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哉悠哉
(2004年12月17日寫了片段2005年1月末開始全力以赴)
美國喜劇導演伍迪·埃倫在一部他的半自傳電影的開頭,先打破銀屏的障礙,演員與觀眾固有的關係,對著鏡頭旁若無人地講了兩個笑話,用來詮釋他的人生態度。有一次,大家正在上早自習,我突然心情特別激動,覺得天朗氣清,人們幸福健康,不由對坐在我前頭正在學習的超超喊了聲:「超超,我真喜歡你!」現在我要寫寫我的女朋友們,但怎樣開頭?那麼就讓我用這個故事,來描述自己是如何「愛」女生的吧!
秋雨沙沙落落在我心上在我發病的第二天(2004年3月25日),入住中日友好醫院,在樓道外等待進病房加床的時候,小雲匆忙的電話就打過來了,我與她當時具體說了什麼,現在已經記不清,因為時間緊張,我也只是報告了一下病情(其實現在看來,我對自己的病情還太不了解)。那個星期六,3月27日中午,老師率領著馬勃、王釗、連連、小雲、超超幾個人來,算是第一次比較重要的外交活動。我穿上爸爸的褲子,和大家一起去外麵館子吃飯,翻看在醫院門口照的相片,所有人里只有我和小雲的表情比較怪異,不知道當時怎麼了。
吃飯細節自不必說,反正我是最不會點菜的,又因為已經在醫院吃過了,只有慢慢喝茶的胃口,見滿桌子的水煮魚等等好吃菜,毫無興趣。座上歡聲笑語,還是平常的高興樣子,可我怎麼能猜到緊坐在我右邊的小雲的心思?人心可真是個奇怪的東西,無論與對方挨得多近,也聽不到她半點心聲。分別時我和每個女生握了手,開始了我對女生「親密接觸的妄想」。
在之後小雲交給老師的題為「關心他人,關愛生命」的命題作文里,她是這樣寫的:「我真不知道從何說起,一切就像夢一樣,令人難以置信。上午還活蹦亂跳的子尤,下午就躺到了醫院的病房裡,經檢查是胸腔里長了個腫瘤。這消息來得太突然了,所有的人都無法接受。我第二天下午回到宿舍就給他打了電話,和他聊了幾句,但感覺他好像什麼事都沒有一樣,非常樂觀。他向來都是這樣,我也就稍稍安心了。只要他自己的情緒穩定,那後面的治療就會比較順利。周末和他的幾個朋友隨彭老師到中日友好醫院探望,他穿著病號服,我竟發現他長高了,大概是瘦了的緣故吧!他真的瘦了許多,雖然精神很好,但還是很虛弱,胳膊和小班長一般瘦,讓人不忍心看下去。我們和他談天說笑的時候他依舊手舞足蹈的,可當我們要離開和他握手的時候,我發現他的手已經皮包骨頭,心裡一陣酸楚。望著他和他媽媽離去的背影,我默默對他說:你一定要堅強,大家等著你回來。」這作文是4月2日搬到國際醫療部,準備開始化療時,老師給我的,小雲還有點不情願,之後班裡同學每次來看我,基本上都少不了她。
小雲在那篇作文里還說:「在女生里,我是子尤最好的朋友,平時我們幾個總是坐在一起調侃,或者聊天講笑話。他現在病了,我們當然關心他,雖然我們沒有血緣關係,但友情勝似親情,相信他是堅強的,一定會挺過來回到我們中間。」這話說得很有意思,她不說,在男生里,我是她最好的朋友,而敢大膽斷定,她是我女生里最好的朋友。何出此言?當然,當時我確實是這個情況,但我們的關係還不太像朋友關係,誰要是和她當朋友,就太可憐了,非得急死。她只能算是我當時最著迷的女生。
媽媽那邊正在設法搶救我,十萬火急,難以盡述;我的病房卻是「別樣幽芬滿園春」。3月28日下午,小學朋友都來看我,其樂融融。每個人輪流玩醫院樓道的輪椅。我還給茜茜喂蛋糕吃。她是個高個子的爽快女生,我最喜歡這性格。自上中學,小學同學天各一方,我還和她一塊練跆拳道,自然,她是到國外打比賽的資格,而我是累得滿地爬,練了幾次就躲著不去,卻偶然介紹了一個在北大附中上高中的朋友龍龍和茜茜認識,他們倆成了朋友,都很熱愛跆拳道,算是緊張學習以外的放鬆,不去都不行。
從開始化療起,小雲就不停地給我打電話,我也逐漸沉迷其中不能自拔。臨近我4月10日的生日,班裡同學拍了一段錄像,每人在攝像機前說幾句話。人人說得都無非是早日回來,等你一類的話,惟小雲站起,沉思良久,輕輕吐出句:「今天晚上我給你打電話,咱們電話里聊。」惹得全班轟笑不止。大半個班的同學都在我生日前一天來了,平時安靜的中日友好醫院國際部頓時人聲鼎沸,每個人都戴了頂綉著我名字的小紅帽,爸爸將這場面拍攝下來,還很「心領神會」地多拍了一會兒小雲的左顧右盼。熱鬧過後,我跟媽媽和大姨說小雲走時的眼神很不一般,她們說:「我們都看不出不一般,就你能看出來。」生日有很多人來電祝賀,包括茜茜和她的同學瀟逸,瀟逸在電話里為我彈琴唱《貓》。她們倆的唱歌技術是一流的。這樣的生日過得真優美!
媽媽的朋友鄧伯伯的女兒嘟兒天生是個精靈,長得就像日本漫畫里的人物,大大的眼睛,嬌嬌小小,非常聰明。我生日過後不久,也舉家來訪,其間,她和我摟著照相,還親了我,這善良的一摟一親可不要緊,我與女生的故事剛剛開始。小雲在學校住校,經常在下了晚自習與我「聲音會面」,那時候大概是9點多。4月18日,我受到徐志摩從西湖給友人寄一包花的影響,和媽媽跑到醫院美麗的後花園撿樹上落下的花瓣,裝了一巧克力罐,還附了一封信,我已經很久沒有寫字,突然一寫,好看了不少。信上說:小雲、露露,多日未動筆,手已經很不習慣,這幾天天天右手打點滴。我都懷疑體內流的還是不是人血。不過能有這樣的傳奇經歷我還有些許喜悅與驕傲。以後要大模大樣地對你們說:「老子打的點滴比你們喝的水都多。」最近,我果真能呼吸到春天的氣息與心跳了。每每窗外片紅飛減、嬌紅四吹,我真的喜歡滿園的落花,尤其是窗外開的一色雪白的不知名的花,它們原本艷紅,不久也要隨風而逝。我是真為其美景而醉。存心要送給班裡的女生。卻覺得能懂得我情之人惟有你們兩個。今折花以寄情,遣詞以留意。願你們能和我同樣看到我病房窗外的景色。這樣,我彷彿看到你們花樣的笑。
收到信請給我來電話。
子尤
2004年4月18日星期日下午六點
當天晚上,收信人小雲和露露給我來了電話,她們都是住校生,來電話時馬上就要熄燈,而她們刷牙、洗臉等事情還沒幹,於是兩人輪流打電話,一個先與我說著,另一個就跑去刷牙、洗臉,然後又趕忙渾身是水地過來接替前一個人和我說話,如此接力般,直到熄燈讓她們伸手不見五指為止。電話里,我告訴露露自己開始掉頭髮了,她說先別剃,等著她們來看我,我答,等著你,等著你來揪,直笑得她滿地找牙。
4月23日應該是個星期五,吃晚飯的時候小雲就來電話,我告訴她自己先吃飯,吃完飯再聊,過了一會兒她果然又來電話,我或躺在床上,或坐起來,或站著,反正一個動作代表一種心情。我讓她閉上眼睛(也不知道她閉沒閉),給她背《當你老了》,不知怎麼的,我讀了它一遍就背下來了,算是我惟一一首能背下來的詩,或許是喜歡它的翻譯吧!「多少人愛你年輕漂亮的時候/真假愛只被你的美貌引誘。/只一人愛你年輕聖潔的心靈,也愛你年老時臉上痛苦的紋溝。」如今再次輕易默寫此詩,詩似當時,人似當時否?往事水迢迢,流去不復返。4月21日我剛剛寫完《童話房間》這首詩,老師在班裡給大家念過。於是電話里我就問小云:「你知道詩里哪句是我送給你的?」
小雲微笑著說出了那句,她竟然還絲毫不差地記著。「電話是傾吐聲音的愛戀。」我勸她有時間的話讀《紅樓夢》,她說好呀,一天讀一回成不成。我心想,這得讀到哪輩子去呀?我說:「等你讀完,咱們可以用裡面的話語玩遊戲。我就是那『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傾國傾城貌』。」
那天的電話我們打了3個多小時,下個星期就要期中考試,我問她周末複習嗎?她說懶得複習了。我在床上尖叫:「太棒了!我太喜歡你了!」差點跳起來,談起興趣愛好,她說她喜歡看英達的情景喜劇,哎呀!我找了10多年都沒找著一個愛看情景喜劇的女生知己,原來在這兒呢!再談深入一些,她又說她喜歡相聲,我已經激動得快背過氣了,我8歲以前,所有認識我的人如今談起來,津津樂道的,都是我追著人說相聲。好!她說她喜歡奇志大兵的相聲,不錯,如今相聲界也就他們倆不讓觀眾難受了。我聽到她不同凡響的事情,就大喊:「我太喜歡你了!」如此喊了幾十聲,我乘機問:「說了半天喜歡你,你喜歡我嗎?」她笑著說,當然了。從大姨那兒,我學會bighug這個詞,就問她期中考完試能不能他們來看我時對她說:『Iwantabighug。』她說:「到時候我就說我聽不懂。」可還是笑著同意。於是我就倒下,再也爬不起來了。
如此長時間的電話,把太陽都聊下山了。我和她相約掛下電話互相寫首詩,她說她從來沒寫過,可還是答應了。掛下電話,我手起筆落:繪
不要問我你的眼神是苦是甜
微笑是你的呼喚是你緊閉的眼帘
我抱抱你好嗎?
像置身蘋果的清香
讓我把你的陶醉
縫在夕陽的雲天。
任紅流滾過我的心頭
落下的頭髮
彈奏在波動的心間
口齒間傾吐著似言非言
追逐春天的勁風
將浪漫的音符灑遍
桃色繪滿了你的面龐
你眨眨眼
調皮地寫出
艷若桃花,翩翩紅顏。
第二天醒過來,怕打擾小雲家人,我就等著她來電話。吃完早飯,屬於她的鈴聲像鬧鐘一樣準時響起。給她念完了我的詩,小雲卻磨蹭起來,先是央求只念四句好不好,又囑咐說自己從來沒寫過,最後才緩緩吟出:我只能在這裡想像滿城飛花的情景
狹小的空間
卻容得下漫無邊際的思緒
如果陽光可以灑向枕邊
但願能留下我恬靜的側影
雖然無法在曠野上奔跑
但我可以擁抱藍天。
這首詩最大的意義就是說明,每個孩子都是天賜的詩人。經常大人看見我的詩說:「哎呀!真棒!我都寫不出來!」廢話,你肯定寫不出來。聽多了小雲在電話里的聲音,每天都會享受幾個小時她嘴裡吐出的字句為我做的沐浴。她從來說話都像是嘴裡含著東西,常常我們說有的人說話帶哭腔,她卻是說話帶笑腔,如柔弱的嫩草。我總說她像「東風無力百花殘」,可如今念詩的時候大不一樣。雖然仍是聲聲伶俐小巧,卻嚴肅了許多,是在朗誦而不是讀的感覺。那是緩緩的、有板有眼的朗誦聲音,世界這個時候都安靜了。我可以感受她沉靜的心聲。讀完后,像春風般吹過,「八句?」我問她。
她輕輕數:「一、二、三、四……八,是八句。」
這樣默默無言一會兒,我讓她快複習去吧,她說要等著我開始打點滴,聽見我扎針時的喊才行。就這樣僵持了好久,護士還不來,她才同意掛。到這時還有一個節目,我有喜歡讓對方先掛電話的習慣,可恰好小雲也有這個我稱之為「優秀品質」的習慣。兩人為此又要推讓上好一會兒,直到逼得小雲都要喊了她也不先掛。最後還是我讓步,說了一大通每次必說的「我喜歡你,我掛了啊,快來電話」的話,然後匆匆放下聽筒。我和媽媽將化療病房的牆布置得跟盧浮宮一樣,貼滿各種裝飾品,我將小雲的照片也貼在睡覺時一轉頭就能看見的地方。4月27日,晚上,頭髮實在掉得止不住,媽媽毅然決定親自給我剃禿。腦袋第一次這麼光,涼颼颼的,戴上頭巾以後很舒服。我給小雲打電話,告訴她這個消息。她馬上急了,質問我為什麼不多等一天,她還想看我有頭髮的樣子。
4月28日,上午,我突發奇想,準備開始寫歌詞。寫多了自由詩,寫起歌詞跟玩兒似的。受李敖的影響,也是幾個字就一句的。秋雨沙沙落,
落在我心上。
昨夜你在做什麼?
月色影迷茫。
迷茫處迷離,迷離獨神傷。
你笑著擺手去遠方,
夢我在枕旁。
電話不再響,
傾吐含唇上。
你笑著擺手去遠方,
遠方的遠方。
夢中見到你,
側影明又亮。昨夜你在做什麼?
