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艾米·帕克只得對兒子不在這個事實認可了。隨著時間的流逝,他不在家和他在家實際上也沒有多大的不同。每一次想起他,她總是把他想成個嬰兒,或者是個跑不遠的小男孩,要嘛是在跟他玩捉迷藏的遊戲。然後,她總是把他吻得暈頭轉向,還要啃一氣他脖頸那條彎彎的曲線。他只能掙扎著,抵抗她的愛。這種思念的方式使得過去的事情比現在還要具體。

不過有一次,雷確實從奧爾班尼寄回過一張明信片。他的筆跡她已經忘了——如果先前還一直記著的話。那似乎是出自一個陌生人之手。她懷著敬意戴上老花鏡看。就好像那是一瞬間出現的明亮的閃電。他說,他在做買賣。她很驕傲,總算收到這麼張明信片,儘管她不愛這個「陌生人」。她愛那個掙扎著的小男孩。夏日,她把自己豐滿的臉緊緊地貼在他的身上。她擦乾一雙手,把那張卡片拿給別人看,拿給那些來她家的人們看,不無驕傲地接受他們的祝賀,而且懷著一種自然而然的鐘愛之情,談起她那出門在外的兒子。但她並不愛這個「陌生人」。

她本來也想愛他。想到她還從來沒有把兒子當作一個大人去愛,一種恐懼便襲上心頭。有時候,她把一雙手絞在一起,那是一雙柔軟的、相當豐滿的手。手掌很寬,並不幹巴。但是,這樣絞在一起的時候,就顯得於巴巴,像紙一樣薄。然後,她便強迫自己沒事找事做,或者對她那位好丈夫溫情脈脈地說些什麼,給他拿東西吃,料理他的衣服。她愛她的丈夫,甚至在經歷了那愛情的勞碌生活之後,仍然愛他。可是有時候,她側卧著對自己說:我還沒愛夠他呢!還沒呢!他還沒看到愛的證據呢!如果她能轉過臉,指一指那個男人——他們的兒子,那事情就簡單多了。可她不能。

她經常覺得好像沒有孩子似的。因為除了斷斷續續地做出些愛的表示外,她還沒學會愛她的女兒。那時,她就常想起烏龍灘發大水時,他們揀的那個小孩兒,那個用皮博迪家的大車拉回來,又很快跑了的小孩兒。她覺得,如果她制服了他,這個男孩本來可以成為她的兒子。這很可能。發洪水的時候,他們生活中所有那些沒能發生的事情,如今在她開始變乾癟了的時候,懷著一種思念之情,她覺得什麼都可能了。

在我們這個歲數,有什麼不可能的呢!女郵政局長說。她的一張臉從一開頭就皺巴巴的了。但是她看起來對此並不介意。

艾米·帕克挺討厭這個女郵政局長。但是因為他們已經養成友好往來的習慣,她去鎮上的時候,常停下來跟她聊一會兒。再說,在山坡總得歇歇腳。

她總是說。「在家嗎?蓋奇太太。沒有我們的信吧?」

蓋奇太太便會衝出來。

「我還沒看呢,親愛的,」她總是這樣說。「是電話。真能把你忙死。倒不是對人沒有好處,可我得整天待在這兒聽電話。今天早晨,就有里斯溝來的電話,你會感到吃驚。可我,當然,是政府官員,不是普通老百姓。」

蓋奇太太就是這樣,用她那雙枯黃的手,操縱著人們的生活。因此,除了難以理解而又印象深刻之外,帕克太太加倍地討厭她。

但是終於有一天,蓋奇太太不能操縱那些電話線了,或者有一根給切斷了。她陷入一片混亂,氣喘吁吁地跑出來,一雙眼睛瞪得像兩個玻璃球。

「帕克太太!」她喊道。「我在等你呢!天呀!太可怕了,我可是做夢也沒有想到。是蓋奇先生。」

艾米·帕克躊躇不前了。跟大多數人一樣,她早把郵政局長的丈夫忘到了腦後。但是局長用她那隻滾燙的手一把抓住她,另一隻乾燥的、結實的手指指劃劃,領著她就走。

「他自殺了,親愛的,」她宣佈道,因為她的處境,語氣令人哀憐。「在院子里的一棵樹上。用兩條帶子。有一條帶子很舊,我以前沒見過,一定是他從哪兒揀的。他就吊在那兒。天呀!那情景真可怕,他慢悠悠地晃來晃去。不過那張臉還很平靜。」

