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路人,或是朋友
窗帘厚重,房間陰暗,空氣凝結。
身處這樣一間黑暗陰沉而又被遮得嚴嚴實實的屋子裡,根本就分辨不出窗外到底是陰天、晴天還是雨天。
寂靜無聲。沒有音樂,沒有交談,甚至連呼吸的聲音彷彿都消失了。
房間一角的畫架上,一幅尚未完工的油畫靜物正靜靜地豎立在那兒。
一隻握住畫筆的右手有些顫抖地在畫布上停留了片刻之後,終於落了下去。
那支蘸了明黃色顏料的筆尖在怒放的鮮花上點了幾下。當畫筆再次落下的時候,忽然間,筆尖就此滑了開去,在那幅就快完成的油畫上從上至下劃下了一道重重的痕迹。
樓下客廳中的氣氛同樣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真的要……」一個有些不安的聲音從餐桌邊傳來,「這麼快就讓他們結婚嗎?他們連大學都沒有畢業,兩個人都還是孩子呢。」
坐在單人沙發中的費洛達捏緊了手中的報紙。
「這婚反正早晚都要結的,」他的視線避開妻子,「與其拖著,不如早點把事情辦了,大家都能放心。」
「放心?」何裳文哼了一聲,「是孟卉勇放心了吧。這樣,他就能把你們父子倆都囊括在自己的掌握中了。」
「你要我跟你說多少次?」費洛達皺起濃眉,「我欠卉勇一條命,他要我怎麼還都是應該的。」
「但現在,為你還債的卻是費烈。」何裳文放下了手中的賓客名單,嘆了口氣,「雖然他什麼都沒有說,可是我看得出來,費烈並不想結婚。他甚至……他甚至並不喜歡黎娜。」
他把報紙翻了個面。「怎麼不喜歡?」費洛達反問,「我看他們兩個相處得很不錯嘛,平時也都是有說有笑的。」
「那我就把話說明白些好了。」他的妻子坐直了身子,「費烈不愛黎娜。你覺得夫妻之間光是能夠有說有笑就足夠了嗎?」
費洛達沒有回答。
在逐漸瀰漫開來的沉默中,從樓上畫室里傳來的一聲巨響打破了屋內的寂靜。
那是畫架被推倒在地的聲音。緊接著,則是顏料管、調色盤和畫筆被紛紛掃落的「嘩啦」聲。
費洛達的視線和妻子相遇了。
「我知道你一定會說,費烈心情糟糕是因為手受傷了。可是……」何裳文看了眼餐桌上的來賓名單和還沒有來得及寫上字的請柬,「難道你不覺得,他的情緒因為婚事已經變得越來越壞了嗎?」
費洛達繃緊了下巴。
「我知道這是我欠費烈的。但是,」他的目光視而不見地回到了報紙上,「除非孟家先提出退婚,否則……我是絕對不會違背承諾的。」
呆坐在畫室地板上,費烈茫然看著眼前由他所導致的一切。
畫架被推翻了,那幅沒有完成的油畫被毀壞了,筆和顏料管灑滿一地,而淺色的橡木地板上,也被染上了亂七八糟的油污。
這樣的破壞是前所未有的。至少在兩個禮拜之前,這種舉動對他來說是匪夷所思的。
但是,在兩個禮拜之前,他的手還沒有廢掉,他也沒有被人逼婚;而他所喜歡的那個人……在兩個禮拜之前,他曾經還以為他所喜歡的那個人也對他有著同樣的感情。
可是現在……
無論身體也好,還是心靈也罷,所有的一切就像這間死氣沉沉的屋子一樣,既看不到光亮,也……找不到出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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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車上,遠遠地冷眼打量著眼前那幢佔地頗廣的中式豪宅,季昱成忽然有些驚訝於自己此刻的平靜心情。
還記得很久很久以前,當年幼天真的他對死老頭子的歸來還曾抱有期待的時候,想象中的父子見面簡直就像電視連續劇中的一出苦情大戲——言辭激烈,涕淚俱下,最後在抱頭痛哭中,親人終於得以相認……
長大以後,認清現實的他當然不會再做這麼白痴的夢了。商戰復仇戲取代了家庭倫理劇。當他十五歲,踏上演員海選舞台、走入姚宜君經紀人辦公室時,曾經暗自發誓,一定要讓自己變得最強、過得最好,然後,讓當年拋棄他的那個人親眼看看,被他棄如敝屣的究竟是什麼!
