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斯坦·帕克最後決定,讓兒子到班加雷鞍具匠老賈漫那兒去學徒。看看會怎麼樣,他說,儘管能看出個什麼結果,他並無把握。他這著棋不過是對自己心裡頭的疑惑的一個蹩腳的回答。斯坦的母親有個堂兄是個鞍具匠。是個正正經經的人。皮革是誠實的,所以就讓他跟皮革打交道吧。

「啊,為什麼?爸爸!」男孩充滿厭惡,拚命反對。「誰想當破鞍具匠?我不!」

「那你想幹什麼?」父親問。

「反正不幹這個,」男孩兒說。因為他不知道怎樣做出一個更具體的回答。

他把頭轉過去,不想和父親單獨待在一起。他現在已經長成一個壯小夥子了,有時候顯得很漂亮,臉紅潤潤的,顯得有點兒漫不經心。許多人會看在他那副生氣勃勃的樣子的份上,原諒他那些討人厭的行為。他那令人讚賞的、母親忍不住想要撫摸的頭髮已經變成深棕色,他健壯的體魄隱匿了任何毛病的蹤跡。只有神經過敏的人才會對他的嘴角表示焦慮,或者在他相當大膽的眼神里,看出他們自己的痛苦的映像。

「不管怎麼說,試一試吧,」父親說。「不管城市有多大,鞍具匠總能有碗飯吃。」

男孩不吱聲兒了。

他很快就到賈漫的鋪子里去了,跟幾隻貓和一條不合群的老狗待在一起。腰裡系著白布圍裙,踩著地板上總是灑滿了的強烈的陽光,把碎皮子掃到一起。雷也學手藝。不太忙的時候,賈漫先生就讓他坐在他旁邊的一條凳子上面,切圖案比較簡單的皮子,還學著用蠟線縫皮子。鋪子里一股緒和新皮子的氣味,每逢下午,悶得連氣都喘不過來。雷·帕克覺得無法忍受他所發現的這種代替了勃勃生氣的絕頂的單調,便經常到廁所,逃避這安安靜靜的場面。那兒,在刷白的木板牆和葡萄葉的隱蔽之下,單調的氣氛是愈濃了,但那已經完全變成他個人的事情,因此也就可以使他獲得新的力量。時間一點一點地磨蹭過去了。男孩摸著光溜溜的肚皮,瞧著自已。他很自信。如果機會到來,他什麼都能得到。可是這樣的機會會來嗎?

有時候,他想起父親和母親,便懷疑這機會未必會到來。

父親經常到鋪子里來。可是誰也不會說他是來看兒子。他倒更像是來和別人聊天的。鋪子里的人手都很粗糙。他們那麼侵吞吞的——至少眼下是這樣——連落在身上的蒼蠅也不飛。他們講起故事來很快就亂了套。等到結了一個又一個解不開的死結,他們就充滿希望地再返回到先前的話頭,以為還會找到這話題是從哪兒開始的。可是如果沒聊出個結果,誰也不會再去找那話頭。他們喜歡的是在陽光下聊聊當地的事情,交流交流感情。

瞧著鞍具匠那雙手的人,很少有誰能意識到賈漫的徒弟是帕克的兒子。或者,如果意識到了他們也不說。由於某種羞澀,父親不願意把自己的兒子展示到眾人面前,就好像不敢想象這個直溜溜的鼻子怎麼會是從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有一回,在他要離開鋪子的時候,他倒是確實當著別人的面和男孩說了句話,但是眼睛望著前方。

他說:「那個貝拉一胎生了兩個牛犢,雷。」

說完就走出鋪子。男孩臉漲得通紅,看起來十分生氣。他覺得高興,父親總算走了。

現在,雷很少回家,只是有時候星期天回來一下。他發現這所房子歪歪扭扭。儘管他在這幾度過了他的童年、少年,但仍然不乏陌生之感。他這兒走走,那兒串串,覺得耳朵四周的空氣都是涼的。似乎連院子里的雞鴨給他讓路時也跑得更快了。母親喊他過來做些零七八碎的小事兒,其實那是借口。她只是想讓他待在自己身邊,指揮他,望著他那雙眼睛,細瞅他皮膚上的毛孔,以及通過那些人們天生的、彷彿聾啞人似的比比劃划,打開他那緊鎖著的心靈。這時,她便以一種明顯的友愛對待他,似乎這樣就可以否認他曾經從她身邊走開的事實。與此同時,又竭盡全力建立一種不可改變的關係,一種別人能夠相信的關係。但是當他坐在廚房裡,盯著什麼東西——碟子里一塊黃色的肥皂,或者匆匆忙忙插進花瓶里的一束剛采來的鮮花——無法幫助她完成這個計劃時,他感覺到了她的失望。

儘管他那麼不喜歡班加雷,家裡對他來說更糟。他常常趕快穿著長衣褲從家裡逃出來,踏上公路,和別的年輕人站在某個角落,或者經常待在那個十字路口的路標下面,消磨時間,或者等著瞧能發生點什麼事情。

他們給他在班加雷的一所房子里租了個房間。那房子是一位姓諾思科特的老太太的。她的丈夫先前是鐵路上的高級職員,現在已經死了。那所房子不大,但很體面,塗著一層厚厚的棕色油漆。房子一邊有一個接骨木樹叢,散發著一股污水坑的味道。雷。帕克的房間就在這面,窗戶正對下一幢房子光溜溜的牆壁和接骨木的樹葉搖曳著的光。這房間很僻靜,對於他倒很合適。因為這個時候,他還很有幾分羞怯。如果對面的牆上有窗戶,他也不會朝裡頭瞥上一眼。眼前這堵光溜溜的牆似乎是一塊屏幕,展示了他夢中的生活,但同時也隱蔽了他那不加掩飾的行為。有時候,他倚在窗口,抽著自己卷得挺松的紙煙,對著那堵光溜溜的、但是卻以某種方式做出反應的牆壁,心想是否有某一個姑娘——最好門第比他高些——可能並不具備他所期望但又害怕的那種冷漠、直率,以及經驗。他就那麼站著,全神貫注地望著那多孔的牆面,眯起一雙眼睛瞅著向上飄去的煙,就像他見過的抽煙人那樣,從一個嘴角貪婪地、頗不雅觀地吸著煙。

諾斯科特太太家的生活被一種棕色籠罩著。這是由傢具的質地、牆以及諾斯科特老媽媽那張臉構成的——她一直就是那種皮膚呈棕色的女人。可是這男孩有一次確實從一個極其美麗、溫柔的夢境中醒來。他極力想把這個夢境記下來,但是一開始只能模模糊糊地感覺到一點什麼。他似乎一直坐在一張桌子前頭——至少他相信是這樣——那是一張簡單的、自松木做成的桌子。許多臉孔向著他,儘管他分辨不出都是誰的面孔。有一隻鐘面,像所有那些東西一樣,他可以接受,並且加以信任。他醒來以後,躺在那兒,瞅著那個瓷底座挺複雜的結實的盥洗盆,不知道該不該譴責這個夢境中的美妙以及讓人深信不疑的樸素。

最後,他忿忿然,從讓他賴在裡頭不起來的被窩裡面鑽出來,丟開那場他一直沉湎其中的美好的夢幻。他穿著衣裳,對已經看到的父母親的優點譴責了一番。他一定要最終在感情上挫傷他的雙親。因此,梳那頭硬發的時候,他很生他們的氣。他想起母親從窗口望過來,尋求解決某個問題的辦法,父親則沉思著斟詞酌句,就好像這些詞句是糾纏在一起的一張大網。他扔下梳子。他還小,看不出父母親的缺點毛病。他沒有什麼可以原諒的。

他走進廚房外頭一間黑乎乎的、棕黃色的屋子——或者說是早飯間。諾斯科特大媽已經給他準備了早飯:一塊熱好了的深棕色的排骨和一些蔬菜。

「哦,大媽,」他邊說邊像一匹小馬似地甩動著胳膊腿兒,似乎是為了確信自己的獨立自主。「睡得好嗎?」

「不好,親愛的,」她說。「我的膽結石病又犯了。折騰了整整一夜,睡得糟透了。我起來,把幾個盤子弄熱了,捂在肚子上。」

「您需要一隻熱水袋,」他說。

她沒有答話,她還要想一陣子。

諾斯科特大媽患膽結石,她常常為此嘆息不止。她是個相當孤獨、甚至有點吝嗇的老太太。為了在丈夫,那位已故的高級職員,生前那點兒積蓄的基礎上再增加點收入,她攬點洗洗涮涮的活兒,還留了一個搭夥的房客。但是她的手患關節炎,不允許她干多少活兒。

她漸漸喜歡這個小夥子了。他也容納了這種情感。因為,這種感情聯繫比要求雙方必須有愛的那種關係容易保持。如果允許,媽媽也許會愛得把他吃了。但是,在這位老太太的有生之年,膽結石和關節痛將成為她生活中的主要矛盾。

「你應該注意一點兒自己的身體,」他說。「別於太多的活兒,吃完飯躺一躺。」

沒人聽從這種勸告,說一說當然不費吹灰之力。他坐在那兒剔牙縫裡塞著的肉,甚至開始相信,他對諾斯科特大媽健康的關心是出於真心了。他那副鐵石心腸似乎變軟了一點兒。他感到,一種對於他想摧毀的東西的留戀爬上心頭。有時候,他的確幾乎為自己心靈深處的毀滅而哭出聲來。如果他很有錢,他會出去給他們買些東西。可惜沒有,便只能用手掌拍著這個老太太的脊背,做出一個充滿柔情的微笑。這個微笑還只是處於它在進化過程中的試驗階段。

諾斯科特大媽嘆了口氣,嘟噥了幾句。她很喜歡年輕人的這種撫摸。他可以當她的兒子,事實上卻不是。

「躺下歇歇當然好,」她抱怨道,臉上的汗毛重得讓人吃驚。要沒這些汗毛,她那張臉本來平平常常。「可是屋裡的塵土得打掃。總是落滿灰塵,還有那些細毛毛。我也不知道屋子裡這些細毛毛是從哪兒來的。」

他不願意對這種現象刨根問底。事實上,他並不關心別人的事情。幸運的是,還沒有誰把什麼問題強加到他的頭上。但這天早晨,他還是慷慨大方。他不知道能做點兒什麼,便拿起一塊毛巾,把老太太從水裡撈出來的碟子擦乾。

他不知道還能做點什麼把自己這種有時候僅僅留於理論上的寬宏大量再顯示一番。後來,他想起諾斯科特大媽抽屜里有一本烹調方面的書。他曾經看見,那本書里夾著一張顯然是已經忘了的鈔票。不一會兒,老太太因為便秘到後面的廁所去了。雷·帕克翻了一下,看見那張鈔票還在書里夾著。這張鈔票就像所有那些扔在那兒好長時間、沒和人的身體接觸的錢一樣,冷冰冰的,不像是錢。他抽出那張票子,裝進自己的口袋,體溫又恢復了它的作用,那錢成他的了。

這天傍晚,雷·帕克給諾斯科特大媽買回一個套著粉紅色法蘭絨套子的熱水袋。

「給您買來了,大媽,」他說。「捂在『膽結石』上會有好處的。不過水不要灌得太滿。」

諾斯科特大媽正和來看她的一位朋友潘德爾伯里太太坐著。她感動得連連點頭,那張棕黃色的、皺巴巴的臉上現遇一副傻呵呵的表情。

潘德爾伯里太太說,這當然是作兒子的才會有的舉動。

然後,雷回到他自己的屋裡,沉溺於對這個簡單舉動的思索之中。這行為不該受到什麼了不起的責難,反而帶來了樂趣。他把找出來的錢放好,過一會兒,穿上最好的衣服去看電影。他原先慷慨的美德因此而稍有貶損。不過,任何德性究其實質不過猶如一座冰山。其他部分隱藏在水下。

於是,他依舊道貌岸然,走上街頭。大街上,燈火在炫目的光彩裝扮之下,掩蓋了生活的不足。他吮著一塊硬糖,轉了一會兒,便和別人一起走進電影院。電影使他們得到一種解脫。馬蹄敲打著心中的厭煩,好像皮子一樣的嘴唇把他們吞了下去。雷·帕克坐在那張舒服的椅子上,做出各種忘情的姿勢。可是等他從電影院里走出來,寂寞以及想把自己的個性變換成某種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的慾望又襲上心頭。

這天夜裡挺晚的時候,在幾株木蘭樹下,一間馬房後面,他撫摸了一個第一次穿高跟鞋的姑娘的無袖罩衫。她的作風像個妓女——事實上就是個雛妓。她呼吸急促,渾身抖得厲害,但還是願意在夜色的庇護之下,做完大多數事情。做完之後,她跑了,為自己失去的那些東西而哭泣。他也因此而顫抖著。一剎間,他似乎又退縮成一個小男孩,踩著軟乎乎的馬糞拔腿就走。

他回來之後,已經又變了,既得意洋洋,又忐忑不安。老太太從睡夢中醒來,喊道:「是你嗎,雷?」

「是的,大媽,」他在過道里一個竹制的帽架前面答道,很有幾分趾高氣揚。帽架上面還掛著已故高級職員的帽子。

「乖孩子,」她說。「把盛牛奶的鐵罐放到外頭去。」

她的聲音拖長著,重又被慰藉和睡意淹沒。她對他的善良的相信因為他在她身邊而更堅定了。

他把鐵桶掛到外面的鉤子上。聽得見它吊在星光下面丁當作響的聲音。回到房間之後,他對自己那張年輕的臉不滿起來。這張勝沒有顯示出他對這天的舉動有什麼自信,反而變得軟弱,變得脆弱。

他在床邊坐下,開始緊張不安地用他那把小刀在床頭小几的腿上亂刻起來。他心裡納悶還能不能甩掉深深紮根於記憶之中的屬於他的自我的那部分:從木板縫隙射進來的陽光,爛在茂盛的青草里的棍棒,從裝草料的箱子裡面站起來,在金色的「陣雨」中用拳頭揉掉眼裡的睡意。在這樣的時候,似乎最好的事情已經發生,他不能再退回到母親的懷抱之中。他捲入越來越深的罪孽之中。

