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對不起,我愛你
她全都聽見了。
書房的門並沒有完全關上。從那道縫隙中,兩個男人低沉的交談聲時斷時續地飄了出來。即使她並沒有刻意地想要去聽,卻還是不可避免地聽到了那幾個關鍵詞語。
「親人」、「血緣」、「父子相認」,以及……「兒子」。
一個又一個震驚就如同晴天霹靂般一道又一道地劈向她,以至於除了麻木之外,一時間她竟然沒有任何感覺。
獃獃地站在書房門外,恍然如夢般地靜止不動。直到一向最疼她的老爸的聲音響起,直到那句話鑽過門縫傳到了她的耳邊,她才猛然驚醒過來。
孟卉勇彷彿在瞬間蒼老了二十歲。
他的臉色灰敗,眼睛下有疲憊的痕迹,穿過窗玻璃透進來的光線照出了他頭髮上沒有被染色劑染到的白髮。
「我一直在想你會怎麼報復我。我以為你會打擊我的事業,我以為你會讓流言蜚語遍布全城。但我完全沒有想到你會這麼做。」在片刻的沉默后,他低聲開口,「你明明知道費烈對黎娜有多重要,卻還讓我親手去拆散他們。十八年前,我失去了一個兒子;而現在,你還想讓我再失去一個女兒。」
「對孟黎娜來說,費烈或許很重要;可是,你有沒有想過,對姓費的那個傢伙來說,孟黎娜這三個字在他的心中又佔了幾斤幾兩呢?」
孟卉勇皺起了雙眉。
「你說什麼?」
「我接下來還有事情,沒有工夫和你在這裡拉家常。」季昱成不耐煩地說道,從窗邊轉過身來直視著他,「我只要你的一個回答。好,還是不好?」
孟卉勇沒有說話。
他避開他的視線,轉身去握桌上的酒杯。也許是因為手抖得太厲害了,那杯酒才剛離開桌面就潑了出來。厚厚的波斯地毯被沾濕了,留下顏色深淺不一的污漬。
季昱成冷冷一笑。
「你不願意的話,我當然不會勉強你。今天就到此為止吧。」他把雙手插進褲袋,起步向門口走去,「不必遠送了,孟總~。」
就在他離房門一步之遙的時候,孟卉勇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好。我會照你說的去做。取消婚禮,讓……」他挫敗地長嘆了一口氣,聲音嘶啞到簡直就像換了一個人,「黎娜離開費烈。」
——談判成功了。
他不知道自己心裡是什麼感覺。照理,成功者通常都應該感到勝利與喜悅,可是,為什麼瀰漫在他心頭的,卻只有……失落和苦澀?
停下腳步,季昱成剛想說些什麼,眼前的書房大門突然被砰的推開了。
一身黑衣的孟黎娜赫然站在門口。
「我恨你!!」她怒視著孟卉勇。聲音並沒有拔高,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卻更讓人不寒而慄,「你騙了我和媽媽整整十八年。你讓我以為你是個好爸爸。但事實上……你根本就不是,你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子、偽君子!!」
孟卉勇驚慌失措地站了起來。「黎娜……」
「我不會讓自己成為你懺悔的犧牲品的!!我告訴你,你休想讓我離開費烈,你休想破壞我的感情!我不會讓你利用我來討好……」她顫抖的手指向季昱成,憤怒和痛苦扭曲了她甜美的面容,「討好這個傢伙的!你們別做夢了,你們……」淚水從她的臉龐滑落,她聲嘶力竭起來,「你們都去死吧!!」
「黎娜!」
轉過身,她狂奔著衝出走廊。
季昱成默默地聽著她的腳步聲奔下樓梯,穿過一樓客廳。最後傳來的,是大門被重重關上的一聲巨響。
在一片死寂中,關門聲的餘音在沉悶的空氣中回蕩,久久都散不開去。
回過頭,他看了一眼依然獃獃地站在書桌前的孟卉勇。
他面如死灰。如果說,剛才的「談判」讓他老了二十歲的話,那麼,此刻,孟黎娜的離開則讓他看上去簡直就像有了一百歲。
他真的沒想到孟黎娜此刻會在家裡。
季昱成轉過身,讓自己面對死老頭子。
如果他是為了報復而來的話,那麼,她的突然出現簡直可以算得上是「神來之筆」了。他應該感到開心才對,畢竟,這二十年來他等的,不就是這一天嗎?