而此刻……有點奇怪又有點可笑的是,在若干年後,當和死老頭見面的這一天真的到來的時候,他的心情卻既不悲憤,也不怎麼仇恨了。
好吧,或許還是有那麼一些夾雜著恨意的鄙視在其中,可是,佔據心頭揮之不去的絕大多數情緒,竟然卻是……悲傷……
別墅區大門口的保安走上前來對他敬了一個禮。
「請問您找哪位?」
季昱成按下車窗。「我和孟先生約好見面。」
保安用對講機說了些什麼,接著,門前的起落架緩緩抬高,與此同時,位於小區正中面對中央景觀的那幢別墅的大門也慢慢開啟了,露出裡面綠樹環繞的私家車道。
他踩下油門。紅色跑車在一個漂亮的過彎后,駛入寶宅。
元旦那次,因為是夜晚,所以對死老頭子的這幢豪宅到底長什麼樣並不是很有概念。而此刻,在午後的天光下,他終於看清楚了。
哼。
看來這老傢伙還真TMD的不是普通的成功呢!
車道的盡頭,是宅邸的硃紅色黃銅大門。此刻,門已經敞開,而孟卉勇正站在門前微笑地望著他。
偽君子。
他別開視線。無視不遠處的停車位,一個急剎車甩尾,把車大大咧咧地停在了大門的正前方。接著,熄火,下車,砰然合上車門。
孟卉勇笑著迎了上來。雖然見識過大風大浪的他曾經應對無數複雜的狀況,可是這一刻,那個熱情的招牌笑容卻還是無法掩飾他的渴望、不安和緊張。
「好車!」他讚歎道,「你平時就是開這輛車上學的嗎?」
「這是我經紀人的車子,」他冷冷地從他身邊走過,「我只是借來用用而已。」
「我聽說過你的經紀人。」孟卉勇跟了過來,趕在他前面帶路,「姚宜君是嗎?聽說是個很厲害的角色。」
他沒有興趣繼續這種沒話找話的無聊交談,所以決定沉默。
跟在老傢伙的身後,踏入古色古香的中式大門,真正的庭院這才緩緩在他面前展現。
一道用無框玻璃封閉的中式迴廊連接起了主屋和花園。
大紅色的燈籠掛在長廊雕樑畫棟的屋檐上,為木質廊柱和青石板路面增添了一抹艷色。透過乾淨清澈的玻璃向外望去,在小橋流水環繞下的庭院春意盎然,充滿禪意。
驀然間,一個清脆含笑的聲音響起在了耳邊。
「說起來也許沒人會相信,不過……它的商標上的確寫著香奈兒。」
這是多久以前發生的對白?
從新年到現在,只不過才剛過去了短短四個月而已。可是為什麼,當回憶起元旦那晚的時候,卻會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揮開記憶和胸口一緊的感覺,他讓自己專註於眼前的這次會面……或者,也可以叫談判。
「孟夫人呢?」他閑閑問起。
「她……」孟卉勇愣了一下,「她和她那些手帕交出去逛街了。」
「我還以為您和您夫人之間無話不談呢,」季昱成冷冷一笑,「原來她不知道我今天要來啊?」
笑容在孟大總裁的臉上變得尷尬了起來。
「來,這邊走。」他轉移話題,帶頭穿過客廳,踏上了大理石弧形樓梯,「對了,這裡你都沒有好好參觀過吧?」
他當然不會這麼輕易地放過他。
「黎娜呢?」季昱成瞟了周圍一眼,「最近在學校里一直都沒有看見她。她都在忙些什麼啊?」
「黎娜?」孟卉勇微微一皺眉,「說起來,我今天一早起來就沒見到過她。也許是和費烈在一起吧。我不知道你有沒有聽說,不過,我們已經決定在今年年內就為他倆舉行婚禮。」
「我們?」他挑起一邊的眉毛。
「也就是我、黎娜母親和費烈的父母。當然,我們也是在了解過孩子們的想法之後才做出這樣的決定的。」
「是嗎?」季昱成懶洋洋地反問。他慢條斯禮地跟在孟卉勇的身後,穿過二樓富麗堂皇的走廊,進入一間色調古雅,圍幔厚重的書房。
孟卉勇掩上書房的門,邀請季昱成在一張看上去頗為柔軟的單人沙發上坐下后,自己則向條案書桌走去。
「像孩子的婚姻這種大事,父母其實是沒有權利干涉的,」他在書桌后的明清風格紅木太師椅上坐下,「關鍵還是要看他們本人的意願。」