為了隱藏某些罪孽,他趕快把那個床頭小兒掉了個個兒。這樣,外面那條刻壞了的腿朝牆壁了。然後他上了床。平常他總是立刻進入夢鄉。這所房子里住的人都挺滿意他這一點。可是這天夜晚一直有股新鮮的馬糞味不停地飄進來。馬刨著蹄子嘶叫著,揚起閑著幽光的長脖子掙扎著。

這個星期天,雷·帕克想回家看看家裡人。因此,他早早地就坐上了公共汽車。他在杜瑞爾蓋郵政局下車,從那幾步行回家。通往帕克家——那幢極其普通又十分真實的房屋——的景色盡收眼底,充滿了歡樂和希望。

他的妹妹正站在窗口梳頭,抬起頭瞧著他,那神情顯然是不再相信他還存在這世界之上。

「讓你吃了一驚吧,」他說,以顯得沒有被她鎮住。

「我希望這是讓人高興的一驚,」她說,把正梳著的顏色淺淺的頭髮見到腦後。那頭髮飄動著,很快便融人燦爛的陽光之中。

塞爾瑪·帕克現在已經是個大姑娘了。她已經可以把自己生活中的秘密轉移到不被人發覺的角落裡。因此,哥哥這種打擾更讓她惱怒,而不僅僅是叫她心煩意亂了。現在她戴著一個戒指。這個戒指太不顯眼了,甚至都無法今它便宜。她還經常洗澡、搽粉、熨她那件最好的罩衫。直到這種整潔、乾淨變得讓人難以忍受,甚至成了一種褻讀。但是她垂著眼帘,對於她這種打扮可能在別人心目中造成的印象一概不知,她也並不想知道這些。她太冷冰冰了,除了熱衷於自己心中的奧秘——那時,她也充滿溫情。她的父母已經拿定主意,從下學期起,送塞爾瑪到城裡女子商業職業學校讀書。他們被她的舉止所觸動,並非因為喜歡她。他們仍舊做著手頭碰到的任何事情,可是一隻眼睛總留神著塞爾瑪,被她那種冷漠、孤寂、一塵不染嚇壞了。

「雷回來了,」塞爾瑪說,手裡拿著一塊毛巾從廚房走過。

她沒有用比一個花瓣更多的東西來表達心中的厭惡。她宛若一朵美麗的山茶花,還沒到色彩濃艷、迎風怒放的地步。不過是一個包得緊緊的、自中泛綠的小花苞,不是讓人採摘的。

全家人都有點兒吃驚,沒想到今天會發生什麼意外的事情。母親早已把星期日早晨的規矩扔到一邊去了,正穿著她的氈拖鞋們洋洋地散步。父親正在看星期六的報紙,馬上就要去焊一隻洋鐵罐。這活兒他是留在星期日做的。他喜歡看熔化了的閃閃發光的金屬在烙鐵下流動。

但是他們還是說,哦,雷回來了。

他們當然愛自己的兒子,只是沒提防他會來個「突然襲擊」。母親的喉嚨甚至一下子被她對兒子的愛堵住了。那種倏忽間產生的激情的力量那樣兇猛,簡直讓她吃驚。她拿定主意,這一次要把她的這種愛向他表露出來。

父親清了清嗓子,把報紙翻得嘩嘩直響。他急切地看了一欄又一欄,希望一下子就能找見幾句說明生活真諦的話。事實上,他早就錯過了把這些話告訴兒子的機會。

這時候,小夥子已經抬腿邁上窗檯,穿過一株白玫瑰繁茂的枝葉鑽了進來。這株玫瑰是他的父母先前栽下的,現在已經遮擋了這所房子。紙屑一樣的花瓣紛紛落下,他從那花雨之下抽身出來,一個破舊的鳥窩跌了下來。然後他出現了,臉紅紅的,但是一副明白事理的樣子。

「進家可沒這種進法,雷,」父親說。

「可這是最快的進法,」兒子很有邏輯性地說。

如果需要,出於愚頑,男孩會邏輯嚴密地說出自己的理由。

「我們大家要是都這樣進家,可就太棒了!」那位一塵不染的姑娘——他的妹妹大聲說。她已經憤憤然鑽進浴室,正刷洗她那乾乾淨淨的指甲。

母親從地上揀起那個鳥窩,舒展了眉頭,說:「不管怎麼說,你國來了。」

她以寬容的態度公開表現出她的愛,目的就是讓人一望而知,她是他的母親。他應當對這種愛給以回報,以仁愛之心待她。

然而,他心裡想的卻是:她在他身上打什麼主意?

整整一天,他都處於守勢。儘管早晨,當他在風兒的吹拂下,踏上回家的道路時,一切還都那麼明朗。然而,那是清早靠不住的晨光造成的。後來,沿路的景物開始發生變化,也並不是因為他心裡的變化。他本來是真心實意回來看看家裡人,並且想體味一下自己也是這個家庭一員的感覺。可是下午暗淡的陽光和青草灰暗的色彩佔了上風,樹木也變得黑乎乎的。傍晚,起風了。一團棕黃色的草被一陣陣的大風盲無目的地刮著,在散著酸臭味的後院那群羽毛颳得亂蓬蓬的母雞中旋轉著。

他在他們家那塊地里閑逛了一會兒。從上次離家,薊草已經長得老高,有的地方他得小心翼翼才能過去。可是即使這樣,他發現,就在他眼巴巴地看著下一秒鐘要發生什麼事情的時候,他的一隻手已經碰到一株無法躲開的薊草上面了。他把那令人憂傷的刺痛當作他的肌膚最終必須經受的痛苦忍受了。

回到家,他又看見了妹妹。早晨,她站在窗前,一邊梳頭一邊遐想,那美貌和顏色淺淺的頭髮給人的好印象似乎永遠都不會被摧毀;但現在卻已經變得憔淬,醜陋。她還坐在那同一個窗口前面,清理著自己的「財產」——女孩子們的玩意兒。她照女郵政局長的樣子,衣服袖子上用別針別著一圈紙。男孩心裡想,這種活兒我可幹不了。這紙做的套袖就足以告訴他這一點了。因此,他繼續繞著那幢房子磕磕絆絆地溜達。塞爾瑪皺著眉頭,沒看見他。

「瞧,雷,」母親說。她出乎意料,跟他撞了個滿懷。這搞得她連氣也喘不過來,因為她並不十分樂意此刻見到他。「那天,我找到了這個小筆記本。我想這還是好多年以前一位牧師的妻子送我的。我一直沒拿它記什麼。因為我記東西可不輕鬆。你一直記日記嗎?有的人記。我想,你或許願意試試。那樣,到年底你就可以把它拿給我看看,我也就能知道你都幹了些什麼。」

這可是個愚蠢的主意,也不怎麼公平合理。不過是她一時衝動想出來的,想以此接近兒子。現在,站在一叢懶懶散散的忍冬草旁邊,她後悔了。小伙於看起來像是要吐似的。

「哼,」他說,「我才不想記日記呢!我該記什麼?早晨吃了點什麼?」

他繼續繞著那幢房子轉,她頗有耐心地跟在後面。

「我只是這麼想想罷了,」她說。

她越是幹了傻事,就越想拚命挽回眼前的局面。在她看來,在孩子們面前,她只能這樣說假話、於傻事。她想起年輕時候她曾經怎樣窺視他們的內心世界,並且看見他們的願望。他們也總是不加掩飾地把自己心裡的想法端給她。

「你覺得快活嗎,雷?」等他們跌跌絆絆走進廚房以後,她問道。因為,看起來,他們已經無處可去了。他們相互之間,也已經沒有可以從對方手裡逃脫的辦法了。除了最後小夥子真的遠走高飛。而這正是她所害怕的。怕這完全是出於自然。「你快活嗎?」她問道。

他太年輕也太缺乏經驗了,意識不到這是媽媽告訴他她不快活的一種方法。

「你說什麼?快活?」他問,樣子叫人討厭。

他不喜歡這種盤問。很不著邊際,就好像打開門,發現地板沒了。

她說:「我總願意讓你生活得美滿。這太自然了,因為你是我的兒子,我一直感到很快活。」

她實際上是充滿信心地對自己說這番話的。

「我只想別人不要來管我,」他說。

這當兒,黑乎乎的樹影一直變化著。風把樹的枝葉梳理成縷縷長發。也許很快就要下雨。

「可是,雷……」她靠著桌子說。

塞爾瑪走進來,把那扇門隨手關上,顯得輕鬆自在。此刻她做得到這一點。因為她一直在讀小時候記在一個本子里的那些滑稽可笑的事情。和所有那些幼稚可笑的往事相比,她現在顯然成熟了許多。她為此十分激動。

「我們不打算吃茶點了嗎?」她大聲問道。

她朝鏡子裡面望著自己說話的那副樣子,很為看到的情景高興。至少眼下這樣。

「是呀,茶點,」母親說,就好像心裡納悶,她怎麼就沒有想到這個「台階」。「我們烤點餅好嗎?」

「我們?」塞爾瑪問。她皺起一張臉,那樣子既漂亮又好笑。「我烤的餅總是很難吃。」

母親去拿麵粉的當兒,她取來一些更讓人高興的吃食,特別是糕餅。這糕餅上面的糖霜是她親手拿粉紅顏色的砂糖裹出來的,還裝飾了一朵精心製作的、軟而粘的白花。

「你聽說過職業學校的情況嗎,雷?」她問道,開始擺上他們星期天才用的那些比較貴重的器皿。

「沒聽說過,」他說,聲音有點沙啞。「哦,聽過一些情況。」

他得從這個題目轉到另一個題目——諾斯科特大媽那兒。他早晚總得離開那個地方。夜晚,大街上飄蕩著人們離別時,腳步聲發出的絕望的迴響。

「下學期,」她說,「我要到蘭德維克念書,在鮑凱家寄宿搭夥。鮑凱太太是爸爸的一個親戚。他們曾經爭吵過,或者怎麼著。不過現在和好了。」

「不是吵過架,」母親說,「人們經常慢慢地就疏遠了。要叫你猜測其中的原因,總能找出許多。」

「不管怎麼說,」塞爾瑪說,「我要進城了。我有點害怕,雷。我要買上月票,每天都從蘭德維克乘電車出去。蓋奇太太也認識這家人。他們會邀請我的。這家人賣小百貨,很富裕。蓋奇太太正幫助做一件連衣裙,是嘩嘰的。上衣打著小褶,下面是條百招裙,綴著紅扣子,每個袖子上三枚,背上還有一排。」

火爐里的木柴動了一下,塞爾瑪被爐火映得亮光閃閃。她畢竟挺漂亮,或者說很興奮。坐在那兒用端端正正的手指把糕餅屑弄到一起的時候,脖頸抬得高高的。這脖頸顯然太細了點兒。

母親吃著讓人感到愜意的糕餅,聽著這些還很遙遠的事情,似乎覺得很舒服。孩子們也許該接班了吧?

雷向窗外望去,內心深處,他正和一種不公正的意念搏鬥著。糕餅噎在嗓子眼裡。用心險惡的雨的長鞭開始抽打一叢叢醋栗。醋栗在這一帶一直長不好,儘管人們不間斷地試著種植。

「那麼,你穿上這件嘩嘰裙子要幹什麼呢?」他問道,還沒有拿定主意採取什麼方式對她笑罵一番,或者說進行自衛。

「嘿,」她說,臉通紅。「我要通過必要的考試,打字呀、速記聽,然後到一個證券經紀人、或者律師、或者諸如此類的什麼人那兒,找個工作養活我自己呀。」她伶牙俐齒地補充著,然後抽出她的手絹。這條手絹她還一直沒有用過,把它整整齊齊疊成長方形,掖在腰帶上。

「然後要跟一個什麼人結婚,」他說。

「我還沒想過這種事兒呢!」

「你彈鋼琴,」他笑著說,「他給你往回拿錢。」

他那圓潤的、洪鐘般的笑聲——他是在突然之間發現如何發出這種笑聲的——把身子震得直額。他很喜歡這種渾身震顫的感覺。他脖頸很有力,而且總垂著一雙眼瞼。他坐在那兒,望著窗外灰濛濛的、密集的雨絲麗線。那雨水橫掃著一塊塊圍起來的土地。黑乎乎的樹木被樹根牽制著,要不然總會拔地而起。

「她做什麼了,值得你這樣笑她?」母親問。

「什麼也沒做。」他說,不再那樣大笑了。「不過是無聊罷了。」

「因為你無聊,我就得做犧牲品?」姑娘說。

一種自艾自憐使她生出新的柔情,變得矯揉造作起來。這也許是出於本能。要嘛就是她聽那個陌生人說了學會的。她的皮膚有一種大概是正直的人才會有的滑膩膩的感覺。

「也許我應該記日記,是嗎?塞爾瑪?把生活中的事都記下來。不知道那個希臘人現在怎麼樣了?」

「怎麼又說起那個希臘人了?」母親問,想起她已經忘記的那些事情。

「我隨便想起來了唄!」小夥子說。「作為一個南歐人,他還是個不錯的傢伙。」

現在大雨滂沱,灰濛濛地籠罩著樹木和房屋,雨水交織在一起又灑落下來。如果聽不見雨水聲,這雨看起來宛若一塊堅固、密集的雨簾。可是雨聲、風聲,以及噴吐著的火焰,驅散了這種固態的雨的幻覺,甚至驅散了所有可以稱之為堅固的東西的幻覺。

母親想起發洪水的時候,傢具都漂了起來。她忘記她站在河岸上的那種快樂。渾濁的洪水在腳邊打漩,壯實的丈夫站在那條小船上。她忘記這些因為她想起世上大多數事情以及她自己生活中的大多數事情都是那麼短暫。就像那個壯實的希臘青年,在田野里行走著,把乾枯的穀草變成縷縷青煙。

「他是個好小夥子,」她說,瞧著自己那雙厚實的、仍然不乏肉感的大手,手上戴著黃色的結婚戒指。「是個好小夥子,」她說。就好像這樣一重複,別人就不會譴責她將自己的思想隱匿起來。

