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流離
流離或許是一種生命的狀態,這種生命狀態不是所有的人都喜歡,但總有些人懂得。
有些人經歷過,有些人沒有經歷過,我不知道沒經歷過的人們到底是幸運還是不幸,但有些人是永遠也不會承認的。
我們在人前是一張臉,面對自己時是另一張,我們總是迫不得已地言不由衷,深深地將自己掩蔽,自以為這樣就很安全。但事實上,我們活在危機之中,無論我們如何積極地看待這些危機,危機卻交替地潛伏在四周,如影相隨。
又趴在辦公桌上睡著了,衣袖上濕了一片。她睜開眼睛看的時候,發現陽光已經灑到了窗台上,偷偷探出只細細的小手搔弄著紗窗。已經是第幾個夜晚了?她已經沒有辦法計算了。這些不同尋常的日子過得太過尋常,她懶得將它們都細細清點進記憶。
她原本可以到哪個咖啡店或者酒吧過上一夜的,不過,這樣的日子過多了,也是一點點的興趣也提不起來,她拎起包來,對著鏡子描口紅。鏡子里的她眼圈黑了一大片,看上去很憔悴,不過,總算還不醜陋。她害怕自己成為一個醜陋的女人,她不知道要是老了,要是不再年輕漂亮了,她的生命會變成什麼樣子。
現在丈夫應該已經不在家了吧。她想,他或許昨天晚上就是騙她的。快下班的時候,他打電話來說他和朋友要用房子,叫她不要回來了。她掛了電話后立刻又打電話回去,可是,一直沒有人接。很可能,他只是不想讓她回去罷了。
她想起那些戀愛的歲月時,總覺得遙遙不可回首,怎麼也不能相信那不過是兩年前的日子。那時的他會為了她想吃一碗陶記生的餛飩穿過大半個城市去買回來,冷冷的風把他的自行車颳倒了,他在馬路上修車又花了大半個鐘頭,直到夜裡十點才趕回到她的宿舍,餛飩已經冷了,她早失去了胃口,倒是由此有了結婚的念頭。
現在呢?陶記生因為城市動遷搬得不知了去向,號稱百年老字號從此就湮沒在了新城市轟轟烈烈塵土飛揚的建設中,而她藉以為生的信賴和婚姻也如暴雨中的茅草屋一樣風雨飄搖。
清晨的公車上人不多,只有幾個顯然是值了一晚上夜班的藍制服工人在車上打著瞌睡。司機把車開得擺擺搖搖,好像還沒有從睡夢中清醒過來。
她又掏出化妝鏡來照了照自己,呲牙笑笑,看看嘴唇的弧形是否完滿,臉上的粉掩飾得是不是還算清秀。她從小就很漂亮,雖然她總是羞於將這個事實說出口。但是所有的人的眼睛都在告訴她這一點。唯一的缺陷就是個子不高,略微有些胖,她時常下決心要減肥,可卻從來沒有真的瘦下來過。想必肥瘦是天定的,減肥這種後天的行為無法改變骨骼的大小,根本解決不了她的問題。
戀愛的時候,她想到這裡,嘴角浮起一絲笑意,那時候,她身邊的男孩、男人都很多,都是盡她的心意挑選的,除了那個郝。
郝。這個姓她就很喜歡,無論是好是壞,叫起來都得是好,很有點強買強賣的味道。他也的確不算是個好人,當然也算不得個壞人,和馬路上每一個或者睡眼惺松或者精神抖擻的人一樣,滿心都是自己的那點事情,工作金錢、男人女人、親戚朋友,世界再大再亂再好跟他一點兒關係也沒有。
