。然後衝破霧靄織成的網,把陽光盡情地潑灑在大地上,樹木在耀眼的陽光下屹立著——讓斯坦·帕克看起來完全信心十足,也還是困難的。在這和平、安寧的日子裡,他仍然沒有足夠的信心去接受那些實實在在的、千真萬確的,或者被稱之為永恆不變的事物。許多事情還需要得到證明。只有他才能去證明。

他回來不久,多爾·奎克萊依就來了。除了那些在她還是個骨瘦如柴的小姑娘時就認識她的人,大伙兒現在都叫她奎克萊依小姐。她為了舒服,光著腳丫沒有穿鞋。多爾沒怎麼變。她生來就是小孩兒長了一副老相。或者說,長大以後是大人長了一副小孩相。她的舉止就像身上那件灰裙子一樣樸實無華。那是一件挺括的長裙子,至於是什麼質地、或者有什麼裝飾,誰也不曾注意。大家只知道,衣裙包裹著她,而且是一件還算體面的衣服。她也戴著一枚胸針,也許是琺琅的,那個小圖案永遠不會惹人細看。她把它別在長脖子下面。那黃中帶紅的皮膚已經顯得甲狀腺肥大了。不過即使這樣,除了那些被她迷住的孩子們,誰也不會注意到這點,大家要看的只是多爾那張臉。

「我帶來一些這個,」她說,抬起一隻瘦長的、黃中帶紅的大手遮著太陽。

盒子里裝著些黃顏色的、表面粗硬的糕點。

「換換口味,」她說,或許心裡希望這樣。

沙糖粒在多爾那些製作粗糙的糕點上閃閃爍爍。她用另外一隻細長的手把糕點送過來。手上粘著的麵粉已經幹了。這隻手少了一個手指,是讓切草機切掉的。

「謝謝,多爾。做得挺好,」他邊說邊接過那盤讓人尷尬的黃顏色的糕點。

這個男人和這個女人站在陽光下面交接這盒糕點,並且互致問候的時候,都顯得很不自在。她的一隻手依然舉在眼前,遮擋著陽光。她那慢吞吞、乾巴巴的話語在時間的長河上掠過,彷彿把他帶到烏龍雅的河岸旁邊。年輕時許多平靜的、不可思議的、相當完美的事件,又從他眼前閃過。這就是多爾·奎克萊依把糕點放到他手裡的這個早晨。她帶來了完美。

「哦,」過了一會兒他說。「我們在這兒站著幹嘛!你不進來坐坐?」

「不,」她說。「再沒有什麼要說的話了。」

她不像別人那樣,問他受傷和得勳章的事兒。

「不,」她說,「雞鴨正下蛋呢。我現在養火雞呢,你知道嗎?挺好的小火雞。」

她微笑著;她有一雙還分辨不出善惡的十分清澈的淡藍色的眼睛。

「好,」她說,「我高興你回來了,斯坦。我知道你會回來的,我為此祈禱過。」

他納悶他可能和這個女人共享的秘密會是什麼呢?他們的靈魂和生命幾乎溶合在一起。

但是糕點就堆在他的手裡,堆在她把它們放進去的那個挺不結實的盒子里。因此,他又不自在起來。他謝過她為他做的祈禱,就再也沒有什麼好說的了。

這時,艾米·帕克快快活活地從屋裡走了出來。這天早晨,她看起來特別漂亮。他本來應該誇誇她才對,可是眼下,他心裡很亂,似乎有某種東西,他非得出來保護不可。

多爾·奎克萊依很快道別,回到她的弟弟、她的火雞、她的雞鴨那兒去了。

「這是什麼?」艾米·帕克盯著糕點問道。

「她送來的,」他說,被迫展示這些奉獻給他的糕點。

「哦,我可從來不吃多爾做的那種破石頭似的糕點,」妻子說。「我敢打賭,那簡直是一團發起來的細糠做的。」

她看見那糕點了,卻沒看見他受到的傷害。要是看見,她可能會高興的。他像站在後門台階上的一個小男孩,等待下面將要發生的事情。

艾米·帕克接過糕點——這當然是她份內的事——他聽見她倒進一個鐵盒裡,倒得又快又重。

「可憐的多爾,」妻子說。「她是個好人。居然想起給你烤點心。她不敢對我說這事兒。我看她是愛上你了,斯坦,就像追求某個男人的那些老處女一樣。」

他聽見她搓著一雙手,把沾在手上的粗沙糖弄掉。

斯坦·帕克還在想著多爾·奎克萊依。她那副平靜的、純潔無瑕的樣子,並沒有因為艱難的、充滿泥濘的歲月的流逝而變化。這也許是因為愚昧無知的緣故。否則,上帝該怎樣對這些老女人、尼姑以及白痴,說清楚自己創造他們的目的呢?有時候,斯坦·帕克在自己那四大惑不解的迷霧之中顯得相當呆笨。可是他也有茅塞頓開的時候。譬如,多爾·奎克萊依瞥他一眼,他就會突然大徹大悟。然後,他就開始看自己那雙正在做事的手,或者想起在那座破爛不堪的教堂見過的那張老太太的臉。要嘛就想起一株被摧毀的大樹,又生出尖尖的新葉。

斯坦·帕克回來之後,阿姆斯特朗一家來過杜瑞爾蓋一兩次。他們顯然心緒十分煩亂。他們坐著汽車來,高高在上,不和碰見的人們打招呼。倒不是因為驕傲,而是因為他們在哪兒都不願意多待。自從小湯姆·阿姆斯特朗戰死——他是個中尉,新聞電訊稿上曾經提到過,而且被授過勛。那時候,各地的報紙盡登這種事情——老頭子中了一次風。因此,半個臉往下抽著,誰看了都會為老阿姆斯特朗感到難過。他坐在他那輛綠車裡頭,車身上盤著一條嚇人的銅蛇。他戴一頂平頂帽子,穿著很高級的英格蘭花呢外套,目不斜視地坐在那兒,望著前方。只是在妻子用胳膊肘輕輕碰他,叫他看還能認出來的某個地方或者某個人的時候,才抬起胳膊,在空中朝願意接受他的問候的任何人輕輕地招招手。老阿姆斯特朗自己已經對什麼都無所謂了。他那隻癱了的手,手指的皮膚皺在一起,冷冰冰的。

不過,他的妻子還有點兒活氣,宛若搖晃著的玉蜀黍。她的頭髮垂下來,就像玉蜀黍的須,和她那乾巴巴但很得體的姿態相比,顯得潮乎乎的,呆板而單調。她做出他早已熟知的微笑,也許想在石竹和葡萄樹的環繞下談論那種短暫的、讓人高興的小毛病或者小手術。

阿姆斯特朗一家到杜瑞爾蓋的時候,總要開著車到格蘭斯頓伯里看看。他們再也沒能在那兒居住,因為那所房子壓根兒就沒能蓋完。小湯姆的死訊傳來,他們就把工人都撤走了。因此,樓梯至今還是露天的,灰泥在原先攪拌的地方凝固得像石頭一樣堅硬。沒砌上去的磚在黑夜被人偷得精光。老阿姆斯特朗夫婦總去已經荒蕪的花園裡轉一轉。他們把衣服緊緊地裹在身上,好像這樣就能把自己偽裝起來。阿姆斯特朗太太還在尋找那場可怕的大火留下的痕迹。她站在從前是花壇.現在卻長滿蕨草和牛癬草的地方,懷著負疚從花叢中大把大把地采玫瑰。可是她不能摘得太多、太快,就好像她想摘,可那不是她家的花。這之後,阿姆斯特朗老夫婦倆就回到汽車裡。因為在格蘭斯頓伯里的山坡上,下午的風吹起來也挺厲害。他們坐下之後,裹著蘇格蘭方格呢的腿感到很不舒服。玫瑰花在老太太的膝蓋上枯萎了。有時候,她把它們扔到路邊Z自己也不明白於嘛要摘這些耷拉著腦袋的玫瑰花。