沒有誰責備她,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世界,或者思想的世界。

小夥子開始害怕這種與世隔絕的孤獨了。最終,一切都將歸結於此。他希望用一種運動代替他的恐懼,於是站起身來,從廚房走出去,在大雨中跑著,經過他曾經和希臘人扭打的那間棚屋,跑進草料棚。從前,父親經常從盛飼草的箱子旁邊把熟睡著的他抱起來,把他的睡意搖晃掉,就好像那是沾在他身上的草料末。睡意朦朧之中,他看見父親,還有陽光,站在眼前。然後,他們就在一起談些有趣的話題。

父親現在又在那兒,等他看見已經太遲,躲避不及了。父親正俯身在一隻鐵桶上,攪拌著谷糠煮成的飼料。牆上掛著些盛潤滑油和藥膏的瓶瓶罐罐,有時候會被老鼠打翻。父親拾起頭,也立刻看出他被兒子堵在這裡了。他肩上搭著雨地里一直披著的那條口袋。這條口袋看起來起不到什麼防雨的作用,不過是精神上給人一種慰藉罷了。

他抬起頭,把手上沾著的濕乎乎的谷糠甩回到鐵桶里。「風向正對,」父親說。他端出這幾句嘴邊的話,似乎這樣就更安全些。「如果不下三天,就得下三個星期。儲水池裡的水位已經很低了,」他說。「這雨對玉米有好處。」。對於這小夥子,天氣跟水果、蔬菜一樣,都無關緊要,甚至可恨。但是他帶著幾分勉強安慰自己,父親現在選擇這樣的話題,他是高興的。他們倆都不想對小夥子突然闖進這間棚屋做一番解釋。

在那塊圍起來的、灰濛濛的田地里,風繼續刮著屈從於它的意志的雨。在風雨的喧囂聲中,一株黑乎乎的樹倒了下來。不過離得很遠,沒有聽見它倒下去的聲音。

現在既然事物因為它們自身的存在而開始受苦,對造成那些行為的原因似乎就比任何時候都更需要加以解釋了。只要處於同樣脆弱的境地,人們的靈魂就會在暴力面前團結起來。

窗戶上結滿了蜘蛛網。小夥子把臉貼在一塊窗玻璃上,那獃滯的、珍珠似的光從那兒照進這間昏暗的棚屋。

「也許還會發我們這兒曾發過的那種大洪水呢!」他說。「就是你和媽媽講過的那場。我真想看看,」他說。他的聲音在窗玻璃上變得空空洞洞。「東西在水上漂著,房屋被洪水沖跑。我想看看樹被連根拔掉,或者被雷劈了。人們說聞得見被雷擊了的樹木發出的那股味兒,是火藥味。」

父親覺得一陣劇痛,停下手裡的活兒。因為在正常情況下,他可以在自己的活計中,在那暖烘烘、潮乎乎的麩皮中,找到一個避難所。

「發洪水能對你有什麼好處?」他問道。

「開開眼嘛!」小夥子說。

在建起他的家園之前,那些可怕的事情也曾使斯坦·帕克十分高興。可是那以後,這種事兒便讓他惶恐不安了。他覺得他被騙了。然後,等他接受了這種惶恐,又過了一些年之後——晚多了,不過也許還沒到現在——和這個心緒煩亂、充滿敵意的男孩,也就是他的兒子,一起待在這個棚屋裡面的時候,這些可怕的事情就開始照亮上帝那許多張面孔的另外一方面;好的和安詳的一方面。

如果他能徑直走到兒子跟前,告訴他這些事情,他現在就會這樣做。可他是個慢吞吞的、總愛陷入窘境的人,手上還粘著麩子,也就罷了。

小夥子向四周瞧了瞧,覺得父親離他太近了。他不願意讓人碰他。這間棚屋寒愴的、熟悉的輪廓在他的周圍隱隱呈現出來。他真想把牆壁踢倒,連同他的父親——這個謙恭的男人那張臉。倘若不對他心生厭惡,他本來也會愛父親的。

「我們得把你從班加雷那個鬼地方弄出來,」父親變換了話題。「我也許不該把你安置到那兒。」

「我可沒讓你把我弄出來,」小夥子粗聲粗氣地說。「我在哪兒都能適應。」

這是不是真話還得進一步證實。

雨停了,風徐徐地吹,不再奔騰呼嘯。主要的是,所有的聲音都不再那樣攪得人心神不安了。雷·帕克又離開那曾經是他家的地方。他低著頭,手插在口袋裡,踏上那條公路。整整一下午,那糾纏不清的種種激情和衝動都平復下來至少暫時纏在一起放在一旁了。

他的父母認為,像這種事情總得發生。而且很高興,沒有更令人困惑不解。直到後來,先是諾斯科特太太,后是那位做鞍具的老師傅賈漫先生都來信詢問他們的兒子上哪兒去了?打算於什麼?

看起來雷出走了。

沒過多久,他從布里斯班寫回一封信,信上說:親愛的媽媽:

我一時衝動跑到這裡。我認為,我來這兒是做對了。不管挪動得是否好,反正我得動動地方——正如父親說的那樣。只不過往哪兒挪動得由我自個兒決定。

我在這邊海岸的一艘輪船上工作。我在廚房幹活兒,廚師是個中國人,但很乾凈。他送給我一個珍珠貝,上面刻著些玩意兒。我給您保存著,這正是您喜歡的東西。

啊,媽媽,高興點兒。沒有什麼一成不變的事情。儘管這種沿海岸航行的生活也夠豐富的了。夜裡我醒來,看見起重機在裝載貨物,要不就是看見馬給趕上跑道。如果願意,我可以跟一位先生到北方領地去。他願意雇我到一個農場當工人。但是我想,我不會去的。我願意到處看看。我哪兒都想去去。昨天夜裡,我夢見向那些海島游去。好像是含磷的油海。我一絲不掛地游啊,游啊。水裡亮光閃閃。可惜還沒游到那兒,就醒了……

父親接過這封信讀的時候,說:「這很自然,艾米。」

他把信交給妻子保管。因為除了賬單和商品目錄冊,他們還不習慣收到郵件。他想起青年時代,他是怎樣輕而易舉地把衣服套在身上,讓自己忘掉赤身裸體的樣子。那時候,無論他走的哪步路,幾乎都不是自個兒決定的。可是這並不是妻於此刻想聽的話。

她發現,他像平常危急時刻那樣,讓人失望。

她說:「你可真行,什麼事兒都不會讓你心煩。」她的聲音因為這種責備的不公正而陡然提高。因為她也是突然陷入這樣一種心境的。

他走了,從她身邊溜走了,就像一粒豆子從豆莢里蹦出來,消失在茂盛的青草里一樣,那樣輕而易舉,那樣自然而然。如果在她意識到這一點的剎那之間感到一陣劇痛,以後的許多天里,又時常為重新襲來的痛苦折磨,那或許是因為心裡空虛所致。儘管她確實還記得那個穿短褲的毛頭小小子,記得那個滿臉平靜、充滿信心、偎依在她懷裡大口大口吃奶的嬰兒。因此,她時常站在窗口哭泣。大多數時候是在黃昏。周圍的景物變得模糊起來,她自己也漸漸解體被吸引向前。年華像風中飄拂的裙子或者頭髮,在她的身後流走。那時候,情形有點兒可怕。她那張勝失去了人們痛苦時的那種蒼白,變成一塊陷入沉思的頭顱骨,或者只剩下一張麵皮。

我對雷注意得太多了,對塞爾瑪卻注意得不夠。艾米·帕克說——從沉思中喚醒自己。說到底,女孩比男孩更靠得住,而且姑娘家更需要母親的關照。

塞爾瑪離家到悉尼上女子商業學校的時候,母親給女兒收拾箱子。她把特意為這次別離做的一個香袋放到箱子裡面。怕女兒夜裡肚子餓,還放了幾包巧克力;她尋思女兒會懷著感激之情吃這些巧克力,手窸窸地撫摸著包糖的銀箔,思念她的母親。

臨行前那天夜裡,艾米·帕克走進女兒的房間,把嘴貼在她那顏色淺淺的長發上,抱著她,說道:「誰能想得到,塞爾,你會孤身一人待在城裡。不過,你一定不要著急。」

「我會好好的,媽媽,」這個總是冷冰冰的姑娘說。媽媽這副樣子讓她吃了一驚,她急於從她的懷抱里解脫出來。「再說還有鮑凱太太呢!爸爸說她是個好人。儘管從前為了什麼事情他們之間有過誤會。」

「啊,是的。有鮑凱太太,」艾米·帕克說。「可是這跟在家總還是不一樣。」

隔著上層睡衣,她撫摸著女兒瘦弱的、有幾分神秘的身體,心裡奇怪莫非這就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焦灼不安傳到姑娘的身上。這個夜晚,她咳嗽得很厲害,不得不燒了一點點她為了防備這種發作而準備的藥粉。天亮之後,她從床上爬起來,在藥粉帶有苦味的煙氣中摸索著。早晨,刺骨的涼意像刀子一樣,深深地切割著這個充滿激情的姑娘。她赤裸著身子準備洗漱的時候,顫抖著畏縮不前。但是她很高興。要想獲得最終的、完美的形象,所有這些不快和痛苦都是必須的。

塞爾瑪在班加雷搭上火車。她穿著一套灰顏色的制服,頭戴一頂很乾凈的帽子。大庭廣眾之下,她從來不顯得緊張。父母親用那輛福特牌小汽車把她送到城裡。他們站在車廂窗口旁邊,不知如何是好。父親沒有做什麼努力,因為眼下的局面他已經沒有能力控制了。有好長時間,母親擺出一副權威的架勢,喋喋不休地叮嚀女兒。可是終於到了她在那頂挺大的黑帽子下面低下頭的時候了。她不得不強迫自己承認,孩子們都已經長大成人了。她懷著一種感激,甚至是謙卑,接受了女兒在她唇上留下的最後一個吻,心裡想,這是否意味著愛?她很願意相信就是這麼回事兒。

姑娘最後望了一眼母親揮動著的手帕,感覺到一陣告別少年時代的痛苦。那一閃而過的枯燥無味的村野的景色越發使這種痛苦難以忍受。最後,她靜下心來,希望從別人臉上看到自己的映象。而試圖在這樣的「鏡子」里解開它的奧秘,則又是一種新的非份之想了。

就這樣,塞爾瑪·帕克到了城裡,進了女子商業學校,而且是一個功課很不錯的學生。她和打字機上那個每打完一行就響一下的鈴一樣可靠。她總是看著屋子那頭壓根兒就不存在的東西,把滾筒往後一甩。不是忿忿然,而是充滿了輕蔑。她打出來的文件,總是連一個污點也沒有。她確實非常乾淨。她那修長的、略呈橢圓形的指甲是粉紅色的。她身上散發著一股熏衣草香水的味道。她把香水放在書桌抽屜里,十分仔細地灑在那雙乾淨的手上。她那細細的、白皙的手腕上戴著一隻小小的金錶,不算貴,但很雅緻。她的皮膚非常白,白得幾乎像是有病,而且對別人那種老於世故總是很敏感。因此,當她的朋友吉納維芙·約翰斯頓跟她開玩笑,弄得她滿臉飛紅的時候,很難說清楚是因為高興還是出於羞怯。

塞爾瑪·帕克第一次見到吉納維芙·約翰斯頓是在商業學校。她住在邦戴,塞爾瑪則住在蘭德維克鮑凱家。有時候兩個姑娘一起乘電車出去玩。因為乘電車既便宜又可以消磨時間。這種旅行對於塞爾瑪來說至關重要,因為這愈發突出了她的自由。鬆鬆垮垮的電車叮叮哐哐,搖搖晃晃。在這樣的夜晚,人們常常突然爆發出一陣笑聲。兩個姑娘坐在一起,覺得她們的頭髮在那有股鹹味兒的空氣中變得潮乎乎的。她們是朋友,但相互之間又不是特別喜歡對方。她們在車裡搖晃著,為自己的搖晃而發笑。坐在她們對面,或者從她們身邊走過的男人們的膝蓋骨蹭著她們的膝蓋。吉納維芙·約翰斯頓喜歡瞅著男人們。她是個皮膚黝黑,有點兒邋遢,胸脯挺得老高的姑娘。她急於慷慨大方地奉獻給某個男人。塞爾瑪卻總是把頭扭過去,用突然變熱的手抓著她的手提包。很難說塞爾瑪就不具備這種慷慨大方。要嘛,她把自己看得太高,要嘛是心裡害怕。

最後,這種性格和氣質上的不同使得塞爾瑪和吉納維芙之間的友誼冷淡下來。塞爾瑪怕跟這個黑不溜秋、邋裡邋遢、胸脯豐滿、嘻嘻哈哈的姑娘待在一起。男人們的眼睛總愛往她身上膘,往她那潮乎乎的、有鹽味兒的頭髮和在電車裡晃蕩的乳房上瞟。跟她待在一起,夜色簡直太強大了。因此,塞爾瑪找了些根本站不住腳的理由,跟她分道揚鑣了。她一個人繼續坐著電車兜風。不過總是把眼睛從別人身上移開,望著燈光閃爍的夜空。這樣,她依然可以享受她的自由。她說,她喜歡這座城市。她把這個花花綠綠的世界都變換成為她自己所擁有的詩。難道那瀝青鋪成的路、鋼鐵做成的車,不就是她自己進步的一個標誌?就這樣,她在夜晚去乘電車,從她那個分隔間望著窗口那面人們的生活,看見他們坐在桌於旁邊爭論著什麼,或者正寬衣解帶,或者剔著牙齒。即使她對自己的生活還沒有一個明確的計劃,她也相當自信,認為自己不管做出什麼樣的選擇,都會成功,而不會惶惶然,手足無措。