他是她的初戀,嚴格意義上來說。在他之前,她就有很多很多次和男同學約會的經歷,他們也曾經握過她的手,甚至有一個男生,還曾經隔著薄薄的紗手套吻她的手,可是也就這麼多了,那種年紀,就是這些行為都已經偷偷摸摸得自覺犯了大忌,有些見不得人似的要遮著掩著,就是到現在,讓她在馬路上和誰親昵地摟在一起,她也還總覺得背上身上刺著的都是像刀子一樣的目光。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覺得他有那麼好。他實在是個很平常的人,長像並不出色,身材高高瘦瘦的,一笑眼睛就眯得只剩下比線還細得一道紅疤了——像傷口,她手腕上的傷口。
那是為著他要鬧自殺嗎?她苦笑著搖搖頭,她也不知道,只是那時的她活著太過索然,他遠走高飛,隔三岔五地打個電話來說,反正兩邊都是公費,於是一個晚上都可能不掛,沒睡著的就聽著對方輕輕的呼吸聲睡著了,第二天早上再掛掉。三番五次這樣日子也漸漸無味了,電話少了,爭吵多了,脾氣躁了。有一個大雪夜,她爬到高高的樓頂,張開雙臂,雪花像秋天的落葉一樣悉悉地掉了一身一臉,她幾乎都睜不開眼睛。那天不算太冷,雖然風一陣陣地跳上樓頂向天空奔流,她就在樓頂用刀片在手腕上割開一道。
這道疤不算很深,血滲了好幾個小時,止也止不住。她坐在暖水房裡,把手向外伸,看著血漸漸滲出傷口,然後順著胳膊伸出的方向聚集成一滴,晃著晃著就滴到了雪地上,壓抑成白花花的雪地的一小滴黑暗。
她等到血不再流了,心也冷了。那時候她手裡還握著尋呼機,等著他的電話,可是這幾個小時,除了天氣預報以外,什麼也沒有。她用手帕把手腕系是緊緊的,回到了房間。那次受涼,讓她高燒發了一個星期,在這一個星期里,她把宿舍的電話拔了,不想聽到任何關於他的消息。一個星期後,電話剛剛插好,他的電話就進來了,他劈頭就問,你幹什麼去了?她說,分手吧。電話就掛斷了。
生病起來,她就化好妝,和同事去了舞廳。她不是第一次到這種地方來,那些年,這些地方似乎在人們的觀念里還是大忌,談起來嘴角都會撇出些不屑一顧的神色來,可是她在金融系統工作,在系統內,這類活動已經快和吃飯的頻率相同了,每天沒事她們這幫女孩子都會到招待中心的舞廳里坐坐,看著那些來參觀學習的各地領導幹部職員們在裡面嘻笑著跳舞,年輕的女服務員們甜美的笑容隨時恭候在一旁等待著召喚。
那一次是同事們常去的一家舞廳,叫舞魂,不算大,上下兩層,擠得滿滿的,一些和她同齡的女孩子穿著鮮艷的衣裳在舞廳中間晃蕩,短髮長發在燈光下擺出一道道暗紅色的弧線來。她靜靜地在角落裡啜飲可樂,心裡全是那個已經被她的決心放棄的男人,恨恨地想隨便抓個人來訴說自己的委屈。
那些年和他的戀愛走過來並不算太容易,他是個外地人,工作也像漂泊的浮萍一樣沒有根,走到哪裡算哪裡,手裡攢不下一分錢,她時常到火車站飛機場去接他,看著他穿件白襯衫只拎著一個小小的塑料袋走出來,一臉飛溢的光彩。不知道他為什麼總能這麼開心,或許生活對他來說就是簡單的,除了酒足飯飽還有親朋好友以外,他從來都是什麼都不想的。
她記得有一次她對他說,我實在是不想等了,你回來吧,我們結婚。他在那頭沉默了許久,嘆了口氣,說,一個家庭哪能和一個人一樣呢,我現在沒有這個能力。
可什麼時候才能有這個能力呢?她等了幾年,從十九歲等到二十二歲,已經三年了,他的生活不見有穩定的痕迹,他的言語間還是充滿了對責任的畏懼,倒是一旦有朋友缺錢的時候,他會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然後輾轉幾個人去借,到最後,這些債務都只能由他自己來承擔。