讓我好煩忙。
寫完之後,還修改過幾遍,讓不必要的傷感淡化,成了今天這個樣子。總覺得「你笑著擺手去遠方」這句像是在哪兒聽過,卻怎麼也想不起來。就在那天,正好是期中考完試,露露、小雲上午來看我,還有兩個追隨來的男生,阿峰是露露去哪兒他去哪兒。而馬勃呢,初二上半學期小雲剛轉來時我們三個人在一起聊天逗趣的記憶還都沒抹去。過了半年多了,現在馬勃還是和她坐在一起,真奇怪了。我和王釗打電話每次必問的就是:「馬勃還跟她連體嬰兒呢?」可能是老師覺得他們兩個在一起很老實,不像別人那樣鬧吧!他們兩個坐在一起確實很安靜,可安靜以外的事情大家都心知肚明。馬勃喜歡小雲,每個人都在拿這個開他的玩笑,可他們都猜不透小雲的心思。
六個人在一起,談笑風生,露露送了我一個日記本,希望我能好好利用。我是這樣做的,之後幾個月我的種種文筆心聲都留在了上面。露露剛才在進醫院的時候不知道看見什麼嚇人的東西,暈得癱過去一陣,真是為她的身體擔心。談笑間一晃眼就到了中午,他們該回學校,媽媽問我想讓誰留下來,我自然點小雲。該履行事先說過的事情了,我和其他該走的人都摟著照了相。
她笑著在沙發上坐著,情景有點像我發病前一星期時寫她的文章,文風有胡蘭成的感覺,描寫的是小雲看我寫她的文章:「得了稿子,她便開始看起來,那腰身側著看文章的樣子格外動人,很正經,但最正經有時是最調皮的。我雖然故意正襟危坐,好像對小雲不感興趣,心裡卻恨不得瞪著眼睛將小雲的表情看個夠。
小雲與人交往是很少表態的,但能細心看我的文章是對我最大的肯定。第一節課數學課,我只感到小雲在那裡看文章,悄無聲息,可震撼力遠勝過霹靂驚雷。老師的講課對我來說宛若流水,自己靜靜聽著,還不時偷偷向後望一下,發現小雲看完一遍后又重新開始看。此情此景讓我想起《紅樓夢》中,林黛玉在寶玉的招惹下,開始讀《西廂記》,我認為《紅樓夢》裡面那段描寫得最動情了。」媽媽買來鍋貼讓我們吃,我們邊吃邊看中央8台放《我愛我家》。之後就是漫長的相顧無言,媽媽看我們沒話說還出去轉了半天以提供機會,可回來一看我們還是無言照舊。她坐在沙發上,我坐在床上。惟一的一點話就是我不斷問:「你什麼時候走呀?」因為真想讓這寂靜永遠下去。我給她看我上午寫的歌詞,她乖乖地坐在沙發上,一副沉靜的樣子,有可笑的事情她就笑,問她話她就答,給她文章她就看。時間過得很快,不允許小雲再呆,我期盼已久的時刻來臨了,該摟著她照相了。爸爸將這一過程拍了下來,其中生動地記錄了我如何故作鎮定,臉不變色心還跳,緊張地和小雲摟在一起,可一照完就馬上觸電般將手拿開,相比之下,小雲比我自然多了,每次照完我都不滿意,藉此要求多照,多照就可多摟了。
小雲走時,我覺得自己又得到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大概這眼神又是只有我才能看到。所有這次來看我的人都莫名其妙地生病了,小雲給我發了一個簡訊,說自己看來明天不能上學了。我急忙給她家打電話,後來才知道我把她的電話號碼記反了,因此不通。4月30日,他們來的兩天以後,慧慧、王釗和老師、來看我,小雲又給我發了個簡訊:本來想來,但車太擠了,上不去。她真是為我耗費太多精力了。
5月2日,我還在中日做化療,王釗那天下午乘濛濛雨色來看我,兩個人一起在花園亭台散步聊天。王釗勸我不要老跟女生「混」在一起,還又提到了我寒假時寫秋莎的文章,說實在不像話,並對班裡的女生橫加指點一番,一個個批得體無完膚。我不置可否,仍然「一意孤行。」王釗後來在記我的文章里曾寫:「很多同學直到現在都說子尤是個『花心百倍』的男生;當然,直到現在我也絲毫不這樣認為。但是,不能否認的是,他是個很喜歡和女生交往的人。而且交際面之廣,可謂是『大小通吃』。稍漂亮點的女生他會顯出興奮,姿色稍差的他也會十分認真。生活中,假若他和某位女生聊得投機,就算你在他邊上『吹拉彈唱』,他也毫不理會,他這個毛病就連我也不例外,總是讓人啼笑皆非,哭笑不得。一般人對他這種『嗜好』總往那些狹隘的方面想,而我覺得這是他對女生的一種尊重和珍惜。這一點實屬難得,而且在以後的日子裡我也深受影響。」五一以後小雲有幾天沒來電話我還有點不適應,提筆寫了封信章:
「小雲,我們是一對可以相互欣賞的朋友。我真誠地希望你能夠喜歡我為你創作的作品,我之前從沒為任何一個朋友激發出過如此多的靈感。你是一個與眾不同的極其優秀的姑娘,長大后一定會舉措不凡的,這一點現在就已經顯露出來。能夠與你成為朋友,我非常榮幸,並從中品味出許多歡樂。我是個感情敏感的人,而且非常地不自信。面對突如其來的快樂,我會怯懦,左顧右盼和多慮多疑。我得到歡樂的時候,需要得到旁人的肯定,確信自己很幸福。而你的每個一舉一動,都會牽動我的心弦。在學校,我真誠地對待你,以期望換取你真誠地對我。我的信念純潔,將你看做我女生中的好朋友。醫院是一個轉折點,使得我更加地信任你,需要你,更時常想你。」這文章很逼真地把我的心血淋淋切開給小雲看,什麼人看了都會覺得我是個品質優良的「好孩子」。我這是在努力尋找我們關係間的合法化,並讓自己相信我們只是好朋友。5月4日下午,老等不來她的電話,我就親自給她打了個電話,小雲接電話微覺詫異,問:「你怎麼來電話?」
「你老不給我來我只好親自給你打了。」
小雲笑笑。因為她的貪睡,我打趣說:「上午不能給你打電話,因為你沒起床,下午不能給你打電話,你還得睡午覺,晚上不能給你打電話,你又早早上床了。」接著我們商量好明天讓她來看我。剩下的故事我曾有過動情的描寫:「小雲來的那天凌晨,我和媽媽跑到醫院外頭看月全食,眼見著胖黃的圓月逐漸消隱於黑色的夜空,心裡說不出的興趣與驚奇。就這樣在夜風中呆了一個小時,實在詩意得很。等夜空中已不留下一絲月影的痕迹,我們才回了醫院房間。不過這使得我第二天還在睡夢中的時候就聽到了小雲在門外和我媽媽談話的聲音。這實在是糟糕得很。她素來都是上午根本不起床的人,今天卻那麼積極,早早就來了,讓我很措手不及。但她的此舉非常讓我感動。之後我讓她看了我給她寫的那番心裡話,在小雲面前我是什麼都敢展示的。吃完早飯,媽媽就帶我和小雲去元大都,照了幾張相后,媽媽就先回去了,留給我和小雲一個多小時在園中漫步的機會。那天上午是我所經歷過的最美好的上午,走累了之後,我們就找地方坐下。小雲坐在長椅的這頭,而我坐在那頭。元大都遺址的風光是天然聊天的好地方,無處不蕩漾著悠然。我們坐在椅子上聊著班裡雞毛蒜皮的小事整整半個小時,當然這是為我後來摟她做鋪墊。我從來沒想過要是我提出這個要求會有什麼結果,但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勇氣我就說了。後果我是從來沒有想過的,從她的身上我看到了一種光明,所以我說話的時候也特別真誠。我笑著說自己查了一下,發現hug應該是正面摟抱。小雲非常大方。
我已經不記得她是不是抱了我,我的頭靠在她右肩上,手在她紅白相間的衣服上拍了拍,那一瞬間我大腦一片空白,只是在機械地進行一個動作,大概僅僅過了不到2秒鐘,就趕快和她分開了。這讓我後來很後悔,怎麼不自私地和她多抱一會兒。我真希望寫一篇上萬字的論文闡述我們之間的關係。那是種雖是友誼卻又勝似友誼的莫名情感。在元大都的長椅上,我真心告訴她五一期間還真有點喜歡她,她閑拾著地上的綠草,略帶羞澀地低聲說,我們只是朋友。
我是個糟糕的導遊,烈日當頭,卻帶著她滿公園跑,上山過橋,直到滿頭大汗為止。坐在長椅上,我們東拉西扯。我戲稱她肯定是被公安局通緝逃到北京的,因為原來的學校里男生都開始互相殘殺了。班裡有不少苦戀她而無果的男生,在身上刺下她的名字。我說他們就是把身上砍得一條條的都沒希望。還說她戴墨鏡是不行的,因為眼睛太大,鏡片遮不住眼睛。小雲又笑了。媽媽給我們規定了時間,之後買了肯德基回醫院。但我們比規定時間晚了很久。媽媽後來形容來公園找我們,看見一個少年和一個少女肩並肩走著。葉舒花吐,這一天的天氣格外好。」
寫到這兒,我還恍惚以為我們倆是攜手走著。弗洛伊德曾說:「世上沒有記錯了這麼一說,你記錯了,就是心裡希望這樣,有了幻想。」回到醫院,我們吃肯德基,電影頻道在放《上帝也瘋狂》,小雲笑著看了會兒,我拿照相機乘機拍了她幾張相片。
小雲走後,我才激動地去拿她來時放在桌上的一個小袋子,她在時不想讓我看。袋子里裝著一疊稿紙,整整齊齊的,是一篇文章,題為《我眼中的子尤》。對於這篇文章,我已經太熟悉了,所以都沒力氣說它,更何況今天(2005年1月31日)我的血小板只有3000,不能太激動。能看見小雲這樣認真地寫我已經很感激了,文章這樣開始的:「一直想寫關於子尤的文章,原因有兩個,因為他寫了關於我的不少東西,包括隨筆、詩歌、歌詞,讓我有了寫他的動力,還有就是他的不尋常在我的腦海里形成了許多關於他的特別的形象。」
接下來就是從初二以來的一個個對我的印象,想了解我的人一定要先讀這篇「入門」文章,有些事情我都不記得。她還側面地描寫和評價了其他幾個男生。文章結尾是這樣的:「現在的子尤住在病房裡,他有他新的生活,對子尤來說這是一段生活的開始,他有足夠的時間發展個性,也有充裕的時間適應一切。我寫這篇文章寫得十分『艱苦』,我不知道怎樣『塑造』子尤最實際最恰當,多半是從子尤風趣的性格這個角度去寫的,這是他外在的表現,是最淺顯的一面,我也只能寫到這個層次,不可能說得面面俱到。越接近尾聲寫得越吃力,不知以何種方式收尾。我希望這篇文章的整體效果是讓讀者看到較為全面的子尤,然而能力實在有限,畢竟洋洋洒洒兩千字我還是第一次用這麼多筆墨來描述一個人。我竭盡全力地搜羅我所知道的所有不尋常的文字,去形容不尋常的子尤。」
跟我交往還讓小雲文筆大有長進,這就是交朋友的好處。我很珍重它。5月11日晚上,和王釗打電話的時候,他突然告訴我,受我的影響,他也開始欣賞小雲了,覺得她確實不錯。我不禁暗自好笑,王釗每次都說我墮落,勸我不要掉進情感漩渦。可他其實就是這樣,貌似有主見,實則經常變。他還向我表達了他的困惑,就是小雲到底是什麼時候寫作業的?她上課睡覺,晚自習的時候讀書,回宿舍就發簡訊。在中日友好醫院時,還有一個特殊經歷要提,三頭六臂的丹雲阿姨帶著她姐姐和她姐姐的女兒安寧與蒙古族歌手布仁及其女諾爾曼來看我。我特地洗澡換衣服迎接,誰知高興過頭,鼻血狂流,只能老實地躺在床上。五位客人來了,我主動與他們一一握手。布仁的歌我和媽媽早早就從CD里聽過,那深情無邊的演唱讓媽媽當時涕下而不能自制。那天,父女兩人的歌唱唱出了一個草原,綿綿延延,這哪裡是我小小的病房能夠包容的?