當她關住一扇門的時候,如果聽見一陣笑聲,這種自信心就會動搖。特別是男人的笑聲。為了這個原因,她恨鮑凱家的那些馬伕。

霍瑞·鮑凱——就是跟斯坦·帕克的親戚結婚的那個人,塞爾瑪就寄住在他家——是個馴馬人,專門訓練比賽用的馬。他是個老實人,因此沒有取得應有的成功。不過即使這樣,他也曾贏過幾次,給他的妻子買了金剛鑽,還有一張狐皮。這張狐皮的「腦袋」在幾年前的一次復活節集會時,夾在出租汽車車門裡弄壞了。霍瑞·鮑凱從不打扮自己,儘管他很贊同他的妻子打扮,也贊同那些有錢人——他的顧主們打扮。他情願穿便鞋。他總是戴硬領,不系領帶。只是用一枚銅領扣把微微發黃的、漿得挺硬的領子扣到一起。他就這樣在馬廄里轉來轉去,對那些小伙予們和一兩個年紀大點的人發號施令。這幾位長者在養馬的事情上很有經驗,乃至有點目空一切。不過對霍瑞,他們還是樂於從命。因為他人很不錯。

這就是塞爾瑪·帕克從鮑凱那所磚房子、從她那扇窗戶看見的情景。因為她的房間屈尊位於馬廄這邊。馬廄里,是那些穿著背心的小夥子,他們手裡提著水桶,裝滿亮光閃閃的水,晃來晃去,還有那幾個兩腿向外彎曲著的、年紀大一點的人,以及那些油光水滑、膘肥體壯、直打哆嗦的馬。

霍瑞·鮑凱要塞爾瑪一定不要客氣。他在她來這兒的第二天,就給了她一盒巧克力,上面用粉紅色的緞帶系了一個很大的蝴蝶結。他還說,她可以專門挑一塊特別軟的給他。他是這樣一種男人;喜歡煞費苦心地對姑娘們大獻殷勤。他喜歡下午一邊嘴裡嚼著巧克力,一邊看頭上扎著蝴蝶結、手腕上戴著手鐲的年輕姑娘,喜歡跟她們開玩笑,惹得她們格格地笑。但是他和這些姑娘們的關係沒有半點兒見不得人的地方。她們格格的笑聲和對他饋贈的那些小禮物的接受,使他那種近乎幼稚的虛榮心得到了滿足。他似乎屬於這樣一派人,認為女人是一個不同的「品種」。而這種觀點很適合一部分女人的口味。

塞爾瑪·帕克很快就意識到霍瑞·鮑凱和藹可親,但無足輕重。她學會了坦誠地、毫不戒備地接受他獻上的殷勤,對他開的玩笑哈哈大笑。

「可憐的老爺子,」鮑凱太太說,「他這人太好了。」

就好像他正受著病痛的折磨。

鮑凱太太是伯特家的人。她就是莉莉——那三個姑娘中的一個;斯坦·帕克沒向她們求過婚。為了這個原因,她養成一種習慣,總愛懷著很可笑的容忍,眯細眼睛看塞爾瑪,似乎是為了看得更清楚一點。不過,你不能說莉莉·鮑凱是個壞人。她徐些胭脂,但這算不了什麼。她喜歡傍晚有幾位朋友來作客,喝一杯什麼,最好是烈性黑啤酒。她取下手上的戒指,坐在一架堅式鋼琴前面,邊彈邊唱些老歌。

你喜歡鮑凱太太嗎?你一直沒提這事兒。塞爾瑪的媽媽在信中這樣寫道。

鮑凱太太挺好,她很善良。塞爾瑪在信中對媽媽說。

鮑凱太太一邊把她的粉往塞爾瑪臉上搽,一邊對她說,必須叫她莉莉姑媽。可是塞爾瑪拿定主意,不用教名稱呼她。她認為她並不需要永遠和鮑凱家保持親密的關係。她已經覺得自己陷入了某種更高形式的不安之中。

因此,她未置可否,回自己的房間,擦抹她的指甲去了。

塞爾瑪從商業學校畢業之後,很快就找到了工作,是在一家海運商行里當初級打字員。這並不是她理想的工作,但眼下也還湊合。很快就明顯地看出,她的工作幹得非常出色。於是,一些特別費事的工作就交給她來做。結果招來別人的嫉恨,而那些人其實並不想做這些工作。但是她並沒有被他們嚇倒。這時,她剪短了頭髮。當她拿著一頁剛打出來的蠟紙,從兩行辦公桌中間走過去的時候,或者手裡拿著她的毛巾和肥皂從盥洗間出來的時候,她那直挺挺的脖頸是無懈可擊的。

她有時候也確實想家,比如在那半小時的午飯時間,吃著鳳尾魚三明治的時候。對家鄉的思念所引起的不安使她苦惱,但又無法避免她母親的形象一直在心頭出現。她確實應該得到女兒的愛憐,儘管她的衣服難看,做起事來總是笨手笨腳,不是碰翻桶就是打碎罐,要嘛切白菜時割破自己的手,而且一張臉經常傻呵呵地追尋著那些稍縱即逝的念頭。塞爾瑪覺得自己不能從這當中解脫出來,儘管對她來說是至關重要的。塞爾瑪·帕克經常因為對母親那種羞澀的令人煩躁不安的愛而變得渾身燥熱。父親是個男人,除了經濟上的事情,別的用不著多考慮。父親那張臉顯示出,他完全沉湎於某種遐想,而且在那思想交鋒中,他被擊敗了。因此,就可以對他輕視。此外,他也不明白父親需要什麼。對於那些她所不了解的東西,她既輕蔑又害怕。後來,她想起父親皺巴巴的脖頸,便又被父女之情揪扯回來。他那手上的裂縫扯住了她的衣裙,於是,她不能逃脫了。倒不是想從她的雙親的低下的社會地位逃脫開,而是想逃脫開他們的謙卑。這最終大概還不至於過分殘忍。

她總是把她那個淡而無味的三明治掉下來的碴兒歸攏到一塊兒。這個三明治已經足夠她吃的了。她還總把三明治可憐巴巴的皮兒包進一個小紙包里。因為她不愛吃麵包皮。

塞爾瑪根本不想她的哥哥,早把他從自己的生活中排除掉了。而且告誡自己,他是不願意花時間來她這兒的。

有幾個挺不錯的人已經發現塞爾瑪·帕克是個好姑娘。其中就有高夫兩口子——杜瑞爾蓋女郵政局長的朋友,或者更確切地說只是熟人。他們雖然只經營小百貨,生意還算興隆。他們不用再穿著大褂站櫃檯了。壓根兒不於這種活兒。高夫夫婦住在郊區一個比較富裕的區域,雖然不是最好的。他們有許多油光鋥亮的傢具,包括一個附設酒櫃的放煙具的桌子。你得爬在地上才能從那柜子裡面取出一瓶香蕉雞尾酒。洗手之後,塞爾瑪·帕克用手指撥弄著他們的手巾。手巾上綉著「客人」的字樣。字是螺旋形的,宛若三色紫羅蘭,相當藝術。高夫夫婦喜歡晚上找朋友來聚會。不是什麼正式的晚宴,只是打打橋牌,穿著也隨便,不必穿夜禮服。塞爾瑪很快就明白自己應該做什麼了。她很有點「眼觀六路」並且根據這種觀察採取正確態度的天才。就好像一到這場合,她的四肢就成了蠟做的,可以隨心所欲。她也很善於詞令,那些俏皮話就像是從她自己嗓子眼裡冒出來似的,而不是從別人那兒學來的。她做這一切的時候,被那麼多的新發現、那麼多的可能性,以及那麼多令人驚訝的事情而激動。

星期天,鮑凱家來了個年紀挺大、舉足輕重的牧場主。他摸了一陣子他那匹馬的肢關節,並且跟這位馴馬人談論了一會兒這匹馬在賽馬場上的前景之後,對塞爾瑪·帕克的相貌讚美了一番。這當然挺蠢。但是他的靴子鋥亮,衣服儘管隨隨便便穿在身上,料子卻很貴重,給她留下深深的印象。她記得他的名字叫萊特奧諾,儘管後來再也沒有見過他。

坐在鮑凱家的窗口修指甲的時候,塞爾瑪有許多事情要想,許多東西可看。馬兒被拉過來拉過去,或者傍晚,踢著馬廄的門,在飛揚的塵土中噴著鼻息。傍晚,有些小夥子轉來轉去消磨時間,或者玩紙牌,擲硬幣。院里那些小夥子們胳膊抱著腦袋頂腦門兒,做著互相折磨的遊戲。他們用沙啞的聲音大笑,抽煙,說笑話,做些下流動作。儘管窗口站著個姑娘,或者正是為讓她看見才這樣做。她對這些都不以為意。誰也不跟霍瑞·鮑凱家這位高傲的親戚講話,除非不得已。那時,便稱她為小姐。他們從來不敢放肆,最多遠遠地嘴對著樹莓打個口哨。這當然是soledeVIVre的一種表情。

當然,還有個柯萊。

她的生活方式已經開始讓她破費了——一辦公室給她提了工資,她買了一件染色兔毛短大衣——也就是這時,柯萊第一次跟她講話。事實上,他很有點目空一切。他從鮑凱先生親自修整的那塊草坪走了過來。他穿一雙橡皮底帆布鞋,踩著雜亂的草,走得很快,腰板挺直。她注意到他屁股一扭一扭,擺動著兩條肌肉發達的、無意之中顯示出傲慢的年輕男人的胳膊。他把下巴抵在窗台上,說:「今兒晚上能和咱們會會面嗎?塞爾。」

她望著他,嘴張著,嘴唇不顯得那麼薄,好像被什麼叮了一下。她既感到震驚,又引起了興趣,同時還有點兒害怕。

她望著他。他年紀比她小,這就更糟。但是他那張臉五官端正,白裡透紅。他也許會犯罪,但那大概也不會是故意幹壞事。

「說呀,」他獻殷勤地勸說道。

「不行,」她說,希望自己能轉過臉去。「對於你這種厚臉皮的男孩子,不行。」

她想打垮他,一本正經地板著面孔,望著他放在窗台上的兩條胳膊。

「啊,」他說,「我可不是一堆馬糞。抓抓我,瞧瞧咱們的本色。我允許你用把叉子。」

「我要告訴鮑凱先生,」她說。

他笑了起來。她看得見他那一嘴大牙。

「不開玩笑了,」他笑著說。「我給你帶來個口信,」他說,「你該怎樣報答我呢?」

「什麼樣的口信?」

她挫著指甲,小心翼翼地不把目光落在可能引起她注意的任何東西上面。腦袋像滴答滴答的鐘擺,不由自主地晃動著。這已經開始成為一種她簡直要喜歡的遊戲了。那股濃烈的塗抹劑和乾草的氣味熏得她煩躁不安,小雌馬的嘶叫聲在馴馬場木柵欄後面的沙土地上回蕩著。

年輕小夥子開始摳窗框縫隙里的油灰。

「什麼口信?」她問道。

倚著熱烘烘的牆,他挪動了一下身子,擺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懶洋洋的、很沉著的架勢。

「你哥哥捎來的,」他說。

「我哥哥捎來的?你怎麼認識我哥哥?」

「啊,」他說,「星期六,我在沃里克的農場見過他。」

「不會是我哥哥。我哥哥在北邊。」

「可是他最近回南方來了,明白嗎?」

「我簡直無法相信你認識我哥哥。」

「你難道不是雷·帕克的妹妹嗎?」

「是的,」她說,「可是……?」

「雷說:『告訴塞爾,最近哪天,我要去做一次社交性的拜訪。』」

她坐在那兒思索著,又成了鑲嵌在窗框里的一個瘦小姑娘。她的心被攪亂了。有什麼事兒要從這窗檯闖進她那間小屋,打破她幽靜的獨處。

「哦,」小夥子說,「我還以為見到哥哥,你會高興呢!」

「晤,」她說,「我會高興的。」

她把她那張椅子往後推了推。小夥子挪動著腳步要走了,他意識到她年紀比他大。在大多數情況下他只不過是個孩子,他個頭兒挺大,喜歡擺出一副與他的塊頭相適應的架勢。可是此刻,他不知道該怎樣繼續談下去了。於是一雙膠底帆布鞋踏著鬆軟的草坪,揚長而去了。

塞爾瑪·帕克被攪得心神不定。她走進起居室,在她的這位遠房姑媽莉莉·鮑凱那張熱那亞天鵝絨小沙發上坐下,翻著一本雜誌,瞧那裡面新娘和傢具的照片。那種她所無法達到的奢華,使她連氣都喘不過來。而可能失去立足之地的憂慮又引起一陣最初襲來的痙攣。她咳嗽著,雜誌嘩啦啦地翻動著,許多色彩明亮的畫頁打開又合上。漸漸變暗的光線帶來椰子冰淇淋和童年時代甜甜的憂傷。她站起來,變換了一下姿勢,好讓呼吸更暢快一些。然後,在莉莉·鮑凱那架鋼琴前面坐下。鋼琴的胡桃木飾面上流著蠟淚,那是上次開歌詠會時留下的。塞爾瑪觸摸著琴鍵,一首首樂曲帶著感情,甚至帶著一點兒天賦又從女郵政局長的辦公室回到她這兒。她也許本來可以成為一個音樂家。只剩下一個人的時候,彈得相當出色的樂曲會從她的手指間流出。她應該有,或者將要有一架大鋼琴。鋼琴上面擺著一個插滿各色花朵的花瓶,和一張她穿著晚禮服的照片。某個男人——她的丈夫,長得啥樣兒現在還很難說清——走進來,一雙乾燥的手小心翼翼地撫摸著她的肩膀,向她表示他的讚譽。

「在你這樣的年紀,應該出去玩玩,塞爾,」莉莉·鮑凱說。

鮑凱太太吃了一片阿斯匹林之後就一直躺著。她剛搽過胭脂,為了健康的緣故,還一仰脖兒喝了幾口白蘭地。所以看起來容光煥發。她在那兒聽過或者看過,不同年紀的人應該有各不相同的活動這樣一種說法,便「照本宣科」地做。她忍著偏頭痛,在一片昏暗中望著塞爾瑪。如果仁愛之心允許,她會把她看作一個可憐的小東西。莉莉喜歡那種愛熱鬧的姑娘,喜歡她們不斷地馳騁在情場上尋歡作樂。如果不是怕跟丈夫不和,以及她的道德規範——這規範使別的男人們泄氣——她自己也會卷進去顯顯身手。於是她就請人來,用鋼琴伴奏著正正經經地唱起來。