她恨,她哭,她吵,事情都沒有任何改變,只是多聽幾遍男人的甜言蜜語罷了,而這些,原本就沒有什麼新鮮。每個男人的嘴巴都是精心修整過的花園,看著風向氣候會長出既合時宜又動人的花朵。
就在那個晚上,她被同事們灌得醉了個半死,她們說,她在舞廳里又哭又叫鬧了半天,然後就像死豬一樣睡著了。反正她是什麼也不記得了,只記得第二天早上的天亮出漫天的銀白,一睜眼,就看見窗口掛著剔透的冰凌,還有水珠的滴答聲。她穿好制服下樓上班去了,臉色雖說有些蒼白,但沒失了在單位應該有的持重。科長看見她時,意味深長地眨眨眼睛,問,昨天回家了?她脫口而出沒有呀,說出來才後悔:一定是宿舍值班的老太太嚼舌頭,告訴他昨天她很晚才回來。果然,科長笑笑,親切地說,小姑娘,注意影響呀,住在宿舍,得守規矩嘛。她也笑,說,同學結婚,喝喜酒呢。科長點點頭,年輕人嘛,交際多,很正常。說完,踱著步走了。
下了車,拐彎,上樓。樓道里沒有人打掃,髒亂地堆積起陳舊的箱子和煤屑,還有誰家已經廢棄的自行車,已經落了厚厚的一層灰了,還是沒有捨得賣掉,就那樣放在走廊上,人走過來走過去都很困難,特別是冬天,轉個身子都會磕磕拌拌拽幾下,不規整一下自己的衣服是無論如何不能通過的。
防盜門上的綠色油漆已經脫落了不少,黑一塊黃一條,裡面掛著的棉布帘子也撕破了,有兩根布條可憐巴巴地垂在門把手邊,她每次開門看見這布條就覺得是一個孤瘦無援的乞丐站在門口。
沒有人。什麼東西都整整齊齊的,不像有人睡過。她上次回來時嗑的瓜子殼還原模原樣地躺在煙灰缸里,可見這幾天他也沒回來過。她罵了句混蛋,嘴唇都哆嗦了起來,原來她在單位里趴著睡了一晚上,確實只是為著他賭口氣罷了,他昨天晚上根本沒有回來過。
她鋪好床,決定再睡一會兒,然後起來把床單和臟衣服都洗乾淨,當然不會洗他的東西,她撒氣似地對著衛生間他的一堆臟衣服踢了一腳,一件棉毛衫歪了一下,跌到了盆外面。她這才拿上自己的毛巾出去洗臉。
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閉會兒眼睛,再睜會兒眼睛,看看光線一點點地爬滿窗帘,然後順著窗帘溜下來,爬到床上,和她依偎在了一起。暖洋洋地躺著,卻沒法進入夢鄉,她煩躁不安地坐起來,再躺下去,來回地折騰了幾遍,電話鈴突然響了。
丈夫聽見她的聲音,一點兒也沒意外,反而笑出了聲,問她是什麼時候回來的。
她不耐煩地說,你想怎麼樣?那邊說不怎麼樣,回來再說吧,就扣掉了電話。她拿著電話愣了半天都沒回過神來。
洗好了衣服,丈夫開門的聲音響了起來,她坐在電視前面沒動,手下意識地一下下地按,電視上的圖案飛快地轉換,一會兒是個古裝女子滿面意氣拔劍對著個英俊小生,一會兒又是漂亮的空中小姐舉著洗髮水說著半生不熟的普通話。
丈夫放下車鑰匙,走到她旁邊坐下,掏出煙來點了一根,美美地吸了一口,半晌才開口,你還住這兒?
她抬起頭瞅瞅他,又好氣又好笑的表情,怎麼,這房子可是我花的錢買的,有你什麼事?
丈夫不動聲色地撣撣煙灰,不是,是婚後財產,有我的一半。
她厭煩地站起來,關了電視,繞著房間走了幾圈,猛地把手裡的遙控器扔到他臉上,聲音陡然大了,尖銳得幾乎把自己的耳膜也給刺穿了,你這個騙子!