諾爾曼上初一,是個極其純潔的草原女孩兒,會自己寫歌自己唱,是個「創作型歌手」,屬於實力派。我請她為我的第一首歌詞配曲,她配了,只可惜現在還無緣欣賞。她每次唱歌都要恭敬地站起來,一臉的正經。安寧是四中高中的,來時一身很時尚的打扮,牛仔褲襯得她腿很長。大家對她的介紹,一是她出生在美國,所以英語很好;二是她熱愛攝影。為了配合這個介紹,自始至終她一句中國話沒說,都在拿照相機到處拍,病房裡「劈啪」聲不斷,等到他們快走了,我對安寧說:「你是不是照相照出慣性了?」
初次交談,談的竟是這句,這一個問,問出了我們兩人其後的故事。冷雨擁抱著回憶的我空遺下春風依舊。
之後小雲不怎麼來電話,我每天心裡還在想著她,但讀書寫作看電視仍得繼續。趁著身體還好,我很想回一次學校,就給老師打了電話,結果這一打不要緊,牽動了學校許多根神經,招惹上不少麻煩,最後幾經商量,終於決定在5月12日去學校短暫呆幾分鐘。
事後看錄像都覺得我那天光臨學校的打扮像去搶銀行。期間我的種種精彩表現難以盡述,這是一篇寫女孩兒們的文章,我還得接著描繪她們。在和同學們見面的時候,我當眾把小雲叫到台前,邊叫邊讓大家閉眼。我將5月5日時,我們摟著照的照片給了她。她微笑接受。我還讓她翻到照片背面,只見背面寫著:多愁多病身贈傾國傾城貌。學校之旅結束,我又得迎接第三次化療,連著難受了好幾天,然後再是幾天休養,就該準備出院了。不過這盧浮宮般的牆壁要收拾乾淨還花了不少工夫。爸爸戲稱得請搬家公司的人才能解決問題。出院第二天是6月1日,年級在圓明園有個退隊入團儀式。初二是我們最後一年能過六一兒童節,場面浩大,一眼望去,廢墟旁來回奔跑的都是我的同學。我們班格外顯眼,每個人都穿著特別製作的印有邁好青春第一步字樣的短上衣,還分組,一組一色。我那天的打扮也不一般,紅頭巾,黑墨鏡,花上衣,早上特別和媽媽剪出口子的牛仔褲。
我一到場就蜂擁上許多學生,爭著要我給他們簽名,他們的衣服上已經布滿了字跡,我凈顧著給別人簽,自己身上還是空空蕩蕩。我和幾個朋友商量儀式後到我家來聚會,有王釗、慧慧、燕燕,自然還有小雲,馬勃因為感冒,不敢請他。其他人紛紛同意,惟小雲一直是含糊其詞。還在醫院時,我和她商量這件事情,她就總推託說:「看老師怎麼說吧!」我想,這件事情跟老師有什麼關係?她的冷落,她的話語,讓我奇怪又不痛快。
這件事情的結果是,我在家等了他們幾個小時都沒等來,過了好久,王釗來了電話,儀式結束,他們倆出了圓明園就找不著其他三個女生,他們一路尋找,一直追到了北大附中女生宿舍,也沒她們的影子。於是我就給小雲打手機,而她已經在回家的地鐵上了。當天晚上,慧慧燕燕來電話拚命地賠罪,對這件事情的解釋是,出圓明園時,小雲說她不來了,慧慧便也說她不來了,她一不來,燕燕就不來了。
對此,我沒什麼可指責的,因為我根本沒搞清楚這是什麼邏輯,似乎總有很多結是我沒發現和解不開的。那個星期的星期五,除了我上次邀請的五個人再加上馬勃,六個人一起到我家。我給他們看我在中日醫院的錄像,他們笑;我給他們念我寫的《我愛我班》的劇本,他們也笑;我們一起聊天,大家笑,反正每次人家來看我,都是我在那兒逗他們。言談間,我在那兒偷眼看小雲,但小雲只是坐在那兒不斷地和王釗打趣,讓我心痛。
我給他們聽從屁網站上下載的五種屁聲音,一個比一個震撼,慧慧和燕燕當場倒地不起,笑得死去活來,王釗喊:「這得出東西了。」馬勃很靦腆地說:「挺好聽的。」只有小雲屹立不倒,連笑都沒怎麼大笑,只是說:「最好把它做成手機鈴聲。」後來他們跟我說,原來小雲和馬勃在一起快樂聊天的情景已不復存在,她不再理馬勃,但馬勃卻愛她心切。馬勃想跟大家一塊來,小雲揚言,他要來,她就不來。好一個小雲!那次熱鬧的見面只能使我心情更加悵然,一切彷彿都變了模樣。《詩經》一開始就說: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沒在家呆幾天,6月10日,我就急急進了301醫院,那天當頭的已不僅僅是烈日所能形容的。因為是解放軍總醫院,病人也被軍人一樣管理,極其嚴格,難鑽空子。我一呆就不能接受,因為是加床,位子終歸是人家的,人家做完手術,從重症監護室回來,我就得讓地方。這樣在各個病房裡來回奔波。
那時已徹底沒有了小雲的消息,不再來電話,不再有她的身影,只有我獨自躺在床上遐想。小靈通信號太差,當飾品還行,通起話來山鳴谷應,光有響動沒說話聲;不能用電腦寫作;又嚴格規定不讓進家屬,所以我情緒低落。右胸的壓迫每日加重,行動都已受到影響。無法蹲下,更別說彎腰。但我又是個不能沒事情乾的人,拿了媽媽買的回宮格,一遍遍臨摹詩經,臨摹完了就背。露露送的筆記本上當時有我這樣的記錄:最近背《詩經》,很有感覺,要背就要會用,我是為用而背。
要是給小雲寫信,我就這麼寫:
式威式威,胡不歸?微君之故,胡為乎中露?式威式威,胡不歸?微君之躬,胡為乎泥中?曷至哉?如之何勿思!苟無饑渴!一日不見,如三秋兮!我心傷悲,莫知我哀!Idon』tknowwhatIdidwrong?Butshecouldn』tsay!
這個筆記本太珍貴了,我的歌詞原稿,隨筆,漫畫,劇本提綱,不跟別人說的話,做的夢,全寫在上頭了。我是永遠不會停歇思想的,不停歇思想的後果是我永遠不會停歇工作。《羞澀小男生》歌詞四首,我在301醫院寫下了絕望的第四首:回憶總發生在雨後,
已經熄燈的教學樓。
被窗影拼接成的地板上,
孤獨的我睡意濃稠。
回憶總發生在痛苦的時候,
想起的卻都是美夢悠悠。
忘不了春色的五月五,
用雨水編織成舟。公園的山坡很陡,
你緊跟在我的身後。
隨風拂擺的枝柳,
舞蹈在你我左右。
還能不能再拉你的手,
凝視你火熱的雙眸。
還能不能提出尷尬的請求,
看著你微笑害羞。
還能不能再收穫陽光,傾聽你春風的問候。
還能不能用火包裹寒冰,
融化了我的心頭。
且把回憶折成信紙,
寄給那無奈的緣由。
你遠去的身影已漸漸黯淡,
只有我痴痴詢問著無止無休。
當黑夜吞噬了陽光,
失卻了你的問候。冷雨擁抱著回憶的我,
空遺下春風依舊。
連我自己寫完了都覺得寫得不錯。但有誰看呢?我老是說自己傷透了心,心從這邊透到那邊,中間全是傷。手術前情況危急,醫生對我實行了許多手段,打點滴是一瓶一瓶又一瓶。我則仔細看身邊躺著的手術完了的病人,看他們術後會碰到什麼麻煩,心裡想像未來。我一連看了好幾場「拔引流管表演」,又看了好幾場「拔導尿管表演」。聽他們說拔導尿管疼,我盤算著自己這病用不用插導尿管。總之,複雜極了!
每次同學探望,都傳說小雲也會跟來,隨著病痛的折磨加重,我只能用筆在筆記本上不斷書寫,現在意外找到它,如獲珍寶。從上面,我看見自己在重複著寫:我對小雲只有恨沒有愛,她要是跟燕燕來看我,我讓她怎麼進來,怎麼把她轟出去。
自然,小雲不會被我轟出去,因為她根本沒來看我。
筆是一聲霹靂的鋒芒電話是傾吐聲音的愛戀
學校里已經臨近期末考試,大家都在緊張複習。在這個時候,有位春風牡丹人與我交了朋友,她就是天兒。天兒的父母與我父母認識,從小就有來往,但我太小,不記得。在我初一時,她曾和我一起去滑過雪,當然我是所有人里最不靈活的,基本上是從山頂滾到山底。而且好不容易爬到山頂,沒幾秒鐘就下去了,讓我覺得很不划算。那次活動不知怎的,我如中了魔般,極其開朗愛說,積極與眾人握手笑談,天兒坐在我前邊,我與她聊了很多。她看的次數最多的書是《紅樓夢》,其次是《神鵰俠侶》,極愛曹雪芹,對金庸的書如數家珍,還痴迷周星馳的電影。這樣分裂的人,我從沒見過。
那次滑雪后,我們根本沒聯繫。這樣過了一年,去301醫院前在家休養的那幾天,媽媽聯繫讓天兒來家裡與我聊《紅樓夢》。《紅樓夢》我是知道的,可過去讀它的記憶已經一片模糊,要想與這位「勁敵」談幾個小時而不倒,就必須得用上唬人的演技。
天兒與她媽媽準時來了,她高高個子,皮膚黑黑的,得體時尚的衣服穿在身上很合身。還是一年前滑雪的樣子。我與她對坐,大觀園景色被我們言談間跑了個遍。她的表情常不動聲色,心裡像揣著什麼驚喜,大眼睛躲在鏡片后,連微微一笑都是狡猾的。我與她談話時每一個舉動都是經過百般考慮才做出的,稍有差錯,就會被她識破我的外行,比如:「你知道《紅樓夢》里有個某某人嗎?」
「她呀!」我一甩手,一揚脖,好像很懂的意思,「就她呀!對,知道,不就是她嗎!」心裡還在想這個人到底是哪一回出現的。據說阮籍見禮俗之人給白眼,遇到志趣相投者,就給青眼,後來青眼就成了互相尊重的意思。那這麼說,我與天兒就要互相對給許多青眼。我們有太多的話題可以分享。聽說天兒對於學校的學習有很多苦惱,我更是有患難知己的想法,學校之苦悶我體會最深。我是從小學一年級就一直吃力學過來的人,偶然的發病及時將我解救,不然要是繼續苦悶壓抑、日復一日地考試下去,我仍會發病,只不過發病原因不一樣而已。這麼神奇的女孩兒,女生里難得有此愛好,可她又不沉悶迂腐,而是輕靈的作為。經歷上又複雜古怪,像我。男生里一萬個也出不了一個我,她於女生也是如此。千萬不能用純潔淑女的形象想像她,她的鬼主意多著呢!
話題回到301醫院,在期末考試臨近時,她用一種大無畏的勇氣,堅持天天給我打電話,隔三差五晚上就和天兒媽往醫院跑。天兒把曾經談話中提到過的一瓶汽水帶給我,又給了我一本《男孩來自火星,女孩來自金星》,不知道是不是這個搭配關係,我記不清楚了。她還帶來一本書,將紅樓夢詩詞收錄全了,那本書她包了皮,但書皮薄如紗,我屢屢翻閱,但也小心沒有將其弄破。
我喜歡穿怪異的衣服,天兒痴迷cosplay,好像是動漫社還是什麼,我對她的那些事情極其不明白。她聽說我的這種喜好,就告訴我有地方能租,我自然欣喜若狂。我們商量著她來貞子的打扮,我來絕地武士的打扮,兩人上街一起去看《星戰前傳3》。有一次和天兒通話我說:跟你打電話像吸毒。天兒說:吸毒是物質的。我說:那我就是精神吸毒。病房裡我感受到了她的關心,還因為我們同樣面臨著困難。考試是她的心頭大患,腫瘤是我的胸頭大患。天兒痛苦地告訴我,說她們快要期末考試了,我笑著解釋期末就是期待末日,她忙改口說一般稱其為期終考試,我又說那就是期待終結。倒也形象描述了她的處境。
每次她來,我們就在病房樓道里遛彎,聊天,我給她講了一個笑話,說黛玉葬花其實是在偷偷把她打碎的花瓶埋起來,她笑。她說:「女生都會喜歡你,第一,你有文才,第二,你說話幽默,第三,你長得也不醜。」我聽了,非常高興。臨分別時,趁家長們在聊天時,我緊緊地摟了她一下。那陣子,幾乎天天下雨,這些無端輕薄的雨,吹得我反而越來越胖,滿臉是包,是整個生病期間最胖的時候。王釗有一次來看我也碰到天兒,我問他天兒好不好?只可惜王釗讀古書太多,對女人有天生的歧視偏見,不像我。我聲稱但凡有女權遊行,我肯定是舉著旗子走在最前頭的。
白天,我獨自在病房讀《紅樓夢》,見書里描寫寶玉挨打,全家熱鬧成一團,他躺在床上,黛玉和寶釵皆來探望的情景,不由聯想到自己,在書上記下了自己的感想。「我現在的感受是挨了賈政打的寶玉,他們這般關心我生病,到時就是我死了,也定是心滿意足,無可遺憾……」
6月25日,星期五,我就要「上刑場」了,之前最後一次盛大的「探監」不能不提。老師傾盡全力,帶了許多人來,可醫院是何等戒備森嚴之地?我們就相約後花園見,電話里使勁囑咐老師不要帶太多人,別把防暴警察招來。星期三下午,我睡完覺讓爸爸帶著去洗澡,穿上新衣服,包了頭巾,一身都很漂亮。