有一次,俾坦·帕克去追那隻個頭挺大的馬斯克維鴨,一直追到格蘭斯頓伯里。那隻鴨子是因為他們沒有及時剪掉它的翅膀,從圍欄里飛走的。儘管他們經常說要剪。鴨子直奔格蘭斯頓伯里,大搖大擺地跑著,藏進荒草之中,為了保護它幻想中的自由,任憑你千呼萬喚,威嚇「利誘」,就是不出來。斯坦·帕克一直追到山坡上,分開長得很高的野草尋找。草籽籟籟落下,暮色宛若細軟的羽絨在空中飄浮。有棵白菜長得亂蓬蓬的,腳踩上去,升起一股難聞的臭氣。那種愛爾蘭苜蓿的莖稈抽出讓人討厭的枝條,一直攀援到先前是桅子樹林的地方。那些桅子樹現在還在,只是一副生病的樣子,很難辨認出先前的模樣。灰白的樹葉和花苞糾纏在一起,腐爛成一團團紙張似的東西。斯坦·帕克彎腰從苜蓿中間揀起一捆舊信。這捆信早已發霉,也是蒼白的顏色。這些信看起來是某個男人把他的鋼筆蘸上墨水,寫下了他想說的話。可是那剛勁的字跡已經褪色,不可辨認,先前的秘密就更秘密了。

斯坦·帕克多麼希望能在這令人窒息的小樹林里讀一讀這些潮乎乎的、發了霉的信,發現一些他不曾知道的事情。但是冥冥之中,那位不知名的寫信人總讓人心裡生出負疚之感而雙手發抖。要不是想起湯姆·阿姆斯特朗——不管這些信是不是出自他的手筆——斯坦·帕克會陷入內疚與對某種秘密的了解之中。他扔掉那捆信,走進那所蓋了一半的房子。那房子誰也不曾想到要關門聞窗,因為已經沒有這種必要了。

愚蠢、荒唐充溢了這片與被燒掉的房子「孿生兄弟」似的廢墟。有某位徒步旅行的人曾經在那間與掛壁毯的房子完全一樣的屋子裡露宿,在與先前一樣的壁爐里生火,把他的糞便塗抹在空心的牆上。有人用顯示了肉體急迫要求的辭彙寫下他的愛。斯坦·帕克走進那個多年前「煙火」齊放的夜晚——因為他後來意識到,那並非大火,那是大火之前施放的煙火——他的腳後跟碰了豎琴的那個房間。他在房間裡面走動著,浮現在眼前的還是小湯姆·阿姆斯特朗那張很有理智的臉。湯姆·阿姆斯特朗穿著硬領襯衫,亮光薄呢外套,收抬得乾淨利索,充滿了有錢人的自信。只有馬德琳跪在地下,待在那座正燃燒的房子外面,或者他的臉最後被炸掉的時候,才不再是那樣,

斯坦·帕克走過那所房子。事實上,這所房子已經不屬於阿姆斯特朗家了。建造了一半的樓梯爬滿了藤蔓,很難說清煙是從什麼樣的縫隙鑽進來,蔓延開,又纏繞在一起。這男人爬上他能上去的最高處,站在那兒,踩著藤蔓,向遠處眺望,想起了湯姆·阿姆斯特朗的未婚妻。人們一直沒有再聽到她的消息。不知道她是結婚了,還是仍在跳舞。馬德琳消失了。如果沒有樓梯口那一幕,就好像從來沒有存在過似的。

俾坦,帕克把頭靠在尚未完成的磚牆上,相當清楚地想象著如果那天真有機會,他會怎樣結束那場對妻子的不忠。現在,平靜的黃昏不允許他生出負罪之感。遼闊的天空下面,夜色愈來愈濃。站在這座被遺棄、被褻讀了的房子的房頂上,藤蔓宛若滑潤的肌膚在他手裡扭動著,散發出一股柔和的肉體的香味兒。遺憾的是他能想起來的太有限了。他儘管努力,卻想不起她皮膚上面的毛孔,眼球上細微的血管,以及她緊貼他脖頸的呼吸。他頭腦里貯藏的每一個不同的細節似乎都消失了。就像樓上這些房間和這幢樓房最有意義的那些部分。他曾經在這所房子裡面迎著那場熊熊大人奔跑。他找到了她,頭腦十分清醒。由於年輕、羞怯,未曾預料到事情會是這樣。

現在,這個中年男子站在這座醜陋的房子的頂部,扭彎了手中的藤蔓,臉上現出使人不快的皺紋,這是些幾乎達到了很高境界的皺紋。不過,當然啦,沒有人看得見,因為這兒完全是荒涼之所在。除了那隻鴨子。它正在灌木叢中吃力地蹣跚著,露出一雙黃黃的眼睛。哦,他揉搓著手裡那根熱烘烘的藤蔓,似乎這才意識到他是來這兒找那隻鴨子的,而且很為有個理由而高興。

他咒罵那隻鴨子。「我一定要抓到這個雜種!」他說。

鴨子繼續瞞珊著。男人跑下去,跑到房子後面。當他從往事的回憶中掙脫出來,他那魁梧的身軀變得十分可笑。然後,他鎮定下來,也喘過氣來。他看見地上扔著一根風刮下來的長樹枝,便揀起來,朝那隻懊惱的、拚命掙扎的鴨子衝過去,用那根樹枝前面的一個樹權使勁兒按住鴨子,就好像要把它在泥土地里壓碎壓死,而不是生擒活捉。

「抓住這個雜種了!」他大聲說。

鴨子呱呱地叫著,拍打著一雙翅膀,扭動著挺壯的長脖子。它那副醜陋的、執拗的樣子和那張扁嘴根部的突起變得讓人可憐。可是眼下,這男人對它還是恨不夠。

直到他猛然朝樹枝那頭撲過去,手沒有鬆開,彎下腰從樹杈下面抓住那隻鴨子。鴨子呱呱地叫了幾聲,沉甸甸地倒提在他的手裡。

男人轉過身,開始向山下走去。誰也沒看見這一幕。他踩著剛才留下的足跡,穿過倒伏了的野草走著。誰也不知道這個傍晚,他心中那種慾望的衝動。這種慾望已經冷卻。現在是秋天了。

斯坦·帕克提著那隻抓回來的鴨子向家裡走去。他覺得一絲涼意開始鑽進衣服下面汗津津的脊背,一個肩膀由於用勁過猛也怪不舒服。倘若把某件事情看作是有失檢點,那麼它的一點點好處也會被認為是不可彌補的過失。因此,他又變得悶悶不樂。他懷著一種渴望,想起他的妻子,想起他們在那間小窩棚里剛住下時她烤得未透的麵包。他愛她。他還想起多爾·奎克萊依,想起她那純潔的稟性。這種稟性他已經意會,但尚不能言傳。他拖著沉重的靴子,從酸模草和錦葵中間走過。那靴子因為潮濕,粘著泥土而愈嫌沉重。他總是習慣於把想起來的隻言片語用祈禱詞的形式堆砌到一起。這樣一來,通常至少能夠引導他朝安全的方向爬去。然而,在這個慾念已經冷卻的黃昏,這樣的機會卻是減少了。