艾米·帕克並沒有準備去看死人。可是就這樣被牽著鼻子走,那副樣子看起來既滑稽可笑,又顯得焦躁不安。

「是亞當斯太太幫我處理屍體的,」女郵政局長說。「還挺體面。看一看役關係。這幾位太太剛看過,還跟我坐了一會兒,表了表同情。」

事實上,只有霍布森太太、瑪爾萬尼太太,和一位戴面紗的女人在那兒。

「至少,你已經有伴了,」艾米·帕克說。這時候,她可一點兒也不想看死人。

瑪爾萬尼太太咂了嘴。

「這可是丟下個寡婦的好法子,」霍布森太太說。

「是啊!」蓋奇太太尖叫著。「是啊!」

大伙兒都嚇了一跳。因為直到那時,她一直顯得輕鬆自在,聽天由命。

蓋奇太太被她生活中那些漫無邊際的事情噎得說不出話來。突然間,她又非得把這一切都說出來。她是一位學校舍監的女兒,在靠海岸的一座城裡安家。他們居住在一座幾乎被繡球花覆蓋著的別墅里。她的父親很為那些花兒驕傲。但那些花兒把他們這家人映襯得蒼白無力。因為他們簡直是在那些植物下面生活。要透過很大的葉子,看外面的情景,呼吸著潮濕的、似乎變綠了的空氣。她是在她的丈夫坐在一道防波堤上手執魚竿垂釣的時候跟他認識的。她看見魚被他釣上來的時候閃閃發光。他雖然胳膊很細,釣魚的動作卻十分熟練。那是條很可愛的魚。他們倆一塊兒看著,她很怕自己說出什麼讓他掃興的話來。因為那條魚簡直把他給迷住了。當他由於一陣令人驚駭的衝動,違背自己的意願要把那條魚給她的時候,她簡直不敢接受。回家后,他們用自醬油把那條魚清燉著吃了。邀請這位年輕人去分享時,他拒絕了,聲稱他對已經煮熟的魚不感興趣。這以後不久,他就跟這位魚的領受者結婚了。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只是那令人敬畏的、不可避兔的命運使然。以後,他們開始互相了解了。他們從一個地方搬到另一個地方。誰都知道,蓋奇先生身體很弱。他下巴很短,一雙眼睛如果還算文雅的話,眼神卻不濟,也不怎麼看人。他們從一個地方搬到另一個地方。在悶熱的、黑乎乎的城市裡住過,在散發著腐爛氣味的農舍里住過,在帳篷里、甚至在樹皮搭成的窩棚里住過。丈夫干一樣差事丟一樣差事。他是修理工,一雙手卻沒勁兒。他干木工活很有幾分天才,偏偏鋸末影響他的呼吸。有時候,他會一連好幾天坐在那兒一言不發。而這簡直是對一個女人的侮辱。他常常坐在那兒瞅著一個空盤子,就好像那是個多麼了不起的玩意兒。要嘛,穿件背心,坐在木蘭樹下那個破鐵床架子上面。這一點大家都知道。他就那麼干坐著。當然,從這位婦人於郵政工作,已經過去許多年了Z那是由於生活所迫。也因為她的勇敢。她已經在杜瑞爾蓋待了好多年了。那以前是在另外一個小鎮。她還想給她們講講她跟這位已經死去的人共同生活的許多別的細節,甚至夫妻生活的細節。以後大概還會講的。

「只是叫你們看看,」她說,「一個女人都能忍受些什麼。」

她的頭髮已經亂得攏不起來了。

艾米·帕克想起女郵政局長的丈夫雙膝跪在蛛網似的叢林旁邊的樣子。她希望他不要被別人這樣毫不留情地說長說短。

「現在他已經死了,蓋奇太太,」她說。

「可是我呢?」郵政局長尖叫著。「我還活著。或者說還算活著。」

她發出一陣於巴巴的響聲,就像一株棕櫚樹。

「我從來沒有被什麼去中,或者劈開,但是我漸漸懂得,我並不理解我自己,」她說,「也不理解任何別的東西。」

瑪爾萬尼太太又咂了咂嘴。

「來,」郵政局長說,把她那縷不聽話的頭髮攏到額頭上面。那頭髮已經在那兒浸得濕漉漉的了。「我要請你們諸位太太看幾樣東西。這些東西會把我的意思解釋清楚的。從這兒走,請,」她說,動了動她那件黑襯衫的腰帶。「會說明問題的,」她笑著說。

大家都有點兒害怕,可還得在後頭跟著。瑪爾萬尼太太、霍布森太太、帕克太太,以及那個戴面紗的女人。

面對著一個人的靈魂也許關在一個盒子里或者附著在一張紙上的可能性,大家都忘記有個死人正躺在這幢房子里。郵政局長推開一扇門,女人們都急促地呼吸著。在那間誰都知道會是一副什麼樣子的小屋裡,亂七八糟地擺著幾件傢具,一隻呆笨的鐘,鐘擺晃動出時間的韻律。那屋子還散發出一股也許是一個男人關在裡頭沉思默想的氣味。這股氣味在這個男人出去甚至死了之後,依然頑固地盤踞著。

「瞧」郵政局長用一種更加不帶感情的甚至是官氣十足的腔調說。「這些玩意兒!我當然從來沒有對任何人泄露過。在我們家竟有這種事!但是,現在他既然已經死了,」她懷著一種敬意說,因為不管死去的是怎樣一條可憐蟲,死亡本身還是必須尊敬的。「看在我們大家都是朋友的份上,我第一次,而且但願是最後一次,公開這個秘密。」

「那是些啥玩意兒?」霍布森太大問。

「是油畫,」郵政局長用同樣平靜的官腔說道。

她用腳趾指了指靠傢具豎著的那些畫。它們或者堆在一起,或者單個兒擺著。然後,她像個小姑娘似地,十分輕捷地衝過去,開始怒氣沖沖地、不無羞愧地排列那些畫。她要把她生活中最隱密的東西,暴露給她帶進來的這些女人看。因為就要把這一切完全徹底地公之於世,她顯出一種病態的興奮。

「瞧,」她說,雙膝跪在地上,轉身望著她的朋友們,一張黃黃的臉正對大伙兒,等著挨石頭砸或是受到饒恕。到這時,她已經全然不管了,反正她自己那種渴求的心理已經得到了滿足。「這就是我的生活的故事。」

