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68節
艾米:塵埃騰飛(67)
於是,陳靄開始了神聖偉大的生活。
按她的理解,神聖就是不可侵犯,只能看,不能吃;偉大就是忍得住,只看,不吃。
如此說來,她和滕教授都是既神聖又偉大。她跟他幾乎每天都見面,經常在一起吃晚飯,有時做飯時,就他們兩人在廚房裡,要想不神聖偉大一下,還是很有機會的。但滕教授從來沒碰過她,比那些剛談戀愛的小青年還規矩,這使她對他肅然起敬,更加相信他是真心愛她,是想跟她白頭到老的。
暑假裡,她跟著滕教授回了一次國,終於圓了兩人一起旅遊的夢。但回國時同行的不止他們兩個,還有兩個副將:爺爺和欣欣。滕教授回國給EMBA班上課,陳靄回國接媽媽到美國來,爺爺和欣欣則回國旅遊。
幾個人的機票全都是滕教授用他積攢的mileage(英里數)買的,一路的住宿吃喝也都是滕教授掏錢,他說這些都可以拿到EMBA去報銷,叫陳靄別跟他爭著付錢。陳靄跟人出遊很多次,但只有這次感覺特別好,她愛的人全都在身邊,而她不愛的人全都不在身邊。
趙亮因為暑假要修課,沒回中國。滕教授暑假也要忙孔子學院的事,不能在中國多呆,於是只在中國呆了一星期,一行五人就浩浩蕩蕩地回美國來了。
秋季學期開始前,滕教授奔忙了很久的孔子學院終於正式成立了,是由美國C大與中國B大合辦的,滕教授被任命為院長,B大方面按慣例派來一個中方副院長,還從B大對外漢語系抽調了張王李三位教授來孔子學院教漢語。D市有錢有頭臉的華人都被滕教授拉來做了校董,D市華人協會的會長華偉任董事會會長,D市有名的華人巨富楊先生任董事會副董事長。
成立大會非常隆重,D市的新聞單位都派人來搶新聞,C大更是早八百年就通知大家在某年某月某日某時某分關注某頻道的新聞節目,更有手快的,早已將新聞發布到互聯網上去了。總之,聲勢浩大,熱鬧非常。
陳靄一家理所當然地跟著忙了個半死,滕教授給趙亮在孔子學院弄了個GA(graduateassistant,助教,助研)的位置,職責就是操辦孔子學院的雜事兒。趙亮是團委書記出身,最愛干這類與學習無關的事了,自然是把學業全部扔給陳靄,自己全身心地投入到白忙之中。
欣欣也沒閑著,趙亮要女兒在成立大會上表演笛子獨奏,兩父女還要來個笛子合奏,欣欣自然是被爸爸拳頭逼著,沒日沒夜地練習。
連陳媽媽都身負重任,主要是監督爺爺,不讓他搞破壞,因為爺爺老小老小,越老越像個不自覺的調皮小學生了,只要沒人看著,他就偷吃孔子學院開院大典的食物,雖然他吃不了多少,但他這裡摳個洞,那裡挖個坑,把食品模樣都搞壞了,到時候就拿不出手了,必須有人監督著。陳媽媽對這個差事很上心,一直緊盯著爺爺,終於將爺爺可能造成的破壞減低到最低程度。
陳靄呢,除了上班,還要替趙亮讀書,又要包攬陳滕兩家做飯的活兒,還要籌備孔子學院開學典禮所需的飯菜,因為咱中國是個飲食大國,開學典禮不能不請大家品嘗中國的食物,直把她忙得兩眼發綠,六親不認。
孔子學院辦起來后,滕教授回中國的次數少了一些,但每學期還是會有兩次左右,照例是陳靄送機接機。
有一次,滕教授從中國回來,陳靄到機場去接他,車開到半路,他建議說:「我們找個地方吃飯吧—」
「不回去吃嗎?我給你留了飯菜的—」
「今天想在外面吃。」
「去哪裡?美味居?」