回家之後,他從妻子的針線盒裡拿出一把剪刀,把那隻鴨子一個翅膀上光滑但又粗糙的羽毛大剪一番。

「這下它就跑不了了,」她說,從那副眼鏡上面平靜地抬起頭來——做細活兒時,她已經戴眼鏡了。

他只是哼了一聲,便走向蒙蒙夜色,把鴨子扔到圍欄裡面。

艾米·帕克很靈巧地繼續織補襪子。這是在這個傍晚她加諸於自己頭上的一種責任。她看見丈夫朝格蘭斯頓伯里的方向走了,去抓那隻鴨子。走之前,他特意告訴了她這件事,還望著她的一雙眼睛。她想起自已那次去格蘭斯頓伯里的差事。很早以前那個傍晚,也是為了鴨子。她心裡納悶,他會在那兒發現些什麼。可是斯坦不同。他並沒有變得疑慮重重,或者煩躁不安。他把籬笆繃緊,把木頭刨平,在許多事情上給人們以決定性的意見。就這樣,艾米·帕克把那塊整齊乾淨、四四方方的補丁織到男人厚厚的襪子上。斯坦·帕克也一定能很快找到那隻鴨子,那怕它鑽進灌木叢里。這灌木叢她最近還去看過,完全是為了滿足對那片人們大講特講的廢墟的好奇心。她織補完把線剪斷。她有自個兒一套巧妙、精確的方法。她織出來的活兒很耐磨。現在她已經是個穩健、和藹的婦人了。人們都喜歡她,喜歡瞧她那叫人感到愉快的皮膚,喜歡在果醬不結凍或者母雞技自痢時跟她討主意。

後來,斯坦就回來了,正如她心裡希望的那樣:他很快就能回來。還剪掉了那隻鴨子翅膀上的羽毛。

她總愛評頭品足。並不是因為這種評論能產生什麼實際效果,而是因為他們已經結為夫妻,這些並無實際意義的話能把他們聯結得更緊密,相互之間更加信任。這種老生常談的絲線編織著、連接著他們之間的感情。或者只是一種縫縫補補?

艾米·帕克剪斷這天夜裡她用來織補的最後一根毛線。在眼下這個場合,她並不想干多少事兒,也不想對任何事情深究。可是,如果她能放下那隻襪子,提上一盞防風燈,走到漆黑的院子里,挑燈看丈夫那張臉的話,她倒真要細細地探究一番。她願意消除疑慮,使自.己放下心來。

現在,情形不同了。斯坦·帕克在和平之後回到家裡時,他們這樣說。情形不同了。他們嘴上這樣說,心裡想的卻是,還和以前一樣。可惜,什麼事都不會永遠一個樣兒。她不能常盯著他那張膽去捉摸到底在發生些什麼變化。她總是找借口盯著他看,叫他換一個墊圈,或者提一件重物。她甚至要找理由撫摸他。看看他的皮膚是不是太粗糙了,或者臉上是不是抹了髒東西。然後,她就笑一笑,表示道歉。有時候,他會皺皺眉頭。但是在他們一起發生的那些必要的行為以及說的那些話所織成的網路之下,所有這一切對於他思想深處的變化並不能提供什麼線索。不管是因為他對她提防了,還是因為她已經落後了。

於是,這位婦人開始納悶,是不是他們倆的生活對於他太舒服了,或者是不是他已經在心中熟記了她習慣於表達的所有那些思想和看法。當然,有些思想她也是隱藏著的。這是很自然的。有的想法她覺得只是一種不安,或者甚至只是一種恐懼。

「斯坦,」有一次她說,「哪天我們一定要帶孩子們出去野餐或者玩點別的什麼。」

「好吧,」他說,「只要你願意。」

因為他是個脾氣挺好的丈夫。

「這是個好主意,」她說。「會使我們的生活有點兒變化。而這一點是很重要的,不是嗎?我真想再去著看大海。」

「好吧,」他說。「什麼時候你覺得想去,就去看看。」

他這種完全贊同的態度幾乎使她大失所望。她在心裡說,她寧願把這樁事情想象成主意是他出的,這樣,她想看大海的願望仍然只是一種想法。站在松樹中間,她被那彷彿是透明的、滾動著的林濤嚇住了,幾乎壓扁了。那將是令人振奮的,她說,就好像這所有的巨流都是一塊綠玻璃後面的奇觀。

日復一日,時光就這樣流逝了。她那個野餐的主意變成一個愚蠢的幻想,隨後,又變成她生氣的原因。生氣自己沒有力量實現這個想法,或者實現任何別的計劃。怒火就這樣燃燒起來了。

戰爭結束不久,斯坦·帕克買回一輛汽車。他們覺得他們是在經歷了一段漫長的路程之後,才有了這樣一輛車。斯坦懷著一種驕傲——如果不是懷著一種自在的話——學著開他那輛車。他過分死板地坐在車裡,脖子和胳膊都很僵硬,就好像幾個重要關節都用螺釘擰緊了。這是輛「福特」牌汽車,一個鬆鬆垮垮的玩意兒——不過裝配得還好。這輛「福特」可是沒有什麼幹不了的差事。帕克一家坐車出去的時候,艾米·帕克戴著帽子,顯得比平常更拘謹。臉上還要搽一點粉,拿一隻小提包,裡面裝著些潤喉片和別的玩意兒。有些鄰居站在門廊望著他們,朝他們微笑。有的人卻生氣地轉過臉去,裝作什麼也沒看見。可是帕克夫婦繼續驅車疾馳。只有那條路使他們著迷。

有時候,斯坦鑽進汽車,沒等妻子問他上哪兒,便飛馳而去。他甚至能夠感覺到,她從屋裡跑出來,身上系著乾淨的圍裙站在那兒,望著漸漸消失的汽車。但是他並不回頭瞧一眼,招招手,或者大聲解釋一下。因為他自己也不知道要上哪兒去。他沿著沙土小道賓士。在這種路上,車身簡直要顛簸成碎片。沿著這種路行駛,除了這條路確實存在這樣一個事實,簡直看不出有什麼理由人類非得把足跡留在這兒。這一帶叢林太乏味,或者說太「純正」了。人們很難想象出開發它會有什麼好處,毀壞了前景又會如何。沙土地上,落著黑乎乎的樹枝,灌木叢堅硬的、黑色的什葉相互爭鬥著。高一點的樹,表皮像一片片白紙似地脫落。這兒也有許多蟻家;那覆蓋在大地之上的、紅顏色的圓丘好像完全陷入了沉思。

斯坦·帕克總是在這一帶停下車,卷上一支煙。他喜歡在這兒呆著。他總是坐在車裡,手擱在一動不動的方向盤上,直到那於縮了的皮膚在沙土地和灰色的樹葉的光亮中解體。於是,他的身體不再為這寂靜的奧妙而驚訝了。因為他自己就是那寂靜的一部分。如果他的妻子還繼續在那兒站著——在他的想象之中——系著乾淨的圍裙,站在那所房子旁邊,臉上是一副焦急的、不同意的表情,那麼眼下這情形對她可沒有什麼用。而對她的尖銳問題他既講不出很有說服力的話,也做不出誠實的動作。

因此,他暫且忘記了她,知道他總會再回到她那兒去,去跟她分享他們已經成為習慣的生活。不可能不是這樣。哪怕他的靈魂冒險衝出安全的界限,為了發現、懷疑、崇拜而不顧一切地盲目地探索。

他終於在那輛不大結實的汽車吱吱嘎嘎直響的車座上伸了個懶腰,直到他身上的骨頭也格格作響。他渴望用某種合乎規範的、人所公認的行為表達自己的思想,渴望將他的知識付諸某種形態,或者用簡潔的、明白易懂的話語向人們表達出他的單純和樸實。當然,他是無法做到這一點的。

斯坦·帕克的行為舉止,以及他作為一個丈夫和父親的種種表現,惹得有些人說戰爭中的經歷把他變得古怪了。現在有些人開始躲避他了。他從來就不善辭令,只能就事論事發表一點意見。他的忠告一向都是對的。但是他們寧願帶著這些麻煩事兒到別處解決,也不願意讓他那雙眼睛發現他們的行為舉止有任何毛病。斯坦·帕克古怪。

有一次,他把兒子叫上汽車,說他們要開車出去兜風。上哪兒?哦,只是到他已經迷戀上的那些地方。具體哪個地方,他自個兒也說不清楚。男孩自然覺得有幾分窘,坐在那兒瞅著那隻很準確的車速表,要嘛,悶悶不樂地望著車窗外面的道路。不管怎麼說,他不願意和父親待在一起。