瑪爾萬尼太太咂了咂嘴。

「他瘋了嗎?」霍布森太太說。她根本就不懂這是幹什麼。

「我不知道,」郵政局長用一種很莊重的口氣說。好像完全是直抒胸臆。而且與其說是跟她的聽眾們說,還不如說是對她自己說。

戴面紗的女人走上前,更加自在地看那些畫。她用舌尖潤嘴唇的時候,觸到了面紗,便乾脆把它撩了起來。這塊面紗要嘛是舊式樣,要嘛是放的時間太長,又變得時興起來。

她說:「很有趣。不過,當然,美術作品並不能真正證明什麼。它們的價值必須由其自身決定。」

霍布森太太和瑪爾萬尼太太懷著一種仇恨,看著這個陌生人,琢磨著這幾句她們根本不懂的話。說這話的人麵皮挺黑,更糟糕的是,她也許是個外國人。

「對於你,當然無所謂,俾瑞伯太太,」郵政局長說。她跪在那兒,膝蓋很不舒服,便站起身來。「處於你的地位,當然可以對那些你不曾為之受苦的東西做一番判斷。可是我為這每一筆都灑過血呀!」她叫喊著。「為這些破玩意兒!」

她朝一幅畫踢了過去。

瑪爾萬尼太太和霍布森太太被她這種蠻橫無禮的行為驚得連氣也喘不過來,不由得倒退了幾步。因為她正好踢在已故的丈夫畫的那個讀神的耶穌的身上。這畫顯然畫在一個茶葉箱子的側面。這時,那木板已經有點兒彎曲變形了。那畫上畫的是貧窮的、骨瘦如柴的修理工耶穌——一個彷彿煺光了毛的雞似的男人。他好像沒有吃盡被侮辱、被損害的苦,還樂於忍受更多的苦難。直到用所有武器中最低劣的東西——破玻璃瓶子割破肌膚,躺在鐵路旁邊,在一堆褐色的蒼蠅下面化膿。

「啊——」瑪爾萬尼太太和霍布森太太驚嘆著,」太可怕了。」

她們被震驚了,也很害怕,想轉身從這間彷彿是瘋人院似的房子里跑出去,再也不要想起它。

這當兒,艾米·帕克一直沉默不語。因為她正在從中體味一種巨大的柔情和美。對於郵政局長的丈夫畫在耶穌手上的血珠,她也沒有絲毫的懷疑。然後,他的肌膚開始感動她了。那畏畏縮縮的、銅銹般的皮肉,冒汗的蠟黃的臉。她都曾相識,就好像夢境告訴過她似的。重要的真理在清醒時只能了解一半。

她看著這張耶穌畫像,並且理解了它。她役怎麼挪動,又看了擺在四周的、郵政局長的丈夫留下來的另外那些畫。他似乎畫了許多許多樹,各式各樣的姿勢。它們的枝幹在睡鄉或者沉思中交叉著壓在一起,或者痛苦地搖動著。還有死樹。它們白色的軀幹不像牧場上扔著的骨頭,看起來一點兒也不幹巴巴、高深莫測。如此說來,一支畫筆也可以表達愛。以前,她還從來沒見過能夠充分表現美的畫筆。這引誘得她愛她的鄰居。

後來,那些看畫的女人們都笑了起來。

「這畫的是什麼?」瑪爾萬尼太太笑著問。

「哦,啊!這是什麼?」霍布森太太用那根戴結婚戒指的手指捂著嘴笑著說。

女人們開始尖叫起來,在她們結實的胸衣里扭動著,掙扎著,連胳肢窩都變黑了。

「是啊,」郵政局長極力忍耐著,說,「這張最讓人討厭!」

她情願背上挨一棍子,在那令人痛苦的笑聲的邊緣踉踉蹌蹌。在艾米·帕克看來,這個矯揉造作的女人幾乎就是用顏料塗抹出來的。

畫上畫的那個女人剛剛睡醒。她那杏仁似的眼睛里,小小的瞳仁閃著聰慧。瞳仁變幻著,似乎很快就要鋪滿綠茵。要不是那捲須似的毛以一種天真無邪的詩情保護了身體的那幾個部位,這個剛睡醒的女人就一絲不掛了。她樸素得如同靜寂與石頭。兩隻乳房亦如兩塊石頭。她抬起那雙有點笨拙但又十分動人的手,伸向太陽。這輪太陽要不是帶著近乎野蠻的熾熱,熠熠閃光,其自身也就是一塊石頭了。

這當兒,瑪爾萬尼太太和霍布森太太一直笑得渾身顫動,大加嘲弄。「還能再畫什麼呢?」她們喊著,眼淚順著皮革似的面頰流了下來。

她們這種歡笑造出來的氣氛讓人難以忍受。

艾米·帕克一直仁立在鬨笑聲中。這時,她注意到在那幅畫的拐角,女人的腳邊,郵政局長的丈夫用什麼尖利的東西蘸著油彩,塗抹了一個看起來像是一隻螞蟻的軀殼似的東西。從這個軀殼裡冒出一股搖曳著的火。那火用明亮的油彩塗抹而成,堪與那女人所追求的太陽爭輝。

啊,艾米·帕克在心裡喃喃著,想起了山坡上的往事,臉紅了。

「現在你們該明白了,」女郵政局長向大伙兒轉過身來,「我已經沒什麼可隱藏的了。我總得讓什麼人看看,」她說。「不過,有時候,我們也很快活。我給他做他喜歡吃的東西。他非常愛吃腰子。傍晚,我們一起坐在外面乘涼。他知道天上那些星星的名字。