莉莉·鮑凱說:「我們的父親在尤羅加開鋪子的時候,交往真多。我們三個姑娘從來就沒感到過不知所措。那是個小鎮子,可是那裡挺活躍。總有奶牛場的農民們,有我們父親做生意的合伙人經過我們那裡。你的父親也從他那個地方來。對了,我還記得他打壞盥洗盆的那個晚上。是的,」她說。

「不過,我能這樣就心滿意足了,」塞爾瑪說。她坐在那張硬硬的長凳上,那裡面似乎包藏著那些民歌、小調。

她不再彈什麼了,除了最後流水似地彈了一會兒音階練習。因為她自我欣賞的音樂已經被人打擾了。

「如果你覺得心滿意足,那就是心滿意足,」鮑凱太太邊說邊把一個燈罩裡面的水珠甩出去,那是在一次晚會上弄髒的。「不過你要注意,不對別的事情也做一番嘗試,你就不會知道那是什麼滋味。」

然後,她出去燒晚飯了。這天傍晚,她吃到一塊非常好的牛排,上面有薄薄的一層肥肉,正好使得這塊漂亮的肉顯得油津津的。很明顯,男人們必須吃點兒肉。

這天晚上,塞爾瑪。帕克只吃了一點兒東西。好幾天,她一直不想吃飯。她想是否應該寫封信,告訴媽媽雷現在就在城裡。不過她沒寫,吃不準該說點兒什麼。後來,雷就來了。

「我是雷·帕克,」他在台階上說。

「啊,好哇!」鮑凱太太說。「你長得像你父親,或者像你母親?我就搞不清楚了。你妹妹會高興的,她剛回來。毫無疑問,她會請你留下來吃點兒什麼的。你瞧,我正要出去。」

事實上,她正往她那雙相當小的手上套一雙小山羊皮手套。她很為自己那雙小巧的手而驕傲。

「如果不方便的話……」他說。

他是個膀寬腰圓的、坦率的小夥子,皮膚光潔,越發容易博得別人的信任。他抬起頭望著,滿臉信任——對那些關係不密切的人,他總是做出這樣一副表情。

「如果不方便的話,」他說,「我可以下次再來。您是莉莉姑媽吧?」他問道,臉上現出一絲勉強的微笑。這個微笑有一種粗俗但又顯得頗有經驗的魅力。

「算個姑媽吧,」鮑凱太太承認了。

「爸爸經常說起您,」他說。

「哦,」她笑著說。這話她信因為以前別人就告訴過她。「談談往事挺好嘛。」

他本來可以繼續博得她的歡心,可是她又胖又丑。

塞爾瑪在起居室接待了她的哥哥。他們坐在鮑凱家的沙發上,沉默時,感覺到它所承受的壓力。沙發里的馬鬃在膨脹,熱那亞天鵝絨小沙發上的圖案窸窸地響著。塞爾瑪希望他快走,希望她所有的親戚都不要來打攪她,讓她在自命清高中沉思默想。但是雷還得向她介紹一下他自己的情形。看起來他要在悉尼待下去。他已經在一個以賣賽馬彩票的人那兒找到了工作——當辦事員。錢不算少,可他還在找別的工作。

塞爾瑪研究著起居室里小沙發的花飾邊兒。

「你一直恨我,塞爾,」他說,頗為優雅地點燃一支香煙。

因為她從來沒有看見過他這樣點煙,覺得十分氣惱,就好像他是從什麼人那兒偷來這個姿勢的。

她生氣地動了動,曲起膝蓋,把一雙乾淨的腳併到一起,說:「我不恨你。」

「也許是因為日記的事兒,」他長長地吐了一口煙。

「呸!」她說,「我早把那碼事忘了。不過是個孩子的時候,在日記里寫了幾句傻話。」

但是透過依稀的青煙與記憶她還記得自己對那個希臘人的鐘愛之情,這也真是件怪事。

「有些人不喜歡你太了解他們,」他說。

「你都了解我些什麼?什麼都不了解,不了解!我們可能根本算不上親戚,可事實上卻是兄妹。」

當他們坐在只有著一種讓人不安的共謀氣氛的起居室,或者說「等候室」里,這樣互相斜瞧著的時候,是否了解對方某些事情,既是可能的,又是可疑的。或者他們是否就了解自己身上穿著的衣服下面的那個自我呢?他們會走上一條什麼樣的道路,或者漂向何方?疑問使得這位年輕小夥子煩躁不安起來。他站起來,四處走動著,摸摸小擺設,朝盒子裡頭瞧瞧。姑娘一雙手緊緊握在一起,放在膝蓋上面,捏著手絹團成的那個熱烘烘的球。

「你覺得你能一直在這兒待下去嗎?」哥哥問道,對她的回答並不怎麼感興趣。

「當然能,」她說。

如果建議她不去完成她一直想要完成的事情她還會覺得義憤的。

哥哥卻要談論他們以前共同居住過的那個地方。

「你還記得奎克萊依家那些人嗎?」他問。

「我沒想過他們,」她冷冰冰地說,「不過也沒忘記他們。」

她不願意被他拉回到往事的回憶中去。

「她真是個醜陋的老妖婆,」他說,「患甲狀腺瘤的那個。」

他感到厭惡,但也感到幾分傷感。

「可是乾淨,」他說。「你能看出她是怎樣擦洗那張桌子的,幾乎把桌子的一半都讓她擦掉了。我記得他們家壁爐爐台上的花瓶里插著一個琴島的尾巴。我對他們那個傻兄弟說,要是他給我那個琴鳥尾巴,我就給他六隻喜鵲蛋。他同意了。可我沒把蛋給他。他哭得簡直要瘋了。」

「你為什麼要騙他?」姑娘無精打采地問。

「我也不知道,」他說。「我想要那個尾巴,可又沒喜鵲蛋。」

在這樣的光線之下,這話用他那好聽的聲音說出來似乎很合乎邏輯。因此,姑娘又把頭轉了過去。她不想看見多爾·查克萊依那張樸素無華的桌子。因為在這張毫無裝飾的桌子面前,她也變得可疑了。以往不誠實的行為,以及她仍將做出的不誠實的事情,在心裡翻騰。

「我想,這兒沒有足夠的吃喝,來人就管飯,」她說,想支走他。

可是這個年輕人現在既然已經把自己少年時代的「罪惡」講給妹妹聽了,就很希望能跟她呆在一起。他意識到某種真實的東西已經終於在他們之間建立起來了。因此,他不想放棄這一切,說道。「好吧,我不是來吃飯的。」

全然忘記他就是來吃飯的。

不一會兒,霍瑞·鮑凱進來了,只得見見這個年輕人——他的親戚。

「真是個好小夥子,」霍瑞說,他把戴著一個有彈性的金屬臂章的胳膊隨隨便便地搭在年輕人的肩膀上。「好小夥子,是個你爸爸可以因你而驕傲的男子漢。」

這個霍瑞一表示對什麼事情深信不疑,說話的時候嘴角就滲出一滴唾沫,順著一條皺紋流了下來。這個老頭在某些地方讓人討厭,但人還不壞。他的馬要是扭傷了,他總要哭。而且嘴裡噴著唾沫星子,向馬快們發號施令,最後抓過那瓶塗抹油親自查看受傷的腿。手顫抖著撫摸馬的韌帶或者關節,承受著巨大的痛苦。

現在,作為一種感激的標誌,他想揭示自己最溫柔、最脆弱的那一部分。他想用雷·帕克談談馬的事情。他站在那兒,仍然把胳膊搭在小夥子的肩膀上,要不然就得取一種非常拘謹的姿勢,這是疝氣病作怪的。等他再多了解雷一點點,就要跟他談他的疝氣了。霍瑞很想有幾個孩子。現在他就是按照想象中對自個兒孩子的那副樣子對待雷的。懷著略帶傷感的親密坦誠相見,沒完沒了地說些心裡話。這自然使這位並非他兒子的年輕人陷入困窘。被迫接受這種窘境,他倒也想象個兒子似地行事,可又辦不到。這使他倏忽間現出厭惡的神色。這神色應該有,但是正常情況下他並不顯露。這位馴馬人卻因為太高興了,除了他願意看到的,什麼也沒看到。

啊,上帝!塞爾瑪在心裡說。

因為霍瑞姑父已經開始給雷講一次賽馬了。

「等唐。安東尼奧跑了幾弗隆之後,」他說,「也許沒跑這麼遠,一匹叫哈考特的馬造了上來,還有一匹叫坎塔盧普的……啊,不是。是『女巫』……喬治·艾博特幹了件滑稽的事情。那時,我沒有多說什麼,可我看得一清二楚,在心裡盤算著,瞧著。我看見喬治轉過頭朝肩膀後面望著……好像是這樣……右胳膊肘耷拉了下來。我說,這事兒挺滑稽嘛!我對賽克·多科說——賽克也站在那兒。可憐的老傢伙,第二年長了個瘤子死了——我記得我對賽克說:『我看到的你都瞧見了嗎?賽克。』『啊,霍瑞,』他說,『這就要看你看見什麼了。』因為賽克是個非常細緻的人。他正是你稱之為大好人的那種人。就這樣,哈考特越追越近,坎塔盧普……哦,不,是『女巫』……」

這時,莉莉·鮑凱走了進來。她已經摘掉她的狐皮圍脖,在卧室飛快地搽了點粉。她說,要開兩瓶烈性黑啤酒,對斯坦的兒子到來表示小小的祝賀。而塞爾瑪應當想到的是,她打開冰箱門立刻就能看見最底層有一塊牛腿肉,和半隻雞。

鮑凱夫婦非常喜歡雷。他們貪婪地望著他從那隻冷雞上撕下骨頭,嚼著棕黃色的雞皮,對他的青春活力充滿了饑渴。他們找理由想讓雷講點奇聞軼事。

雷很尷尬。他帶著幾分羞澀,眼瞅著他那個盛滿了的酒杯,給他們講了一兩件事。很明顯,他最喜歡的話題已經成了跟這個老頭談賽馬了。他問霍瑞,埃戈卡帕得金獎盃的可能性大不大。老頭剛吃了一叉子焦黃的肥肉,嘴唇油膩膩的,就了一片紅紅的牛肉,又被半隻鹽漬的洋蔥辣得嘴裡發出怪聲音。他看著那片他正切割著準備吃下去的麵包,承認埃戈卡帕得金獎盃的可能性很大。

雷走了之後,鮑凱老兩口盼望他再來。他確實來了,而且經常來。他們三個抱成一團,建立了一種新型的、相互刺激的,幾乎是充滿了激情的關係。

「你哥哥一點兒也不像我們想的那樣,」莉莉·鮑凱對塞爾瑪說。「你父親一直是慢性子。哦,我們都喜歡斯坦。可他慢慢吞吞。我們都說,是你媽招贅了他。」

「雷到底是個啥樣兒,很難說清楚,」塞爾瑪說。「我覺得心裡明白,可就是說不出來。我想,也許因為我是他的妹妹,對他有偏見。」

「你真是個古怪的姑娘,塞爾瑪,」莉莉說。

這當兒,塞爾瑪仍然受雇於那家航運公司辦公室。在那兒,人家對她敬而遠之。她的鉛筆一直是削得最尖的。如果哈勒蘭小姐手裡正有活兒——她的活兒總是完不了——老闆就把帕克小姐叫進去,向她口授一封信。她很快打好,從打字機上扯下來,沒等富爾布拉特先生打完電話,公文格里便放好了那張超然、冷漠的紙。不過她不跟人開玩笑。

後來,正在進展順利的時候,塞爾瑪·帕克突然離開那家航運公司,在一個初級律師那兒找了個職位,工資比先前還低。她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什麼要這樣做,只能說不得已而為之。也許是因為她覺得這個差事比較自由,也沒有時間限制。許多女委託人都穿著裘皮大衣,戴著珍珠項鏈。丈夫領她們出去的時候,用於燥的手攙扶著J做出一副社交場合小心謹慎、親親密密的樣子。

在這種環境工作,她在鮑凱家的生活就變得越來越索然無味了。牲口棚里散發出的尿臊味和她灑在修長的手上的熏衣草香水的味道相互衝撞。戴頭罩的馬被汗毛很重的老馬伕拉著,或者被年輕小夥子們騎著,邁開機械的步子側身而出。它們彎腰曲背,一副任重道遠、目空一切的架勢。所有這一切,沒有一樣和塞爾瑪·帕克有關係,或者被她所關心。但是,事情就擺在這兒。那些男人們樣子粗野,從黃牙齒的豁口吐唾沫。還有那些打打鬧鬧的小夥子,像柯萊——那天充當「信使」,跟她說過幾句話的那個小傢伙。

雷有時候來看柯萊。他似乎是他的朋友。到了馬廄,為了舒服,雷就取掉領帶。他趴在柯萊的肩膀上,研究星期日報紙副刊上登的賽馬錶。他們倆分享著心裡的秘密,話題有時是嚴肅的,但有時候,從他們身體的動作和手勢看,是下流的。有時候,在星期天漫長的下午,磚烤得灼熱,貓熟睡著,雷就在鞍具室里一張鋪著麻袋布的破擔架上和柯萊摔跤。就像當年他跟那個希臘人一樣。只不過現在輪到他這個年輕人控制這個小傢伙了。他掙扎著,終於叫喊起來,企圖從自己的軟弱所造成的屈辱中逃脫。姑娘已經養成一種頗有點神秘的習慣。她總坐在窗前,在這種場面開始之前,便放下了百頁窗。她的憤怒和優越感使得她寧願把自己門在這種牛皮紙似的昏暗中。一隻綠頭蒼蠅也無法從這昏暗中逃脫。

有時候,塞爾瑪獨自去聽音樂會。她的音樂由於她那種冷漠的天性,也由於對學下去的後果感到害怕,一直沒有長進。這對於她是件悲傷的事。不過她還喜歡沉湎其間,讓音樂的聲浪在她心中激起一種優雅的悲傷和自艾自憐。她被小提琴的琴聲完全陶醉了。