可是斯坦充滿了希望。現在,他覺得必須和這個孩子談談。把他所知道的東西傳給他。他心裡想:如果我們這樣談,會更容易些。看到那沙質的叢林地——那兒只有樹、灌木叢,一堆堆彷彿是專心一意的蟻家,以及落在地上的黑乎乎的、伸向四面八方的樹枝——他的信心越足了。

「這兒真是窮鄉僻壤,」父親說。「荒涼。可是我有點兒喜歡這地方。它能把你抓住。」

「我不明自我們來這兒幹嘛,」男孩說,悶悶不樂地、十分反感地看著這片叢林地。

他儘管從來沒見過城市,可他渴望城市生活。他的不快主要是他還沒有見過城裡人這樣一個事實造成的。

「我們來難道不於點什麼嗎?」男孩問。

「我只是想開著車出來兜兜,」父親說,「聊一聊。」

他的心已經開始涼了。

「聊什麼?」男孩問。他滿腹狐疑,尋思父親或許要給他解釋性方面的事兒。

「沒什麼特殊的事兒,」父親說。

他很高興有這個方向盤把握方向,並且可以因此而使自己發揮一些作用。

「我們相互之間不大了解,是嗎?雷。」

男孩很不高興。男人也一樣。

「我想,我們相互之間還算了解吧,」雷以攻為守。「再說,有什麼可了解的呢?」

父親沒法兒回答這個問題。

「我從回來就沒怎麼見你,」他說。

「我能怎麼樣?」男孩抱怨道。「就讓我一天到晚在家待著嗎?」』

他現在確實不喜歡他的父親了。他甚至不喜歡他身上那股氣味,那是當兵的身上的味兒,是到了這個年紀更加沉穩了一些的男人那勻稱的、可以依靠的身體散發的那股煙草和幹活兒的味兒。父親剛回來的時候,穿著領口敞開的粗卡其布緊身上衣,曾經一度使他興奮。不過,是他帶回來的那些野蠻的外國東西,那枚擦得鋥亮的小手榴彈,以及他父親說是從德國鬼子頭上摘下來的那個陰沉沉的鋼盔更讓他興奮。

但這是以前的事了。雷已經是個大小夥子了。手腕長得粗粗壯壯,鋼盔讓他弄得凈是凹痕,手榴彈也丟了。事實上,他已經幾乎忘了這幾樣可以避免平庸、苟安、善心的法寶,而他的父親還存在於他的生活之中。

在那株他們停下車的樹下——那是一株多節的、很難弄的本地樹,粗糙的樹葉豎立著——男人和男孩為他們之間的這種距離而相互憎恨著。

父親意識到他自己的失敗,不無悲哀地說:「我想拍支煙。你要是願意逛逛,就去吧。」

男孩再沒有別的選擇,只能繼續坐在父親身邊,而這當然是難以忍受的。於是他跳下車,砰地一聲關上那扇小小的車門。

男人看見亂石中間有一隻蜥蜴,他懷著絕望者的希望將注意力集中於這隻小動物。似乎天賜良機他能夠以奇迹般的純明和智慧向他的兒子解釋清楚這隻粗糙的蜥蜴在他身上喚起的愛和驚奇。天還可以變得晴朗而明快,儘管眼下還是一片灰暗。

「看,雷,」男人邊說邊順著自己的手指望過去。那根手指並沒有因為這個大膽的做法而顫動。

「什麼?」男孩說。「哦,不過是只破蜥蜴。這玩意兒有的是。」

他差點兒揀起一塊石頭瞄準了打過去,只是因為那玩意兒太小,不值一打才沒有這麼做。

「是的,」父親說。「可我喜歡看。我喜歡觀察這種東西。」

那隻晰蠍躲在亂石中間閉上一雙眼睛。男人現在確實孤單了。他開始捲煙,用乾巴巴的舌頭舔了一下那張薄薄的捲煙紙。這一帶叢林大枯燥無味了,人們無法理解周圍的種種標誌。

男孩在灌木叢中神情冷漠地遊逛著。對於他,青春好像也變成同樣單調的叢林地一樣。他總在叢林里遊逛,亂劈亂砍,東擦擦西刮刮,找鳥兒或者別的什麼往死里弄。他已經失去了童稚之美,還不具備青年人的英俊。他的皮膚粗糙,反應遲鈍,充滿了青春期的騷動不安。

啊,要是能逃走就好了,他在心裡說。他把一株小樹壓彎,直到折斷才罷休。可是出去幹啥呢?他想,也許能當個警察。他想起年輕警察墨菲那兩條令人讚歎的、充滿男子氣概的腿。人們說,他曾經在去烏龍雅的路上,向一個人開槍,並且打死了那人。那傢伙是謀殺一個打兔子的人的兇手。年輕警察沒有時間和男孩子們說話,因為他正忙著在警察分局寫報告,一雙藍眼睛透露出舉足輕重的、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神情。

雷·帕克舉起一根棍子瞄準。即使少幾分正義,他也能像墨菲一樣,把那個亡命徒乾淨利索地幹掉。他的眼睛不是藍色,而是深褐色。這雙眼睛還不清楚該把目標定到哪裡。也許還只是瞧著他自個兒的內心世界,看他自個兒各種姿勢的圖像:綁裹腿的、不綁裹腿的,或者一絲不掛的——那是一種籠罩著肉感的、既迷人又可怕的赤裸。他轉過頭向身後望去,看見那輛汽車的前部。他必須回到那輛汽車旁邊,回到父親那裡。

他們費了好大力氣,換了許多次排檔,在車轍上很敏捷地閃過來閃過去,最後才回了家。回家之後,兩個人都覺得很內疚。那是一種相同的,或者互不相關的負疚之感。母親立刻就察覺到這一點。她懷著一種帶苦味的快樂,偷偷地觀察剛回來的父子倆,而且下定決心,無論出現什麼緊急情況,她都絕不出來幫忙。因為這是孩子的父親自找的。兒子的問題第一次不需要由她來解決了。因此,她帶著幾分嘲弄繼續喝她那杯濃茶。她總是在每天的這個時候——大家都去擠奶之前——喝這杯茶的。她站在窗戶旁邊,把茶托舉得高高的。那杯彷彿陷入沉思的茶冒起的水汽,或者因為感覺到她所鍾愛並且尊敬的丈夫受到傷害而產生的古怪的快樂,使得她的鼻孔在那張圓圓的、到這時幾乎變粗糙了的臉上比平時好看了一點。

然後,她很快走到一邊,咳嗽著,把茶杯和茶托放到桌上,等這兩個男子漢走進來時,裝出一副忙忙碌碌的樣子。

她倒也問了問他們開車出去玩得是否愉快。但是把話說得讓人聽起來完全是他們自個兒的事情。她對著鏡子把頭髮往後攏了攏,戴上擠奶時總裁的那頂布丁似的氈帽。這頂帽子是怎麼弄來的已經忘了,反正先前一定是為好看才買的。

然後,等婦人又漫不經心地收拾了一會兒,把鐵桶和乾淨布片歸攏起來,等男人們慢慢喝完茶,把廚房裡的杯子弄得發出沉悶的叮咚聲——他們才向牛欄走去。樹木沐浴著秋天彷彿能彌合一切的金紅色的陽光。那嫁戲著的光和風在宛若流水般的樹葉上掀起層層漣漪。幾年前,他們在院子旁邊種的那株白楊樹像流水發出歡快的嘩啦聲。於是男孩又從他的自身中「脫穎」而出,開始鬼頭鬼腦地唱起歌來。嗓音沙啞,但確實在唱。他很快就在奶牛中間跑了起來,把它們分開,領進或者趕進各自的柵欄。他按住它們的頭,用繩子絆住它們的腿,把尾巴盤在關節上。很快,奶牛心滿意足地吃起草料。那神態感染了他。因為父親已經在飼料槽里添了精細的草料,這些牲畜正把軟軟的鼻子伸進去,把鮮嫩的草料弄到一起,大口大口地嚼著,草料末從嘴角灑落下來。