「如果你對剛才的決定反悔了,」他聽見自己開口說道,「我不會怪你的。」
孟卉勇搖了搖頭,扶著桌子慢慢坐了下來。
「不……我不反悔。我會按照你說的去做。」他緩緩說道,目光落在了桌上的一個相框上。夾在那個木質相框里的,是他和女兒的合影,「十九年前,我為了我自己的事業,拋棄了你;而十九年後,同樣又是為了自己的事業,我抓住機會努力把黎娜和費烈撮合在一起。雖然我知道黎娜只是一頭熱,雖然我知道費烈其實並不愛她,我卻還是……」
季昱成揚起了雙眉。
「你知道?」這倒是一個出乎意料之外的新聞。
「有時候,費烈那小子會在宴會或是交談的中途跑開,一個人對著窗外發獃。我認得出那種發獃的眼神……」孟卉勇嘆了口氣,「偶爾,當我想起你媽還有你的時候,也會這樣。這種表情,應該就叫思念吧?」
思念。
他的心有些發酸的一緊,同時,後腦又再度開始隱隱作痛。
最近,頭痛得越來越頻繁了。或許是季節交替的緣故,也可能是因為這場讓人頭疼的會面——他的手摸到了褲袋中隨身攜帶的藥瓶——等結束以後,吃幾顆葯應該就會沒事了。
孟卉勇看了他一眼,皺起眉頭。
「你的臉色有點白,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托你的福,我好得很。」他冷冷地說道,把話題扯了回去,「那麼,你知道費烈是在『思念』誰嗎?」
孟卉勇點點頭,接著又搖了搖頭。
「我不是很清楚,只隱約知道個大概。那次,費烈之所以會受傷住院,應該就是為了他真正喜歡的那個女孩子吧。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太多了,和你相遇后,我……我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回憶和跟你母親通話上了。所以……」他停了一會兒,接著自嘲地苦笑起來,「我覺得無論是對你,還是對黎娜來說,我都是個失敗的父親。」
魔王季昱成抓住機會,雪上加霜地再補捅他一刀。
「請不要扯上我。」他冷笑,「我還沒認你呢,記得嗎?」
苦笑在孟卉勇的唇邊擴大。
「記得,太記得了。」抓起桌上的酒杯,他下定決心似的一飲而盡,「從現在起,我也該盡一個做父親的責任了。我會阻止黎娜和費烈的婚禮的。這不僅僅是因為你提出的條件,更重要的,是為了黎娜。如果他們結婚的話,她是不會幸福的——只有付出而沒有回報的感情,那不是愛。雖然短期內她可能會痛苦一些,但……我不會再拿女兒一生的幸福來交換我的事業了。至於你,」他抬頭看他,「昱成,我也會儘力補償你的……我知道過去的十九年我無法挽回,但未來……」
對面傳來的一聲懶洋洋的哈欠聲,成功地打斷了他的懺悔。
「就像我剛才說的,未來我們的關係將會是普通朋友。只要你遵守承諾,以前的恩怨就一筆勾銷。」轉過身,季昱成向門口走去——既然目的已經達到了,再廢話下去,也只會是浪費時間,「不過請你記住,這僅僅只是原諒而已。」他頭也不回地沖身後擺了擺手,「我們之間離所謂的親情,還遠得很呢。」
………………………………………………………………………………………………
已經兩個禮拜過去了。
康宛泠不知道自己在數日子,可是每天,她都會不由自主地沖著電腦上的日曆發一會兒呆。
事實上,早在兩周之前,她就已經開始在心裡默數時間了。
現在是下午五點左右。也就是說,離費烈坐上在醫院門口等候的轎車,駛離她的視線的那一天,已經過去二十一天零兩個小時了。
不知道為什麼,在醫院門口的那段場景不斷地在她的腦海里重現:熙熙攘攘的街上人潮,不斷有落葉飄下的路邊花園,手中逐漸枯萎的黃色鬱金香和救護車在遠處呼嘯而過的聲音,還有……那一輛在馬路上的車流中漸漸開遠的黑色轎車。
她始終記得自己眼睜睜地看著那輛車子在視線中消失時的心情。那種感覺……就像在和某個最親的人saygoodbye一樣——雖然不想道別,雖然不想離開,但是,卻偏偏有個名叫「命運」的可惡傢伙,讓你不得不流著淚無奈地說出那兩個字……再見……
而七天以後,她再次眼睜睜地看著另一輛車子駛離自己的視野。
黑色四門轎車換成了紅色雙門跑車。而坐在車裡的人,也由費烈換成了季昱成。
沒錯。這是一個她恨不得每天說一千次「再見」的人,更是一個她恨不得永遠不必再見的傢伙。可是……為什麼當他對她說「拜~」的時候,當那輛紅色的車子消失在街那頭的時候……
當他對她說,「這場玩笑還是到此為止」的時候……
她卻只想追過去拉開車門,把那個傲慢的傢伙從那輛傲慢的車裡揪出來,先狠K一通,把他那張迷死人不賠命的臉打到青黃不接,然後告訴他:「只有我想說bye的時候你才可以說bye,只有我說到此為止的時候,這一切才能到此為止……懂嗎?!」
真是……瘋了。
康宛泠視而不見地看著電腦屏幕上跳動的游標。
她不是巴不得死雞「甩」了她嗎?她不是最好那傢伙永遠不要在她的面前出現嗎?可為什麼當這一天真的到來的時候,心情卻竟然會如此憤怒呢?這一定是因為……對了,一定是因為他竟然不給她報復的時間。老天,他整了她這麼久,拿她開了這麼大的一個玩笑,而她卻連一點報復行動都來不及展開,這口氣叫她怎麼咽得下去?!