「今天不想吃美味居,前面有家韓國燒烤餐館,我還沒帶你去過吧?今天帶你去—」
「我已經吃過晚飯了—」
「那就陪陪我吧。」
兩個人在韓國餐館坐定,滕教授點了餐,還點了幾瓶啤酒。啤酒上來后,他要給她斟酒,她謝絕了:「我不能喝,待會要開車—」
他沒勉強,自己也不斟酒了,直接從瓶子里喝。
她見他空著肚子就喝下去半瓶,勸阻說:「少喝點—你喝酒不行—」
「越不行越應該多喝,多喝才能把酒量練出來—」
「你幹嘛練酒量呢?難道你準備去跟人拼酒?」
他笑了笑,說:「該拼的時候就得拼,你拼不過就該你倒霉。」說完,一仰脖子,一氣把瓶子里剩下的全喝掉了。
菜上來后,他接二連三地往她盤子里夾菜,她連忙把自己的盤子端在手裡,不讓他再夾:「好了,好了,我吃過晚飯的,你夾多了我吃不完,浪費了。」
他沒再給她猛夾,只不時地夾一點,自己則埋頭喝酒吃菜,不一會就把臉喝紅了,額頭上也開始冒汗。她忙抽出兩張餐巾紙,遞給他,示意他擦擦汗。他很感激地接過,擦了一陣,似乎把眼睛都擦紅了,然後又埋頭喝酒吃菜。
她見他一反常態,沉默寡言,便關切地問:「怎麼啦?你沒事吧?」
「我沒事—」
「是不是漢辦或者B大那邊—不順利?」
「沒有啊,挺順利的,該撥的款都撥了,我問他們額外要的,他們也答應了—」
「是不是在給EMBA講學—不順利?」
「沒有啊,講學挺順利的,現在我已經講出名了,全國各地邀請我去講學的太多,我簡直安排不過來—」
「你經常回國講學,C大這邊—會不會有意見?」
「不會,我除了寒暑假之外,其他時間回國講學都是利用為孔子學院出差的機會去講的—」
兩人說了一會工作上的事,他又沉默了。她見他一口一口喝悶酒,就找點話題來活躍一下氣氛:「你這次回國—有沒有被雞抓走?」
他沒像平常答得那麼爽快,而是反問她:「如果我被雞抓走過,你—-是不是—就不—愛我了?」
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又在試探她,按理說不是,因為他們已經把話說通了,他也做過保證,再不整她了,他怎麼會說話不算數呢?但她也不太相信他真的會被雞抓走,便模稜兩可地說:「那要看是什麼情況—」
「什麼情況?」
「比如說,你—自己跑去叫雞—那—我就肯定不—愛你了—嫌你臟—」
「你不是說可以—戴套子嗎?」
她心一沉:「這麼說你真的—叫雞了—」
他連忙說:「沒有,沒有,絕對沒有叫雞。那什麼情況下你還會—愛我呢?」
「什麼情況下?」她想了一會,「沒有什麼情況下,只要你—被雞抓走過—我就—不要你了—」
「如果不是雞呢?」
她越聽心越沉,感到他肯定是做下什麼了:「你是不是跟那個毛玲—」
「沒有。」
「我不相信。」
「真的沒有。」
「如果不是她,那會是誰?」
「沒有誰,只是假設。」
她鬆了口氣,但覺得他的神情有點奇怪,連喝幾大口酒,還打了個嗝,讓她很有點不自在,好像對面坐的不是那個書生意氣的滕教授,而是某個暴發戶大款似的。她覺得他的臉喝得更紅了,額頭上一層汗珠,在燈光下發著油光,大大損壞了他的形象。
她想把僅剩的一瓶啤酒拿開,但剛抓住酒瓶,就被他一手按住了,按在她手上。
啤酒瓶很冰手,但她沒動,他也沒動,就那麼按著她的手說:「我告訴你了,請你別—生氣,我—這次—回國,喝醉了—被人—佔了便宜—」
她抽出手:」我不相信,人家都說喝醉了酒的男人—別人—占不到便宜—人都喝醉了—哪裡—還能—」