有一天晚上,她在大街上碰到她的朋友吉納維芙·約翰斯頓。她不如以前那麼體面了,不過見到塞爾瑪她很高興,甚至有點兒感激。她至少讓她吃了一驚。吉納維芙邊吃棕色的燉肉和煮南瓜,邊告訴塞爾瑪她小產了,是跟她在溫特提斯瀑布認識的一個結過婚的男人有的。塞爾瑪叉子蘸著肉汁,吃得乾淨利索,就好像壓根兒沒聽見她說了些什麼。可是吉納維芙一直喋喋不休地講著。

然後,塞爾瑪讓自己那種優越感從這場「突然發生的災禍」中解脫出來,說:「我正要去看交響樂團的演出,吉納維芙。你幹嘛不跟我一塊兒去呢?聽聽音樂對你總有好處。」

「古典音樂不合我的胃口,」吉納維芙疑惑地說。「不過要是門票不貴的話,我想這倒是消磨這個夜晚的辦法。」

於是,兩個姑娘就聽音樂去了。或者說,吉納維芙在那兒干坐著,塞爾瑪在音樂的聲浪中翱翔。她就可以在朋友一臉冷漠的時候,讓自己的思想飛得很高很高。她自己的發展與演化似乎就依賴於小提琴那一段輝煌的齊奏。因此,她以一種讓人頭痛、眩暈的專註,傾聽那段音樂。她心中那條漫無止境的、讓人欣喜欲狂的小路通向漫漫遠方。她自己的生活——在電車上和辦公室,修著指甲,邊喝茶邊思忖著未來——已經不再是不可避免的了。在那黑色的深淵前面,只有小小的像珍珠一樣閃光的音符灑滿那條道路。那是雷,她承認,我絕不能想雷。她沿著用曲里拐彎的薄木板搭成的橋,小心翼翼地走著。在那片布滿了鋸齒狀的樹樁和叢生的歐洲聯的荒涼田野,母親和父親又變得引人注目了。他們是多麼單純,多麼令人厭煩。尤其是父親,在他解釋鐵絲網的作用和母牛的疾病的時候。

這一部分我必須全神貫注地聽,塞爾瑪·帕克心裡說,兩條腿交叉著放在一起,略略俯身向前。她有時候被音樂中的難點嚇住,但是由於全神貫注,她受到人們的賞識,特別是自命高貴的男人們的賞識。現在已經沒有什麼打擊樂器的喧囂可以使她畏縮不前了。她這位邋裡邋遢的朋友,一張嘴巴在聽得出曲調的地方,不無感激地跟著哼哼。她這種成功的喜悅也無法阻止她前進。銅號對那些心甘情願的女人們發出了命令。她自己雖然有點伎倆,但也喜歡銅管樂器那種專橫傲慢的風采,喜歡某些男人那種專橫傲慢的態度,如果他們手腳老實,有所節制。她端來一杯奶茶,悄悄放下,讓雙簧管來吸吮。

即使這首大型樂曲的創作意圖可以被摧毀,它的結構也是不會被摧毀的。塞爾瑪·帕克穿著她最好的鞋,在音樂的穹隆之下漫遊。她說,在什麼地方蓋一間小屋,就用自己方方正正的牆壁。也許會用作廚房,反正自己的撞擊聲破壞不了她的獨處。於是她繼續向上攀登,現在步履更堅定了。道路儘管錯綜複雜,甚至是重重疊疊的螺旋形,她還是跟得上那九曲十八彎的。那盤桓曲折的路上放著一面面映照出過去的小鏡子,玫瑰花、家禽的糞跡盡收其中。甚至那面打碎的鏡子也在那兒,把她那張銀光閃閃的臉,分成許多個碎片。但是很快,這一切便被木管樂掀起的平靜的聲浪推到後面。啊,她從牙齒的縫隙吸氣,把一縷縷熱烘烘的頭髮攏到耳朵後面。然後,一切盡收眼底。在一座格局整齊的舞台後部,稍遠一點,再稍高一點。顫巍巍晃動著的是那勝利的銅鐘。她舉起雙臂,舉得那麼高,豐滿的胸脯似乎消失了,雙手獻上一個花環。

「完了嗎?」吉納維芙問道。對於她來說,演出結束是觀眾鼓掌的唯一原因。

「是的,」塞爾瑪說,又恢復成一個有血有肉的人。

她們從劇院擠出去,走上潮濕的大街。吉納維芙問道:「這當兒你都想了些什麼?在這種音樂演奏的整個過程中,在你側耳靜聽的時候——假如你是在聽的話——你想了些什麼?」

「確切地說,你並不是在想什麼,」塞爾瑪慢悠悠地說;「而是和它生活在一起。」

「我可不是這麼個生活法兒,一點兒也不,」吉納維芙說。「啊,你太深沉了。」

塞爾瑪很高興,但也很尷尬,乃至答不上話來。她對於朋友間表達相互諒解的辦法沒有經驗。其實,幾句話或者一個動作就會打破僵局。因為吉納維芙已經挽起她的胳膊。

「你也許注意到了,」吉納維芙說,「有個拉提琴的傢伙,就是頭髮從中間分開的那個,我想,我在一艘渡船上見過他。他是從曼萊上船的。嘿,那天天氣很不好。這小夥子很熱心——如果就是我說的那個人的話。可是你能怎麼樣呢?在波濤洶湧的大海之上,那還真是件難事兒呢!他只能提著一個漂亮的提琴匣子一走了之。」

夜晚,在潮濕的大街上,紫色的霧靄中,似乎什麼可能性都存在。

「你的老闆好嗎,塞爾瑪?」吉納維芙問。「他年齡大嗎?我從來沒聽說過哪個律師年紀不大。儘管他們也一定有過年輕的時候。」

「他們挺好,」塞爾瑪說。「有一個年紀大了。腰痛的時候就不來上班了。另外一個年歲小一點,但是也不年輕了。福斯迪克先生。他有點兒禿頂,但人不錯。」

現在,一輛輛電車都在超車。

「說下去,」吉納維芙說。

「嗨,」塞爾瑪說,「真的,吉納維芙,沒有什麼好說的。」

「我要是用一堆律師一塊兒工作,一定會緊張得要命。他們談起話來都怪裡怪氣。」

塞爾瑪笑了起來。「他有個把肚子收回去的辦法,」塞爾瑪說。「談話的時候就提氣收腹。談完了再讓它鬆弛下來。」

塞爾瑪大笑起來。

「這麼說,他是個大肚皮了?」吉納維芙笑著問。

「啊,是的,」塞爾瑪笑著說。「不過不算太大。我的意思是,他只是把現有的那部分收回來。哦,親愛的!」

「這個大肚皮律師!」吉納維芙失笑著說。

兩個姑娘在電車站笑得渾身抖動,連腰也直不起來。她們在淡紫色的燈光下相互碰撞著。有一兩個男人停下腳步,手插在口袋裡看了看,吐了口唾沫,然後繼續走他們的路。兩個姑娘依然大笑著。

這也許就是生活?在嘻嘻哈哈與相互觸摸的影響之下,塞爾瑪這樣問自己。可是她立刻又覺得一陣煩惱,從笑得前俯後仰的吉納維芙的雙臂中抽出身,不再笑了。

「我打算在那兒找間房子,」她很有點粗暴地說,「或者找一套公寓,要嘛找個別的什麼地方。我不能再在現在住的那兒住下去了。」

「我可不喜歡一個人住一個房間,」吉納維芙說。「你完全可能被哪個男人揍了,甚至殺了。」

「如果你非得和那個男人來往的話,」塞爾瑪說。

「可是你總得有個男人。」

「我有一間屋、一扇門就很滿意了,」塞爾瑪說。

她知道,自己並不總是這樣冷靜,而是又要說假話了。因為這也是必要的。

「我要坐的電車來了,」她說。

心裡很高興。

「最好把你自己撿到那個律師身上!」吉納維芙失聲尖氣地說。「用公文。是那個總把大肚皮收回去的律師。」

這時,塞爾瑪已經擠上高高的電車。她可以神情冷漠地從車上望吉納維芙那張被燈光映成淡紫色的臉。在塞爾瑪乘著電車向前行駛的時候,紫色的波浪慢慢地吞沒了她。塞爾瑪對她的朋友沒有憐憫。她心裡納悶,自己為什麼想得到友誼呢?她遞給電車售票員幾枚冷冰冰的硬幣。她也許一直在買自由。像大多數人一樣,在對它的性質還不甚明了的時候,最先渴望得到的就是自由。她很想問問什麼人。可是問誰呢?不會是她的父母親。這種事兒你不去問父母。雷也許買到了這種自由,花了多少代價她就不知道了。

有一次他給她買了一雙絲襪子。他推開門,扔到地毯這邊。襪子歪歪扭扭地躺在那兒,這跟她對雷的感情是分不開的。

「給你的,」他說,從半開的門望進去,「送你的禮物。」

他等了一會兒,看她收不收。他走的時候,她還沒有表示出要收的意思。』但是他臉上的神情表明,他相信,她肯定會收下。她確實收下了,懷著負疚的心情從地毯上揀起那雙襪子,放在手掌上疊了起來。她把襪子放進抽屜,後來終於穿上了。她想忘掉這是一位兄長送的禮物。後來也就真的忘掉了。

雷送這雙襪子的意圖還不清楚。當然,欠債積累起來,將來人家總會還的。他的大多數禮物就是依照這個宗旨送出去的。但是送妹妹這雙襪子是不是也有愛的衝動,他就說不清了。他願意和什麼人建立起一種無可非難的關係。他願意坐下來和什麼人談論些平淡無奇的事情,談論些像一張白紙一樣無可非議的事情。而那些話題又是有必要談論的。跟父母親談論這些事情的可能性並不比跟一個開塞鑽談論來得大一些。母親會擠進來,希望能聽出點什麼來。跟鮑凱夫婦也不行。他們是生活中的老小孩兒。跟他那些朋友或者做買賣的合伙人也沒法談。他們總認為你的一言一行都是事先想好了的。那麼,還有塞爾瑪。如果能再堅持一會兒,那兩條載著他們航行的河流就會匯合在一起,建立起一種他覺得需要的、消極的關係。

這個時期,雷仍然和那個名叫伯尼·亞伯拉罕姆斯的賣賽馬彩票的人合夥。這人誰也沒見過。因為鮑凱家的人從來不用賣彩票的人來往。而雷那些孤朋狗友也沒有和鮑凱家接近的門路。莉莉劃了一條界限。她還怕她那些珠寶被不三不四的人偷走。在她那些人造寶石當中,確實有幾塊真正的鑽石。不過有個柯萊,大家都知道,他是雷的好朋友,是從布達貝格來的。對他的了解也僅此而已。雷住在一家水果店上頭。聽他說,那兒住著些義大利人,還有兩個義大利姑娘,似乎是姐妹倆。雷給鮑凱夫婦帶來裝在紙袋裡面的淺綠色的大蘋果,或者紫紅色的、多汁的蘋果。有時紙袋上面還有一個菠蘿。

霍瑞很高興,像個孩子。可是莉莉就稍稍差一點兒了。她得用一段時間,從她的愛當中恢復一下常態。

「這孩子對我們好得過分了,」莉莉眯細一雙眼睛說,「一個男孩為什麼要這麼好呢?」

「啊,這有什麼錯?」霍瑞邊削蘋果這說,「這孩子出門在外,想他的爹媽唄!」

塞爾瑪進屋找什麼東西,然後又像平常在這所房子里行動那樣,謹慎地、輕手輕腳地走了出去。她不過是他們生活中的一個過客。

「你說得對,霍瑞,」莉莉說。「我們不該這樣談論這個孩子。而且是在他妹妹跟前。斯坦會說什麼呢?」

塞爾瑪沒有做任何評論。

所有這一切都是別人生活中令人遺憾的思想的記錄。她一定要找到一所房子,要帶廚房的。在那之前,對這一切仍將不屑一顧。

那些馬繼續從棚圈裡走出去。清早梳頭的時候,星期天她在屋裡坐著的時候,它們活像修道院里的修女,馬蹄得得地敲打著地面,走過那條柏油路,穿過一扇扇木柵欄門。男人和小夥子們都談論著即將舉行的一次盛大的賽馬會。這些馬正為參加這次盛會做著準備。他們的談話很深奧。馬的體重呀,骨架呀,相互的差異呀,步法呀。姑娘不聽他們的談話,只是隻言片語傳過來,被她無意中聽見。那匹叫瑪拉巴的馬已經撤出了比賽。他們說,霍瑞·鮑凱最有把握的是埃戈卡帕。它成功的希望最大。她梳頭的時候,心裡想,這些話題跟她自己感興趣的事情有多麼大的距離啊!