清脆的手機鈴聲響起,打破了一屋的寂靜。
看了眼那個號碼,康宛泠連忙接起電話。
「君姐,你好……」
一如既往的,姚宜君乾脆利落地跳過繁文縟節,直接開門見山。
「你的劇本寫得怎麼樣了?還有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就要交稿了,記得嗎?」
康宛泠心虛地瞄了眼電腦上一片空白的word文檔。
「呃……我正在寫呢……」
「請你牢記我的兩個要求。一個是交稿的時間點,另一個是稿子的質量。還記得我們的協議嗎?要是有任何一點沒做到,」她冷冷地提醒,「你可是要把去洛杉磯進修的費用全部吐出來的。」
這已經是君姐的第一千次提醒了。天哪,也許直到她康宛泠躺進棺材的那一天,都還會牢牢記得這「兩個基本點」呢。
「我會記住的。」
「這就好。最近來找我的製片人很多,都在跟我抱怨缺少好的編劇和本子。你要知道,對你,我是抱了很大的希望的。」
「謝謝君姐……」
「對了,聽說……」姚宜君閑閑說道,「昱成和你分手了?」
或許這才是這通電話的主要目的。康宛泠清了清嗓子。「其實,我跟他從來都沒有正式交往過,那只是……」
「這樣最好。」君姐打斷了她的解釋,「我一直都覺得你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昱成太耀眼太閃亮了,他需要的是一顆明亮到能和他交相輝映的星星,而不是一灘像影子一樣拖住他後腿的淤泥……」
@#¥%,她在說誰是爛泥呢?!
「君姐!」
「難怪昱成最近神清氣爽,心情愉快了很多。他還主動跑來跟我說,想接那個成吉思汗的劇本,叫我幫他安排一下時間去好萊塢拍片呢。看來,跟你分手對他的確大有好處啊。當然,」她總算想起稍微關心一下電話那頭的「淤泥」了,「你也別太痛苦了,更不要為了這段感情傷了自己的身子。眼光不要抬那麼高嘛,放下來點,其實跟你般配的男孩還是大有人在的,不是嗎?」
為死雞這種人痛苦?!傷身體?!……一口血噴出來算不算傷身啊?
不過慢著……「季昱成要去好萊塢?」
君姐冷笑一聲。
「你可別告訴我你想要追去美國哦!」
「當然不是!」美國還太近了,那傢伙死到冰島去還差不多!
「他具體什麼時候走還沒有確定下來,不過我已經跟那邊的製片方談得差不多了。應該也就是這一兩個月的事了吧。」
這一兩個月?死雞……那麼快就要走了嗎?
「將心比心,我了解你現在以淚洗面的心情。」姚宜君誇張地嘆了口氣,「不過,就算你這邊憔悴至死,他那邊也依然還是會風光無限。所以,我勸你不要再想他,也不要去騷擾他了。好好地把心思放在寫作和學習上。身為女人,有自己的事業才是最重要的。」
「我知道了,君姐。」康宛泠握緊了電話。每次都是這樣,只要一和君姐說話,心情就會越來越糟糕,「我在寫劇本,如果沒別的事的話……」
「哦,那我就不打攪你了。」話雖這麼說,但顯然,姚宜君還沒打算掛上電話,「啊!對了,現在江湖上有個傳言,不知道你聽說了沒有?」
「傳言?」
「據說孟卉勇的女兒……也就是元旦的時候,你和昱成一起去參加過她生日派對的那個女孩……」
她靜止了下來。「孟黎娜?她怎麼了?」
「她的婚約解除了。」君姐在電話里輕笑一聲,「我也只是突然無聊,想八卦一下。你和她一個學校的,這件事你知道嗎?」
——婚約解除了?!