你說婚姻法是騙子?丈夫很冷靜,冷靜得讓她的憤怒瞬間便如被冷水潑過一樣涼透了,她頹然地又坐回到床上,看著躺在地上一動也不動的遙控器,一時間,她倒是很想去看看遙控器到底壞沒壞。要是壞了,也只能她掏腰包出來修。
她的婚姻怎麼會走到這一步呢?日積月累的瑣碎還是根深蒂固的不知?她只知道當時太多太多的人圍繞在她的身邊,但她覺得,最合適婚姻生活的應該就是他了。他脾氣溫和,不急不慢,總是很耐心地滿足她的種種任性和蠻橫,是的,她曾經,至今都是很蠻橫的。結婚前,她就和他說好了一切,他們之間沒有共同的財產,只有共同分享的時光。但唯獨這套房子,是在她婚後從單位購買的,若是沒有結婚證,單位也不同意賣房子給她,領導認為,一個人住在樓上的兩人間宿舍就已經足夠了。
當時他的爸爸病危,已經耗光了他所有的積蓄,於是他說,你買吧,買了就是你自己的,我是不會和你搶的,我單位里有宿舍。至今,單位還為他保留著一間單身宿舍,而他,卻出爾反爾準備剝奪她的財產了。
她的腦子迅速地一盤算,銀行里還有五萬元的定期存款,剩下的也只是這房子和傢具了,而丈夫手裡呢?估計只有一兩萬元的積蓄,其它的,也只能指望房子——婚姻淪到最後,就是現實利益的分割,這正是她和許多準備離婚的人們正在細細盤點的緣故。
丈夫若說有什麼要命的缺點,倒也不至於,他沒什麼愛好,就是愛和朋友們喝酒侃大山,然後搓幾回麻將,這種時候就是天塌下來也拉不動他,他父親病危的時候,是她床前床后的伺候,他付了錢就以為自己萬事大吉了,天天又跟著朋友們胡吃海喝,三天也難見到他的影子。
剛結婚的時候,她也安靜了一陣子,不再和那幫女朋友們動不動跑到茶館擲骷子,到酒吧開張的時候再泡吧了,反正單位清閑,她沒太多的事做,打個招呼也就溜了。那段時間,她倒是常常只坐在辦公室里喝喝茶,看看報紙,再聊聊國際形勢菜場肉價之類的事情,就這樣打發一天。可只是幾個月,她就發現大部分時間老老實實地回了家,看見的只是冷灶黑燈罷了,他呢,也有個好借口,是個外科醫生,總有借口消失無影。她漸漸又開始恢復以往單身的舊習慣,朋友們也一點兒不詫異,問也不問,完全當她是個自由人。
在酒吧里坐著,自己消費的時候不算多,在喝完最後一口的時候,總會有個男人及時地推一瓶酒過來,聲稱他來請客。她也會滿不在乎地接過來,連眉毛也不揚一下,就咕咚咕咚地灌上一口,請客的男人呢,不失時機地坐到旁邊,以小姐一個人來玩啊,是從事什麼職業的之類的套詞來搭訕。他們或許也明知得到的答案未必是真的,大部分人對任何一個答案都保持不動聲色,她還沒遇到什麼麻煩過,在舞魂混了這麼多年,她依然被人以為是個開服裝店的小老闆娘,誰叫她的衣服總是天天換從沒有在潮流之後呢。那些男人都叫她冷靜——這是她給自己取的名字。
冷靜冷靜。她總是這麼對自己說。對任何一件事任何一個人她都想保持著冷靜,但唯獨對初戀的那個男人還有丈夫她卻好像永遠也做不到這一點。結婚後,那個男人又開始給她打電話,並且曾經有一個周末,飛來看她。她像以往一樣,站在機場擁擠的人群里安靜地等著他的光臨,他呢,也還是那件白色的襯衫,拎著個塑料袋就晃著出來了。看見她,像以往一樣,摟著她的肩親密地往外走,一點陌生的痕迹都沒有留下——那時,他們已經有一年沒見了。
她跟著他到了朋友的住處,熱熱鬧鬧地吃了他親自下廚燒的火鍋,然後朋友們知趣地走了,她的臉隨即像冰凍一樣收劍了笑容,低下腦袋不肯說話也不願意抬頭看他了,眼淚不爭氣地掉了下來——哭的時候,她才想起來,倔強的她這是第一次在男人面前掉淚,除了爸爸以外。
他摟住她,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輕輕替她擦眼淚,有節奏地晃著,她想起了幼年時爸爸就會把她抱在懷裡這樣搖晃著,也是同樣地一言不發,但是,爸爸已經離開她和媽媽很多年了,這些年,她沒有聽過任何有關他的消息,或許他死了,或許沒有,這些,似乎遙遠得跟她完全沒有了干係,哪怕她身上的血液還能感覺到那個鬍子扎人的男人的氣息。
那兩天,她都是和他在一起過的,她無休止地哭鬧,而他呢,則輕聲細語地安慰她,吻她,直到她累了,困了,他才會嘆著氣說真是個孩子啊,幫她脫了衣服把她塞進毯子里。她就躺在床上,看著他坐在小桌子邊一根根地抽煙,煙漸漸把他的身影罩住,她睡了。
