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無情滄海
凌晨的醫院裡依然忙碌異常。突然有骨碌骨碌疾步擁推著急救病床從身邊劃過,一群腳步飛馳的白大褂裹起肅瑟的氣氛,令人不寒而慄。過道里三三兩兩焦急、悲傷的家屬,無聲的污濁著眼耷拉著腦袋。還有哼哼唧唧難耐病痛的傷者時隱時現的刺人耳目的哭號聲闖進人的耳廓。我被視野里的一切蕭索催頹,圍堵得腦袋亂鬨哄的,心裡竟然會莫名其妙的驚悚、忌憚起來。
潰逃般穿過紛亂、可怕的普通病房,我步入了稍顯寂靜的貴賓病房區。空蕩蕩、冷清清、涼絲絲的過道,流動著淡淡的來蘇水味道,漫生著哀艷的壁光,讓我不由得心下慘然。
輕輕推開安聖浩的病房門,我悄悄挪步進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隨意搭在椅背上的一件病號服,上面有一片醒目的血漬!我愧悔著心眼光停留在病床上——一個慘白著臉失卻生機的男人刺入我的眼帘。
他怎麼能夠是安聖浩?怎麼能是那個任何時候都傲岸不群、八面威風的男人?他無懈可擊的俊秀五官,在昏暗的燈光下瀰漫著孩子般的天真。他無力的闔著眼睛,濃密的睫毛揮灑著薄曦神秘的月光影子,淡漠的眼瞼遮映著淡淡的憂傷,緊緊抿著的嘴唇蔓延著無邊無盡的失望、傷痛和固有的那份執拗。
我頹廢地癱坐在椅子上,壓下不知所措的悲涼秋瑟,忽閃著淚水輕輕握住那個插著針管的涼涼的大手。
「對不起……我……總是害你難過……對不起……」我禁不住摸摸他煞白的消瘦的臉龐,彷彿聽到心靈深處自責的爆裂聲。滿心愧怍、六神無主的我,疲憊地伏在他的床邊,陷入了支離破碎的夢中。
無邊無際的大霧遮蓋了我的視線,我腳下是滑溜溜、輕顫易碎的薄冰,我心驚膽寒地不敢挪步,欲哭無淚地張望四周——沒有一個人影,沒有一份生機活力的生物,全是滿眼的白雪和迷霧。
誰來拯救我啊?誰……
「我該拿你怎麼辦呢,小東西?」一個溫柔、雅淡的嗓音播撒在我的頭上,把我拽入艷麗奪目的熱帶,揮走了冰天雪地的夢境。
「看你這樣不設防的童稚的睡顏,我……心裡就會涌動出浩瀚的熱情來包容你……」我懶洋洋地閉著眼,恍如夢境。真難捨這一懷的溫暖啊。
「我痛下決心不再看你,但是,你的滿臉朝暉蒸發了我所有的自負。捨不得你啊……」一份悅耳柔膩的聲音傳來,貓兒般暖融融地輕撫著我的心田。
「天馬行空的我,在我珍視的小寶貝這裡,縱情耽擱下我遊盪的步伐。」有誰在傾訴嗎,我自問貪睡糨糊的腦袋。
「我是不是很可惡?總是強求著你給予我愛情……我也會有這麼無能為力的時候啊……」
「我要認輸了,這場艱苦卓絕的戰役,我……一敗塗地……」
「也許……是我欠你的,欠你一輩子解不開的緣……」
睡夢裡,一床暖烘烘的棉被搭在我的身上,一雙憂鬱、凄迷的眼睛鎖凝著我。
「你醒了?脖子酸不酸?」睜開眼睛,打個哈欠,我對上一雙火熱、感性的眸子。
脖子?我僵硬地轉動一下脖子,對著他一個燦爛的微笑。「看來睡得很香呢!」
我笑著,卻突然看到他的手臂被我的大頭硬生生壓出一片青紫,我張惶得趕緊用手給他按摩起來。
「什麼嘛,你怎麼可以由著我在你的胳膊上睡覺?你還打著吊針呢!這可怎麼好?」他手臂上的吊針被隨意地拔掉,湧出一小撮血跡,他卻在那裡小心墊了一塊手絹。
「能夠給你一臂支撐,是我的榮幸呢,我樂此不疲。」他高雅的額頭疏散著幾縷流海,狹長的眼睛彎著,與薄小的嘴唇一同優美得閃動著暖笑。「我恐怕會硌到你的臉蛋,墊了一塊小手絹,聰明吧?」
「傻瓜,針頭不能自己亂拔掉的!」我感動得嗔怪著他,避免淚水的滑落。
「呵呵,沒有關係的。能夠半夜醒來,第一眼看到一個小美女陪著,什麼病都好了。」他寬慰著我,用他的大手敷上我的腦袋。
「那我不用上學了,直接到病房變成一味中藥好了。」我不敢詢問他病情加重的原因,顧左右而言他。
「哈,那我可是捨不得呢!」他硬撐著坐起身,把一件他的外套披在我的肩頭,「先穿上,早晨會有一些清冷,別感冒了。」