她用手掃了掃窗檯。幾隻死蒼蠅和一點塵土落了下來。

這時,已經沒有誰特別注意聽她說話了。她們要嘛看夠了,不想再看;要嘛急於爬回到自己思想的空間。總之,她們開始從這間小屋退了出來。

「感謝你的好意,斯瑞伯太太,」蓋奇太太用一種帶著哭腔的聲音說。這種聲音經常是為有錢和有權的人裝出來的。

而斯瑞伯太太——她是個外國人——也很有錢。她在這一帶買下一份產業,有時候也做牛汕,為的是體驗一下手攪牛油的感受。

「很有意思,」俾瑞伯太太用她那沙啞的、陰鬱的聲音說,又拉下她的黑面紗。「要是我的話,就把它忘掉一段時間,蓋奇太太。然後再想起來的時候就大不相同了。」

「可是它不會離開我的,」郵政局長大聲說。戴面紗的女人思想已經溜號了。

別人都在往外走。

「帕克太太,親愛的,」郵政局長喊道,裙子急促地擺動著,發出窸窸的響聲。「我再也不和別人說起這些畫了,」她請求著,「不要和任何人講。」

艾米·帕克垂下腦袋,答應不講。

回家之後,丈夫問道:「你上哪兒去了,艾米?這麼長時間。」

「在郵政局長那兒,」她說,「蓋奇先生自殺了。在院子里的一棵樹上弔死的。」

斯坦·帕克像別人一樣不認識這位郵政局長的丈夫,可是感到驚奇,死神居然會把他只知道名字的某個人給吞噬了。

「說下去,」他說。

他還沒有意識到就已經脫口而出,問他為什麼要自殺。

艾米·帕克拿來杯子和盤子。

「蓋奇太太讓我們看了些他畫的畫,」她終於說。

「什麼樣的畫?」丈夫問道。

「油畫,」她說。「不過,她不讓我們提這事兒。」

她把茶壺茶杯放上來。她開始為自己這幢房子里的那種陌生感而顫抖。她的一雙手像陌生的鳥兒,在茶杯之間碰撞,慌亂地撲動。

斯坦·帕克心裡納悶,為什麼他從來沒想到過自殺。產生這種必要性的關鍵在哪兒?他切著麵包,思索著。早晨,清新的空氣在屋裡流動,撫摸著糊了紙的牆壁,觸動著它們。堅固的東西在什麼情況下便可以被軟化?這還是個懸而未決的問題。

屍體埋到公墓旁邊的矮樹叢之後,斯坦·帕克便把這事忘了。但是他的妻子仍然想著這樁事情。倒不是總想著死亡本身,而是想她與那位故人之間所謂的關係。她總想起那天他跪在亂石之上時那張灰暗的臉。那張臉一直注視著她,臉上的表情她很可能沒有注意到,或者有些細節她大概忘記了?她在心底狂熱地搜尋著,但還是不得要領。直到她終於意識到,事實上那個嚮往太陽的、體態豐滿的女人很有點兒像她自已。那女人的身體便是照她畫的。

這樣一來,她坐卧不安了。她想套上一匹馬,手裡握著韁繩,趕著馬車出去。湛藍的天空,只有一絲絲螺紋狀的雲彩不耐煩地飄動。一大塊玉米地帶著要人猜測的秘密喧鬧著追逐她。然後,她會生起氣來,嚇唬她那匹文靜的馬。在這種情形下,她便用皮鞭抽打著馬背,心裡說:我總得去看歐達烏德夫婦,我知道我會這樣做的。她趕著馬車繼續向前,一雙手變得更有力量了。現在,既然這個堅定的目標已經具體化了,她便高興起來。不能把自己心煩意亂的精神狀態帶到歐達烏德夫婦面前。於是,她趕著她現在所擁有的一輛很靈巧的雙輪輕便小馬車和一匹挺結實的褐色小馬,一路叮噹賓士著。樹木向身後甩去。她說,我不再想我不能理解的東西了。

當艾米·帕克把車趕上通向歐達烏德家那條小路上的時候,她挺直厚實的腰板又充滿了信心。沒有主人的影子。那幢房子在那兒,還有豬。一頭生了寄生蟲或者因為別的原因一直生病的小黃豬正心不在焉地用鼻子拱一個白菜幫子。艾米·帕克已經有好長時間沒見她的朋友和鄰居歐達烏德太太了。不是因為吵過架,而是因為她們沒有什麼特殊的困難需要相互幫忙。她向四周張望著,看著這幢陌生的房子。這房子她先前是熟悉的,可後來又忘了。它位立在那兒,似乎被某種特別的重心維持著。房子的木頭牆壁顯得支離破碎。有的木條已經被掀扯下來。那是為了方便、舒服。在下雨的時候生了火。省了那個人到棚屋裡拿斧子劈柴的麻煩。

現在,事實上院子中間就有一堆火,或者說是一堆陰沉沉、黑乎乎的死灰。一股骯髒的煙在上面繚繞、盤桓,冒著一股惡臭。那臭氣散發開來,直嗆鼻子。沒錯,那煙是從一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無端受苦的頭顱骨上的兩個眼眶骨里冒出來的。

艾米·帕克摸摸索索從這臭氣中走過,把她那匹直喘粗氣的小馬拴起來。

女鄰居探出頭向外面望了望,戴上放在廚房碗架子上的假牙,走出來站在台階上神了神罩衫。艾米·帕克說話的樣子就像昨天剛見她的朋友似的。不過,她還能怎麼樣呢?她已經這麼久沒見她了。她說:「你燒什麼呢?歐達烏德太太。」

「啊,」女鄰居捂著嘴說,「點了一小堆火。」

「是一小堆火。可這味兒太臭了,」她的朋友帕克太太說。

「哦,」歐達烏德太太在捂在嘴上的手後面說道,「我是在燒破橡皮。」

「什麼橡皮?」

「是我們先前揀便宜買的舊輪胎。」

「這麼說,你們自個兒有汽車了?帥白克太太問。

「他是不開任何靠酒精之類的東西發動的車的,」歐達烏德太太捂著嘴說。「一會兒就叫他喝光了,」她說。「不是,這箇舊輪胎是他買來搞投機倒把的。後來又看它不順眼,我們就把它燒了。」