他低下頭:「人家說的,也不一定都是對的—」
她吃驚地看著他。
他接著說:「當然,如果醉得—不省人事了—可能是像人家說的那樣—別人占不到便宜,但是如果—-沒醉到那個地步—」
「沒醉到那個地步—就說明他心裡是—明白的—那就不是別人—占他便宜—而是他自己—自願的—-」
他醉眼朦朧地看著她,半天沒說話,然後又喝了幾大口,才說:「那你的意思—是連酒後被人佔便宜都不—原諒啰?」
「不原諒!」
他彷彿豁出去了,低聲說:「但是你自己—不是一直都被—你丈夫—佔便宜嗎?」
她像被他打了耳光一樣,眼冒金花,腦子也轉不動了,不知道對他這樣的話應該怎麼回答。
她內心深處最怕的,就是他會介意她跟趙亮的事,但她不知道怎樣才能既拒絕跟趙亮過夫妻生活,又不會鬧起來,也不會使趙亮疑心。她只有採取「分身術「,只當那個跟趙亮同床的女人不是她自己的,她只是那個漂浮在半空的陳靄,每當床上的陳靄不得不跟趙亮做那事的時候,半空的陳靄就帶著厭惡的心情別過臉去,堵上耳朵。
這是她能夠在前一天夜裡跟趙亮做過那事,第二天還能直面滕教授的原因。而他從來沒提過這事,使她得以矇混過關。但今天他這樣質問她,她就混不過去了。
她走投無路,決絕地說:「我—跟你—什麼都不是—,不是夫妻,不是情人,也不是紅顏藍顏。我們被誰佔便宜—都是自己的事,跟彼此沒關係,有人占你的便宜,我不管;有人占我的便宜,你也別管。」
他砰的一聲把手中的酒瓶放到桌上,紅著眼睛說:「我寧可你罵我一頓,也不要聽你說什麼—都是自己的事,跟彼此沒關係—」
她從來沒見過他這幅樣子,嚇壞了,可憐巴巴地問:「我—罵你什麼呢?你已經說了,我—有丈夫—我被他佔了便宜—我還有什麼資格—罵你呢?」
他低著頭不說話,只一口一口出長氣。
她懇求說:「要不,你罵我吧,我—對不起你—」
他苦笑一下,說:「算了,誰也沒有對不起誰,生活就是這個樣子,不願意接受也得接受,我們回去吧。」
她開車把他送回家,他歪歪倒倒地進了門,澡也不洗,衣服也不換,就倒床上去了。她想拉他起來洗個澡,但他不肯,臉朝牆躺著。她給他泡了杯茶,叫他起來喝了好醒酒,但他似乎已經睡著了,她只好退了出來,開車回到自己家。
她躺在床上,半夜沒睡,一直在琢磨他今天究竟是怎麼回事。她把今天的對話在腦子裡來來回回過了很多遍,憑直覺,她覺得他一定是喝醉了酒,跟某個女人做下那事了。
她心亂如麻,不知道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也許她當初發現他喝酒的時候,就應該堅決制止他。喝酒這種事,都是強中更有強中手的,你再會喝,也會遇到比你更會喝的人,更何況人家還可以聯合起來整你一個人,或者在你酒里做手腳。不管你酒量多大,總有失手的時候。
但如果你根本不喝酒,那就要少很多危險,不管誰來勸酒,你就一句話對付:「對不起,我不會喝」。當然這樣就可能會少做成幾單生意,但滕教授又不是做生意的人,只是辦個孔子學院,幹嘛要拚命去跟人拼酒呢?
她知道現在說這些已經晚了,該發生的已經發生了。她不禁問自己:如果他真的是喝醉了跟某個女人做出了那種事,她會不會原諒他?
她自己也不知道答案,她一時覺得可以原諒他,因為他是一個正當年的男人,又有酒精在體內作怪,怎麼會不想做那事呢?況且她自己也不是什麼貞潔女人,一直都跟丈夫做著那種事,她憑什麼不原諒他?