那兩天過得太快了,他又拎著個小塑料袋消失在機場里,她發現自己的眼淚再也淌不出來了,只是很淡很從容地望著他消失,然後轉身離開,回家的路上,路過超市,想起來丈夫喜歡吃筍子,就順便拐進去買了兩袋,回到家燒好了飯坐在桌子邊等著另一個男人的歸來,紅燒筍子噴出些白色的熱氣,浮在暗紅的筍尖上,她不由地想起那個晚上皚皚的白雪上浮起的暗紅色血滴。那個晚上,丈夫讓她清靜了一個晚上,他打牌沒有回家。
冷靜。一個男人在叫她。她沒回頭,叼著煙,端著酒,斜著眼睛打量調音的那個小男孩,這個小男孩長得很帥,一雙眼睛亮亮的,反扣著鴨舌帽,面無表情也很甜,像小姑娘一樣。
有人拍她的肩,她終於把視線從小男孩的臉上移開,一個男人熟悉的臉就在她腦袋的上方晃著,露出白森森的牙來。
她跟著那男人出了門,煙扔在地上,踩一腳,熄滅了。抬起頭來看他。他尷尬地撓撓腦袋,好了,別生氣了,明天咱們去逛商店去。
明天,我有多少明天讓你耗?她冷淡地回答他,將手掖進胳膊下面,我要回家了。
我跟你回去。
你?她從鼻子里噴出笑來,回家吧,你老婆在等著你呢。
她回娘家了。
那就想到我了?她撇撇嘴,剛想痛罵他幾句,電話鈴又響了,她看見上面顯示的號碼是家裡的,她按了一下接聽鍵,丈夫懶洋洋的聲音又刺耳地在笑,喂,你可千萬別回來,我和女人睡覺呢。
好吧。她冷冷地掛斷了電話,望望天空,黑黑的一片,真奇怪,黑暗總是及時吞噬光明,大自然和社會是一樣的。她看看男人,我到你那裡住一晚上吧。男人白森森的牙又凸浮到黑影之中,笑容被一閃而過的車燈照得很猙獰。
轉了一上午,買了大包小包的東西,她算計到了上千塊錢才覺得心滿意足。辦公室里靜悄悄的,午休還沒結束,會議廳里傳來了笑聲一片,那幫同事肯定還在吃飯呢。她把東西鎖好了,坐到桌前。幾天前丟在桌子上的文件還沒有人動過,她就手翻了一下,又扔到了一邊。閉上眼睛,頭腦里一片片翻騰的空白。
不知道是誰進了辦公室,她聽見輕快的腳步聲,然後就是紙翻動的聲音,最後腳步聲在她面前停了下來。她睜開眼睛,是對面的李耘。
李耘也在看著她,眼神怪怪的,好像同情,更像是嘲笑,看見她睜開眼睛,轉開了目光,隨即又訕訕地看著她,開口了,你最近還好吧?
最近?她抬了抬眉毛,困難地回憶最近的日子,有什麼不對嗎?只是有家難回,天天不知道自己該往哪兒去,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過去,最近和以前能有什麼大的不同呢?只是以前不回家是為了玩得開心點,家裡反正也是個冷淡的陌生地方,而現在,不回家是因為沒法回去,不是他成心騷擾就是故意換鎖,整天折騰個不亦樂乎。
李耘看她沒吱聲,自顧自地又開始收拾桌子上的文件夾,今天早上我聽見科長打電話給你家裡,問你最近怎麼不回家。你丈夫說你在鬧情緒,叫科長幫他勸勸你。
她心裡騰地就升起了火,把電話移到面前開始撥號,丈夫果然在家,紛亂的背景聲證明他決不是一個人在家的,肯定又有幫人在家打牌,她心裡至少還清楚,丈夫在男女關係上倒是比較冷淡,唯一拋不開的就是麻將和紙牌,昨天他惡意的電話也只是讓她慪氣,並不會真的有什麼女人在家裡過夜——真的有女人,會說嗎?像她這樣,就決不可能把自己在外面的日子告訴丈夫。
丈夫聽到是她的聲音,不耐煩地問她又想幹什麼。她惡狠狠地咬著牙看看李耘,故意大聲地說,我不管你昨天帶的是哪個女人回家,也不管現在你究竟怎麼過,請你別有事沒事對著領導裝好人。
他在那邊反倒心平氣和了,什麼裝好人,你們領導要好人有什麼用?人家不過看你家庭不和正好當笑話,你要是離婚正好收回你的房子。拜託你自己別把這些官僚惹到家裡來就好,不行的話,陪他上床搞定他。說完,丈夫急匆匆地說了句輪到我出牌了,電話里就只剩下了盲音。
她澀澀地看看李耘,頓時有些羞愧,自己還是不明白事情的,李耘現在聽到這些會有什麼反應?她早就盤算著換處房子了,她現在分的房子離市區有一個小時的路程,平時上班有班車,節假日出門看個朋友上趟街就很不方便,或許這裡面都會有利益糾纏,她何苦這樣著急地發泄自己的情緒?