「那倒是。」季昱成舒服地窩在沙發里,伸長了雙腿,「至於父母離婚,父親離家出走這種事情,小孩子的意願就可以像放屁一樣當作不存在就好了。」
就像那把太師椅上裝了彈簧一樣,孟卉勇還沒坐下就已經彈了起來。
「昱成!」他飽經風霜的臉愧疚地縮成一團,「我……」
季昱成連忙擺擺手。
「好了,我知道你很內疚,我也知道你找了我們母子很久。老媽已經不厭其煩地把這些對我說了N遍了。所以苦情戲這一套你也可以省省了。」
孟卉勇的眉頭皺得更深了。他的臉上閃過一絲憤怒,看得出已經很久沒人敢用這種語氣對他說話了。
「你放心,我不會痛哭流涕的跪在地上求你原諒我的。但是……」他停了一下,眼中的痛苦與後悔取代了惱怒,「但我要告訴你的是,事實上,離開你們母子不到半年,我就後悔了。從那時候起,我的良心沒有一天安寧過……」
奧斯卡最佳男演員獎沒有頒給這個唱作俱佳的死老頭還真是可惜呢。季昱成環顧四周。「口好渴啊。有可樂嗎?」
孟卉勇愣了一下。「有。」他站起身走到一邊,按了一下鑲嵌著光亮橡木的牆面。那面木牆輕巧地滑了開來,露出裡面隱藏式的冰箱和酒櫃。
他從冰箱里拿出一罐可樂遞給季昱成,接著取出一個玻璃杯,為自己倒上酒和冰塊。
「既然我對你的懺悔實在是提不起興趣,那我們還是長話短說吧。」季昱成拉開易拉罐,「知道我今天為什麼同意過來嗎?」
「從醫院裡我們相認到現在已經過去兩周了。」孟卉勇端著酒杯坐回自己的椅子,「在這兩周的時間裡,你掛斷了我的每一個電話,甚至連你母親的電話都拒絕接聽。我知道,你一定在思考我們之間的關係。而今天來找我,說明你已經整理出一個答案了。」他放下酒杯,抬頭看他,「說吧,不論你想說什麼,我都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
不愧是久經商戰的成功人士,說起話來倒還蠻有腔調的。不過……季昱成灌下一口冰可樂——對他接下來要說的話,他真的做好準備了嗎?
「沒錯,」他淡淡說道,「我是在思考我們之間的關係。我的結論是,未來你和我之間可能存在三種狀態。一,形同路人。恨一個人太浪費時間和精力,所以我不會恨你。但是,我不會原諒你,更不會認你,大家就當彼此之間沒有任何關係與糾葛。正所謂白茫茫大地真乾淨,這應該是對你我最好的結局了。」
老傢伙皺起濃眉,張嘴想說些什麼。他舉起手,攔住了他。
「至於第二嘛,我們可以成為類似於朋友的關係。我把這種關係稱作為『亞朋友』。也就是說我不會承認你是我的親人,但是,我原諒你,我也可以接受你在我的身邊出現。雖然我們不太可能成為死黨或是『忘年交』什麼的,不過,我會跟你見面聊天,偶爾也會一起吃個飯。這樣的交往,對大家都沒有太大的負擔。你不需要對寶夫人和黎娜坦白些什麼,而對我來說,充其量也只不過是朋友圈子裡又多認識了一個人而已……」
「不行!!」孟卉勇砰的放下手中的酒杯,「什麼該死的『亞朋友』、『忘年交』,我是絕對不會……」
他對他的抗議置若罔聞。
「最後一種狀態,就是我終於承認你我之間的血緣關係,我們上演一場父子相認的好戲。於是,恩怨消除、皆大歡喜,你多了個兒子,而我則多了個……」他停頓了片刻,還是說不出那個詞,「而我也多了個親人。雖然這最後一種狀態對我來說有些噁心,不過……」季昱成冷冷一笑,「是不是比較對你的胃口呢?」
孟卉勇的嘴張張合合了半天,最後,他長嘆了一口氣。