早飯時,吃著煎得很嫩的雞蛋,老馴馬人談起這次比賽的重要性,激動得發抖。有一陣子姑娘與其說看到男人脆弱的生命中那種讓人憐憫的因素,倒不如說看到她自己在類似的孤獨和無足輕重中的可憐。老頭的腦袋脆弱得像個雞蛋殼,等著重擊之下被打得粉碎。不是現在,但總有一天,什麼人會付諸行動。而她自己的罩衫也保護不了她的雙肩。她高高地提著茶壺倒水的時候,被那苦澀的紅茶燙了一下。她咬了咬嘴唇,問道:「多會兒比賽?」

「什麼?」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場賽馬?唉呀,星期六嘛!」

他發現在某些人的心目中,他也許壓根兒就不存在。這使他大為震動。一張嘴巴翕動著,把木莓果醬刮到了一起。

「你哥哥在哪兒呢?」他問姑娘。現在,他開始考慮她了,考慮她關在自己的房間里,過的是一種什麼樣的生活——當然是在這同一座房子里。「我不記得上次是多會兒見的他,反正從那以後,他就一直沒露面。」

「我不知道雷在哪兒,」她說,「他的事從來不怎麼跟我講。」

她這才想起,她也有好長時間沒見他了。甚至沒在院子里看見他和柯萊一起待著。這使她滿意,但也有幾分疑惑。柯萊還在這兒,不過她現在不怎麼注意他了。他走路的時候總是輕手輕腳,有時候還挺嚴肅。他在某些方面已經顯得與眾不同,雖然還只是這兒的一個普通小夥子。他吹口哨,但更經常的是默默地待在那兒。實在說,如果不是雷一度給他的肌體注人生命的活力,她是不會注意到這個柯萊的。

她正納悶為什麼雷沒有來,星期六到了。這是賽馬的日子,霍瑞·鮑凱似乎就是為這一天而活著。

那天,塞爾瑪沒去看賽馬。她從來不去。因為當這所房子陷入一片死寂之後,她反倒活了。她總是脫掉外衣,坐在那架胡桃本鋼琴前面即興演奏。或者沏上幾杯茶記日記。這天,她跑到起居室,坐在小沙發上,擺出一副奢華與放縱的架勢。這跟她嚴謹的性格很不相宜。但是現在,當她實踐這種是非分明、隱居獨處的生活時,這又完全是出於本能。她以後將要過這樣的生活。既是出於選擇,但她深信,也是出於必然。

正在這時,鮑凱太太回來了。

莉莉·鮑凱幾乎沒有氣力把鑰匙插進門鎖,也沒有拔出鑰匙的力。她成了她那件緊身胸衣或者已經發生了的什麼事情的犧牲品。

「我要告訴你的,塞爾瑪,」她說,「可我先得躺下歇歇。」

塞爾瑪只好等著。這時,她已經穿上了一件長裙,心裡充滿了疑惑。她總是避免卷人所有那些讓人大動感情的事情。眼下,一定是碰到了這種事兒。因為莉莉·鮑凱一張臉氣成紫色。她那條扔在椅子上的狐狸皮圍脖兒,正瞪著一雙眼睛看著她。

「這真是殘酷的一天,」莉莉·鮑凱終於說。她穿著一件內衣和長統襪,仰面朝天地躺著。「塞爾瑪,我要告訴你發生了什麼事兒。」

塞爾瑪聽著,晚上她把這件事情從頭到尾想了一遍之後,給母親寫了一封信。

親愛的媽媽:

我寫這封信告訴你這兒發生了一些什麼事情。報上都登了,因此你遲早會知道。但聽我講總比聽某個好心的朋友講更好些。媽媽,是關於雷。他被卷進一件賽馬的醜聞.他被卷了進去,或者沒有,還沒法兒肯定。因為人家不能完全確定是他。但是從大家的言談話語看,已經非常明顯了。你知道雷是怎樣一個人。你只能覺著是他,但並不總是有證據的。

不管怎麼說,你們大概已經聽說今天舉行的這次大獎賽——金杯賽了。人們都以為鮑凱先生那匹馬——埃戈卡帕會贏,可是沒有。看起來有人在這匹馬的身上做了文章。人們甚至說是給它服了葯。現在正在調查。一個在馬廄里幹活的大個子——一個粗俗的小夥子——是雷的朋友(我經常看見他們倆待在一塊兒。人們現在分析,那時候他們就策劃了什麼陰謀)。他或多或少承認給那匹馬吃了什麼東西,而且是受雷指使千的。這個小夥子處境很不好,但也不再多提供情況了。看起來,這次比賽的優勝者——一個叫墨嘉特拉伊德的局外人花了許多錢買通雷幫忙的,否則他根本不可能獲勝……

兩天之後,一系列事情和對自己是受害者的疑心使塞爾瑪這樣寫道:

……從這些事情發生,我們一直沒見到雷。倒不是因為的凱先生不允許他再踏進家門。鮑凱太大一直生病,我一直給她陪床,夜裡看護她,白天上班,可真不容易。她頭也不流,心緒是那樣煩亂。至於的凱先生,這樁事把他折磨成一個地地道道的老頭子。他對雷一直充滿友愛。現在他整天談的就是這一樁事。

不用說,這一切使我陷入困境。作為他的妹妹,我不得不承受極大的壓力。我覺得爸爸應該來看看他能做點兒什麼,或者跟雷談談。儘管我很為這些人難過,而且跟他們多少沾點兒親,可我並不喜歡他們。我覺得這種關係純屬偶然。

以後,等到了緊要關頭我會告訴你我對自己的未來所做的計劃。我在事務所幹得挺好。我想另外那個姑娘要走了。我可以相當有把握地說,這對我是有利的。這是從兩個開業人之一的福斯迪克先生說的某些話判斷的……

寫到這裡,塞爾瑪·帕克真想伏在這淺淺的紫紅色的信箋上大哭一場。這信箋她是留著在更重要的通信來往時使用的。比如為一次晚宴而寫信給高夫太太致謝的時候。由於突如其來的置身世外的感情,她想起門前黑乎乎的台階上卧著曬太陽的貓。她彎下腰,撫摸著那幾隻偎在一起睡覺的貓。嚼碎了的薄荷糖的氣味使她在這間小磚屋裡感到不知如何是好。不管展望未來還是回首往事,她那樣渴望得到的自由總是沒有把握,而疑慮卻叫她極為不安。她結束那封信的時候,不再那麼腰板兒挺直了。在她停筆遐想的時候,她甚至感到一種類似觸摸熟睡了的貓的皮毛的柔情。

……我希望能回家過聖誕節。我喜歡什麼也不幹,早晨睜開眼就看見朵朵玫瑰花——那株白玫瑰。我買了一個花盆,種了一株觀賞用的辣椒,也有人叫它「愛情蘋果」。大概怎樣叫都對。它長得不怎麼好,恐怕應當種到地里才對。

我希望你一切都好,親愛的媽媽。你自己多保重。我的氣喘病一直沒怎麼犯,除非碰到濃霧瀰漫的早晨,或者過度勞累。你知道,我干起活來確是很賣力氣的。我有時侯頭痛,我想應該去配副眼鏡,不過要那種沒框子的。關於我自己,我還是不想多談什麼:

你在上封信中說房子漏雨。這可太糟了。看起來,幾乎家家的房子都漏雨。要嘛就是牆壁上東一塊西一塊地打著「補釘。……

她一直不知道該怎樣結束一封信,甚至總是為信的結尾而局促不安。不過後來她還是很快寫了這樣幾個字:

你的永遠愛你的塞爾瑪

她又把信讀了一遍,看看話說得是太少了還是太多了。

她雖然建議父親應該來一趟,實際上壓根兒就沒指望他能來,沒指望在這裡見到他那張誠實的面孔。這面孔總讓她無話可說。她寫信的時候,想得更多的是她的母親。她儘管也老老實實,但跟她一樣,是個女人。她那比較靈活的信條,可以適應於不同的環境。

可是斯坦·帕克來了。

他沒法不來。當初,作為一個小夥子,清理那塊土地的時候,他儘管心裡沒譜,還是劈斬著樹木,並且把它們砍倒了。他甚至手都磨破了,僅管這手到時候也就變得硬實了。還有些卧牛巨石要搬走,他用馬來拉,直到人和馬綿軟的肚子都變得像石頭一樣堅硬,磐石一樣的意志終於戰勝了岩石。作為父親的斯坦·帕克現在就是懷著這樣一種心緒撞進了城。他心裡沒譜。他對他聽到的這些事情迷惑不解。不過,如果給他一個機會,他還是要運用自己的意志,應付眼前的局面,憑著力氣和決心搬掉困難的巨石。他是這樣想的,最終他還是能在一片亂石窩中弄出個眉目來。他能用木頭和鐵這樣一些老實巴交的東西做出各種工具。他做出來的東西即使樣子粗糙一點兒,也還是一直保留到今天。在整個過程中,靠的只是他的質樸與單純。

就這樣他來了,在鮑凱家那座磚房門口等待著,直到門向他敞開。他看見是塞爾瑪站在面前。

「哦,您好,爸爸!」她說。「我知道您會來的,可是以為您事先能跟我們打個招呼。」

他對此沒有做出任何清楚的回答,因為這不過是禮節性的寒暄,就像流於形式的裝飾品。沉默也許比夸夸其談教會他更多語言的用途。

「不管怎麼樣,」她說,「快進來吧。」

他胸口掛著一條錶鏈。她以為他的東西她都知道,這條鏈子記憶中卻不曾見過。他彆扭地穿著一身嘩嘰衣服,越發顯得笨重了。她看見這個男人——她的父親,被莉莉·鮑凱的起居室里那些各式各樣的流蘇、蓬邊、絲帶包圍著,在人造革沙發上坐下,局促不安而又恭恭敬敬。很快他就決定了擱帽子的地方——他身邊的地板。她懷著一種淡淡的輕蔑和驚訝,注意到他手背上的汗毛和鼻孔里灰色的毛。啊,她在心裡絕望地說,這就是我的父親。對他我好像還一無所知。她開始跟他談坐火車的旅行和車上的飯菜。她甚至給他講了一幅油畫的歷史。那幅畫畫著一座山,是鮑凱先生在利奇蒙德的姑媽還是個姑娘時畫的。她自己心裡都感到奇怪,竟可以這樣流暢地跟父親談話。這當然是對他那種陌生的感覺使這一切成為可能。她是跟一個穿嘩嘰衣服的、不大文明但挺好的人談話,而不是跟她的父親。

「雷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他問。

「大致就是我說的那些情況,」塞爾瑪說。「鮑凱先生來了之後,會把詳細情況告訴你的。因為我對賽馬從來就不感興趣,以後也永遠不會。不過事情還沒有搞得水落石出。那個小夥子又推翻了一些先前交代的事情。他一開始說雷和這件事有關是不是想報私仇,我就說不清楚了。不過不管怎麼說,他們不能給雷加上什麼罪名,只是感覺到他有罪。」

「這麼說,他是沒罪的,」父親說。

「我一直記著那幾隻小狗的事,」她慢吞吞地說。「那幾隻突然不見的小狗。那是怎麼回事呢?它們待在放犁的那間棚屋裡。我記不太清了。」

「我不知道,」他說。

她在強迫他陷入不誠實的習俗之中,而這並非他的本性。這時候,他很高興自己對女兒不甚了解。他想頭腦清晰地把兒子的事情想一想,然後像人們常說的那樣,做出一個決定。但是這屋子裡的傢具和女兒的一雙眼睛,壓迫得他身體僵硬,心靈麻木。

「我也願意把他想得好一點,」她說,「因為他也可以有副好心腸。」

她意識到這是父親所期望的,便開始改變自己的看法。她確實希望能夠相信這一點。因為德行善舉當然是讓人稱心如意的。

「有一陣子他常來這兒,」她說,「談起奎克萊依一家和家鄉的人們。有一次他還送給我一件禮物,是一雙長簡襪。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樣做。那是雙價錢很貴的長統絲襪。」

就這樣,懷著一縷憂傷,她想象她的哥哥——那個漂亮的年輕小夥子,穿著那件城裡人穿的夾克站在窗口,陽光從半開的百頁窗照進來,灑在他金色的皮膚上。

但是父親並不需要這些。

「雷在哪兒?」他問道。

這時,霍瑞·鮑凱走了進來,領子里塞著一條手帕。他坐下以後說道:「如果我不相信這孩子,那就等於不相信我自己。」

他是個胖老頭,臉上的毛細血管因為加諸他頭上的不公平而越發充血。恐怕哪一天,如果不是馬上,甚至也許是明天,他就會中鳳的。因此,他為這個兒子——不是他的,但本來也可以是他的——為這位他們的禮物的領受者,同時也是禮物的給予者拋灑了一陣眼淚。和這眼淚相伴的,是對這個健壯的年輕人的恨。他那露在背心外面的肌肉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在一群光彩奪目的馬兒的映襯之下,笑著站在糞堆旁邊,雖然很可能使他中風,但毫無同情之心。雷彷彿正從他躺在院子裡面的、肥胖的軀體上大踏步地走過去。

「究竟是給它服了葯,還是因為騎馬時太耍小聰明了,現在很難說清。反正這些年輕人都給牽連進去了。職業騎手湯姆·斯米德——他是給墨嘉特拉依德爵士幹事的——也有份兒。他們告訴我,在突烏木巴也曾發生過一次事故。雖然只是人家告訴我的。哦,這麼說,你是今天才來這兒的,斯坦?」霍瑞·鮑凱說。

「是的,」父親說。

他挪動一下兩條大腿,想說幾句應該說的話,可是說不出來。語言和牆紙戰勝了他。

「莉莉看見你一定很高興,」霍瑞·鮑凱說。「我要退出賽馬這個行當了,」霍瑞說。「這是有錢人閑時的癖好,傻瓜垮台的台階。想想看,」他說,「靠馬起家。如今是可憐的乞丐,他們連自己的腿都靠不住了。」

斯坦·帕克從清早起就沒有小便。這個意念不知道丟哪兒去了。看見他的兒子,一切就都清楚了。

「我想見見雷,」他說。他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大,充塞著這個房間,直到全部佔據了它。

「是的,是的,」霍瑞說。「當然。莉莉,這是斯坦。我的妻子因為頭痛一直躺著。跟別人一樣,這樁事對她的打擊也夠厲害的了。」

「斯坦!」莉莉·鮑凱說。「哎喲,你知道嗎?我經常想起你在尤羅加打破那個盥洗盆的事兒。我母親很生氣。如果那是一套當中的一件就壞了,幸好那塊石板也蠻結實的。現在,又是這樣一件糟透了的事。你變了,斯坦。」

她臉上的表情告訴他,他的生活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而她不相信,她自己的生活也可能發生這樣大的變化。莉莉很想坐在那兒,用一種譏諷和悔恨交織的目光端詳他那張臉。同時就像參加葬禮的人一樣,不時想起必須表現出悲哀。

「真糟糕,」她嘆了一口氣說。「霍瑞的差事當然要被解除了.他的誠實是毫無疑問的。但是我們倆都受苦了。對於我們身體受到的損害又沒法彌補。一點辦法也沒有,斯坦。」

她是需要錢嗎?她需要幻夢。

這個塗抹著脂粉的莉莉因為吃了阿斯匹林,滿臉陰鬱。年輕時候她滿腦子講吃講穿的花花點子。不過人並不壞。她從來沒拿定過主意,能不能接受那些不曾向她求婚的男人。她總是不斷地搓著手,向鏡子裡面斜眇著,詢問些關於那塊烤豬肉的猜不透的難題。現在,當年的少女已經徐娘半老,但還是沒個准主意。她養成了看手錶的習慣,心裡總想著是不是到吃點兒什麼的時候了。