「這倒也是個處理的辦法,他克太太說。

「臟玩意兒,」歐達烏德太太邊說邊把那堆火踢了一腳。

她的假牙一下子從手掌後面掉了下來,被罩衫y字形的領口「仁慈」地接住了。

「這是副新的,」她用牙床說。「是我寫信郵購的。這沒用的玩意兒就愛往外掉。」

她又把那像閃閃發光的鞋扣似的假牙塞到嘴巴里。

「這鬼東西,」她又捂著嘴說,「要是掉下來打爛,可就白花錢了。你一定奇怪,我為啥總把手放在臉前頭,原因就在這兒。」

「要我,就把它拿出來,」她的朋友說。

「為什麼呢?」歐達烏德太太說。「這算什麼主意!我不是為了什麼好看才戴它。僅僅因為這是花錢買的,你明白嗎?」

然後,她把那副假牙放進口袋,兩個人都笑了起來。見面以後,她們很高興能看到對方。她們倆都因為對方的出現而感到自己的存在。她發現,先前一直忍受著孤獨的痛苦。

就這樣,她們一起很和諧地笑著,頗有些忘乎所以,直到那股煙飄到她們面前。

「黑心腸的破玩意兒,」歐達烏德太太咳嗽著。「不過這怨不著我們,都怪那些警察。」

「這跟警察有什麼關係?」帕克太太連聲咳嗽著,大概是被那黑煙嗆著了。

「我把你看作多年的朋友才告訴你,」歐達烏德太太說著挽起她的一隻手。「還要領你去看看。可是,帕克太太,你能永遠不對別人說嗎?」

艾米·帕克滿口應承,因為她急著想聽。她們一塊兒走進那座搖搖晃晃的房子。

「困為他們不願意讓體面的、愛自由的人們清清靜靜地生活。警察和他們那幫傢伙,」歐達烏德太太說,「總是於涉別人的事情。『喂,』他對我說,『讓他們多管閑事好了。我們給他們點好東西聞聞。』於是,我們很方便地拿舊輪胎點了這堆火。」

這時,穿過一道為了什麼原因用幾條麻袋拉起來的簾於,她們走進一間貯藏食物的小屋。這個小屋以前也許有,也許沒有。那裡面一片昏暗,各種氣味混雜著,越發污濁不堪了。艾米·帕克摸索著向前走,腳碰到一大塊鼓似的羊油上。這塊羊油放在這兒是為擦靴於或者這一類東西用的。老鼠一直在那上頭咬著吃。

「他說:『這火能騙騙他們,」女鄰居說道。「『會冒出第一流的臭味,儘管不如那個氣味大。』」

當她們這樣跌跌撞撞地向這幢屋子的廚房走去的時候,「那個氣味」確實開始佔了優勢。那味兒透過上下顫動的地板到處瀰漫,有幾塊地板簡直能把你陷進去。

「啊!」歐達烏德太太說:「把你的腳抽回來。這兒有白蟻。真是些可怕的東西。等他有時間的時候,我們要好好收拾收拾它們。」

她們就這樣走著,一直走進廚房。「第一流的臭味」直衝她們的鼻子。歐達烏德太太微笑著。

「那麼,是啤酒了?」艾米·帕克問。她被這股酒氣嗆得連氣都喘不過來。

「我們從來不提它的尊姓大名,」歐達烏德太太說,臉上露出一絲可愛的微笑。

她攪了攪鍋,一縷蒸汽懶洋洋地籠罩住她那張臉,塗上一抹暖洋洋的色彩。這種色彩在她的臉上是不常有的。她的臉色更接近於樹皮、皮革,或者於透了的棕黃色東西的顏色,因為在太陽下曬了這麼多年。

「我們是被逼得沒辦法才喝這玩意兒的,」她解釋道。「因為人家警告他不能再喝烈性酒了。再說,開銷也是需要考慮的。因此,到了晚上,我們就坐下喝兩杯。下午也喝,喝兩瓶沒害處。不過好像下午喝得更快。」

「這麼說,你也喝上酒了?」艾米·帕克問道。

「你這是什麼意思?喝上酒了!」歐達烏德太太頓了頓。「如果一個可憐的人喝上了癮,作為妻子至少也得陪陪他呀。我不喝酒,帕克太太。我只是用給他一點兒同情的辦法減輕丈夫的痛苦。」

這時,傳來那樣響的打嗝兒聲,房子被那樣劇烈地震動著,門鈴那樣急促地響著。她連手裡的勺子也掉了下來。

「是那個傢伙來了,」她說。「他是來領中午那一份的。」

銅製的門鈴急促地撞擊著,心都提到嗓子眼兒了。

「老婆子!老婆子!」歐達烏德喊道,那聲音陰鬱而富於韌性。

「他這是開玩笑呢,」她解釋道,從先前釀造好的啤酒里拿出一瓶,拔掉塞子,把那給人以撫慰的液體,倒進正好放在手跟前的一個容器里。「他裝了個門鈴,你已經聽到了,還會看到,相當巧妙。」

即使艾米·帕克不想看,周圍環境的力量也強迫她去看。她的朋友和鄰居手裡端著一個鐵盤子,被這股力量帶進一個過道,然後走進去,最後又出來。就這樣,她們很快便到了這幢房子的那邊。歐達烏德坐在走廊里,在一叢倒掛金鐘旁邊。