李耘沒有抬頭,一臉漠不關心地擰開收音機,電台里傳出來年輕的女聲,說著些傳達祝福的話,她突然聽到自己的名字被念了出來,一位叫周華的朋友祝家住海天小區的冷靜生日快樂。周華?她一時反應不過來是誰,男人認識的多了也有壞處,她總是不太能記得他們的全名,倒是綽號小名記起來比較清楚。反正這個周華出局了,竟然點歌,難道她冷冷還浪漫得像個學校的女生一樣。
李耘抬起頭笑,這人的名字跟你差不多。冷這姓應該不多吧。海天小區,好像就在你住的那一帶哎。
多嘴。她想,臉上卻自然地浮起笑來,不多也不少吧,我家就有一堆。小時候還有同學姓冷的。
是吧。李耘沒有在意她的回答,倒是開始談起了單位的事,冷冷,你聽說沒有?樓上的小張分不到房子,說是沒結婚不能分房,一著急跟朋友的女朋友領了結婚證,昨天剛拿到鑰匙,我聽見他關在辦公室里跟人家說呢,裝修好了就打離婚證,聽說領個假結婚證也就收三千塊,這樣比真結婚划算多了。你說,結婚以後財產還得給人家分一半,多沒勁。噢,對了,還有,樓下的老王離婚了,說是給榨得赤條條,連著三天來的時候都是醉得幾乎人事不省。還有呢,隔壁的小沈辭職了,剛剛辦好出國手續,她那個老外丈夫據說很窮,從來就沒送過她什麼,倒是她三天兩頭買東西送給那個男人,真是奇怪了,就憑他長著外國人那身臭哄哄的毛就值得貼錢啊?以前怎麼給她介紹對像也不要,一有個老外馬上就追啊趕啊,就那麼稀希,真不怕狐臭。
她聽著李耘這些絮絮叨叨,心思不由自主地轉到了自己的麻煩事上。離婚這筆錢是肯定要付的了,為了把房子贖回來,很可能要把所有的錢都貼到這個男人身上。但這個消息還不能透露給單位,反正無論怎麼離,單位也不是負責發離婚證書的部門,這倒是好辦。早知道就應該像那個小張一樣,乾脆花三千塊找個人領結婚證,然後再辦張離婚證就好了,反正這房子也是便宜賣給員工的,省下來何止三千元?現在倒好,把財產硬是貼出去了。不過,誰知道呢?說不定那個小張也遇人不淑,那女人要是一口咬定要一半財產才離婚又能拿她怎麼辦?耗來耗去都是自己的青春和精力。
人都走光了,她一個人坐在辦公室里又開始發獃,今天晚上是不是還是要去酒吧?再渡過一個醉眼朦朧的夜晚?等到清晨再出來吹吹冷風?還是隨便流落到哪個男人的私人住所,換來些小恩小惠的禮品?算了吧,還是先洗澡,然後看看有沒有人打電話約她吧。
熱氣騰騰撲了一身,她的臉沖著鏡子做了個鬼臉,鏡子里只有個模糊的影子,還有紅紅的一排豎字,一九九三年,城南行。口紅已經成了殘片了,得抹掉。
那個男人的家住在四樓,她抬頭望望,四樓的燈亮著,他在電話里說他已經燒好了飯等著她了。她輕輕踏上樓梯,燈亮了,展現在面前的是空蕩蕩的走道,只有一把已經禿得厲害的掃帚歪倒在紅漆斑駁的門上。沿著樓梯上去,隨著腳步聲,一層層的燈亮了。忽然二樓的門裡傳來一個男人激動的聲音,又進了一球!然後是一個女人的尖聲訓斥,行了,神經病!關你什麼事?混球的拿錢,又不是你拿錢。屋裡又陡然安靜了。