「哎呀,爸爸,南希長得真棒!」雷說,出於本能的快樂使他停下話頭。

斯坦·帕克走過來,兩個人一起看這頭茁壯成長的牛犢。

他們走到一起,然後又分開,沿著牛欄的鐵絲走過去,坐下來,開始擠奶。有一口,父親撞了一下男孩。他甩開兩條年輕人瘦長而結實的胳膊,沉甸甸地提著兩桶牛奶從他身邊走過。斯坦·帕克連忙伸出手托住男孩的屁股,把他穩住。男孩笑了起來。他並不介意。這種情況之下,你該相信什麼?斯坦·帕克被這天下午的事情搞得一肚子譏諷感,想不出個所以然。此外,現在正是擠牛奶的時候,潔白的乳汁在擠奶人熟練的手下緩緩升起。桶里的牛奶彷彿是一輪明月那麼完美。也許,誰都意識到了這一點,都低下頭,專心致志地擠著奶。

但是艾米·帕克會從對於牛奶的專註之中抬起頭來。她是他們之中最有耐力的擠奶人。她可以一口氣擠下去,既不閑聊,也不停下來舒展一下發痛的手。她坐在那兒,奶桶夾在兩條壯實的腿中間,屁股坐在那截鋸下來的木頭上面。這截木頭,她一直用來當擠奶的小凳。使她免於滑稽可笑的是她那相當壯實的身板與那頭跟她待在一起的拘謹刻板的奶牛十分和諧。不過,儘管如此,看見這位農民的妻子,還會有許多人嘲笑一番。她穿著一雙膠靴,戴著一頂破舊的帽子,腫脹的手指頭擠著牛奶。人家會笑她那兩個小腿肚子,或者心裡納悶,因為她的目光總是掃過來掃過去。

現在,她抬起頭。在傍晚昏暗的光線之下,在幽暗的牛棚里,她的一雙眼睛變得高深莫測。兒子出出進進,趕走一頭已經擠完的奶牛,鏟掉留下的糞跡,趕進那頭挺瘦的、奶頭長短不齊的小母牛——他們以後會把它賣掉的。這當兒,她真想用這男孩說點兒什麼,讓他因為她的智慧而尊重她,或者更進一步,因為發現他能分享母親的這種智慧而尊重他自己。但是她對付不了眼下這種情況。他從她身邊走過去。很難說清,他依然是個男孩兒,還是已經長成個陌生的男人。一縷光線從門口射進來,將他臉上的捉摸不定、喜怒無常一掃而光,在他的喉嚨上面勾勒出一種力量——哪怕是暫時的。於是婦人只好在母牛身影的籠罩下,繼續蜷縮在那個擠奶用的小木墩子上面。她是否能夠博得兒子——從她身上掉下來開始,就已經確定了他在這個家的主導地位——的好感,已經成了一個疑問。

大約這個時候,帕克家雇了一個年輕的希臘人來幫工。很.難弄清楚,他怎麼離開那些店鋪,跑到這一帶來找工作。因為這個叫柯的希臘人語言不通,沒法表達思想。不過看得出,他在忍飢挨餓,急著找活兒干。他們沒有多考慮就收留了他。艾米·帕克給他端來一大盤煮得太爛了的肉,大塊大塊的南瓜和好多土豆。他把嘴塞得滿滿的,閉也閉不上。當然,土豆也太燙了。吃過飯,她領他到老弗利茲住過的那個小棚屋。他愁眉苦臉走了進去,就像人們走進那種糟糕但又不得不進去的地方一樣。不過他還是笑了笑,點了點頭。他握著一雙手站在那兒,暗紅色的皮膚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他就這麼待下來了。他們給他的工錢很少。

人們當然要笑了,因為帕克家又雇了個外國人。他們都還記得那個德國佬。而這個一言不發的希臘人更糟。他只會打手勢,或者笑一笑,或者為了表示樂意,徑直去做某事。僱主和僱工之間會不會有誰要從此受苦呢?人們想會的,儘管這苦怎麼個受法,誰也說不準。可是等到帕克家看起來人人都相處很好的時候,他們的希望落空了,就不理睬這事了。

帕克一家一旦和這個希臘人混熟了,就對他寄予很大的希望。暗地裡,他們甚至希望他能回答他們的各種疑問。可他還是個謎,或者只是一個微笑。他那雙眼睛表面上看很坦率,但是」在那清澈與深邃的背後,潛藏著某種秘密。他那黃綠色的皮膚依舊惹人反感。然而,他終究還是依靠學來的那些短語,開始表達自己的思想了。開頭很笨,如果不留意,就會把意思弄錯。

他個頭不大,肌肉發達,汗毛很重,總愛穿背心,為了活動方便,也因為他的皮膚看起來渴望得到陽光的照射。那皮膚之所以一開始呈綠色,或者黃色,是因為他精神緊張,或者因為他是個外國人,他們對他有點反感。現在,他們懷著某種興趣和驚奇,注意到那皮膚開始變成金色。他劈木柴或者俯身在鐵洗臉盆上洗脖子和肩膀頭的時候,一種光彩閃閃爍爍,從這個金色的希臘人身上進射出來。他總是嘻嘻地笑,而且就這麼笑著跟他們說話。他們瞧著他那張努力做出各種口型的嘴,希望它能講給他們更多的事情。他們常常想到他。

「斯坦,你說這個年輕人真的快活嗎?」艾米·帕克問。

「我想是的,為什麼不呢?」她的丈夫說。「不一定非得聽懂人家說話才覺得快活。不過,到時候他會學會的。那時候,如果他還不告訴你,你就可以問問他感覺如何了。」

「他快活不快活不關我的事,」她說。「我只是好奇罷了。」

對這個因語言不通而大受限制的希臘人的憐憫之情,在她心中愈來愈濃。她開始捉摸能對他幫點什麼忙,也許可以幫他補補襪子。或者在下雨時讓他在頭上有個擋雨的東西。她對他像對兒子一樣,因為他是個年輕人,儘管年齡也不算小了。

有一次,她給了他一個大紅蘋果,看著他咬下去。他的牙齒把蘋果咬開,發出刺耳的、動物咬東西的聲音,嘴唇粘著白色的果汁,閃閃發光。

「這是一個蘋果,」她在安謐寧靜的院子里,一邊用一種十分平板的聲音說,一邊瞅著他。「蘋果,」她重複了一遍,點了點頭,又有幾分躊躇。

「平鍋?」他問道,或者是在笑,嘴巴濕潤潤的。

他試著說這兩個字,簡直就像是把它們,或者是把已經咬碎的蘋果再還給她。這件事情所表現出來的親密讓她羞紅了臉。

「哦,」她大聲笑著說,「到時候你就學會了。」

她不知道接下去該說什麼,便轉過臉去,嘴裡流出口水,像是噙了蘋果汁。

塞爾瑪跑了過來。「柯!」她喊道,「我一直在找你。」她拉住他的手。

「是嗎?」他笑著,被她滿頭髮卷搞得很不自在。「啊。你找我。好的。」

「我想跟你待在一起。」她說,搓著他的手。

「好的。我在這兒,」他說。「現在我幹活兒。」

「你干你的活兒,我陪著你,」她帶著滿足和決心說。

這個小姑娘開始在筆記本上寫東西,並且已經有了秘密,在樹洞里或石頭下面藏東西。她望著這個年輕人在家禽棚里耙糞。他在那個骯髒的糞堆上屹立著。他又回到過去的生活。語言的障礙和他的無表情的臉將他們分開。他眼睛朝下瞅著,但並沒有謙恭的樣子,只是好像沒有看見她。