「別拉你那個鈴了,」他的妻子說。「這兒有位太太看望我們來了。」

「什麼太太?」他問道。他不拉那個鈴了,不過還用拴在腳趾上面的一根繩子控制著,繼續跳動著叮叮咚咚響了一會兒。

「我從來不特別喜歡女客人,」歐達烏德說。「不過既然來了,就來吧。帕克太太,」他說,「跟我們喝一杯。一切後果由我負責。只要燒不壞你的腸子肚子,就能給你提提神。」

「謝謝,我不需要這玩意兒,」艾米·帕克說。

這時,她已經後悔不該一時衝動,來看望歐達烏德夫婦。她因為頭腦清醒了,顯得一本正經。

「她不屑於喝酒,」歐達烏德太太說,她自個兒的鼻子倒櫃願意伸到杯子裡頭嗅一嗅。

「我不會喝,這你是知道的,」艾米·帕克分辨道。

「她是個頭戴禮帽的了不起的太太,」歐達烏德太太窮追不捨,從她的杯子上趕走一兩隻蒼蠅。

「我根本不是你說的那種人。不過是不喝酒,而且願意一直保持這樣子。」

「一個人的生活如果這樣,那可太可怕了,」歐達烏德打了個寒戰。「一直保持一種冷冰冰的狀態。我這人如果不喝酒喝得熱乎起來,就不能照鏡子。」

艾米·帕克看著那一簇倒掛金鐘,心裡生氣自己幹嘛要到這兒來。

「眾口難調,」歐達烏德太太說。「不過,跟朋友聊聊天還是很好的,她既然來了嘛。」

她把手裡的杯子晃來晃去,腳脖子也很自在地晃動著,還把腦袋偏向一邊,像個貴婦人的樣子。

她說:「帕克太太,你們那個男孩,小雷子,我想還好吧?已經有好長時間沒聽到他的消息了。」

艾米·帕克看見她在觀察她。

「雷,」這位母親用輕鬆而又清晰的聲音說,「他到西部地區去了。他寫過信回來,做買賣呢!」她說。

「做買賣?太好了。什麼買賣?是百貨,還是五金?」

「他沒說,」母親用和剛才一樣清晰、肯定的聲音說。「很難用幾句話解釋清楚一種買賣,一種重要的買賣。」

「這倒是真的,」歐達烏德太太說。

但她還在觀察著。她的一雙眼睛眯得很細。她在找一個縫隙,好在那個下午沒事可於,可以伸進一把刀子攪和一番。

「哦,做買賣,」歐達烏德悶悶不樂地說。「要不是被我認識的一個從福勃斯來的傢伙騙過,我大概也做買賣去了。那是為了幾年前我想出來的一項發明——用機器拔小公雞的毛。這個新玩意兒是這樣的,」他邊說邊半群起來,分開五指,表演機器錯綜複雜的動作。

「你要先這樣抓住雞脖子,擰它一下,懂嗎?揪它的毛,直到除了脫落下來,再沒有別的希望。你能聽明白嗎?就是這個最簡單的設計,帕克太太,讓那個傢伙偷跑了。而且,人們跟我說,從那天起,他就沒再露過面。」

「什麼破機器!」歐達烏德太太說。「你的塞爾瑪呢?帕克太太。聽說她混得不賴。」

母親清了清嗓子。「是的,」她直截了當地說。「塞爾瑪已經訂婚了。」

「哦,」歐達烏德太太說,「是真的嗎?塞爾瑪訂婚了?」

「跟一個律師,」母親說,「一位叫福斯迪克的先生。她先前是他的機要秘書。訂了婚也還是。」

「我真想把那傢伙的脖子擰斷,」歐達烏德說。「就好像他就是一隻小公雞。我忘了他叫什麼名字了。」

「真想不到,這個小塞爾瑪,」歐達烏德太太說。「那麼一個臉色蒼白的孩子,就是死了,我也不會驚訝。」

「可她沒死,」母親說。

她們在這條充滿危險的友誼之船上顛簸著。

艾米·帕克心裡實在奇怪,她為什麼要來這兒?或者原本清楚,現在又忘了。也許習慣是大多數行為的原動力。不管怎麼說,他們都在下午柔和的陽光下坐著。小鳥也在陽光下飛出飛進,在那叢倒掛金鐘間飛來飛去。三個人或多或少地任憑相互間那個天平擺布。

「要是有孩子,而且做買賣,我們就是坐著也蠻好,」歐達烏德說。他從牙縫裡吐了一口唾沫。那牙齒倒是他自個兒的。

「那得指望你賜福了,」他的妻子一邊說,一邊把杯子里剩下的那點兒褐色的啤酒喝乾。「賜福也好,不賜福也好,再過一個星期四,你還是老樣子,長得也還是那個屁股蛋兒。上帝保佑。」

她放下手中的杯子。

「你簡直是頭母牛,」他說,「喜歡拿真理當武器用。照著你看見的第一個可憐的傢伙那顆與人們的描繪相符合的腦袋上猛擊。你真是頭該死的老母牛!」他說。

他從牙縫裡吐出第二口唾沫之後,又在他的坐位上往下縮了縮。艾米·帕克看見他的牙齒還很白。她想起,歐達烏德能用這口牙咬碎核桃,而且把殼吐得很遠。

現在他卻情緒低落。

他的妻子開始哼什麼曲子。她抬起胳膊——這胳膊還蠻粗壯的——把頭上戴的那個仿龜背骨的梳子別了別緊,嘴裡哼著那支從少女時代起便毫不悔恨、一直唱著的曲子。

他們就這樣神情獃滯地坐著,還不完全像幾尊雕像。歐達烏德似乎直往下陷。他坐在那兒,下巴抵著胸脯。兩眼瞅著艾米·帕克,就好像她和他的思想幾乎要溝通了。她看見他是個汗毛很重的男人,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啊,她心裡說,我必須離開這兒。好端端的一天變得這樣沉悶。她渴望從這沉悶中掙脫出來。可是動一動都很困難。