她小心地扶著扶手,攬起衣角,不讓衣服蹭上牆上的灰,心裡也嘀咕了句,神經病。但她不知道自己在罵誰。初戀的男友也喜歡足球,但他每次感慨萬千的不是足球這種成人遊戲,而是這些人到底混到了多少錢。她那時就常常取笑他,你管的著嗎?你能管的完嗎?不干事光拿錢的難道就他們了?全國上下形勢一片大好,大家都歡天喜地在拿,你一個人瞎愁什麼?他也就不再說什麼了,樂呵呵地說是呀,咱不是沒有機會嘛,等混到球庫管理員那位置,你就有好日子過了。
男人開門的時候她差點沒認出來,上次見他的時候天色很黑,竟然沒看清楚他原來皮膚這麼白,白嫩得像個十八九歲的年輕女孩,上次見到他時是朋友們聚在一起泡茶館,那天他打扮得油頭粉面,頭髮一絲不苟地梳到腦後,眼睛里的光都染了些粉粉的燈光,而今天,他卻顯得很家常,一件灰色的外套鬆鬆地披著,進到屋裡,她不禁有些失望,這個家裡堆滿了早已過時的傢具,水泥地灰撲撲地,昏黃的燈光,電視很小,冰箱還是單門的,連空調也沒有,書架上堆得亂七八糟的書都包著報紙,一眼望去,就是寒酸的讀書人,沿襲的都是八十年代初的生活。
男人沒有注意到她臉色的微變,張羅著叫她坐下來,遞了一杯水過來,喝口水吧。
她暗自嘀咕,怎麼朋友會介紹這樣一個男人給她呢。這些年白白浪費的歲月難道還不夠嗎?女人的青春需要光彩來點綴。男人端出一盤灰溜溜的菜來,來來來,這是我的家鄉菜,這兒買不到的。你嘗嘗。
她疑問似地呻吟,是嗎?鼻子的氣息都短了半截,現在還有買不到的東西?
當然了。他的語調還帶了些笑,買不到的東西多著呢,你有多少錢也買不到真心。
她愣了愣,沒再開口回譏他,挾了一筷子菜放進嘴裡,酸酸的,像很早很早前那個她深愛過的男人為她從家裡帶來的泡菜。她眨眨眼睛,要從腦海中把這個突然飛來的念頭甩出去,但很久很久前的往事卻不由自主地浮出眼眸。
那年夏天,他帶著她到體育館玩,他體工隊的朋友們和他在玩籃球,她一個人遠遠地坐在鞦韆上有一下沒一下地盪著,她記得那天的天很藍,藍得連一絲白雲也看不見,後來他跑過來,就在她身後推她,一下比一下用力,推得她高高地飄浮上了天空,就在地面和天空之間搖搖擺擺,她硬忍著沒有叫一聲,一直瞪著眼睛望著天空泛濫的蔚藍色,但是她分不清自己漂流的距離,因為天空沒有區別。她大聲地說,天空沒有記號,我不知道我在雲彩和雲彩之間飛了多麼遠。他搖搖腦袋,說又說傻話了。他總是很沒有想象力,她喪氣地想,但沒一會兒,她又開始幻想自己像神仙一樣飛了起來,張開雙臂,身上披著粉紅色的紗,頭上裹著一層層的薄雲。
眼前的這個男人還在熱心地為她挾菜,她的眼神卻變得遙遠而迷茫,有一瞬間,她幾乎忘記自己身處的地方,自己已經走過的時光,她脫口而出,再推高點吧,飛遠一些。男人驚異地問你說什麼,她的臉騰地升起紅雲,說沒什麼,在想白天看過的一條廣告呢。男人笑笑,沒再問下去,擰開了音響。
男人摟住她的腰說我們跳舞吧。她怔了一下,卻沒有如同自己的計劃掙扎,她原本是想說憑什麼的,可是她卻只是順手搭上了他的肩,說今天真有點累呢。
白天在人眼前追求完了偉大和崇高,在黑暗的遮蓋下我們不妨更像一個普通的生命,沒有計劃,沒有未來,只是卸下面具喘口氣。男人說,他摟著她的手更緊了,身體和她的身體沒有了距離,如密語般地湊到她的耳邊,白天和晚上不一樣,我常常分不清白天和晚上飛揚的是不是同樣的靈魂,哪一個我更真實一點,但無論怎麼樣愛著,都是真實發生過的生活,就像桌子上的飯菜一樣。