「呃……謝謝。」我獃獃地接過他的溫暖牌衣服,回望著他滿意的目光,不知說什麼好了。
「不要說謝謝,這是我的幸福所在。謝謝你,讓我能夠去照顧你。」他費力地收放了一下手指,動作的緩慢足可以看出麻木的程度。我透過清亮的陽光,從他兀自品味的嘴角看到了他幽深的情波。
「聖浩,你對我太遷就了。」我低下頭,回想著自己背著他跟申麒淵的親熱誓言。
「我願意,我願意遷就你,願意容忍你,願意滿足你。」他情急地抓住我的手,敷上他的大手,輕顫著聲音傾訴著。
「對不起……」我終歸違逆不了自己的感情,終究是要拋卻安聖浩的一腔摯誠。
「我明白……是我不好,太自私……」
「聖浩……」
「我想讓你幸福……不論你的身邊是誰……」
我震驚地去看他的眼睛,從他竭力制止的波動,看出了他暗藏的受傷。
我們默契地迴避著申麒淵和我的經歷,疲憊地製造著輕鬆玩笑的氣氛,一個上午就這樣度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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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我看到給我使用的英文藥品,是屬於……您說實話,我到底怎麼了?」安聖浩悄悄溜到醫生治療室,以為甩掉了我的跟蹤。我惦著腳尖,小心翼翼地從玻璃瞄向裡面。安聖浩高大的背影把醫生為難的臉色罩在陰影里。
我樂不可支地預備好,待會給安聖浩一個驚嚇。看看他會不會被突如其來的襲擊嚇到跳高?
「安少爺……您的身體只是急性敗血症……」
「夠了!我能夠看懂藥品的說明,給我說實話!」
「呃……」
「我有心理準備……」
「呃,好吧。安少爺……您患上了惡性組織細胞增多症,是一種預后很差的疾病……」
「直接說,能不能治好!」
「這種病情進展迅速,短期內明顯消瘦,極度衰弱……尚無理想治療方法……大多6個月內死亡……」醫生的聲音漸漸削弱。
「六個月?」
什麼?!門外偷聽的我被雷擊轟傻,裂開的嘴巴豁然僵住,難以置信地睜大眼睛,難看的笑容仍舊蔫在臉上。
「會很痛苦……您到美國接受治療吧……」
「六個月……哈哈,我只能活六個月了?」安聖浩的身形一個顫動,「……請求您,別告訴任何人……」
我捂著嘴滴落著淚珠,沿著牆壁滑下身子。他,只能活六個月了?上蒼為何這樣殘忍,給一個只有十八歲的男孩子這樣蒼白、短暫的生命?
在安聖浩出門前的一瞬間,我逃到了洗手間,窩在馬桶上慟哭不已。
所有的我們的過往都將成為回憶而煙消雲散?不論是甜是苦,現在都變作了珍藏的夢想。不要奪走他的生命,不要!他,目前都沒有得到兩情相悅的愛情,沒有得到耳鬢廝磨的那種交心的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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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殘陽不再施虐地荼毒大地,換作了溫婉的暮靄弱霞描摹出一副黃昏晚景圖。醫院花園的長廊下,綠樹遮蔭,草翠花開。
「夕陽多美啊……」安聖浩坐在長椅上,伸開雙臂,目光迷離地送向遠方。
「是啊,很美。」女孩站在長椅后,輕輕按摩著他的肩膀。她暗自喟嘆:再美的夕陽,也沒有你的眼睛美。
「怎麼辦呢?」安聖浩笑眯眯地回頭看著她,故作輕鬆的揚起嘴角,「我可能要討厭你了。」
「討厭我?嘿嘿,沒有關係,我不討厭你。」女孩知道他在放棄生命,放棄追求。她刀割般的心痛卻語氣裝出幽默詼諧,情不自禁抓撓著他個性的軟發。
「哦?你不是一直都想擺脫我的糾纏嗎?」他吃驚得盯著她,粗濃的眉毛被他碎亂的發尖遮住。
「可是,現在你是我的老公啊,我當然要纏著你不放啦。」女孩點點他的高鼻子,把一抹牽強的傻笑掛在臉上。
我怎麼能夠舍下臨近生命枯竭的你,而殘忍地讓你孤身一人呢?