這一日,好花好天氣,我讓爸爸拿攝像機在旁邊拍下了全過程,大家見我只會笑,湊到跟前也說不出一句話,都自顧自玩耍。王釗和男生們坐那兒聊足球,女生們坐到更遠的地方。小雲一個人站在樹旁。媽媽把我推到小雲跟前,此時我們已經近一個月沒有見面了。我坐著輪椅在小雲身旁,四目深情,卻無話可說,《紅樓夢》里寶玉黛玉久別,重新相逢,無言良久,才吐出句:「寶玉,你好。」這種簡單,卻有無數凄涼。不過時代真是不一樣了,我不會說:「小雲,你好。」而是對她說,「我一直覺得你的臉像一隻桃子。」
其時我呼吸已經困難,說起話來很艱難。但也若無其事地與小雲說了幾句,媽媽又把我推到眾女生跟前,小雲也跟了過來。我還是平時談笑風生的樣子。我告訴她們:「在醫院我不喜歡穿病號服,所以這個時候仍是穿休閑服裝。」女生們把我圍成一圈,我在裡頭給她們說英文,讓她們解釋lover等詞語的意思。她們是班裡頭的精英女生,與那邊聊天著的精英男生都關係錯綜複雜,有很多傳說的暗戀事件。男生和女生都在一起照了相,不知怎的,小雲那天所有的照片表情都很難看。其他人都好看,尤其是小輝,她已經笑開了花。我在13歲文集里曾寫:「一次在體育課上鍛煉時,看見小輝坐在乒乓球台上,一色紅衣,眼睛調皮地望著服裝呆板的男女學生,異常惹眼。看胡蘭成的小說,其實是在看他的自大和自我欣賞,不管人家女的因為他哭成什麼樣,他也只說出一個艷字,好像這人終生為艷而活著,但他的艷是他自己的。看看小輝坐在乒乓球台上的樣子,才是真正的艷,更何況那一色紅是燃燒在藍白相間的校服群中。」
她肯定還記得我的這些文字,301醫院期間,她天天放學后給我打電話,也聊到了這些事情。她是我上初一以後在這個班留心過的第二個女生,第一個女生叫曉曉,曾經是馬勃喜歡的女生(你瞧這個關係多亂)。留心曉曉的原因是我覺得她像電視劇里的林黛玉。集體照照完了,我開始和男生們擁抱,可惜沒照下來。我從輪椅上站起來,頓時女生們一片驚呼:「好高呀!」
我當時因為腫瘤壓迫,右胳膊已經抬不起來,走一步都喘,卻行動自若。和男生擁抱兩人扭扭捏捏,旁邊人都在笑。宇宇站在女生邊上,我狡猾地最後向他靠近,和他近乎做做樣子地擁抱完,我突然轉向小輝,說:「我也摟摟你吧!」說著一把摟住,小輝在我懷裡掙扎,像被撈出水的魚兒一樣撲騰。這一摟完,我就開始挨個「進攻」,頓時女生們在周圍躥上躥下,像雞籠里到處撲叫的小雞。我第二個摟的便是小雲,我向她笑了笑,然後緊緊摟住她,還來回深情地晃了晃,她在我懷裡好像一個輕便的玩偶,任我搖來舞去。這是當時最真實的感受。
我把能找著的人全摟了一遍,包括老師。時候不早了,該回去了,我被推著往樓里走,還在扭頭想看清每個人的面孔,他們都是笑盈盈地在揮手。後來看錄像時,王釗媽媽問我是不是有生離死別的意味在裡頭。我笑答不是,是怕以後沒理由摟了。
前些日子一個叫王正的和我同齡的少年寫了一本武俠小說,名《雙飛錄》,破碎了我成為90后開山鼻祖的夢想。在那本書里,王正寫了俠客們中傷后的療傷,也寫了少男少女們的朦朧愛情,他的體驗肯定沒我的刻骨銘心。手術的時間越來越近,我的情況也越來越差。飯是一點不能吃,我享受著皇帝級別的待遇,桌子上擺滿佳肴我也毫無胃口。星期四的上午,因為又出了很多節外生枝的壞事情,氣氛緊張,我給小雲打電話,她在家中備考,又是備考,期中考試前也是這樣的情景,也是在打電話。她一接電話就說:「我本來打算下午給你打電話的。」
我請她在我手術后寫一些信來,能讓我反覆看,她肯定地答應了。燕燕也來電話,為她星期三沒能來道歉,我當時必須得吸上氧氣才能舒服一些。她說老師給她們女生單獨開會,指出她們心裡浮躁,心裡在想別的不好的事情,不安心學習了。暗示當然是明顯的。我要是根據老師的標準,絕對是全世界最浮躁的人。我告訴她,讓她繼續浮躁下去。因為嘴上說,心裡是沒有改變的,連可愛的學習成績最好的雪雪尚且會出問題,
難道她不應該是全班的表率?老師不讓我們對異性有感覺,大概言外之意是讓我們對同性有感覺。那天晚上,恐怕是最難熬的晚上,手上還在打著點滴,那是我最恨的東西。燈黑了,周圍的病人都在睡覺,給我喝的灌腸的藥水好像還沒起什麼作用,搞得我一會兒就得進廁所一趟,卻都無功而返。我高燒不退,呼吸困難,反正所有壞情況我身上都體現著。
這時又是那個神通廣大的丹雲阿姨,她帶來了《教父》劇本的複印件,上面還有《教父》製片人莫根寫的祝福,真珍貴。安寧也來了,就是那個上次拚命照相的女孩兒,她站在門口,還是不說話,不知道她對我的這副尊容是什麼感想。媽媽事後說,這個孩子特別有愛心。當她臨走的時候和我媽媽擁抱。她還是那種美國式的表達方式,是在以此來表達心情。第二天,病房裡擠滿了我的親人,我顫顫巍巍地去洗澡,結果鼻血又在狂流。我高燒不斷,因為從當天0點就不能吃飯喝水,護士給我打上點滴,補充營養。爸爸拿來濕毛巾,在我臉上盤成個圈,像麵包圈,又冰了頭,又止了鼻血,就是形象太怪異。
馬上就該「啟程」了,我卻關鍵時刻掉鏈子,灌腸葯到這時候才起作用,爸爸只得拿著吊瓶陪我不斷進廁所。我倒不怕別的,就怕在手術台上我大小便失禁就完了。護士給我打防止唾液分泌的針,比較疼,然後就是被推著徐徐進入電梯。幾天前看《半邊天》講一個女士得癌症,節目表揚了她難得的上手術台仍面帶微笑的精神。我看了不以為然,我所有的照片全都是微笑的,雖然,平時人們想像著,癌症即挨整。
進了手術室,大夫們在我腳上打上點滴,我估計就是它使我睡過去的。刺眼的燈就在頭頂,他們讓我再說點話,我就背了WhenYouAreOld。事後想,我要是死在手術台上,那我光輝的一生乾的最後一件事情就是背詩!當然,我到底是下了手術台的,被推出電梯時,我麻藥勁沒過,精神還恍惚著,但能聽見媽媽在叫我。做完手術的人要先進重症監護室,有人來看我,我還是對答自如,談笑風生,只不過現在想起來都是只記得片段,不記得全部。
夜漫漫,我迷迷糊糊地說要喝水,但還是按規定渴了30多個小時,而我渴完之後最開始喝的水你們絕想不到。那是媽媽從外面買的一瓶冰鎮冰紅茶,我仰脖全喝了,感覺爽極了,然後馬上開始難受,要吐出來,但也沒吐。因為不是突然醒過來,而是有一個從半醒到全醒的過渡過程,我對我全身的管子不是驚奇,而是欣喜。長得像一個外星人,在口含霧化管的情況下更是如此。此時感覺是不一般的,好像身體不屬於自己,尿尿沒有感覺,因為有導尿管;兩根引流管插在體內,也無感覺;剛做完手術的人都極其痛苦,有的人直到出院前一天還是難以入睡,讓護工推著床繞著屋子轉,我一點疼痛也沒有(當然聽相聲笑除外),這福氣肯定是天賜的。
在重症監護室呆到不用監護了,就進了一個兩人間,很舒服。當我拔得還剩下一根引流管的時候被允許下床,在屋裡稍稍走動。我堅持不讓護工扶,努力站穩,享受了一會兒「騰雲駕霧」的感覺,然後轉頭出屋子去樓道散步了,當別人還在被攙扶著一步步在樓道挪時,我就應該算是大步流星了。當時天兒正在緊張地準備高一期末考試,我就有心給她打個電話,幫她輕鬆一下。畢竟我已不是我。
撥了號碼。「喂?」正是天兒的聲音。
「喂,」我故意說,「請問天兒在家嗎?」
「哦!」她一驚,「稀客稀客,有失遠迎。」用一個「稀客」輕鬆化解,生死間的這般沉重被她搞得猶如老友小別重逢。好一個天兒!我大喊:「我的天呀!」她忙拒絕我這麼喊,因為她不知道這是在叫老天爺還是在叫她。
因為經過化療,皮肉組織與人不同,按常規該拆線了,對於我卻是拆線拆早了,傷口有的地方沒有長好,大夫希望我能自己癒合,就每天死命往外擠血水,再用膠布把胸部勒得緊緊的,這時我都會拿一個小鏡子反照下他們的操作情況。最後實在沒辦法,還是重新縫過(不打麻藥),期間我要求邊縫能邊聽貓王的《溫柔地愛我》。再有就是又給我做了一次胸穿,抽出了一大碗液體。這就是術后遇到的種種麻煩,我在醫院呆到最後真有些煩了。這是我在電腦上的一段隨感:「7月1日晚上,在電腦上看我拔管子的照片。景象駭人,不僅清晰展現一條長蛇般的傷口,上面還縫著線,而且也逼真地反映出了管子從體外到體內的情況。人在這一刻彷彿成了《黑客帝國》的人,是一台台死沉沉的機器。想起來都是不寒而慄。我忙亂著翻照片,就在這時,突然翻到了手術前天同學們來看我的照片。心情豁然開朗,明媚無比。尤其是一個個女生,笑容燦爛,讓我真是喜歡死了!太喜歡女生了,女生天然的美麗,是一種純凈的美。而將她們放在這樣一種即將手術(何況我剛剛看過手術的痕迹)的環境中,更讓人為之心動。
在醫院的那幾天里,我天天躺在床上唱歌,調子是朴樹的《生如夏花》,歌詞卻是自己的。只要一有護士進房間,我就開始聲嘶力竭地喊:我要出院!就要出院!啊!醫院呆得沒勁,好好回家玩一玩。我真的想離開無聊的醫院!我要回家好好地玩一玩離開這無聊的醫院。我要出院!」日復一日的點滴快把我逼瘋了,就像茨威格的《象棋的故事》里描寫的囚犯一樣,在沒有任何逼迫的情況,囚犯們也會因為每天看見相同的、沒有任何改變的屋子而瘋掉,最終招供。
7月3日,是個星期六,天兒下周就要期末考試了,但她保證白天好好學習,想到醫院陪我吃pizza,我自然是激動和感動交織。天兒和她媽媽來了,衣著是精心打扮過的。一色綠的裙子長垂到腳,後面背著一個小藍包,已經清新得讓我無法比喻。她的到來讓我渴望樓外的火辣辣的太陽,《日出》里陳白露有句名言:「太陽升起來了,黑暗留在後面。但是太陽不是我們的,我們要睡了。」借用它的話:「夏天來了,但夏天不是我們的,我們要吃pizza。」
天兒這樣對我,我卻不知道怎樣表示,只知道悶頭吃。直到那麼大個的pizza實在吃不動了。短暫談過後,天兒必須得走了,在電梯前我才低著頭說:「你的衣服很好看。」也就是這麼簡單的一句。我是最不安分的人,身體稍微好點,就換掉病號服,躲過警衛的賊眼睛,頂著毒日頭,往旁邊媽媽住的賓館跑。前門被攔走後門,後門也被叫住就走旁門,真是驚險而刺激。
晚上往賓館跑,白天呆在病房打點滴,我左右手都扎得快爛了,因為連續打了三個多月點滴,血管頑固,針在手裡頭亂絞也扎不好,使我非常痛苦,心說一輩子的點滴都被我這時候打完了。有一天躺在床上,右手打著點滴,但心中的寫作之欲依然存在。我拿左手在露露給的本上歪七扭八寫了許多文章。突然,我腦子裡有了寫詩的慾望,並且冥冥中感覺那會是我寫的最好的詩,於是我先努力手寫幾句,後來又在電腦上打了一稿二稿三稿,是我寫作耗時最長的詩。獻給永遠的
我是你家台階前的參天樹,
呼喚你名字的歲月流進旋轉的年輪。
我是你窗外徐徐蔓延的爬山虎,
記錄下那無奈光陰的皺紋。
我只願化作那滿城的飛花,
飄過你生命的清晨。
融作地平線升起的第一縷陽光,
陪你直至落日黃昏。
如果我是那默默無言的參天樹,
會扯下肢體,為你做一扇護風的門。如果我是那綿連無邊的爬山虎,就固執地依偎在你左右,感受那跳躍的體溫。
當你歡笑,我是你忘情的眼神,
悄然藏在風中,與你共享落英繽紛。
當你失意,我愛撫那破碎的傷口,
擦凈你獨自流下的淚痕。
或者,我是個無名的郵遞員,
每天早上只為看你接信時睡眼發困。
不要嘲笑我春心萌動的痴情,人生何曾再有過這記憶的稚嫩。忘記我,我們從未相逢,
我只是你身旁陌生的過路人。
但看看我,再看我一眼呀!
因為我們那永恆的名字,青春!