啊,她愛這個希臘人,而且頗有點兒不顧一切的勁頭。她站在那兒,轉動著過生日時收到的那隻手鐲。這隻手鐲套在她瘦長的胳膊腕上,晃晃蕩盪,幹活很礙事。

「你結婚了嗎,柯?」她問道,朝四周看了看,生怕有人過來聽見。

可他還是傻呵呵地笑著,繼續耙糞,因為他不知道她說的是啥。

「你有女朋友嗎?」她問道,呼吸變得急促,胸口透不過氣來。

「女朋友?」他說,臉上那種恬靜的美消失了,肌肉、骨骼、尖尖的牙齒都在震顫。「是啊!啊,是!女朋友。」他繼續笑著。

他們在家禽棚里站著。她不喜歡他那副樣子。此外,焦急和鴨毛讓她感到窒息。她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在這黑乎乎的棚頂的壓迫之下,羞愧之情湧上心頭。直到她再走回到陽光下面,低頭走開。

是音樂的柔情最能表達她對這個希臘人的感情。現在。她可以在女郵政局長的鋼琴上,以突然爆發的激情和對鋼琴踏板的猛踩,彈奏些複雜的曲子。觸摸著金黃色的、微微翹起的琴鍵,她彈奏出許多愛的場面。

「塞爾瑪,」女郵政局長——也是她的教練——堅持說「你現在彈得離譜了」。

就好像那調子先前一直符合樂譜似的。

有一次,在一個節日——是生日或者別的什麼場合——家裡人給他一瓶啤酒之後,她親了他一下。可是這個插曲那樣簡短,而且是在大庭廣眾之下,立刻就被別人更加鬧哄哄的玩笑淹沒了,甚至誰都不覺得滑稽可笑。他的皮膚稍稍有點滑膩,而且神秘。

後來,雷發現了她的日記,把她那赤裸裸的思想整頁整頁地披露出來。他邊讀邊哈哈大笑,不加咀嚼就把那些話念了出來。

「『我愛柯,』」他念道。「『我情願讓他切開我的血管。』」

他笑得前俯後仰,而她的心在流血。

「這挺好,」他嘆息道。

她把鏡子朝他扔過去。等他們面對著鏡子碎片——他們仇恨的殘骸時,他說:「你知道,我可以把這些都拿給媽媽看。」

「還給我,我給你什麼都行,」她說。

「我什麼都不要。把這個給人看大概更叫人快活。」

「別胡說了,」她說。「我給你什麼都行。」

然後,他把筆記本扔回到那面鏡子躺著的地方,心想,既然她已經把靈魂暴露無遺,它大概就沒有什麼價值了。不過是某一天她從丹依爾先生那兒花六便士買的一個雲紋邊筆記本罷了。她在這個筆記本里隨便記些什麼東西,後來這些東西被人看見了。她捏著便宜的膠粘封面,揀起那個本子,不得不想想該藏到哪兒好。

塞爾瑪傻乎乎的,因為她不可能不傻。可是雷是個男孩。他去那個希臘人那兒,鑽進他住的那間小棚屋。因為他是他的朋友,他們在一起很吃力地交談:什麼釘子、鋸子、刀子的,如果不認真計算,他們的年紀似乎沒有多大的差別。性別的局限把他們緊緊地聯繫在一起。他們甚至可以什麼也不說,就那麼互相看著。或者連看也不用看,在一塊兒待著就行。

「咱們瞧瞧那個盒子里的東西,」雷說。

那是希臘人柯行李裡頭的一個小盒子,裡面放著些不讓別人看的、珍貴的、有趣的小玩意兒。也有些他已經忘了為啥要保存的東西,他生命的精華都裝在這裡。雷喜歡看那盤子裡面的東西。他垂涎三尺,沒有別的目的,只是想得到。那枝枝叉叉的珊瑚、閃閃發光的聖像,他都不太明白是怎麼回事兒。它們甚至有點讓人瞧著害怕。他很看不起那些舊照片上的面孔。年老的女人和又黑又瘦的姑娘們從一片昏暗和指紋印子下面顯現出來。他把這些照片扔回到一堆扣子和一根已經乾枯了的迷迭香小枝上。

「這根破樹枝是啥玩意兒?」他常問,並沒有多大興趣。

「好玩意兒,」希臘人說。「這叫屈蘭屈羅利伐諾。聞聞看。」

「已經沒什麼味兒了,」男孩說。

希臘人懶得回答,心裡明白,這話不確實。

然後,男孩拿起那把刀子。這是柯的盒子里最好的一樣東西,有一股於凈的、上了油的金屬的味道。男孩把刀子拿在手裡,懷著一種冷靜的迷戀,想象著如果他攥住拳頭,只攥緊一點兒,攥住了,會發生什麼事兒。他的皮膚已經有點刺痛了。

「這把刀子太快了,」希臘人說。他把刀於拿過去,放進盒子里,又把盤於收起來。

他已經對這孩子厭煩了。

輕蔑和悲哀快要把男孩吞沒了。希臘人這個盒子雖然是個不起眼的玩意兒,可是他得不到。他也不能擁有這個希臘人——他正坐在床邊,吧噠著牙齒,他有他自己的思想。

男孩被輕蔑和挫折燃起的怒火震撼了。他抓住希臘人的手腕子喊道:「不管怎麼說,我敢打賭,我比你有勁兒!」

他握住希臘人的手,用盡平生力氣把它壓下去。希臘人也來勁兒了。一開始冷冷的,有點兒躲躲閃閃。他還沒有決定該採取什麼態度。他抓著這個拚命掙扎的細長的男孩,兩個人的呼吸交織在一起。他們在那張不寬的小床上搏鬥著,是弄著玩,或者不是,從這位拉奧孔和男孩身上都看不出來。然後,希臘人爆發出一陣大笑,笑聲震得渾身的肌肉都在顫動。他兩條肌肉發達的胳膊按住男孩,兩個人扁平的、喘不過氣的胸脯緊貼在一起。因此,這個時候很難將那兩顆難解難分的心分開。男孩聽著心搏動的聲音、喘息的聲音,因為不能戰勝這個無法容忍的希臘人而憤怒地叫喊。他真想把他殺死,掐斷那充血的脖子。但是他沒有力氣。過了一小會兒,就不再反抗了。他想從這種軟弱的窘境中逃脫,從這種因為先前和這個希臘人親近而愈感窘迫的境地逃脫。

「放開手,柯,」他哄騙著。「來呀。現在算暫停。」

但是希臘人拒絕了。於是,正在床上扭動著的男孩開始害怕比缺乏力氣更大的弱點會被揭露出來。他們都氣喘吁吁。希臘人笑著。

「我恨你!」感到十分憋悶的男孩叫喊著。「我恨該死的希臘人。」

這時,母親走了進來,手裡拿著她給希臘人補好的什麼東西。她沒想到會在這兒碰上兒子。

「雷,」她順口說道,「你該出去幹活了。我們得跟你父親談這件事,而且做出決定。」

男孩從床上爬起來,傻乎乎地穿過院子,母親跟在後頭。她獃獃地想,如果兒子不在那兒,她本來打算和希臘人說什麼來著。但是心煩意亂,什麼也沒想起來。

與此同時,她把他們必須對兒子的未來做出決定的事兒也忘了。秋意正濃,她漫步著。一年的這個時候,風不颳了,小鳥懶洋洋地飛起來,又悠閑地落下來。樹葉從樹上掉下,過一陣子就腐爛了。她坐在門廊的台階上,懶得把它們揀起來。所有形狀的物體:樹、籬笆,或者搖搖欲墜的棚犀輪廓都十分鮮明,最後鑲嵌在一動不動的秋天的景色之中。只有人還可以突然變化為某種新的形態或者自行解體。她看見丈夫從收割完的土地上走了過來。他已經開始皺縮了,脖頸顯得蒼老。如果發現丈夫栽倒在草地上,臉上是她不曾知曉的表情,她該怎麼辦呢?當然,沒有理由這樣擔心。他走路從來沒有磕磕絆絆過。一雙眼睛讓人覺得他永遠年輕。她覺得身上一陣冷。她居然已經想到這種事兒。更糟糕的是,這種事兒能發生。