「女人不要這樣臉皮厚啊,會惹人恥笑的。我們好聚好散吧,解除婚約。」他阻止了她的按摩,把堅定的目光撒向她顫抖的心靈。
「我們下半年結婚吧?」女孩滿臉設想地握緊他的手,阻止他的胡言亂語。
「結婚?」男孩順著女孩的話語綻開了美麗的微笑,果真沉浸在未來的憧憬中。只是一秒,他就清醒著狀況,咬牙咽下滿嘴的苦澀,狠心說道,「我安聖浩,怎麼會跟你這麼個傻丫頭結婚呢?」
「你……不再愛我了?」女孩晃動著淚珠,輕輕問出口。其實,答案她都明了,但是,她不要他現在這樣好心地送她自由,她不要他獨自面對病痛的折磨。
「嗯……不再……愛了……」他強忍下滿心的為難、糾葛,不敢回視她的眼睛,而把幽深的眸子望向遠處牽手的一對老人。他精疲力竭地呼出一口氣,心灰意懶地呢喃道:「我……厭倦……你了,我們……分手吧……」
「不要!我不要你拋棄我,我要賴著你。安聖浩,你休想撇下我!」女孩捂著臉哭著跑走了。
曾經桎梏著她的牢籠鎖碎洞開。
為了她,他徑自忍痛放開了她的自由。
為了他,她卻善意地拒絕離去。
男孩呆怔著眼睛,許久才回頭去追尋女孩的身影,一顆淚珠滑下眼角。
「霏霏,我怎麼會討厭你呢?永遠都不會……」他顫抖著手,撫上了自己的臉龐,「可是,我必須要放你走,給你自由……」
最後一抹夕陽,暮氣沉沉地俯瞰大地,不舍地埋進傍晚的夜幕,只留下鮮紅的半邊天的紅霞,回憶著它曾經的輝煌。
樹下,一個英挺的身影陷入無邊的傷感中。
花叢中,一個嬌小的女孩為了一個生命的即將燃盡而獨自落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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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Y大樓燈火輝煌,人影綽綽。
「今天,我們召開緊急高層會議,商議的目的只有一個:迅速聯絡全球知名的血液專家,不論什麼代價,都要挽救安氏繼承人的生命。」目光炯炯的申麒淵一身正裝,嚴肅、犀利地瞪視著在座的各界精英。
「社長,我們外事部已經按照您的吩咐,捐贈給全球五大知名醫院大筆的匯款,並且得到他們的合作回復。」一個部下彙報道。
「我們也已經聯絡到了十一位針對惡性組織細胞增多症做過深度臨床研究的博士,並且把三位諾貝爾醫學獎的獲得者集結一起。」
「還有,我們已經徵得安氏的同意,幫助安少爺聯繫好了美國一家最為先進、完善的醫院。並且,所有的費用已經設置了無限制的基金會銀行付款。」
「嗯……大家辛苦了,仍要繼續努力,希望能夠聽到好消息。」申麒淵乾脆的一個點頭,疏散了所有的人員,只留下一個空寂的會議室給自己。
他閉上眼睛,兩手按壓著太陽穴,終於抑制不住滿心的煩悶,猛然起身,踱步到21層的落地窗前,無意識地睨著人流攢動的細小的地面,心思禁不住飛到了一個傻乎乎的女孩那裡。
夜已經深了,圓圓的月亮掛在天空,陪著遙遠的星星,一起勾畫著相依相偎的情網。
「我一定會等著你回來!」他說給自己聽,堅定著信念,握緊了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