也就是說……黎娜和費烈……
「也不知道是這女孩先提出分手的呢,還是她被姓費的那個天才畫家給甩了。」君姐的聲音還在繼續,「總之,這件事情現在在圈子裡傳得沸沸揚揚的。畢竟元旦那晚,孟家才剛辦過一場隆重的訂婚儀式呢……」
她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掛斷了電話,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衝出去的。
當電梯門在身後叮的一聲合上的時候,康宛泠這才發現自己已經奔出寢室,衝過走廊,身在緩緩而下的宿舍電梯中了。
她這是要去哪裡?
她是要去找誰??
她到底想做什麼???
……
心情紛亂複雜到整理不出一個答案。在越來越急促的心跳聲中,她只知道,自己必需去到某個地方,必需找到某個人,然後,她必需……
電梯到達一樓,門慢慢開啟。
她甚至等不及電梯門完全打開就一頭沖了出去,以至於等候在門外的某個人差點跟她撞在了一起。
「對不起。」康宛泠匆匆說道,急著向宿舍大門走去。
「沒關係。」身後的那個人禮貌地說道。這是一個低沉的中年男子的聲音,「請問……你是康宛泠同學嗎?」
她收住腳步,緩緩轉過身。
站在電梯門口的那個陌生人有種儒雅而藝術的氣質。
他穿著黑色布鞋、舒適的淺色便褲和月白色麻質襯衫。她的目光順著他挽到手肘,休閑起皺的衣服一路向上,最後,落入一雙似曾相識的黑色眼眸中。
「你也許不記得我了,」中年男子微笑著說道。「不過……」他把雙手插進褲袋,慢慢走了過來——就連走路的姿勢,也是那麼該死的熟悉,「我是費烈的父親。」
「滾!」
這是當敲門聲持續不斷地響了五分鐘之後,從房間里傳出來的唯一一個字。
門外的那個傢伙顯然不是那麼好打發的。在又一個五分鐘之後,房間里傳出來的怒吼總算多了一個字。
「去死!!」
敲門聲堅忍不拔地還在繼續。估計這樣堅持個N年左右,這扇桃花心木門上遲早會滴水穿石地被敲出一個貓眼來。
「CNM,誰啊!!!」
房間里的人終於從這場拉鋸戰中敗下陣來。隨著罵人三字經而來的,更有沉重憤怒的腳步聲。
門被氣勢洶洶地拉開。一個頂著亂蓬蓬頭髮的腦袋赫然出現在了門縫中。
費洛達以鎮定自若的微笑面對兒子的怒氣。
「你在罵誰呢,兒子?」
費烈冷冷地眯起了眼。
「我說過我誰也不見!管他是黎娜、孟卉勇還是孟子、老子……」他說著又要重重關上房門,「就告訴他們我死了,或是我瘋了,隨你挑好了!」
費洛達及時伸腳頂住了房門。
「如果不是黎娜,也不是你孟叔叔,而是……」他側過身,露出身後一個纖細的身影,「這位小姐的話,你說,我應該告訴她什麼呢?」
黑眸對上了清澈的栗色雙眼。
在這一瞬間,時間停止,空氣凝注。
終於……
「你可以告訴她,」終於,費烈慢慢開口打破沉默,「如果我不想見的人有分先後的話,她……」他的視線片刻不離眼前那雙漸漸染上淚光的栗色眼眸,「絕對排名第一。」
這間屋子以前也許還可以被稱作「畫室」或「工作室」,可是現在,對它最好的形容就只剩下「豬窩」和「垃圾回收站」了。
暗無天日的房間中,到處都是打翻的顏料和撕成碎片的素描紙。畫架東倒西歪地躺在一邊,快完成的油畫上不但被潑上了烏黑骯髒的顏料,還用白筆描出了巨大的骷髏;空飲料罐和吃到一半快要發霉的剩飯剩菜被隨手扔在地上,以至於地板上連踏腳的地方都沒有。奇怪的是,雖然所有門窗都緊閉,還拉上了厚厚的窗帘,但還是有N多蒼蠅繞著發臭的飯菜打轉……真是服了這些無孔不入的傢伙了,難道它們還會土遁不成?而在所有這些垃圾中,臭得最凶,髒得最厲害,堪稱「垃圾之王」的,則莫過於正站在房間中央那個像噴火龍一樣狂噴怒火和殺人毒汁的傢伙了。
「你來幹什麼?終於想起要關心一下為你受傷的傢伙了?謝謝你的關心,我很好。真的,」費烈冷冷笑了起來,「除了右手殘廢了以外,除了永遠再也畫不了畫了以外,我一切都OK,簡直好到不能再好了。」