於是,為了暖和,她搓了搓舊羊毛衫里自己那兩條壯實的胳膊。那個希臘人抱著玉米稈和乾枯的、顫動著的玉米葉走動著。他正在他們那塊土地上,一小堆一小堆地燒已經剝過玉米粒的、枯死了的玉米心子。灰色的煙的飄帶裊裊升起,一股燒東西的味道飄蕩著。她想著這個希臘人和她心裡一直存在著的對他的關心。如何表示這種關心至今還沒有個明確的方向。除了用笨拙的手勢比比劃划,替他補補衣服以外,她還設法向他表示心中的憐憫。倘是孩子,你可以把他們攬到懷裡。但是對他可不行。只有一次,黑暗中,睡覺前,擺脫了道德的束縛,她把他的腦袋抱在懷裡,貼著她的胸口,期望體味到頭髮觸在胸口上的那種粗糙的感覺。那是一種狗皮的粗糙。這正是那種感覺。她對狗很和善。它們走過來,懶洋洋的,很友好。但是並不是帶著一種激情依戀於她。它們從來都沒有變成她的。而這也就對了。她和這個年輕的希臘人的關係,就是狗與女主人的關係,和睦友好。她心裡說,她很高興他們的關係是這個樣子。她高興,他在那一堆堆冒著青煙的玉米稈中間遠遠地走著。這樣,他們用不著交流思想,也用不著笨嘴笨舌地找話說。

艾米·帕克在台階上動了動。

「我們應該鼓勵這個年輕人到周圍多走走,」丈夫走過來時她說。「他總是個人嘛,」她說。

「我又沒攔著他,」斯坦·帕克說。他懶得去想這個希臘人。一個不錯的小夥子,但並不是事事都聽他的。「他可以在假日休息休息,可他不,我也不能硬逼他。」

她又一次為內心深處那種熱忱而感到快活。她喜歡想這種熱忱確確實實存在。

不過,有時候他還是出去走走。她望著他穿著那身綳得緊緊的、最好的衣服走上公路,坐上公共汽車。衣服和他的身體似乎永遠不會協調一致。他簡直就不該穿什麼衣服。他一出去就是一整天。有時候直到天已大亮,公雞的啼聲打破黎明的寂靜,獃頭獃腦的馬活動著腿的時候,他才回來。她太累,早就睡了,聽不見他回來的聲音。

這希臘人柯到城裡去,開始在那兒結識許多朋友。親戚們也來了。還有從同一個島上來的人們,以及親戚們的朋友。他默默無語地幹活,或者輕輕地哼著歌兒,但總在沉思默想。於是,艾米·帕克心裡明白,他總歸要走,不過是個時間問題罷了。那一天遲早要來的,她心裡說。她很高興,自己缺乏勇氣,或者沒有力量安排這個年輕人的命運。現在可以自然而然地從她的手中解脫了。在她的生活中,他將仍然是她從來沒有與之講過話的許多人中的一個。

他從城裡帶回禮物,帶回裝在膠粘的小袋子里的亮閃閃的娃娃糖。兩個孩子為這點糖爭來搶去。等他攢夠錢,就買了一個吉他。從那以後,每到傍晚,廚房裡就飄蕩起刺耳的音樂。她儘管直皺眉頭,也無法將那聲音排除。他給她講他唱的那些歌兒,還講他們那個島。他說,那兒的男人們一年裡大部分時間都在外頭潛水採集海綿。回家以後就喝得酩酊大醉,打老婆,生下更多的孩子,然後又揚長而去。漸漸地,她似乎了解那個光禿禿的小島了。那島上的女人就像柯那個盒子裡面放著的那些照片上的女人們那副模樣:臉很瘦削、黑不溜秋。但是,想象之中,當她們從那些島上的房屋向這兒眺望的時候,都是用她的聲音說話。他那肌肉發達的手擰緊琴弦,再彈奏什麼樂曲的時候,她心裡奇怪地想,和這個希臘人不知會生出什麼樣的孩子。但是,她沒有足夠的勇氣讓自己順著這條思路想得太遠。

「這些女人們過的日子可真不賴,」她客觀地、不帶感情地大聲說。

「可不是嘛!」他說,嘴唇撅得像個喇叭。一首已經等得不耐煩了的新鮮的歌兒就要脫口而出。「她們不知道還有什麼更好的生活。這樣就挺好。」

「誰都知道有更好的生活,」她說。

他不理解這一點,要嘛就是不想聽。

「這是一首情歌,」他說。

「情歌!」她帶著一絲嘲諷,對剛回來的丈夫輕聲說。好像她非得懲罰什麼人,或者懲罰她自己。

「啊,天呀!」她嘆了口氣,笑著疊起那塊桌布。

希臘人唱完歌,笨手笨腳地擺出一副正式發表公告的架勢,說道:帕克先生,我很快就得離開這兒了。我要和一個寡婦結婚了。她在邦代有家鋪子。這是個好機會。對我很合適。」

「如果你願意,柯,對我們也很合適。」斯坦·帕克說。

他感到一陣寬慰。有些東西,特別是斧頭和鋼鋸,他簡直不能容忍別人碰一下。

「一個寡婦,」艾米·帕克說。「啊,柯,這倒挺有意思。」

「她有五個孩子,」柯說。「多了點兒。但是人手多,對鋪子有好處。」

「當然是啥都給你準備好了,」艾米·帕克說。

「是的。」

這樁事有什麼可以讓人心神不安的呢?這個年輕人——她給他補過一陣襪子——要離開他們家,是自然而然的。但是哪天,她或許應該告訴他一些關於她自己的事情,一些她不曾跟任何人講過的事情。這些事,她或許會講給他們在發洪水時揀到的那個孩子聽。他猶如一張白紙,需要用這種愛的自由來填充。但是,還在她摸摸索索,不知道怎麼表達這種思想的時候,他就跑了。她認識到,這個坐在廚房裡撥拉著吉他,對於眼前將要展開的生活前景沾沾自喜的年輕的希臘人,就是那個不理會他們,逃之夭夭的小男孩。有時候,年輕的希臘人肌肉硬梆梆的面頰會鬆弛下來,化入孩提時代的天真爛漫。比方說,唱一首歌之前,或者唱完之後,他在琴弦上彈撥著曲調的時候。她懷著一種柔情斷定,就是那個孩子,至少非常可能是那個孩子。

「我希望你能幸福,柯,」她說。

她的丈夫正準備睡覺,煙葉嗆得直咳嗽。他忍不住說,「這又不是送葬,艾米。」

「我會挺好的,」希臘人說。他的手指在琴身上滑動著,準備彈那首情歌的最後幾段。

「她人不錯吧,柯?」她問道。

「挺胖,」他說,抬起頭。「飯燒得好。」

他爽朗地笑著,迸射著天真爛漫或者自鳴得意的光彩。究竟是哪一種就很難說清了。當他那頗為自得的皮肉被純樸的歡樂所映照,這個希臘人臉上便現出一種表情,吸引人深入到他的靈魂。因此,艾米·帕克走了,說她很累。她咬著嘴唇。因為已經是上床睡覺的時間了,便解開發髻,讓頭髮披散下來,梳了起來。這天晚上她不能梳得太久,她會把鏡子裡面長長的影子流掉。她的頭髮比以前短了,還沒有變得灰白,但是已經到了看起來沒有什麼光澤的程度。現在,她的容貌似乎也變得模糊不清了。但是在自己的心目中,她覺得不管長得什麼樣子,總還是清清楚楚的。她不漂亮,這是顯而易見的。她把頭髮梳到腦後,鬆鬆散散地被下來。這個梳法顯然是合乎規範的。