寫完它,我已經疲憊不堪,並對媽媽肯定地說:「這是我給小雲寫的最後一首詩。」除了緊張的學習之外,大家津津樂道的都是男生和女生間的事情,同學之間打電話也是如此。記得一次跟慧慧打電話,我說了自己的觀點:「我從來不把我的感情看得多崇高,只是沒有結局的故事。這是青春時期很自然的,應該好好享受青春。」慧慧大為讚賞,說我明白。
我從9歲開始寫自由詩,一直到生病以前,其實都是在重複一個主題:人類終究會毀滅自己。生病以後來了個大轉變,深陷情沼不能自拔,倒也是很好的紀念。人們常說某人生病表現堅強。這不是什麼好事情。堅強意味著苦悶,孤獨,有誰能像我一樣幸運?快出院的那幾天,我的身體好像也得知這個消息。原本因為縫合傷口而極其小心,背駝得頭都快沾著地了,現在也挺筆直了。早上一醒就興奮地到園子里去散步,在棵棵參天樹下,空氣格外清涼。我們像過節一樣,清點行李,到賓館結賬,找來了車,高高興興回到姥姥家,呆了幾天又回到燕北園的家,小學同學春子、陽華、然兒來電話問候,原來他們消息閉塞,還以為我在做化療呢。我忙請他們來看我。會面過程不用多說,反正我樂呵呵地給他們看恐怖的錄像,陽華送了我一本《莫奈畫傳》,裡面夾了一張紙,上面寫著:
「你是能給大家帶來歡樂的人,你是最具天賦的文學愛好者。你的才華,幽默與充滿愛的心,讓我們無時無刻不在牽挂著你。我們永遠是你的朋友和最忠誠的支持者。」小學同學與中學同學是太不相同了,大家在一起的親熱是難以言表的。我沒辦法描述得更詳細。由此,我希望所有的人與我結識的理由,不因為我是一個病人,而應該我是個「好看」的人(引號也可以去掉)。誰能夠認清楚這一點,他就是理解我,真正願意與我交往的人。
王釗他們來家裡看我,原定是三女一男,最後好像商量好了一樣,慧慧、燕燕全因為異常麻煩可恨的學習班退出。那天下午聚會,我頂著酷暑,戴上墨鏡出去迎接,除了迎接來一身汗沒迎接出別的,突然,人行道上走來一個女孩,仍是眼帘低垂,正是小雲。她看見面前的「戴墨鏡的怪人」,下意識地避開。
「嘿嘿,找誰呢?」我笑著說。
她認了我足有半分鐘才認出來,只得笑著跟我走了。進了家門,她還是對書房我小時候的照片最感興趣。正低頭看著,我媽媽突然進屋,讓她措手不及,略顯慌亂,趕緊將頭躲開。直到王釗喘著趕來,這場聚會正式開始。燕燕來簡訊道歉,並突然說:「我現在在發簡訊,已經被老師發現了,你千萬別回。」讓我們感覺有一種奇特的現場效果。
聊著聊著,我才意識到,以後還是少見小云為妙,因為見一次,心裡就難受一次。我好像成了愛上燭火的飛蛾,即使全身燒到最後一刻,都不會懷疑退卻。
我倒沒飛蛾那麼英勇壯烈,但我需要時間緩過來。暑假王釗正處於用簡訊和小雲通得酣暢淋漓的時候,手機鈴聲不停,燙得如烙鐵一樣。王釗已不是在中日醫院大罵女生的王釗,他對此的解釋是:「小雲和其他女生不一樣。」我是眼睜睜地看著王釗一步步陷入「天上的雲堆」中的,這個雲堆不是一般的雲堆。因為基於對他和她作風的認識,我即使在電話中王釗拚死否認也能聽出來他的真實心聲。有一
次暑假來電話,我正在寫小說,他應該是以得意的口氣跟我說:「小雲打籃球,一投沒投中,轉身對旁邊的人說,這球就送給子尤吧!我和他有緣無分。」我聽了,心思沉靜,說:「這不是很好嗎?」
王釗奇怪,不斷對我惋惜慰問,替我可惜,我卻為此結果慶幸。到了開學,他又碰巧與小雲坐前後,他更是樂得歡。小雲把自己保護得好好的,好到精緻,就像身邊圍了一條光圈,外人都進不去這個光圈,只在周圍留下一顆顆受傷的心。說她是海市蜃樓太恰當了。一天,王釗又來電話。我跟他說了小雲身邊圍光圈的比喻,他自信地說自己肯定進出自如。又突然苦惱地說自己狀態有點不對,自己也搞不清楚喜不喜歡小雲,我對他推測,說是不是一開始對她有好感,之後大家就蜂擁編派,最後就很迷茫了?他很興奮地說就是這個感受。他突然問,自己每當要和小雲說話時,就會看到馬勃在旁邊絕望的目光。自己這樣是不是對不起朋友?
我聽了說,是呀!(我們所有的電話只要提到馬勃都會故意說,馬勃怎麼樣了?又老了不少?)我還沒發病時,有一次一個女生不小心把水潑在馬勃身上,她頓時不安極了。因為隔壁班裡半個班的女生都深愛馬勃,她們不會容忍這種事情發生。忘了說,馬勃身高,面白,大家都說他美,馬勃也老是說自己長得好看,不過按朋友們的說法,「他每天站在樓道窗前,黯然望著東方升起的太陽,鬢邊已有白髮。」王釗對我說,他不知道到了高中還能想起幾個初中同學。他說自己和小雲肯定會保持聯繫,會想著她。
我聽了不置可否,又過了幾天跟他提起此事,他卻搖手否認一切說法。他說上課的時候,小雲會突然叫他或拍他一下,沒有原因的,只是笑。我聽了居然有毛骨悚然之感。還是說那次暑假聚會,我們三人正聊著,突然馬勃來電話說想來,這馬勃呀!也是不容易!「文學四傑」,怎麼全軍覆沒了!
笑談間,我把小雲叫到書房,那裡孤燈一盞,書堆成山。我打開電腦,將那最後一首詩展示出來,讓她看,我獨自離開。過了一會兒,她自己又從書房裡出來,也沒說什麼話,就又投入到談話中,我看見她看我的眼神有些異樣,似乎有幾秒的凝視。希望別又是「只有我能看出來別人都看不出來」的眼神。
接下來的日子我就開始準備小雲的生日禮物。我想把自己幾個月來給她的作品結集成冊,再配點照片,肯定很有意義。我讓爸去干這件事,心裡還是充滿期盼。這天家裡來了不少人,有老師,還有學生家長,我們正說著話,突然門有些響動,開門一看,小雲站在外面著,藍上衣,黑短褲。我請她進來,她還是愛往我書房跑。人最後走光了,就剩下小雲和慧慧,我讓她們等到11點,因為那時我爸爸會來。果然,到了11點,爸爸帶來了兩小本線裝書,她們倆抓住就不放手,我坐在旁邊給她們照了兩張像片。那本小冊子的開頭,是我寫的一個生日獻辭:
小雲,你15歲的生日來到了,祝你生日快樂。你可真大,看來無論我怎麼拚命長,都超不過你了。我認識你已經一年了,這一年對我來說,真是激烈而刺激!我得到了太多,也感受到了太多。而你,你是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抹明亮。有人說,被愛是人生最大的幸福。但我相信,懂得去愛人是更大的幸福。我希望與你成為朋友。我渴望帶你去欣賞廣闊的世界,領略你從未見過的事物,歡快地暢談一切,讓我們互相感染。
有很多男生喜歡你,願意接近你。但我和他們不一樣。我有我的思想,我厭惡個別無聊的男生,我和他們的出發點太不相同了,我是那樣真誠地希望與你成為「神聖」的朋友。雖然我沒有馬勃的沉默內斂,沒有席西的胡話連篇,沒有王釗的傲然不羈,但作為你男生中的朋友,我應該還算稱職吧?無論是給你寫東西,還是送你花,邀請你到我家,都表達我對你與眾不同的欣賞。
我將不上學,在家遨遊藝術的海洋(保證不會寂寞無聊)。初三課程的繁忙會使我和你很少聯繫,這讓我有些傷心。或許我們從此將不再通話,不會再見面,彼此失去音信,但我會記住你,我給你的文章不會褪色,你的形象留在裡面———一個總含笑不言的大眼睛壞女生。懂得我那首詩的意思嗎?現實使得我們倆已經越來越遠,但當你開心的時候,我將遠遠凝望,當你悲傷,我希望你能告訴我。我在家裡時間很容易安排,所以隨時歡迎你來電話。當然,如果你喜歡哪個男生,也別忘了告訴我,我會第一個拍手慶賀。還是那句話,我真誠地對你,以期望你能真誠對我。知道嗎?因為手術難度之大讓醫生都不敢去做,加上病情的加劇惡化,我和媽媽都相信手術前周三的那次會面有可能是永別。但上帝比較喜歡我,想讓咱倆的友誼時間長點,所以就把我留下來了。
小雲,讓我們做一生一世的朋友,你願意嗎?
她們如此一頁頁地看,也不表態。看完就完了,倒也乾脆。之後我們聊天,聊《特洛伊》,小雲問:「什麼洛伊?」我冷冷地說:「不用問了,就是講你自己的事情的。」慧慧在旁邊聽了不敢說話。原來聽別人說特洛伊是紅顏禍水的故事,我就很氣憤,什麼紅顏禍水?分明是男人好色!但後來我就意識到,如果女生不尊重男生對她真誠的感情,這就是她的錯誤了。
我問她生日準備怎麼過,她笑說連她媽媽都忘了她生日了。從那天的日記上,可以看出她們走後我一下午都很苦惱。我寫的一篇題為《永遠》的文章可以或多或少描寫我那時的心情:
「昨天,小雲永遠地與我分開了。我終於放鬆下來,如釋重負,但一種失意久久徘徊在我身邊,我無法擺脫。新構思出的小說讓我著迷,卻沒有思緒寫下去,這種失意促使我決定寫一篇記錄我這段生活的作品,可它太複雜,我沒有力氣也沒有耐心去記錄它。昨天我給了小雲自己費盡心思編出的生日禮物,這個禮物算是對我們過去4個月的一段總結。禮物給了,我對她的那種理也理不清楚的亂乎情感也就徹底結束。我對這倒是沒什麼留戀的。她們和她們的那個小團體———一些女生和一些男生竟然「神奇」地組合在一起。小雲、慧慧、燕燕、我還有釗子。就在昨天,我驚異地發現自己和她們已經越離越遠(略)。」
任何人看了我給小雲的生日禮物都會感動,之然就問我,難道她沒有熱淚盈眶嗎?我想,我都快熱淚盈眶了,她卻沒一點表示。只能安慰自己說,她表面沒表示是因為她心裡有感動。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有感動。接下來就要講講之然的故事了。8月4日的晚上,我之前說的那個在北大附中的朋友龍龍正在和我聊天,之然與她的爸爸就來了。她爸爸是我媽媽的朋友,之然現在上高中。這個女生不一般,從小就四處奔波,遊歷過不少地方。從北京到溫州,又到了英國,再到香港。她秉著「吃透書本」的思想,光二年級就上了四次,因此不同地方的學校都留下過她的身影。
之然的初中也是在北達資源上的,再加上龍龍兄,三個人因為相似的求學背景,不由心靈拉近不少,見面就談起許多學校事情。她的特點就是愛笑,特別愛笑!每進一個屋子參觀都要「哇」一聲。這舉動讓我非常喜歡。因為我是渾身布滿驚喜的人,總得找朋友分享。各種精巧的布置令之然流連忘返,痴迷其中,不斷大叫,這也是愛生活的表現。人要是整天埋頭學習,悶悶不樂,有人皮沒人氣,毫無聲色,哪裡會關注生活中更美好的驚奇?
我和之然聊起來就沒完,因為有太多話題可說。當天色已晚,不能不走時,她只能無奈地一聲嘆息,然後臨走時跟我說:「暑假前我還會來。」當然,那時我們都不知道化療的結果。智慧是我耕的犁我跟上帝借支筆
不久我們選擇了腫瘤醫院做最後一次化療,那兒的環境自然不同於中日,但好歹做上五天就回家。我住的是個根據一人房間改的兩人房間,所以環境小,空氣不好,沒廁所,廁所在樓道的一個地方。等我開始做化療哪兒還有力氣動呀?我心想。化療前一天我先和媽媽去萬聖書店買了許多書,供化療時讀,8月15日的日記上寫:
早起抽血,寫作,睡覺,看《魯豫有約》,后寫作到下午5點,龍兄來,晚上洗澡,紀念禁澡兩個月,拍照慶賀。我說:「小說都該是成年後再寫,但所有的少年作家最先寫的都是小說。」我在同時兼顧一個話劇兩個小說很吃力。現在我不會再那麼忙了,還是專心讀書或寫一些小文字比較好,我還有其他愛好。最近我發現自己八大藝術除了雕塑尚未接觸其他都頗有建樹,還有舞蹈我自我感覺良好,但媽媽不認可。我這個媽媽不是一般的媽媽,而是個從五歲開始跳舞,到三十五六歲還跟金星跳舞的媽媽,她現在的任何動作在我看來都慘不忍睹,劈叉踢腿都跟骨頭折了一樣。現在給大家看看化療日記,文字簡單,讓大家了解一下外部局勢。
8月16日,星期一
早上到醫院。11:45開始化療到晚上11:30。花下午的時間看完《挪威的森林》,覺得寫得極爛。晚9:30吐一次。8月17日,星期二
點滴從9:30打到晚上7:45,晚上還下樓轉了轉。
8月18日,星期三
8:40開打,吐了4次,疼得實在受不了,拔了,我表現得很沒出息,哭了。8月19日,星期四
9點開打,晚7:00結束。吐了4次,血小板60000,開始商量輸不輸血,我媽拒絕。8月20日,星期五體重59kg,9:00開打到晚上7:30,晚上癢到發瘋,打了一針抗過敏。我說今天不洗澡誓不為人,也沒洗。化療結束!
