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二九)

那一夜鬧得亂紛紛,據說事是從怡紅院鬧起來的。晴雯她們幾個咬定看見牆頭有黑影閃過,唬著寶玉了!守夜的婆子也說不清,言辭含糊的叫人生疑。驚動了上頭,著實一場好鬧,到底賊毛也沒見著,只是一番喧囂過後,接連幾日,大家心裡都惴惴難安。那種喧囂像大雨前卷地而襲的狂風呼嘯。然後天空中雲翳蓄足水氣,像厚而沉重的鉛塊,低低直往地面逼近。

到底出了事!鬧賊的事剛隔了幾天的某日夜裡,惜春已睡下,聽見有人進藕香榭來,一驚而起,怔忪間看著窗外白暈暈的一點殘月,月頭尖利如狼牙。惜春心裡一痛,那點不祥的預感彷彿幾日厚積的雨雲刺破了,水,細滴滴地墜下來。惜春再看自己的手。手裡一手冷汗。入畫也醒了,站在床邊看她,不知是冷還是怕,簌簌作抖。

「……姑娘……她們……」

「不是為你。」惜春看了她一眼,為一個入畫闔家驚動?小題大做。必是有其他緣故。她想定了,露出一點笑意,吩咐入畫:「把燭光剔亮,把佛行禮讚請來我讀,你且去床上靠著,只做恁事不知,等她們來了再下來不遲。」

入畫忙忙的去了。惜春披衣坐起來,佛行禮讚接在手剛看了一句「安意如大地」,響動已近至耳邊。

入畫耐不住,下床要去看,只聽得暖簾兒一動,鳳姐兒一步不差地走進來。惜春放下書,正要行禮。鳳姐兒笑吟吟走到床邊渥住惜春的手:「妹妹快免了。這麼冷的天,還這樣看書,小小年紀也受得了!」

惜春笑而不答,側過臉叫入畫去給鳳姐兒倒茶。

入畫巴不得一聲,吱溜就出去了。她想知道外面到底怎麼了。

外面翻箱倒櫃的好不熱鬧,釵鬟衣飾散落一地,眾丫頭面色慘白,大晚上的突然來這麼一下,誰也不知道這是所為何來?因為不知道,那恐懼便龐大了,盤在每個人的心頭,沒有人事先得到一點消息。

入畫一打眼看見一個人。臉色立時變了。不是別人,正是王保善家的露出一對老鼠牙,對她細笑。

她可是知道自己底細的人,入畫心慌意亂,渾身起了雞栗。王保善家的笑,像老鼠在咬噬著她。不是一隻,而是掉入了一個老鼠窩。

「王大娘!」她定定神:「我去給二奶奶倒茶。」一邊說著,一邊溜了出去。

內室里,鳳姐兒和惜春在攀談。鳳姐兒留神看惜春,眼眉果然有她的影子,心裡一酸,又不好說什麼。惜春,這樣的身世誰都不好啟齒,知道的,也裝不知道。

惜春看出端倪來,強笑著,打岔道:「二嫂子這回子來,不是到妹妹這兒討茶喝的吧。」

鳳姐兒速速恢復平時的輕狂詼諧,捏著惜春的手,笑道:「哎喲,可不就是走累了,順路到妹妹這討茶喝的么?」

惜春含笑看她。倒是鳳姐兒自己先掌不住,不好意思起來,她自然無懼惜春。只這一張臉一雙眼太像可卿,讓她念及舊人。她和可卿素日交厚。記得那年可卿病重,鳳姐兒去看她,她拉著他的手說:「嫂子,生在這樣的人家……又垂泣,不過是我沒福罷!」

但照現在看,到底是誰沒福,難說。可卿是是早死早解脫,她這個僥倖活在世上的人,也難說就福壽綿長。丈夫不疼,婆婆不愛,日日將自己打扮的金枝玉葉,花枝招展的,到底場面做給別人看,自己是錦衣夜行,不勝頹唐。老太太說她是黃連做棒槌——裡面辛苦外面光,算是看到骨頭縫裡去了。

男人可去擁妓狎妾,醉酒章台,她一個女子,能做什麼?任她再能,行動舉止不能出大格,偶爾和賈蓉眉來眼去的親狎,便是冒了殺頭的罪,了不得的艷遇了!況且,男人也不是白輕狎的,明裡暗裡誰沒從她手裡撈好處,大家不過各取所需罷了!

然而到底還是惹人嫌疑了,一個市面上的春宮香囊袋子就先敢疑到她頭上去!豈有此理!她那婆婆一雙賊眼日日釘小人似的釘死了她!她就再輕狂,豈肯戴那樣的濫東西。鳳姐兒暗自里銀牙咬碎,立誓要還以顏色。面上卻不露絲毫,一雙妙目依舊是春水盎然,看住了惜春。惜春只覺得兩痕眼波只在自己臉上溫溫流淌。

鳳姐兒笑道:「妹妹,我告訴你吧,這園子里掉了件至要緊的東西,怕是那房的丫鬟眼皮子淺拾去了!也不瞞妹妹,這會子差不多都看過了,順路到你這兒來,也沒別的事,你不必憂心,我們只管說說話,她們在外頭一會子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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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春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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