「你知道現在幾點了嗎,歐達烏德太太?」她問道。

「我已經許多年不跟鐘錶打交道了,」她這位油腔滑調的朋友說。這天下午,她下定決心要摧毀某個人,或者她自己。「不過你還不能走,帕克太太。天還早哪!如果你看見他神情沮喪,他會再振作起來。他要是心情好,有時候也能讓人特別快活呢!」

於是,她又給他倒了一杯,好讓他進入那種心境;給她自己倒了一杯,則是出於對他的同情。

「運氣來了,」歐達烏德太太說,「我的丈夫要給我們講一兩個故事了。」

「我都忘記了,」歐達烏德說。

「啊,我聽說,」他的妻子說,「郵政局長的男人上吊以前,一直畫油畫呢。而且人們從來沒見過比那些畫更稀奇的東西了。你也許聽人說過這事吧,」歐達烏德太太問。

她屏著呼吸聽著。

「我聽人們說過,」艾米·帕克說。

「看在上帝的份上,是些什麼樣的畫?」歐達烏德問。他使勁打著呵欠,直到嗓子眼裡的小舌頭都好像豎起來了。

「死樹和耶穌基督,」他的妻子說。「還有光屁股女人。看起來都是些瘋瘋癲癲的東西。」

「住嘴!」她的丈夫說。「照你說,畫個光屁股女人就是瘋了?帕克太太,你怎麼看呢?你看見的是什麼樣的瘋瘋癲癲的光屁股女人的畫像?」

「我沒說我看見過,」帕克太太說,臉不由得紅了。

「你喝多了,你,」歐達烏德太太對她的丈夫說,這當兒一直看著帕克太太。

「我也要畫個光屁股女人,」他說,翻著發紅的眼睛,幾乎把眼球裡頭的種種幻想都翻出來。

「可你不會畫,」他的妻子說。「而且你喝醉了。」

「我要是會畫,就知道該畫什麼,」歐達烏德咆哮著。「我要畫綿羊的下水。因為那是很漂亮的東西。我還要畫個光屁股女人,」他說,同時眯起一雙眼睛,盯著文米·帕克。她害怕她已經陷入某種困境。可怕,但又存著一半希望。「一個光屁股女人坐在柳條編的椅子里,膝蓋上放一束倒掛金鐘。」

「天呀!聽聽!」他的妻子大笑著,神經質地攏起頭髮。「開頭還正正經經地聊天。我知道,你醉了。你這個傢伙,是喝多了!你是畫家,那我呢?」

她又大笑起來,十分古怪地望著艾米·帕克。她已經站起來準備走了。

「等一等,親愛的,」歐達烏德太太望著她說。「我一會兒就回來,還有點事要問你。啊,親愛的,請原諒。」

她走出去,繞到房子後面,小心翼翼地看著走廊的台階。台階威脅著要把她掀翻,但終究還是沒有成功。

就這樣,艾米·帕克被扔在那兒,跟歐達烏德呆在一起。她不看他。但等待著。這時,他們的身影在走廊里顯得很大,而且種種跡象表明,會變得更大。

「她總是不讓人說話,」歐達烏德說。他也站了起來,瞅著他的腳趾蓋兒,讓自己站穩了,非常仔細地看著那乾燥的皮膚。「要是不把她先殺了,她就會先殺了你。可是,這種事我總幹不成。她是個好女人,帕克太太。正是這一點,把事情弄得越發糟糕了。我到底有沒有畫畫的本事不去管它。不過,這也許只是說話的一種方式,或者表達一種思想的方法。我的想法很值得研究研究呢,如果這些想法沒有流產,沒有被扼殺,或者沒像那個拔雞毛機的設想一樣被人偷走。我是個被搞得一塌糊塗的人。」

「如果你坐下來,歐達烏德先生,也許會覺得好一點兒,」艾米·帕克說。

因為他這個異乎尋常的大塊頭已經讓她覺得難以忍受了。她很想舉起一隻胳膊,擋住對她的進一步的、任何形式的侵犯。

「但是我想告訴你一些事情,」歐達烏德說,抓撓著瘦骨嶙峋的手指,找他那個「一些事情」。「而且我感覺挺好。」

「哦,天呀!」艾米·帕克嘆了一口氣,朝她的朋友離開的方向望去,她還沒有回來。

那一簇倒掛金鐘上面掛著的朵朵小花興奮地顫動著,它們那鮮紅的花瓣,色彩從來沒有這樣強烈。

「你看,」歐達烏德俯過身來說道:「我從來沒有和任何人談起過我自己。沒談過,跟誰也沒有談過。」

他這樣彎腰曲背的時候,向帕克太太的罩衫裡頭瞅著。然後,走過來,直挺挺地站著。

於是,艾米·帕克明白,其實,她一生都在期待歐達烏德做出這種性質的事情,或者並不一定非是歐達烏德這個人。她並沒有馬上恢復常態。雨後,大朵大朵的、濕潤潤的百合花沉重得連頭都抬不起來,或者甚至是幾滴露水也會產生這樣的效果。而實際上,它們那清新豐潤的肌膚在自得其樂。