「你得留在這兒吃茶點,斯坦。那時候,艾米很瘦,」她說。「看得見她那鹽瓶子似的胸椎骨和胳膊肘。我們總說,菲賓俾那家人是靠吃鸚鵡和脫脂牛奶長大的。這當然是一種誇張的說法。我們姐妹三個總愛說笑話。可憐的克萊拉挺倒霉。你不知道吧?她丈夫死了,日子比原先艱難多了。艾麗絲得不治之症也死了。是啊,」她說,「我們那時候多愛跳舞啊!一直跳到小夥子們回家擠牛奶的時候。」

往事的回憶,那種韻律,那種絢麗的光彩在某種意義上講,使莉莉陶醉。如果她的客人們願意,儘管屋子裡燈影綽綽,擺滿了熱那亞天鵝絨沙發,她也還會快活地旋轉起來。

但是他站起來,說:「我是來看雷的。他在哪兒?」

「哦,」他們說。「是為這個。」

這話對於他們自己那個世界的震動又引起一系列球體的碰撞。

霍瑞·鮑凱摸摸索索地找他的疝氣。「我們不知道他在哪兒,斯坦。」

「他失蹤了,」塞爾瑪說。她撫摸著裙子上的線縫。

斯坦·帕克孤零零地站在那兒。除了對木頭或者鋼鐵可以把握,對別人的動機與目的卻是沒辦法抓住的。

他們說,他問問自然可以,但這樁事很蹊蹺。伯尼·亞伯拉罕姆斯——僱用雷的那個賣賽馬彩票的人——被這樁事搞得很不愉快,不多說什麼。此外,還有那個小夥子柯萊。他曾回來取他留下的一雙膠鞋,但也不知道,或者不想知道關於雷的任何事情。雷曾經在某條街的一家鋪子上面住過。他們在一張紙上記下了地址,紙條放在抽屜里。

「這兒,」莉莉拿起那張紙條念道:「是色莉西爾區的海柯利爾街。」

「那是一家義大利人開的鋪子,」她說。「他說起過兩個姑娘。有一個還是個孩子。她們的名字叫羅斯和瓊。」

「那麼,我去問問,」斯坦·帕克說。

屋子裡的人都同意他應該這樣做。

「早就有人給雷報信了,」霍瑞·鮑凱說。

這是他事後考慮的結果。因為雷已經揚長而去。只有他霍瑞的健康和名譽留在這兒任人踐踏。

「對他的母親這可太糟糕了,」莉莉嘆了一口氣說。「她怎麼看這件事,斯坦?」

他猶豫著,因為他並不知道她怎樣看。因為當妻子讀那信中的話時,他是用自己的實踐去體會它們的含義的。

塞爾瑪返回去取來他忘在地毯上的帽子,把他送了出去。

「很抱歉,爸爸,」她說,好像這件事情是他一個人的。「要是我認為有用,我會陪你去的。」

然後她吻了他一下,這個吻所產生的短暫的新奇感使她為自己是一個充滿深情的女兒而沾沾自喜。她心裡想,他的皮膚對於她是多麼陌生。

斯坦·帕克接受她的吻便走了。現在,他就要找到雷了。他對自己的兩條腿以及耐力十分依賴。他按照人們的指點坐了電車,又走過幾條大街。有的人以螞蟻般的忠誠與精確,十分詳細地指給他方向。就好像他們充滿信心歡迎他到他們那個「螞蟻國」。也有的人朝他皺皺眉頭,急急忙忙走過柏油路,擺脫他的詢問。他還告訴一個男人,他是來找他的兒子的。他住在海柯利爾街一家水果店上頭。那人納悶,這個陌生男人是不是瘋了,怎麼站在十字路口,毫不掩飾地向別人吐露心中的秘密。

於是,斯坦·帕克踏著柏油路面,繼續走他的路。有一次,他似乎看見雷正從一個窗口望著他。不過,他顯然是看錯了。一位正往胸口別什麼的年輕婦女放下了百頁窗。在一條街上,兩輛汽車撞到一起,坐車的人都被壓壞了。他繼續走著,懷著一種悲傷想,自己連跑過去幫助他們的衝動竟也從心裡消失了。要是在鄉村的一條黃土小路上,那情形大概就不同了。現在,他不再看路上的行人了,而是一路找著釘在街角的街道的名字。他繼續走著,從覆蓋了一層爛菜葉、舊報紙和避孕用具的路上走過去。

在看起來似乎是他在當時或者以後可以走進去的最後一條街上,有個男人正躺在一條街溝嘔吐。他認出這就是海柯利爾大街。他開始四處張望,找見了那家水果店。店門關著。

這家鋪子的一個櫥窗刷成綠色,另外一個窗子用木板堵著。因此,要不是冒出來的那股很不新鮮的水果的氣味——那是一種褐色水果甜絲絲的、濃烈的腐爛氣味——很難說清楚這是個啥地方。門上鎖著一把掛鎖。不一會兒,一位姑娘從樓上的一個窗口探出頭張望著。然後一個跟她長得很像,只是還要年輕一點的姑娘也探出頭來。她們倆都穿著大概是自己織的花毛衣。這兩個姑娘向樓下望著。她們是姐妹倆。她們的皮膚都有點發青,鼻子姣好。

「哈羅!」那個年紀大一點的,一定是叫羅斯的姑娘問道。「你找誰?」

「我找雷·帕克,」找到這所房子的男人說道。

她們瞅著他那身漿得挺硬的衣服——由於進城的需要,才穿上這身衣服的。這兩個膚色青綠的姑娘大張著鼻孔,生怕這是一種看起來特別誠實的植物。

羅斯姑娘用沙啞的聲音咕噥著。瓊張望著。她那雙眼睛從她隨時可被召喚而去的那種生活的角度,不停地望著這一幕。不過還不到時候。眼下這還是屬於她姐姐的生活。

「我是他的父親,」男人說。

他仰起那張皮革似的面孔望著她們,似乎那便是對於姑娘們的一種保證。

「啊,」羅斯說。

她的妹妹瓊扭動著身於擠過來,把一縷飄動著的頭髮攏到耳朵後面,擺出一副聽一天也樂意的架勢。

「雷不在這兒,」羅斯綳著臉說。

「可我是專程來看他的,」男人說。「我是乘早車從杜瑞爾蓋來的。也許今天晚上就能趕回去。倒不是為了回去擠奶,而是我能趕回去。」」羅斯聽著這些令人難以置信的話,什麼也沒說,手指沿著這座似乎是生了病的房子窗台上的木紋滑動著。

「告訴他一聲,」男人仰面朝天說道。

「我沒法告訴,」她生氣地說。「雷早走了。」

「上哪兒去了?」男人臉色陡變。

然後,那個一直聽他們說話的小姑娘神情不那麼專註了。她傻笑起來。偷偷地笑,放聲地笑。她笑著,把臉藏起來,埋在姐姐腰肢的肌膚里。

直到羅斯也笑起來。那是從她那短短的牙齒里進發而出的一種深沉的、粗俗的、一陣陣的笑。

「說下去呀,」男人乞求著。

他也笑了起來。但那是一種慢吞吞的、猶豫不決的笑,就好像他對這個玩笑還不得要領。陽光在他的一雙眼睛里閃爍。

「上哪兒去了?」他有氣無力地問。」「到北方去了,」羅斯尖叫著,朝什麼地方揮了揮手z

瓊探出身子啟齒開口,在一陣衝動中說道:「別聽她的,先生!雷往西面去了。真的。」

她只能說實話。她還相當年輕,而且正在激動之中。她抽身回到那幢堆著爛水果的房子里時,由於捲入這樁事情而渾身冒汗。

斯坦·帕克跟他的缺點和疏漏一起站在大街上。現在才明白,他是見不著雷了,便不再覺得那麼強壯了。他的臉由於為鎖在樓房裡的那姐妹倆做出一副年輕和滿不在乎的表情而感到疼痛。

回去的路上,走過幾條街之後,大約在他來的那個方向,一位老太太讓他看她買的一袋李子。

「瞧,」她說,「我買的時候,那李子還又大又新鮮。不管怎麼樣還是挺不錯的。可現在,瞧見這些又小又蔫兒的破玩意兒了嗎?」

憤慨使得她跟在這位陌生人身邊走著。

「這不對頭,」她說,動了動嘴裡的假牙。「人總是受騙。」

他表示同意,因為他只能這樣做。

這個婦人跟他一起走著,開始給他講她兒子的事。他是個礦工。

「他好嗎?」他問道,傻乎乎地微笑著。

「挺好的,」她說,把目光移開。「也許有的人對事情的真相有不同的看法。就這麼回事兒。」

然後她徑自走開,就好像不再需要了解這個陌生人了。他看見她把那一紙袋又小又不熟的李子扔進一條街溝。

他意識到老太太的出現把他搞得迷路了。他繼續走,摸索著穿過那無法言喻、徒勞無益的心境。他的生命已經在這心境中結束了。他雖然養成習慣,說些簡單的、祈禱的話,而且確實真誠地信仰著上帝,但對自己還是沒有足夠的自信心去相信祈禱的功效或者信仰的程度。他因為單純,還沒有得到能使他承認信仰的巨大力量的那種最終清楚的認識和力量。

因此,他沒有祈禱而是走進一家小飯館,要了一盤子飯。

那是一家中國人開的小飯館。炒雜碎端上來之後,他坐在那兒瞅著那碟菜,或者更確切地說,瞅著他那暫且閑下來沒用的手指肥大的關節。

「你不舒服了,」那個年輕的中國人說。他走過來,把刀子、叉於擺出一個不同的花樣。

「沒有,」斯坦說。

「是誰死了,」中國人用一種第二代移民的高昂的時髦的聲音這麼說,這話更像是聲明而不是提出問題。

然後他走開算賬去了。他在一張紙上一遍又一遍地加著。那張中國人的臉線條清晰,十分誠實,儘管說話聲尖細、造作。

斯坦·帕克在那兒坐著,心裡明白必須回家去了。待在城裡已經沒有什麼可乾的了。

幾天之後,他走了。他的女兒塞爾瑪跟他一起到了車站。天色尚早,她穿著上班穿的一套灰色衣服,自罩衫。她晃動著袖口,瞧著乾淨的指甲,把她的自命不凡很勉強地藏在心裡,她那副滿面春風的樣子,越發使他顯得死氣沉沉。但是跟她在一起,他還是很驕傲。他在她旁邊走著,手裡提著的那箇舊旅行包晃晃蕩盪。這個旅行包在他母親去世時就在她的房子里。但那是誰的,他就無法得知了。他從來沒見誰用過它。這個包又硬又笨,儘管離家之前,他曾經用洗皮革的肥皂塗抹了一番。

「這個古怪的破包,」塞爾瑪笑著說,並故意笑得怪模怪樣,否則這場面就尷尬了。「你能不把衣服團成個球就塞進去嗎?」

「能裝東西就行了,」他說。

她開始覺得應該和他談些更溫柔、更親切的話題。但是對這種話題的恐懼太強烈了,因此,她只得用一種堅決的口氣說:「看起來我們來得太早了。」

他把她領進一家鋪子,在她還沒來得及對他取笑或者表示反對,就給她買了一角冰淇淋。

「我非得把它吃掉嗎?」她問道。

「為什麼不呢?」他說。「你過去很喜歡吃嘛!」

我過去很喜歡。當她舔著聳立在糯米卷上孩子愛吃的玩意兒時,記憶里發出這樣的共鳴。她並不想哭,但是她被逼迫著哭泣。那是在她的喉嚨里,滾燙之上的一種冰涼。在那灰濛濛的早晨,她常常醒來,聽燈花墜落,以及讓人難以忍受的、公雞的啼叫聲。這叫聲以一種對過去的悲涼的自信預示著未來。

「小時候,」他說,「你喜歡吃冰淇淋。」

「你又說這些事情!」她說。「聽我說,爸爸,我看得出,雷的事兒對你的打擊太大了。不過,他確實不怎麼樣。」

「現在說誰好誰壞還為時過早,」他說。

這樣看來,她還沒有將哥哥從心裡驅除掉。

「我沒法解釋,」她說。

她懷疑這種單純,並且願意全然避開它。因此,當他們走到火車跟前時,她很高興。是吻別的時候了。

「再見,塞爾!」他說,為他吻著的這個年輕女人而臉紅。她既是他的女兒,又不是。

他的孩子們已經獲得了自由。蒸汽刮進車站,就像灰色的種子。那些令人難以置信的事已經顯得更加自然了。這也許是因為踏上歸途的緣故。

塞爾瑪·帕克瞧著父親走了。她又恢復了先前的生活。這是殘酷的,但又是必須的。她沿著站台走,一直走下台階。她已經在一位醫生遺孀的房子里找到一個房間,很快就要搬到那兒住了。事實上,就是下個星期。她們已經說好可以共用廚房和衛生間。塞爾瑪·帕克坐上了電車。如果說她的生活已經開始定型,現在還沒有必要去談論它。那是她自己的事情。在那位醫生遺孀的浴室里,在白檀與紫丁香的香氣中,在一個很好的郊區,她昏昏欲睡。

斯坦·帕克繼續著回家的旅行。那出現在眼前的熟悉的地形使他感到一陣充滿負疚之感的輕鬆。他對於這一帶景物的輪廓比對人們的面孔,特別是他的孩子們的面孔還要覺得親切。他說,研究孩子們是當媽的事兒。他就喜歡事情是這個樣子。但是,火車上的旅行表明,他的不幸還不甚突出。他在班加雷換乘公共汽車。汽車翻山越嶺,開到杜瑞爾蓋。他在那兒下車,走過一塊塊圍起來的牧場。有時候,他喜歡獨自一人向家走去,從枯黃的草和黑乎乎的樹木間慢慢地走過去,四處張望著,就像一個陌生人。看著那一卷卷跌落下來的樹皮。這樹皮永遠是一個奧秘。這時,男人的無知便轉換成知識。陽光下,他那粗糙的皮膚彷彿也是透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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