8月21日,星期六
吐了4次,打點滴一上午,邊滴邊看電影。在電腦上看《我愛我家》。8月22日,星期日
打點滴一上午,情況和昨天一樣。看《未來水世界》。
因為是腫瘤醫院,對於做化療極其嫻熟,再配上中藥,情況比前三個療程好多了。所以也就不用擔心沒力氣去樓道上廁所了。8月23日,我的血小板就掉下去了,15000(正常值10~35萬),白血球1600(正常值4000~10000),血色素7克(12~16克)。大夫告訴我這個消息,我聽了就吐了,十萬火急,開消毒燈,抽血,忙亂一團。當晚輸兩袋血小板。此後,每天或隔天都要輸兩袋血小板。血小板還是不長光掉,我被折磨得要死要活。
本來期待可以快樂地回家,現在也化成泡影。重新布置好的書房與裝修一新的廚房現在也得再等等它們的主人了。每天都輸兩袋血,也不管結果高低,絞盡腦汁用許多辦法治,我又進入化療般的痛苦狀況中。現在輸進我體內的血大概有三個飲水機桶那麼多,提升血小板的針也有數十針,由此帶來的副作用痛苦異常。同學們度完暑假(其實暑假與上學的區別就是學得更緊湊痛苦了些),開始日復一日地學習了。老師又有新主意,號召全班同學輪流每天往我這寫信,當然這裡面屬小雲的最有深意:「你應該甘願回到學校來過一個正常學生的生活,即使這生活充滿『黑暗』,而你也擁有我們不可能擁有甚至妄想的東西,你過著我們從未體驗過的好生活,所以,你出色,不同尋常,你喜歡與眾不同,我相信你會試著喜歡這樣的生活的。」
班裡的女生里,小雲是最理解我的。
腫瘤醫院的化療讓我又禿一次,且在其後的三個月里都沒有長出頭髮來,可見藥物抑制之嚴重。我和媽媽打定主意,要拚命留長頭髮,留到一定程度就剃光,然後再留。把在學校里幹不成的事情全乾了。
管我的實習護士,只有十六七歲,讓這個略顯古板的病房有了些朝氣。從哪兒看她都還是小女孩的清新,但一穿上護士服,她就是個護士。動作麻利熟練而面目正經一絲不苟。她也很注意自己形象,媽媽說她走路身子挺拔,顯得身材好。她在單調的衣裝上總要弄點鮮艷的裝飾。如果借用胡蘭成描述張愛玲的話:她進來病房裡,似乎她的人太大,坐在那裡,又幼稚可憐相,待說她是個女護士,又連
女護士的成熟亦沒有。
因為老是關注她,全科的護士都知道了,護士甚至於讓她多來陪我,搞得她都不好意思理我了。有一天我讓她臨下班時來病房裡。沒過一會兒,她就來了。脫下護士服的她自然更會打扮,渾身是時尚。我和她在一起照了相,還告訴她會給她送像片。她告訴我,明天她就要轉到別的科了。真是幸運!在我日夜受著煎熬的情況下。那時我每天瘋狂寫作,看到錢鍾書的《寫在人生邊上》,我就寫《寫在校門外》,用一個局外人的視角審視學校里的種種不合理。在序言里我是這樣說的:
「我的右胸長了個腫瘤,那是上帝送給我最美好的禮物,它在我身上長了10多年,一直很安分。2004年3月24日,它終於發出了一語清脆的啼聲,硬是將我從這個工廠里拉了出來,在醫院呆了五個多月,不能回去,而且,或許還要在外面多呆一陣子。於是,我難得地擁有了在校門外的時光,我可以自由地思考,因為天花板實在是靈感製造機,古往今來,多少浪漫的故事都是詩人們躺在床上仰望天花板寫出的。我還可以自由地寫作,認識了許多平時沒時間認識的朋友。」《寫在校門外》的第一篇就是《我談早戀》,算是表達了一些自己的想法。雖然是談早戀,其實還是指出學生們在考試壓力下被壓榨得生活毫無樂趣。暑假裡我的朋友們都在上各種學習班,他們在上課期間互相發簡訊聊天,欣欣每天手機充值100元,這是我無法想像的。
同時我還在寫《我愛我班》情景喜劇,挖掘出自己的喜劇天賦。說笑話容易,但要落實到筆上,且結構嚴整就不容易了。我自己的生活是這樣的,該說說病情了。腫瘤醫生請北大醫院的血液科醫生會診,吃上激素了。那時我們得空還是會往姥姥家跑,一天,王釗打電話告訴我,準備9月30日,學校放假的那天請朋友們在pizza餅店吃飯。當時我同時吃著許多葯,有了副作用都不知道根源在哪兒。聽完這消息又撲到廁所一陣猛吐,吐完之後面如死灰,一動不能動。測完血,結果又是很差,我們只得又往腫瘤醫院跑。醫生堅持要求做骨穿,媽媽只得同意。我沒什麼意見,唉!只要有意義,就來吧!
記得當時看身邊的病人去做骨穿而自己不用做,心裡非常高興,誰知現在就輪到我了。所有跟我的病沾邊的措施全用了,一樣都沒逃過,為什麼?因為我把最壞的情況都趕上了。我後來總結,自己是:一個大手術,兩次胸穿,三次骨穿,四次化療,五次轉院,六次病危,七次吐血,八個月頭頂空空,九死一生,十分快活!
做完骨穿,我一瘸一拐躺倒在床上。輕薄凄涼雨在窗外下著,那邊是pizza桌上笑聲暖,這邊點滴瓶下我心寒。病房裡白牆白床映滿了眼,秋風秋雨的冷我是深刻記住了。出了醫院,我被吹得一步三搖,走一步吹退三步,好不容易打了車,往姥姥家走,車上我噁心欲絕,回到家,我倒在床上,納蘭詞《瀟湘雨》里有一句:長安一夜雨,便添了幾分秋色。奈何蕭條,無端又聽……
第二天去姥姥家門口的協和西院測血,風大得睜不開眼,動不了身,從胃一直往上到喉嚨,哪兒都不舒服。到了醫院裡,聽見旁邊一個人在不斷嘔吐,讓我覺得他一個人吐太單調,頗有躍躍欲試,陪他一起來吐的想法。結果出了醫院門,我就倒在樹旁一陣猛吐,那風颳得更起勁,帶著我的淚水不知吹向何處。離家短短几百米的路,實在走不回去了。
(哎呀!我突然拼出一首詞:樹旁一陣猛吐,淚水吹向何處?短短几百米路,半點力氣全無。)我剛剛14歲半,但我看見太多別人不可能看見的東西。那種人情間最微妙的東西都被我捕捉到,別人拜年,絕口不提我,好像沒我這人。一切都是過眼雲煙,只有親人是你永遠都不會失去的,這是最深刻的道理。
胡蘭成《山河歲月》再版序言里寫:當時因為身在憂患中,於人於事轉覺異樣的親切柔和。我是在生死成敗的邊緣、善惡是非的邊緣上安身的人,明白昔人說的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那大膽與小心是怎樣的,我是有我的不介意與絕不苟且。這話有些地方也可以用在我身上。
10月初在姥姥家的日子是不容易的,因為開始吃激素,我擔心自己發胖。雖然沒發胖,但全身系統紊亂,吃飯是根本不可能了,其他事情也好不到哪裡去。同學們「十一」七天肯定很忙吧!我躺在床上想。王釗「十一」有一天來了,津津樂道那天歡快的場景,說馬勃很想往小雲那兒湊,結果最後還是王釗自己與她坐在一起。我面無表情地聽著,小雲?對我來說已經很遙遠了。我當時正在興緻勃勃地寫《記王釗》,他說他最近記我和記小雲的兩篇文章的文筆遠勝於我,我們倆相約某天晚上互相發給對方。
哎!堂堂王釗也拿起他的筆記小雲了。寫得當然是很好了,但還是充滿了王釗式的傲氣與居高臨下。某些記錄的地方很有歷史價值,如:「我和她逐漸熟起來,經常聊天或彼此開一些有趣的玩笑。漸漸地,我對她似乎產生了一種微妙的感覺:說喜歡,談不上;說友情,似更高。不是單純的欣賞,更非純粹的敬佩。直到現在,我都無法形容,更無法理解這感覺,只覺得惟妙惟肖,相得益彰。」
看來幸福的時候都是相同的,不幸的時候各有各的不幸。
文章的結尾有幾句很押韻,於是我將它稍微組裝,再加上自己的句子,成了一首詩:罷了,不想她了,去選擇那不會擁有的擁有。對於小雲,我給她的已經太多了,多過我給其他人,也多過其他人給她。王釗後來的文章里也寫過,這詩的最後一句他深刻地記住了,雖然表面上仍不肯苟同。後來,我將最後一句作為詩的名字。
從電話里我已經深刻體會了班裡同學們的苦痛,但考試的結果並沒有比過去提高多少,慧慧嚷著要吃維生素背降落傘跳樓,其他人也都是疲憊不堪,無話可說。就像我在《我愛我班》里寫的主題歌歌詞一樣:當狂風鞭打在臉上我會有几絲難言的痛
任誤會和冷語襲來只無奈浮現不屑的笑容不知道不考試我的前途在何方想桀驁不馴卻又怕迷失回家的路老師規定學生不準早戀可卻有了戀愛的衝動
從小志氣當個中國一條龍為上大學榨乾朝氣成了一條蟲
喊著減負有誰真把青春尊重到頭來全是一場空
忘記最美的夕陽只把頭埋在書堆中
迷離夢醒才知道丟掉了永遠的彩虹
一個人能掌握自己的生活是很不容易的,我身邊的人被學校生活鞭打得喘還喘不過來呢,哪裡還能掌握?我問天兒十一怎麼過的?她說,一天去電影院看電影《2046》,一天去圓明園,到姥姥家玩會兒,再自己讀書,然後就是學習。這就很豐富了!我想。她說,自己在電影院看電影時,在片頭意外看見《功夫》預告片,異常期待。我告訴她,等自己病好了,陪她一起去看。我就這樣慢慢享受著黑暗中摸索的痛苦。身體稍微好點就在姥姥家呆著。姥姥家於我就像張愛玲一生都在描繪的她童年居住的布滿鴉片煙的老屋子。能走路,就去門口的衚衕轉悠,那是我小時候走過上千上萬遍的地方。
骨穿報告出來了,說我是MDS-RAS,它是骨髓增生異常綜合症,白血病前期,10月12日腫瘤醫院請了腫瘤方面的專家與血液方面的專家一起會診,最後商量著把我轉到西苑醫院血液科。
你在信的那頭等我我在信的這頭讀你
陽光在哪裡呢?哪裡尋陽光呢?我搬了個長椅在姥姥家一樓的陽台,沐浴在溫暖的陽光下。10月16日中午,安寧突然從四中來電話,告訴我她們剛開完運動會,下午帶些朋友來家裡成不成?我還沒反應過神來,只能老實告訴她自己中午要睡覺。可要是下午再來,就太晚了,她的朋友們還有別的事情。於是還是商量著中午直接過來。我躺在床上忐忑不安地等著,等到最後,可能是北京的建築奇迹———衚衕實在太迂迴,她們一行四人找了好長時間,找得媽媽出去迎接了七八回,我都死了心,快睡著了,她們還沒來。突然電話鈴聲響起,正是她們為找不著我家而苦惱,媽媽再次出門迎接。沒過多久,屋門打開,四股刺眼的陽光射了進來……
其後的會面場景,我是這樣跟龍兄講述的:自己的感受像《圍城》里的四喜丸子對蘇文紈,十四年來的人生觀像大地震時的日本房屋。談起我與四中女生的相識過程,我講,我媽媽的朋友的姐姐的女兒率「心連心藝術團」來我家「獻愛心」,我一看她們,就說,這個妹妹我見過。她們看見我,心裡說,咋就那麼眼熟呢?對於這「四股陽光」,我要想一下子說清楚真是難上加難。因為她們的美麗是無法描繪的。這四個女生分別是安寧、卓卓、泓、雨薇。不知道安寧在班裡是怎樣的,至少她在我面前很少說話。我們之間幾次打電話都話語節儉。在中日時看她打扮挺時尚,這次倒好,一身校服,風風火火就來了,有種樸素的大氣自然,更惹人喜歡。
初次見面,都沒怎麼深交流,就看見卓卓一人來回蹦跳說話。她總是說自己樣子好看,這倒是事實,有種很俏的感覺。她個子也高,得1米7多,再有四中校服增色,亭亭玉立。卓卓一個勁盼望能當全校校花,後來看見真校花的樣子倒覺得沒她好看。使人想起那首古詩《桃葉歌》,簡單動人,讓我稍加修改就很配她:桃葉映紅花,無風自婀娜。我想當校花,誰來選舉我。我給她拍許多照片,她也愛做姿勢,擺這兒扭那兒,照出的結果喜人,我都快被迷倒了。還有那雨薇,人顯得嬌小,腦袋倒挺大,很卡通的樣子。我後來給她寫過一篇文章,是這樣的:
「有這樣一個女孩,她不多說話,卻已經說明一切,不多表現,又勝似千言,她就是雨薇。我們至今相見不過三面,匆忙中望得兩眼,再從泓的信里側面了解一點。第一次安寧率『心連心藝術團』四個人來姥姥家,卓卓左一鬧右一鬧讓我覺得滿屋子全是她的身影,惟雨薇在旁邊靜靜的。她的樣子能唬人,一臉正經,讓我對她只能有敬。如果不是意外看到她的『沉痛檢查』,我還看不透她的真實面目。在檢查里她除了外星人基本把所有物種全對不起了一遍,後來見到亦飛也這樣寫檢查,才知道四中學生有這個「對不起」的傳統,真不知道四中老師是怎麼挺過一個又一個噩夢般的三年的。如此淘氣讓我對雨薇另眼相看,她敢顛覆,因為她有這個眼界。
之後我與她沒有接觸,第三次來我家,她給我看過她拍的小狗,如果這也算是一種交流的話。她不需要什麼表示,是因為已經看明白了一切。雨薇笑起來好看,面如牡丹初放,怎麼樣都是神情自如。我暢快一十四載,交得真心朋友,陶醉於愛人與被愛,心如一片月,有希望,有寄託。寫作算是遮蔽心靈的擋風盾牌。如今一病,更見到生的渴望,死的輕易,人的無力。一切本來清晰分明,但有了種不服輸的,夾雜著愛的精神力量在裡面,感覺就複雜多了。就因為這一個個美好的人,我才熱愛生活。
她的字好,所以能居高臨下看我的笨拙,橫加評論,又讓我無可奈何。要說大眼睛、含笑不言,會讓人聯想成我的小雲。她們太不同了。她是個智慧的女孩,智慧都聚集在與她身子相比大得出奇的腦袋裡。上帝是公平的,既然給了雨薇那麼好的頭腦,就用個小模子來造人。不像我,個子都長到l米8了。」
這文章我最初想遊戲一點,學李敖的筆法,最後偷懶,乾脆還是保持本色。那篇檢查是這麼回事,趁著雨薇上廁所,她們給我看了她寫的檢查,算是讓我大開眼界。我後來給王釗念,他仍是不以為然。看檢查:「十一點關閉大燈。后老師站在門口聽到我等談話,時間不詳,老師不悅而我等愚鈍,未能及時認識到。於是老師要求我們不許關門,我們啰嗦話過多,實有不敬。更過分的是,
在老師教導我們不要在十一點之後再用洗手間之後,我們又上了廁所,雖然沒沖,但仍違反了規定,出來后便被告知寫此檢查。我對不起國家栽培,對不起黨和人民的厚望,對不起農民伯伯養活,對不起革命先烈的前赴後繼的犧牲。
我還佔用學習時間寫檢查,更是對不起全世界勞苦大眾。
雨薇在此向以上人民賠禮了!」瞧瞧,挺好的一個女孩,怎麼檢查寫成這樣?還有泓不能不提,我和她第一次沒怎麼說話,就無意提起了日本電影《情書》,她驚喜地問我也知道呀?