就這樣,瞬息之間,她也變得濕潤潤的,恢復了她的豐饒和華麗。直到她感到討厭,然後,那厭惡之聲直衝她的喉嚨。

「我們剛才是談話來著,」歐達烏德說。他既然已經離了「譜」,便有幾分慌亂。

「有點兒事情,我想起來之後想問問你,帕克太太,」他的妻子說。她恰在這時回來了。

看起來,歐達烏德太太把腦袋扎到桶里浸了一下,頭髮濕淋淋地貼在頭皮上,臉上淌著水珠,一副可憐相。

「剛才我有點激動,」她說,「可現在還是沒想起那樁該死的事情!」

「你要是想不起來,」艾米·帕克最後說,「我就走了。」

「好吧,」她的朋友說。「你不會出去說我們的壞話吧。」

「我能說什麼呢?」艾米·帕克問道。

「我怎麼能知道呢?」歐達烏德太太說。她盡其所能,用探究的目光看著帕克太太。「你是個古怪的女孩兒,艾米,從來就是。」

帕克太太走下台階。

「這事我可沒辦法,」這個重新恢復了活力的女人笑道。她的臉那樣滑潤,胳膊那樣結實。

歐達烏德太太將信將疑,看著她的朋友;看見她又回過頭瞥了她一眼。她滿臉鮮紅,或者是被倒掛金鐘映紅的。艾米·帕克還是渾身熱烘烘的,她身上似乎不時放出光來,在她那頂大帽子的帽檐下面閃耀著。

她趕著車走了,留下歐達烏德站在妻子身邊。他因為失掉了機會和那個朦朦朧朧的願望而變得萎靡不振。妻子也許想起了她一直搜尋著要和艾米·帕克訴說的苦悶。歐達烏德夫婦沒有揮手告別,他們太心事重重了。

艾米·帕克趕著馬車繼續向前走。那匹油光水滑的馬沿著小路跑得特別歡,因為這是回家的路。馬車顛簸著,給趕馬車的女人帶來的是對事物無所謂的態度。她像一束光,像拂動著的樹一樣輕鬆自在地、平平穩穩地流動著。去歐達烏德家路上的那種焦躁不安現在煙消雲散了。如果有一個難題擺在她的面前,出於本能,她也可以把握它、理解它。

不過,當然沒有這樣的難題擺在面前,也不會有。因此,她那雙緊握韁繩的手中的力量最終還是使她感到煩惱。她從那一閃而過的光滑的樹榦中間漫不經心地望過去。她懷著一種厭惡,又想起歐達烏德那獃滯的、汗毛很重的軀體。最後,所有那些能引以自豪的行動自由,以及恢復了的青春,都被這種厭惡的感情淹沒了,也變成一種恐懼。她從來沒有從任何車輛裡面頗出來過,但是她意識到,這種事情完全可能發生——只要車軸的軸頭撞到一根門柱上面,或者一個輪子從甚至算不上粗的圓木上碾過去。

把車趕進後院的時候,艾米·帕克已經渾身冒汗,心怦怦怦地跳著。丈夫正把奶桶歸攏到一起,從一個窗口望出去,皺著眉頭。

「天晚了,」他說,「我要開始擠奶了。」

他提著閃閃發光的奶桶走了出來。

「不消一分鐘,我就準備好了,」她說。她從馬車上爬下來,對於她這個年紀的女人,動作已經夠快的了。不過她那麼莽撞,樣子很難看。

她一定想到了這一點,因為她臉紅了,而且垂下了眼瞼。

「我到歐達烏德兩口子那兒去了,」她說。「浪費了好多時間。他們都喝多了。那兩個勝鬼,大白天里胡鬧。」

她走進她的房子,穿過井然有序的廚房,走進卧室,脫掉她出門時穿的那套衣服,一邊把剛才經歷過的事情斷斷續續地講給丈夫聽。那些事情簡直叫人無法相信。

可是她的丈夫卻善意地笑著,心滿意足地繼續向牛欄走去。他有時候喜歡聽人講別人的罪孽,思索一番,笑一笑。因為他毫無邪惡之心,寬容也許反倒成了他的缺陷。

艾米·帕克腳丫扁平,又穿上她擠牛奶時穿的那件舊羊毛外套。她現在看到,她有時候是多麼地沒有身段。匆忙或者興奮都使她顯出幾分污穢,顯出她是一個粗俗的女人。她又想起歐達烏德夫婦,想起她用來描寫他們的字眼。

胡鬧,她又沮喪地對自己說。

這不是她的語言,但是她已經說過了,現在又被這話的聲音迷住了。那是一種兇狠而又頗具感染力的醜陋。她在她那件舊衣服里舒展了一下身於,仍然穿著襪於站在地上。她很覺心煩意亂。

是擠奶的時候了,她在心裡說,伸開手掌,貼在臉上。於是這張臉被她的手掌和鏡子框住了。

然後,一種巨大的悲哀佔領了這幢房子。也許只是她那兩隻扁平的腳從地毯上走過去穿鞋的時候,諦聽著的寂靜。如果發生什麼事情——會是什麼事情,她不敢去想——她會表現得很斯文,還是表現出那種不時威脅她的兇狠?她向屋子外面望去。也許會來封信——她的一審判」可以採取這種更為仁慈寬厚的形式——告訴她雷要回來。那時,她就會把一切都收拾得好好的,努力剋制自己不讓這興奮從她的血管里進發出來。她會跑出去,在他站在面前的時候,把他的頭抱在懷裡。那重新回到身邊的兒子是屬於她的。

然而,她正提著鞋後跟穿鞋。

斯坦在等我,這位顯得很有點笨拙的女人心裡說,他要不高興了。

然後,她走出去,沒有再想別的事情或者再做什麼蠢事。儘管向四周張望著,生怕有人過來,向她問路,或者告訴她什麼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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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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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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