康宛泠拉開厚厚的窗帘,打開所有的玻璃窗,讓外面的陽光和微風趕走屋內沉悶混濁的空氣。
「我老爸沒告訴你我的眼睛不能見光嗎?!」費烈開始咆哮起來,「你已經害我不能用手了,你還想害我變成瞎子嗎?!」
她不去理他。下一步,她從某個角落裡翻出勉強還能被稱之為「掃帚」的東西,開始清理地上的垃圾。
費烈亦步亦趨地跟在她的身後。
「滾!你聽不懂人話嗎?還是你變成聾子了?」他扯開喉嚨在她耳邊怒吼,「滾——!!滾出我的房間,滾出我家!我不要你在我面前出現,我根本就不要看見你!!」
雖然耳膜被震到嗡嗡作響,但她還是麻利地清掃完了地面。接著,把奮鬥目標轉移到了巨大的工作桌上。桌子上除了油畫顏料之外,還杯盤狼籍地放了無數碗碟和玻璃杯。其中有一隻杯子打碎了,大大小小的碎片散落在桌上。
她剛伸手拿起一片較大的碎片,噴火龍就擋到了她的面前。
「把你的手從我的桌子上拿開。這張桌子我只允許一個女人碰,那就是黎娜。聽清楚了沒有?黎娜!」
她握緊碎片,試著繞開他。他再度擋住了她。
「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自己能夠跟黎娜相提並論嗎?我說不想見她,不是因為我不愛她,而是我覺得現在的我已經配不上她了。至於你……」他的聲音由怒吼改為嘲諷,「不要自作多情地以為你對我有任何意義。老爸一定是腦子被槍打了才會把你找過來,我知道他是怎麼想的。他以為我既然願意為你打架,就一定是對你有意思了。哈!」費烈一聲冷笑,「我看到一條母狗被別的狗欺負也會上去幫它一下,照老爸的邏輯,難道我這樣做也是因為對母狗有意思?!」
雖然來之前就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可是,他的話終於還是穿透防線,深深刺入她的心中。
或許是因為心痛得太厲害了,所以,直到血順著指尖滴到了桌面上,她這才發現手中的玻璃碎片不知什麼時候在掌心割下了一道深深的傷口。
「流血了?」費烈挑高了一邊的眉毛,「不會吧,跟我來苦肉計?」他伸出自己的右手,「我們來比一下,看誰的傷口深好不好?」
緊緊咬住嘴唇,她不讓自己開口,更不許自己流淚。
默默地抽出幾張紙巾,盡量止住手上的血。接著,她就當他不存在一般繼續工作:清除玻璃碎片,清理工作桌,擦去桌上和地上的灰塵與污漬,把所有的畫和紙筆顏料歸整齊,把倒了的畫架扶正,把房間里的垃圾清走,噴上殺蟲劑和芳香劑,最後……她找出一塊大大的羊毛披肩,小心翼翼地蓋在終於罵人罵累了,躺在沙發上睡著了的費烈身上。
記憶中的費烈是個永遠乾淨清爽永遠傲然挺拔的傢伙。即使每天繪畫,也從來都沒有見過他衣服上染上一滴油畫顏料;即使熬了一個通宵,第二天,他也依然還是會神采奕奕地出現在大家面前。
可是現在的他……
他一定有好多天沒有洗過澡了,身上的薄絨衫上不是五顏六色的顏料就是倒翻了的菜汁;他也一定有好多天沒有好好睡過了。他瘦了,眼瞼下有黑色的陰影,過長的黑髮覆蓋住了雙眼,襯托出他有些太過蒼白的臉色。
雖然不想吵醒他,可是,手指還是不由自主地拂過他額前的頭髮。
都是因為她,他才會變成這個樣子的:他不能再握畫筆,他會這樣自卑,他會如此頹廢,他會變得不再乾淨清爽,不再高傲挺拔……這一切,全都是因為她……
忍了整整一天的淚終於緩緩流了下來,滴落在他蒼白的臉頰上。
連忙起身想去拿紙巾盒,可是,她才剛一動,手就被人握住了。
她轉身看他。
他沒有動,也沒有睜開眼睛。除了左手緊緊抓住了她的手腕之外,他依然靜靜地躺在那兒。
「對不起,」他低聲說道,聲音幾不可聞,「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