她們給我看了之前運動會的錄像,我呢?則給她們看電腦里的照片,我給小雲的那些詩歌文章。她們四個人湊在電腦跟前,瞪著眼睛看,我在旁邊也學習一下中日時的安寧,一個勁照相,照出了不同的,生動的風采。第一次見面是短暫的,10月18日,周一,我進了西苑醫院,找地方加了個床。第二天又做了第二次骨穿,然後就是無窮無盡的藥物治療,但結果沒有起色。一日正在打點滴,媽媽回家拿午飯,回來的時候手裡拿著厚厚的一信封信,讓我直看了一中午,這信正是那泓寫來的。對著一封接一封的信,我茫然不知所措,可真看進去,又覺得看不夠。按張愛玲的話說,就是:「才抬頭已經完了更使人低徊不已。」讓魯迅說,他會說:「大約這些的確看不夠,或者竟是太少了。」
翻開第一頁,她是這樣寫的:
子尤:正在上課,忽而想寫些話給你。我是個做事情歷來堅持不下去的人,今天突然想改變,想每天給你寫一些話,一周寄給你一次,如果我做不到,你可以催促我。卓卓畫了絕好的畫,也一併寄予你。
前日去看你,有感你的好,就觸及了我的劣。覺悟自己是個對周遭沒有什麼好作用的物事。這種悲哀使我欲及涕下而又不能,於是只好奮起改變。越往後看,她寫得越神采飛揚,讓我只得不斷感嘆:女生可畏!之前對她的介紹就是文學才女,我後來上網一查,在她們班級主頁上還專門有泓的作品集,這個女孩不一般,我可得小心謹慎,慎重對待。之後我們就開始了通信,泓在學校住宿,每天一封信,一周寄一次,我則是一周回一封。同時,我又收到了一個大大的信封,裡面有安寧的一封信,一開始就說:
和你見面的這三次以來,也並沒有與你多說什麼。若你說你訥於言,那我和你境況應該差不多吧。那天我只是不知道如何一個人去看望你,於是我便拉著她們幾個陪我去。我其實並沒有意識到這意味著什麼。我從未發現我親愛的同學會這樣的熱情,我太久沒有意識到人也可以活得如此真實,有血性……當天晚上,卓卓翻出她家所有資料,為了找提升血小板的方法。第二天,泓向我要你家地址。泓是個可有才氣的女孩兒了,說什麼都頭頭是道。班裡幾乎所有文學工作都由她負責,在網上她也有不少作品,高一的英語劇多虧了她。
第三天,雨薇讀著你的作品集不放手。
四中高二(1)班的同學們集體簽名在一張紙上,他們還每人捐一毛錢,都夾在一個精心製作的藍色小夾子里,據說這也是有含義的。這些東西都伴隨著安寧美麗的信在大信封里靜靜地等著我。回過頭整理,泓的信已經很是壯觀,看著每頁的開頭都有一個親切呼喚———子尤,真是溫馨。就像我給她回的信里說的:我驚訝於你的開闊,有種哥倫布發現新大陸的欣喜,或許自己是井底蛙,沒見過世面,不能想像青春有這樣如火如荼的熱烈,卻又有遍地的輕巧活潑。
通過她們,我看見一種新的生活,一種我夢寐以求的生活,我以前沒有接觸到的生活,這些從泓的信里也能看出。泓也非常懂電影,她在學校上著電影選修課,電影選修課!這是我做夢夢想的課程。隨手翻翻信,在她的東拉西扯中,我看到她們合唱隊又開始風風火火地活動,大家一起唱《Ibelieve》;泓某天中午在地下教室上自習,有人在外面彈琴,幾個孩子和著唱「長亭外,古
道邊……」她坐在地上看書,就彷彿坐在白日里的草坪上;體育課上大家玩叫號,跑得她熱死了,脫得只剩下單衣還在繼續奔跑;游泳課上的嬉戲胡鬧;她對金海心歌的想法;在和台灣學生聯歡時,她作為主持人脫口而出了一句「中台」,為此懊惱幾天,哭得眼睛腫了。多好的女孩呀!愛生活的人最美。難得聽見別人對我的詩的評價,且看她怎麼說:
「今天看了你的詩,不知道你以為如何,我是最喜歡你給小雲的那首。你是一棵參天樹,這一首與其餘的相比顯得成熟,真實而又足夠跳躍。我最喜歡的一句是『或者,我是個無名的郵遞員。每天早上只為看你接信時睡眼發困』還有那句『忘記我,我們從未相逢』,我看到那一句時心中充滿了無限的依戀與不舍,還有那一句『但看看我,再看我一眼呀』,真是觸動了我的心,讓我覺得千迴百轉。」嗨!反正表揚我的話我都喜歡,有時從信中我還會看到她的喃喃,她期望與男朋友旅行歐洲,忘了說,泓同時和兩個男生關係很好:「我希望那裡有高大的稻草垛,我要躺在上面睡覺看星星。」
多浪漫!好了,忽略其他的信,直奔重點,新年時她來信講了她班裡熱鬧的新年聯歡會和夜晚的瘋狂舞會,哎!這是何等氣派。四中是中西教育理念的結合,有「硬」試一套也有軟試一套,可謂軟硬兼施。想想我們學校,什麼時間都得穿校服,那哪兒叫校服,是孝服,開聯歡會也得穿,有種開追悼會的感覺。然後她就講了自己和男朋友夜不歸宿的經歷,看得我剛長的頭髮差點倒抽回去。且看她是怎麼想的:
「人一生,成年前,一次夜不歸宿的冒險都沒有,就太遜了。基於這種宏觀的理論我們盡量不讓自己的少年時代太寂寥,太落寞,太平淡,太了無生趣。後來折騰了一夜我重感冒,嗓子也啞了,不過我認為值得。包括和我關係不錯的語文老師也說:『注意安全———挺好的,很值得。』」她的思想跟我很吻合,但過去在學校里我雖然努力追求摸索,對這種事卻是想也想不到的。感謝腫瘤,能讓我有這樣的機會接觸,不然我們永遠只能是兩條永不相接的軌道,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堂堂九尺男兒王釗趴在書桌前寫作業吐血的情景又浮現在我腦海。
接下來的經歷她描述得繪聲繪色,泓見識多,隨便什麼事情她都是信手拈來,看起來我也是興奮激動,非常喜歡,甚至能感受夜色中風吹衣裳的美麗。泓這樣忙忙碌碌,無所不看,無所不享,世間聲色都被她取盡了。我給她的信也從稚嫩慢慢嫻熟起來,這是進步。從裡面能看出我的所思所想:
「閑時讀一套自歷史上的女作家的隨筆文叢,很佩服,太強了!看到過去的(18世紀~19世紀)上流社會的婦女們聊天玩牌玩倦了,就設文藝沙龍,請一些學者名流來,人稱『藍襪社』,『藍襪社』成了女才子們的雅號,對此我很受啟發,乾脆以後叫你『泓襪子』得了。你也該辦一個類似『藍襪社』那樣的團體。不過你實在忙得不可開交,唉!可憐!」給四中同學的信中,一般我會先介紹病情,一封封看下來就像一步步拼接石子路一樣。若是這樣美好的通信能長久就好了,時光就是這樣無聲地從筆底淌過,連想喝住再看一眼都不行:「吃了一堆葯,吃得我吃飯沒胃口,舉步艱難,直喘粗氣。現在你要是再看見我肯定認不出我了。體內什麼都亂了。一到晚上就變身,滿身過敏,要不是腿有你八條腿加一塊那麼粗,要不是手腫。又紅又腫,都能上嘴吃了,五個指頭鼓得沒地方放,在一塊都排不下,沒臉見人!我興奮地找照相機照下來,你什麼時候來看吧!」
說到忙,還有這麼個故事。我在醫院給泓發過一個簡訊,問她怎麼樣。她回信說,忙呀!我聯想到王釗他們的刻苦場景,就同情地說:「學習很忙吧!」她回信說:「忙呀!今天有個話劇得排,合唱隊的事情還沒解決,還有錄像的事情……」我聽了,心想,白同情你了,我要是能那樣就高興死了。這些信我都仔細保存,放在一個大盒子里。從此,「四中女生」成為一個深含寓意的詞
語,被小心使用。這讓人想起福爾摩斯偵探傲績不斷,最後卻敗在一個美麗女人手下。從此他要是稱呼她,就會意味深長地說「那女人」。信中的她們與見面時的她們是很不一樣的。見了面,我反而會陌生起來。第二次聚會,卓卓見了我就說:「覺沒覺得我胖了?」
果然,她因為貪吃,不僅吃屬於自己的飯,還搶別人的飯,最終明顯胖起來。一來我家,她見著東西就吃,我又乘機照了好多她「貪婪」的照片。而且她到這時才露出了她的本來面目,一個「糊塗蟲」。展示一些有趣的照片,大家全轟笑完了,才見她眯著眼睛用懷疑的口氣問:「怎麼了?」又糊塗又貪吃,那要成加菲貓了!第二次來了8個人,七女一男,每個人都是深藏不露,身懷絕技。唱歌的唱到電台,古箏十級,一切都讓我覺得更加新鮮。那天她們走後,晚上我就突然發作,也不知道哪裡出了毛病,喘不過氣。後來我給她們寫信講述這段經歷,開頭是這樣寫的:「周六(11月13日)你們來我確實是太高興了。每個人都那麼精彩,可我太不像一個周到的主人,把大家招待好,連幾周來強忍著不吃的巧克力最後還是忘記給你們吃。我記不住新來的四個朋友的名字,雖然他們的印象深深刻在我腦海里。那個大個子男生我太喜歡了,他朗誦我的《大唐讀書節目訪談》(順便問一下我寫得怎麼樣?)朗誦得太好了!他裝屍體也裝得太好了!我們班可沒見過能和女生相處得如此融洽的男生。由此我對你們班的男生也有了一個大概的想像。
噢!還有她,她和她!我的回憶太多了以至於我恨不得用上腳趾頭打字。我要感謝一切,8位訪客讓周六的下午變得天地增光。」我曾在給泓的信中這樣寫:你信里一會兒一個BF,我很落後,半天拼不出什麼意思,後來搞懂是boyfriend,突然想到butterfly也可以簡稱BF,不過也是,男朋友跟蝴蝶沒什麼區別,都愛在美麗的花兒前打轉。
這些花兒,讓我在血小板低的危險日子裡多了許多難忘。
就在第二次聚會的時候,我因為心情太激動了,導致雙手冰涼,這讓媽媽很擔心。泓馬上將我的小冰手放進她溫暖的手裡,攥緊。這真是一個善意而危險的舉動,因為如此激動的時刻幾乎讓我的心瞬間停止跳動,一股喜悅的暖流傳遍全身。就在我現在寫的時候,我努力回憶當時的所有細節。她是怎麼要求的?我們倆是什麼表情?但我忘記了所有我應該記住的事情,可能天底下所有人都會與我有同感吧!安寧她們彷彿商量好了一樣,生日都會扎堆過。先是安寧的生日到來,她在家裡辦了一個極其熱鬧的聚會,我當時身體又到了一個新的低谷,只好寫首詩送給她,我還用一個在家裡聖誕樹前照的相片發給了她,祝她生日快樂。
詩該怎麼寫呢?我始終相信自己的詩才快枯竭了,不敢輕易寫。我想起安寧給我最深刻的印象就是照相,還有她在我家沉靜地彈古琴的樣子,所以我詩是這樣寫的:我在你的膠片上留下身影,將一段開花的日子暫停。你在我心上留下紙筆,寫出裊裊琴聲的空靈。不去談魂牽夢縈,不去把笑顏傾聽。你就藏在信的字句里,享受著我閱讀的安寧。
12月18日晚上,安寧來簡訊:謝謝子尤,如果可以的話,元旦帶錄像看你,昨天的禮物收穫頗豐,但靜下心來,最特別的還是子尤的,再道聲謝謝。泓的生日緊隨其後,我隨手就寫出了三句備用,後來覺得三句不夠,就在一個晚上充實了一下。我用筆在賀卡上小心地這樣寫道:
我的泓:
新年剛過,春節將至。你也真會找過生日的時候。以你這性格,不慶祝到天崩地裂誓不罷休。我,「一介病夫」,除了動筆沒別的本事,只好默默祝你快樂。詩,原本只有一句。今天又添到圓滿。你能不能猜出添的哪句?寫這些文字時,心情是甜
蜜而安靜的。你的形象在眼前亂蹦亂跳。
我可愛、美麗、聰明的泓啊!去盡情享受生活吧!你在做的就是我心有餘而力不足的,想做卻做不了的。一種亮得刺眼的性情融化在你身上。過幾天是你的生日了。我寫此文,配詩,送給你,請微笑回應。子尤
捉迷
讓我們來做一個遊戲,
遊戲的名字叫捉迷。
從起首的冒號到結尾,
走過熱烈的字字句句。
紙面上低低的呼喚,
伴隨每一次輕盈的記憶。
「你的好觸及了我的劣,」就這樣開啟塵封的嘆息。
想起后海旁的漫步,
夜空下絲絲的寒意。
一枝或喜或悲的筆,
繪出不凡的意義。
寫完了滿眼光怪陸離,
草草記下日期,
你在信的那頭等我,
我在信的這頭讀你。「你的好觸及了我的劣」就是泓第一次給我寫信時用的句子,其他的詩句都很好理解。我對祝賀生日原本還有更宏大的想法,比如運一箱子碎紙片到她們學校,碎紙片上寫滿她的名字,但現實和理想總歸有差距。每到這時候我都會聯想我們學校的朋友們,他們為什麼總是那副費勁的樣子?是他們自己天生的「質量」問題,還是「廠家」的問題?我覺得還是學校在教育上有問題,搞得人慘兮兮。有一天,同住一個小區的同學來家裡,他是被班裡指派做通信員的,一進家門,他隨口一句話,就是絕對的觸目驚心,這更使我下定決心,準備做一個與朋友間的採訪集。這次他送來的是露露的信,這讓我很奇怪。因為很久沒有和班裡聯繫了,除了平時偶爾和王釗打個電話,聽到的也是滿耳朵愁怨。