「我當然希望我們之間的關係能成為你所謂的最後一種狀態。」他低聲說道。臉上早已沒有了往日紅光滿面、英氣勃發的模樣,取而代之的,則是從來沒有見到過的蒼老和悔恨,「事實上,這十多年來,我做夢都會做到我們父子相認的那一天,然後卻在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除了失望,什麼都沒有……可是,你絕對不會那麼容易就讓我們達到這一步的,是不是?」他直視著他,「昱成,你今天來,就是想讓我付出代價的,是不是?」
季昱成懶洋洋地搖了搖手指。
「讓我修正一下你的說法。不是不容易,而是截至目前為止,我根本就沒想過要認你。所以,我們之間的關係只剩下了兩個選擇:陌生人,或是『亞朋友』。當然,」他放下誘餌,「等我們成為『亞朋友』的時間長了,就像遊戲玩家的等級升高一樣,到最後,我或許會考慮讓我們成為親人。」
孟卉勇凝望著眼前那個悠閑地坐在沙發上的男孩。
他的兒子。
十八年來,他幾乎每天都在想象自己的兒子會長成什麼樣。他應該是個好看的小孩,畢竟,他和淑庭長得都不難看;他或許會身體孱弱——他就是因為孩子有先天性疾病才拋棄他的,不是嗎?此外,他的性格可能會內向、憂鬱——有幾個被父親當垃圾一樣扔掉的小孩會樂觀開朗?……
他幾乎把各種情況都想過了。可是,當不久前在醫院認出自己血脈的那一刻,當事實像慧星撞擊地球一樣爆炸性地撞上他的時候,他卻發現,出現在季昱成身上的每一個狀況,全部都遠離他的想象。
他不是好看,而是英俊到耀眼。
他的性格也完全沒有憂鬱或內向的影子。坐在這間陌生的書房裡,這小子就像呆在自己家一樣悠然自得,冷嘲熱諷起來更是滔滔不絕。試問,能有幾個心理醫生會判斷這樣的小孩有自閉傾向?
此外,他還聰明得出乎他的意料。他早就知道,並不是每個人都能成為戛納影帝。可是直到幾分鐘之前,他才發現,自己還是低估了他。難怪昱成會成為最優秀的演員——除了能夠掩飾自己的內心之外,他更有辦法找出別人的弱點。路人、『亞朋友』和親人。只用了幾句話,他就用最簡單的邏輯道出了他們之間的關係,同時,也用最直白的方式把刀子深深戳入他的心臟。
最後,也是他最關心的,就是昱成的身體狀況。
還記得許多年前,面對育嬰室里粉藍寶寶衫包裹下的小嬰兒時,醫生是這樣宣讀判決的:
「除非奇迹發生,否則,這個孩子沒有可能活過十歲……」
而不久前,季淑庭終於下定決心撥打他電話的那個早晨,他曾一度以為奇迹真的降臨了——畢竟,當年那個靠氧氣機生存的小嬰兒已經活了整整十九年了,不是嗎?可是,接下來從那通越洋長途里傳過來的話卻再度粉碎了他的喜悅……
「怎麼樣,孟總?」季昱成嘲諷的語氣打斷了他的回憶,「你做好選擇了嗎?」
——他有選擇的餘地嗎?
孟卉勇深吸了一口氣。
「我選擇朋友,並且請求你的原諒。」他簡單地說道,「說一下你的條件吧。」他的兒子當然不會那麼容易就放過他。不過,他也做好準備了——若是有一天,季昱成能夠認他,能夠叫他一聲「爸爸」……為了這一天,他願意付出一切,哪怕是……自己的生命……
一抹迷人的微笑浮現在季昱成的唇邊。
「和專業人士談判就是輕鬆,有些話不用你多說,對方就明白了。」
他的心再度被刺痛了一下。談判。
「要我原諒你其實很簡單。」季昱成放下手中的可樂罐,站了起來,「還記得就在剛才我們曾談起過令千金的婚事嗎?你說你不會幹涉女兒的婚姻。」
「我是這麼說過。」
季昱成慢慢走到了書房的窗邊。
「我倒是希望你能夠干涉一下。」
孟卉勇一愣。「什麼意思?」
他靜靜地看著窗外在綠色中掩映的中式庭院,沉默了片刻。
「我的意思是,」片刻之後季昱成開口說道,依然背對著他,「我要你阻止這場婚禮。並且,讓黎娜和姓費的那個小子徹底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