她伏在他的懷中,想哭的衝動如波浪紛紛湧來,可是,她的淚腺早就乾涸了,她不會哭的。在他的懷裡,她找到了短暫的安全。
冷靜。他吻著她的脖子時突然響亮地叫她的假名,她忍不住浮出笑意,睜開眼睛淡淡地望著他,我就是,就是我,冷靜冷靜。
他的唇輕輕啄了啄她的臉頰,想來我這裡的時候就來吧,我不能承諾給你什麼,除了片刻的溫暖。
你是個作家嗎?她看著自己身上的衣服一件件的從身上落下,她就像一個被剝掉了皮的洋蔥一樣漸漸地縮小,縮小,縮成了摻著粉紅的一團白色內核,他低著頭說,是的,我是個作家。
丈夫消失了幾天後終於再次出現,而且,是出現在她的辦公室。他笑嘻嘻地走到她面前,習慣性地甩甩頭髮,快下班了吧,我們一起回去。
她咬了咬嘴唇,才沒把冒失話吐出來,只是趁人不注意的時候白了他一眼,李耘敏感地抬起頭來,喲,好久沒來了嘛。
是啊,前段日子吵架,她不讓來。丈夫安穩地在她旁邊坐下來,這兩天不是趕緊討饒嗎?李耘笑笑地撇了她一眼,嘮叨了幾句哪家能不拌嘴的廢話就又低頭翻報紙了。她沒好氣地拎起包就往門口走,走吧,回家。
走到門口,丈夫冷不丁地冒出句,你真的回去?她停下腳步,你什麼意思?剛剛有些融化的心又凍了起來。
沒什麼,我想借點錢。丈夫一點兒也沒客氣,口氣雖說並不像吵架時那麼強硬,但也稱的上理直氣壯。
借錢?她掏出空空的錢包翻給他看,慶幸地想幸虧上個月認識的那個男人今天約她出去玩,還給她買了個新錢包,否則又是個難纏的事情。她的心有些冷淡,連吵架的力氣也沒有,只想快快從他身邊逃開。
算了吧,你身上啥時候沒錢?丈夫只瞄了一眼便冷了臉,只是借點錢,你總不會看著我開不了鍋吧?
關我什麼事?你自己不賺錢?她吃吃地冷笑起來,心裡的厭惡讓她的胃陡然疼痛起來,臉色一下就變得慘白,她捂住胃說,你走吧,我今天晚上還是把房子讓給你住。
我們也可以不離婚的,只要你回心轉意。丈夫躊躕了片刻,抬起臉來,我陪你去醫院吧,你看上去不太好呢。
我們的婚姻有維持的必要嗎?她靠在牆上,鞋尖踢著顆小石頭,灰暗的水泥牆高高地壓在頭頂,她覺得幾層樓都在往她臉上身上倒下來,而她卻連離開的力氣也沒有。
我們都是喜歡往外跑,誰也不管誰一樣過,否則就大家都回家好好過日子。丈夫扶住她的胳膊,關切地貼近她,你沒事吧?
不用你管。她掙開他向前跑了幾步,用儘力氣吼叫,你去死吧!我恨你,我恨只有房子沒有家,我恨你給的自由!她看見路人紛紛轉過頭來看她,這會兒街上的人很多,正是上下班的高峰時段,她顧不得那麼多了,跳上一輛計程車揚塵而去,連看也沒看丈夫會有什麼表現。
她在酒吧里喝酒,酒很濃很濃,可是她能找到的溫暖卻越來越少,她拚命地喝,喉嚨火辣辣地燒痛起來,可是心裡還是麻木得感覺不到一點點回暖的跡象。她看見一個陌生男人的臉在朝她微笑,她努力想綻開公式化的不屑笑意,可是她的臉已經僵直得不由自己控制了。她只是端起酒杯,歪歪倒倒地站起身來,你寂寞嗎?那就過來喝一杯吧。陌生男人笑了,她腳下一滑,在失去意識之前,她記得她是貼近一個溫暖的身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