來信是薄薄兩小頁,展開一看,裡面竟有大半縷頭髮,嚇得我大驚失色,以為露露學習學到崩潰,決意出家。後來才知道,是她考試做不出題,急得揪下來的,我真恨不得讓她揪我的,只可惜我還是禿頂。信一開頭,她稱我為沉默不言的幻想者,微笑示人的普通少年,我很喜歡。接下來的內容真應該讓所有的家長老師好好看看,裡面她記錄了小雲的一句話:「我還是找卷子當我的男朋友吧!保證他天天不會離開我。」我看了,輕輕一笑,還是那個小雲,那個「可恨」的小雲。
「我真的真的真的不知道學習對我的意義何在?我學習的目的何在?甚至,我都想不明白我的意義何在,什麼是『絢麗多彩』的生活。」沒有比這更值得人深思的發問了。我給她回了信:
「很高興收到你的信,我躺在躺椅上來來回回看了許多遍,真可謂字字血、聲聲淚,我特別能理解。知道嗎,天天從你們那兒了解學校魔鬼般訓練,我覺得自己真的幸運。看看自己初一初二是怎麼糊塗過來的,我就知道我要是上初三非哭死不可。我真的要比你們幸運。因為你們的艱苦漫漫征程是在黑夜中的,是看不見前途的,是異常寒冷的。「瞧瞧,誰比誰苦?你們被鞭子驅趕著,頂著十面壓力地往前走,可憐呀!或許還能呻吟幾聲,發發牢騷,可完之後,還是得一步步前進呀!」
「你們不知道自己被趕到哪兒,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停下,你信中的思索和困惑恐怕只有我身處事外冷靜品味才最懂得。引用我八九歲時的一句強詩:『不容易呀不容易,一天到晚直出氣。』」大家都在努力刻苦著,只有我左一張望右一張望。再往後就是聖誕節,我們把家布置得特別漂亮,那時周星馳的新片子又在放映,可憐的天兒是想看《功夫》卻沒功夫。聖誕節夜,天兒病了,不能來我家聚會。她老是生病感冒。我們打電話聊天,正巧高三的龍兄在(為什麼每次重要的場合都有他在場),天兒聲音沙啞而凄慘地說:「問問他覺不覺得前途渺茫?」
我笑答:「他還有五六個月就知道自己渺茫不渺茫了。」
她回答:「我現在就感到自己渺茫了。」
後來寒假的時候,天兒來電話,一開始就讓我選擇兩件事情,說話說得前言不搭后語,聽得我心想,完了,天兒已經學傻了。最後才明白,她又必須得上補習班,可心裡又很想去參加cosplay的活動。寒假教育部發布禁補令,我心想這命令太不合時宜了,我周圍的人都成什麼樣子了,不玩命補課行嗎?我告訴她,還是自己心裡掂量吧。她心裡真是太痛苦了,那些班也是她主動要求上的。
新年的時候,其他學校都在開著新年聯歡會,我班裡同學正在伏案月考。考完,小雲竟然非常主動地提出要來我家,我告訴她,她離家太遠,恐怕時間不允許,她卻也毫不在乎,帶著露露前來,有種讓人不能推辭的堅持。恰好王釗也來了,三個人一到門口,紛紛傻眼,因為中央電視台的攝像機都在對著他們。電視台要給我拍攝記錄片,所以全程跟蹤,此時這麼有意義的聚會,怎能錯過。只可惜我這三個朋友精神狀態不好,王釗除了躲閃攝像機鏡頭沒幹別的。大概因為剛考完試,他蓬頭垢面,眼神渙散。我們幾個人也沒說多少話,當時我的身體非常差,剛剛血小板達到歷史最低。我給他們看了自己小時候的錄像,倒也珍貴而有趣,他們也是邊笑邊看。最後大家一起照相,四個人里除了我不像病人,其他人全像病人。露露面色蒼白,王釗形容枯槁,小雲無精打采,時光好像回到了石器時代。我總是很會找一些關鍵的時候給朋友們群發簡訊,比如期末考試臨近的時候和考試結果公布的時候。快考試時,我給大家發了一個:同胞們,如果你們還沒考試考傻就請接受我暴風雨來臨前的祝福吧!
王釗回了一個: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之然則回信說:嘿嘿,我快考完了。她不在體制內,相對輕鬆。考完試我與她打電話,聊了許多,她滿腦子流行時尚,最近正打算染頭髮。我支持,我一想留頭髮二想染頭髮,留長頭髮是沒問題了,染髮比較危險,我暫時不敢做。打電話時我在吃西瓜,之然便講起她的同學為了保持淑女形象,吃西瓜不吐籽,我笑說,她胃裡面可不淑女。當時我正準備做一個有意義工作,採訪數十位單親家庭的孩子,做成一本書,表達我的思想———單親家庭的孩子未必不快樂,不健康。我立刻想起了愛笑的之然,就跟她提了採訪的要求。她愉快答應。沒過幾天,她一頭綠髮地來到家裡,我和她在媽媽的書房一起吃炸醬麵。那天陰天,更顯出書房裡陳設的古色古香。桌上的筆墨紙硯,靠牆的書山,屋頂的字畫,一切都好像有生命,都像在傾聽我與之然的談話。談話是生動活潑的,我用攝像機全程拍下,直到事後再看錄像,才曉得意義之重大。也只有我這個時候,才有精力干這些事情。
之然最近正在學習畫畫,我告訴她,別人沒時間當模特,我有時間。讓她畫我吧,把我的傷口畫下來。雖然是血液科的住院病人,身體允許的話,我還是會往家裡跑。但這就像吸毒,回家一次就再也沒心思呆在病房裡,每次來醫院測血都歸心似箭。一日中午,媽媽的朋友們決定在醫院門口的向陽屯吃飯聊天,據說還會帶上她們的孩子。我和媽媽正好那天要去醫院測血,結果不錯,便直奔向陽屯與眾人會合。到了那兒,進了一個事先定好的名為四好連隊的單間,才發現自己是最先到的客人。這餐館的布置實在太獨特,太懷舊了,讓人瞬間回到三十年前,我和媽媽放下包就四處參觀。
事先就聽說董迎阿姨會帶她的女兒王晶來,王晶在四中上高二,這消息讓我感嘆世界真小,上帝怎麼把那麼多四中的朋友和那麼多高二的朋友介紹給我。參觀到餐館門口,只見董迎阿姨迎面而來,後面緊跟著王晶,這突如其來的見面讓我措手不及,一時竟還沒緩過神來,連點應有的表示都沒能說,只是一個勁點頭。之後客人紛紛到齊,吃飯聊天開始。當天晚上,我寫了一篇《王晶印象》給她:
很冷的天,只有在餐桌上的熱鬧才能暖人,阿姨們聊得海闊天空,聽見她們從各式同學說到同性戀,猶如年年歲歲的故事化進飯菜中,再咀嚼品味。王晶除了偶爾的笑,基本沒說話。她的笑有種居高臨下的意味,最是動人。她的目光在尋找摸索,好像對什麼都有濃厚興趣。當我們倆目光相接,彷彿我成了一本書,一幅畫,被她優雅欣賞。讓我只想仔細檢查自身的錯處,惟恐有什麼不好被她發現。那眼裡神奇的穿透力,似乎馬上就要將我一覽無餘。光看這點,我只能認為,我是個笨拙的小弟弟,她是個從容的大姐姐。如此有趣地與她認識,真是幸運。坐在她旁邊,可以看見她的側面美麗,只可惜身邊沒有照相機,讓我照下那渾身散發的對周遭事物的好奇。王晶,現在過了晚上七點,我費時近十分鐘,終於沉重吃力地繪出了一個輕盈的你。
你們能看出「很高興認識你」幾個字整齊的一行在開頭一行在結尾的排列著。發過去沒幾分鐘,王晶就回信了:曾經聽過一些關於你的故事,也看過你的相片,欣賞過你的詩。不敢在你面前舞文弄墨,因為沒有你那麼好的駕馭文字的能力。
在見到你之前,幻想過生活中的你到底是什麼樣子的:一個沉默、憂鬱、樂於並善於用文字表達的詩人。但我一直忘記了,你也是一個普通的男孩,一個僅比我小兩歲的孩子———只是經歷了更多。第一眼看到你,覺得你比我想的更高大,更陽光,只是更瘦弱,甚至更多時候讓我覺得自己是個妹妹。你給我的感覺和你的詩不太一樣,沒有那麼多悲傷,但相同的是一種蓬勃向上的樂觀的精神。雖然命運坎坷,但你沒有抱怨,而是更積極的生活。不怎麼說話,但樂於交流。最令我感動的,是你和媽媽的那種親近,或者說是相互信任、相互依賴。患難見真情吧!那是一種我從沒有感受過的情感。如果你願意的話,當然要在身體狀況允許的情況下,也可以給我發郵件。我花費了更多的時間,只是說了我想說的話,
Thankyouforyourarticle!
我將看字的文章送給她,她又將著字的文章回饋給我。多麼好的女孩,平實的文,平實的人。我們的交往剛剛開始。有一點讓我可惜,就是以上所有的這些女生都比我大,不僅年齡大,心也比我成熟,這應該是必然。我這麼不懂事,再找比我小的女生就糟了。記得我給泓發簡訊,告訴她自己有了新郵箱,歡迎她來信。她回簡訊,說:傻孩子,你倒告訴我地址呀!
這一個傻孩子,叫得親切,她充當我大姐姐的身份就算定下來了。我給大家寫簡訊拜年,希望大家鍛煉身體,以我為戒,並告訴他們自己情人節會給留有地址的朋友發一篇文章。卓卓回信說不要,會耽誤事的。我故意問她,是說鍛煉身體耽誤事嗎?我這兒有新得到的德國巧克力。她說「不是,是你情人節寄信耽誤事,明白嗎?還是孩子呀!」她似乎把我的電腦寄信想成了郵遞員寄信,電腦寄信麻煩嗎?我回信「憤怒」地告訴她:「你才多大就說我是孩子?你不是剛過17歲生日嗎?我快過16歲生日了,當然———是虛歲。」
最後得說說上海的怡劼。我2004年寒假情人節時寫過一篇文章,叫《情人節,我給女生打電話》,就是講我們倆的故事。她畫的畫當時就掛在我中日病房的牆上。電話中,我了解到了許多怡劼學校的趣事,她是個能惹出很多笑話的人。比如因為太愛睡覺就連上課坐得筆直仍能閉眼睡覺且不倒,給老師以錯覺。一日考作文,我這位好姐姐竟「安然」了半小時,其曰作文題為學貴有疑,她把「貴在」的貴理解成了「富貴」之意。又有一次,老師批評了班幹部,說上樑不正下樑歪,同學們皆問老師,您是哪一根?
她高三,該為高考和選擇大學忙碌了,我打電話向她詢問進展,因為前些日子她報考上海戲劇學院,與我們討論過面試該如何準備節目。一接電話她就先給我描述出一幅畫的樣子,讓我幫忙起名字。說有一個精靈坐在一堆紅花里,表情鬱悶。我就起名:怡劼坐在花里傷心。她大笑,說是個男精靈。我就說:子尤坐在花里傷心。最後我們倆合力起了個落花人憔悴。
她皮膚白,我故意問她:「喜歡皮膚黑還是皮膚白的?」她說喜歡黑皮膚男生,男生太白使人想起觀世音菩薩。我又問她喜歡眼睛大眼睛小的?她說眼睛小的。她不喜歡陸毅那個類型的。我立刻說:「恭喜你小姐,我就符合你的標準!我皮膚黑到做骨穿時一撩衣服醫生都要嚇一跳的地步。」「女生會找和自己正相反的男生,」我分析,「那會讓大家都很新鮮。」突然我想到大
眼瞪小眼這句話,就忙說:「所謂大眼瞪小眼就是這個意思,不然怎麼沒有大眼瞪大眼,小眼瞪小眼。」她每次聽我滔滔不絕地說話總要笑,不知怎的,過去我對著女生是無話可說的。一年前我那次給她打電話,緊張和激動的我,語無倫次,走來走去,這一回我和怡劼通話時,深情地向她回憶:「一年前的今天,我給你打電話,祝你節日快樂,並撰文一篇以示紀念。過了一個月零十天,我在學校發病。發病後的三個月零一天,我做了手術。手術后不到兩個月,我因為血小板急速下降又陷入危險,至今仍是苦難重重。」簡單幾句,一年匆忙掠過。她聽起來也覺得說法獨特。我這篇文章,原本已對外誇下海口,聲稱情人節發給朋友們,後來眼睜睜看著字數增加,卻沒完的意思,而我也如上滿弦的發條,停不下來了。寫到前幾天的時候,我基本上有點像著魔,只知道在打字,不知道在打什麼,春節愛看的節目也犧牲不少,媽媽幾經勸阻而無果。今天是情人節第二天,我也沒完全失言。寫罷,望著窗外,凌晨開始下的雪仍在紛紛揚揚下著,滿眼皆白,宛若仙境。
感謝你們,我親愛的女生,在我生病的日子裡,帶給我這麼多美好的回憶。2005年2月15日,情人節第二天,下午,完成全文,其時窗外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