「你不上床睡覺,艾米?」丈夫問道。看起來是近於一種責任感,而不是因為感到她不在身邊。

「就來,」她說,「我正梳頭呢。」

但是她無法迴避時光的流逝。現在她已經是個相當胖的女人了。她跨過玫瑰花圖案的地毯上了床。黑暗中,極力去想她的孩子、丈夫,想一鍋果醬、一塊燕麥地。實際上,是想著她美滿的生活。直到她從這生活中浮遊過去。儘管那有力的一下一下的梳頭動作和刷子的鬃毛不時提醒自己的存在,她還是進入了夢鄉。

丈夫推了推她。她醒過來,說:「哦,我就像掉進水裡,要被淹死一樣。」

她躺在那兒,懷著一種難以驅除的恐懼,想著這樁事。

希臘人走的那天天氣晴朗。早晨落了一層霜,把村野襯托得格外鮮明、醒目。晴朗與寧靜之中,聽得見院子那面的小棚屋裡準備告別收拾行李的聲音。然後,柯從小棚屋裡鑽了出來。他提著個新箱子,箱子上面攔腰捆著一根黃顏色的帶子。還有些東西塞在一個裝糖的袋子裡頭。他身上穿著那套緊身的衣服。

「再見了,柯,」帕克夫婦說。他們好奇地打量著他,就好像他跟他們從來沒有過什麼關係。

他們身上穿著便服。這就使他們產生了一種願望:要讓自己感到比穿著節日禮服的柯、比這種明顯地脫離開日常生活情況的任何人都高出一頭。而雷,事實上已經擺出一副傲慢無禮的樣子,巴不得要傷害一下誰心裡才舒服。

「這是一件小小的禮物,」艾米·帕克邊說邊遞給希臘人一條她用藍毛線織的圍巾。圍巾用一塊不知道從哪兒弄來的手紙包著,外面用電線纏著。

她把手放在兒子的肩膀上面。這個贈送禮物的場面,使她充滿傷感,也充滿安全感。她是個善良的女人。她的母性之愛向她的兒子、也向這個年輕小夥子涌流而去。可是兒子不需要她的愛,小夥子也要離開他們這個家。這件意料之外的禮物使他驚訝得渾身發抖。

「啊,謝謝,謝謝,帕克太太,」他說道。發自內心的感激之情使她的眼睛濕潤了。

她幾乎是漫不經心地最後瞥了一眼他的美。在這陽光燦爛的親切的氣氛中,穿著綴了絨球的舒服的拖鞋,身邊站著可以信賴的丈夫和性格魯莽的兒子,生活的軌跡顯而易見,任何背離這種軌跡的行為都是荒謬可笑的。

「我會帶我的太太來,」希臘人說。

「好的,好的,」帕克太太說。

但是她並不指望他帶她來,她也不想讓她來。

「塞爾瑪上哪兒去了?」希臘人問。

「星期六早上,她有音樂課,」母親說。因為她已經習慣於彌補孩子們的疏漏,便又說道:「她讓我代她向你道別。」

「真遺憾,」他說。

然後,因為再沒有什麼可說的,希臘人便出發了。

他上路了。雷說他要跟他在這條路上逛一會兒。這天早晨,他顯得很陰鬱,腿也不利索。在這個男孩自己看來,在人生之路上,他將永遠一事無成,只能是個瘦長的孩子。他恨這個男人——他的朋友。他的前途已經定型了。男人提著那口沉重的、普普通通的箱子和那個鼓鼓囊囊的小沙糖口袋,邁著有力的步子,不慌不忙地走著。他想說說話,便用僵硬的、剛學會的英語,結結巴巴地描繪他們經過的景物,直到男孩不能再忍受。

「我就到這兒了,」他說。他腳登一雙橡皮底帆布鞋,在樹叢邊的土埂上掌握著身體的平衡。「我不想再走了。」

「為什麼?」希臘人驚訝地問。「你不到公共汽車站了?」

「不了,」男孩輕蔑地說。「沒有必要。」

「那我們只好告別了,」柯放下手裡的東西說。

他走過來,因為提沉重的袋子,衣袖仍然是捲起的。顯然,他想跟他也正二八經地告別一番。於是,男孩的勇氣消失了。他沒法朝朋友的臉上打去以阻止他舉行這場正規的、讓人痛苦的路旁話別。他的臉失去血色,直到像紙一樣蒼白。他說,「為什麼人們不能俏悄地走掉呢?」

希臘人愣住了。他看起來粗壯而可笑。懷著一種被傷害了的純樸,他開始納悶做了什麼對不住這孩子的事,想到自己一定擁有一種力量而自己卻不知道,他感到害怕。但是這一點永遠得不到解釋。男孩的臉也沒有提供什麼線索。靜靜的樹枝上面懸挂著淡綠色的樹葉,排除了一切加以解釋的可能性。

「那麼,好吧,」他說著轉身走了。

雷·帕克鑽進樹林。林子里樹木稀疏,灰濛濛的,可是有一種同憎。他用不著非得想那些事情。他自己也變得稀薄起來,就橡樹葉或者樹皮蒸發出來的氣體一樣與叢林合為一體。他那兩隻晃來晃去的手不再閑著沒事兒了,不過他也沒做什麼。待在這灰濛濛的、參差不齊的樹木中間,本身就足夠了。於是,他從一塊石頭跳到另外一塊石頭,沿著邊兒走。他彎下腰,察看那些拖著什麼東西的螞蟻,或者他僅僅是做著察看的動作,因為實際上什麼也沒有看見。

他又想起那個已經走了的男人。他幾乎顫抖著承認,自己希望他能留下,儘管,留下來幹什麼他說不清楚。因為,如果他不受這個希臘人——很明顯,他不能愛他——就只能是恨。也許把他拴在一條鐵鏈子上面,像一條狗,偷偷地踢打。太陽已經高掛在頭頂。那是一輪平淡無奇、不動感情的秋天的太陽。他穿過樹林,剝著樹皮,尋找什麼答案,體味著這種肆虐所造成的膨脹了的痛苦,而且不得不繼續尋覓他對那人的記憶。似乎這樣就能變得更有力。儘管他確實懷疑自己的力量到底有多大。他仍然被那個金色的希臘人兩條胳膊緊緊地摟著。

過了一會兒,他停下腳步。是在一株樹下。那是一株高大、古老、四季長青的樹。樹上掛滿已經枯死的花。樹榦和樹枝扭曲成讓人討厭的形狀,滿眼灰塵和醜陋,所有的美和善都從這地方被驅除掉了。天空也被暫時淹沒了。男孩拿出那把刀子,渾身哆嗦。這正是希臘人盒子裡面的那把刀子。他想起他吃力地給他講這把刀子,講他那個盒子里別的那些漂亮、有趣的小玩意兒,講他的家庭、他的母親——一位戴著某種帽子的老太太——那時候他那張熱切的臉。男孩握著那把刀。他拿出那個黑不溜秋的扁臉老太太的照片,為自己預想之中的行為激動得發抖。當他站在那兒,試圖把她那讓人不感興趣的面貌留在記憶之中的時候,他那雙拿著那位希臘人的東西的手——那些東西他因為喜歡就拿了過來——變得著了魔似地想干點兒什麼。那手似乎已經不是他的了。那手握著那把刀子。然後刺穿那張已經發黃的照片,劃成「之」字形,來回鋸、砍。做完這一切之後,已經再沒有辦法把刀子更深地刺進他朋友的心裡了。於是,男孩扔了刀子和碎紙片。至於扔到哪兒,他連看也沒看。

他已經從樹林裡面鑽出來,登上一塊塊石頭。這種石頭在這貧瘠的山坡上到處都有。他把面頰貼在尖尖的沙子上面,為他自己親手扼殺而失去的那種單純絕望地乾號。哭喊聲扭曲了他男孩子的軀體。他身上著了魔的那股勁好像永遠不會衰竭,但有時還是會的。這就是這天早晨晚些時候,他甚至睡了一會兒,再醒來的時候,又變得生氣勃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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