但過一會,她就覺得不能原諒他。她跟丈夫做那事,是迫不得已的,她認識趙亮,跟趙亮結婚,都是在認識滕教授之前,這是個歷史遺留問題,而且她從來沒愛過趙亮,沒主動想過跟趙亮做那事。她不會怪滕教授跟王蘭香有過性關係,因為那是歷史,但如果他這次回國時酒後跟某個女人做了那事,那就不是歷史問題,而是現實問題。不管他說自己喝得有多醉,也不管那個女的怎麼勾引他,最後總還是男人佔主動。
第二天,她照常去他家做飯,他靠在廚房的門上,看她做飯,趁她轉過身來的時候,笑著問:「昨天有沒有整到你?」
她衝上去擂了他幾拳:「你說好了不整我的,怎麼說話不算話?害得我昨晚半夜沒睡—」
她以為他會借勢把她拉到懷裡摟住,但他沒有,只看著她,喃喃地說:「你半夜沒睡,我一夜沒睡,我的心裡真難受—-真難受—」
她小聲安慰說:「我昨晚—沒跟他—」
他還是喃喃地說:「真難受—-」
「你不相信我?我已經很久都沒跟他—那樣—了—」
「我相信—我相信—但是你—用不著這樣—別把你們搞得鬧矛盾—沒必要—生活就是這個樣子—-我們都—現實一點吧—-」
艾米:塵埃騰飛(68)
第二天,也是做飯的時候,陳靄把該洗的洗了,該切的切了,正準備開始炒菜,滕教授從身後叫住了她:「別忙,先看這裡。」
她轉過身,看見他像昨天一樣靠在廚房的門框上,但神情與昨天大不相同,昨天的笑像是苦笑,但今天的笑則是喜氣洋洋的。
他見她站在那裡不解地看他,便向她伸出一隻手來。她看見他手上是一個小小的藍色天鵝絨盒子,他用另一隻手打開盒蓋,笑眯眯地看著她。
盒子里是一個戒指,小巧玲瓏。她對戒指不太在行,婚前婚後趙亮都沒送過戒指給她,她自己也覺得自己的手指戴戒指不漂亮,很少買戒指,而且她乾的活都是經常需要戴手套取手套的,戴著戒指不方便,所以她很少戴。
現在她面前這個戒指,是銀白色的,上面有朵花一樣的突起。戒指有一半藏在淡藍色的緞面座子里,露出來的那一半,在燈光下閃閃發亮。她問:「這是—」
「是給你的,試試看,喜歡不喜歡?」
她幾乎沒接受過男人送的禮物,尤其是這麼貴重的禮物,也不知道他這是什麼意思,怎麼突然想起送她戒指。但她見他以懇求的眼神看著她,就把戒指拿出來,戴在左手的無名指上,然後把手伸給他看。
他把頭歪來歪去地看了一陣,讚歎說:「天衣無縫!絕配!太漂亮了!」
她很老土地問:「這是不是鑽戒?」
「是。」
她嚇了一跳:「那很貴吧?」
「不是很貴。」
她邊取戒指邊問:「怎麼突然想到—買個戒指給我?」
「不是突然想到—想了很久了—這是—engagementring(訂婚戒指),想用這個來—套住你—」
她聽說是engagementring,馬上有違法亂紀的感覺,自己還是有夫之婦呢,哪裡就能跟他訂婚?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推脫說:「我哪裡—用得著你用戒指來套?」
「喜歡不喜歡?」
「喜歡。」
「那就戴上。」
「那怎麼行?讓—別人看見成什麼話?」
她想把戒指還給他,但他不肯收,把手藏在背後:「你先收著,現在不能戴,以後再戴—」
她像懷揣著一顆炸彈一樣回了家,一到家就把戒指放進手提包,還把手提包藏到廚房裡最高的柜子里,生怕被趙亮發現,搞得她覺都沒睡好,時夢時醒,老覺得趙亮起了床,摸到廚房去了,找到了她的手提包,正在搜尋戒指呢。
第二天,她上班的時候偷偷戴了一會戒指,真是天衣無縫,像定做的一樣,不松不緊,正好。她在國內買的戒指,一般是開口的,可以調節鬆緊度,但這個戒指是封口的,不能調節大小,她就不知道他是怎麼知道她手指的粗細的了。
但她做完實驗,取手套的時候差點把戒指搞丟到水池裡去了,她急忙把戒指取了下來,放回盒子里,但不敢放在實驗室,也不敢放在家裡,像得了一筆搶銀行的贓款一樣,無處可藏,只好一直藏在自己的手提包里,每天帶來帶去。
過了一段時間,滕教授又送給她一條項鏈,銀白色的鏈子,下面有個心型的小吊墜,心的外面是一圈銀白色的小顆粒,中間是顆紅色的心。他幫她戴上,也是把頭歪來歪去地欣賞了一番,就不讓她取下了:「戴上吧,這個沒有什麼特殊意義,不會引起別人注意,也不妨礙你做實驗—」
她平時也經常戴戴項鏈,都是從國內帶來的,像這種心型吊墜的就有好幾個,所以她估計戴這條項鏈應該不會太搶眼,就戴上了。在家裡的確沒引起任何人注意,但第二天上班的時候,連續遭遇好幾個人的嘖嘖讚歎,她開始只當是老外講客氣講慣了,哪怕你戴條玻璃珠子項鏈,他們都會亂誇一通,所以她只笑笑,表示感謝,沒往心裡去。
但到了吃午飯的時候,蘭琪兩眼一眯,就注意到了她的項鏈,湊上來看了好一會,說:「這是你先生送的?」
「不是,我自己買的—」
「挺貴的吧?」
「不貴,幾十塊錢—」
蘭琪嚷起來:「啊?幾十塊?不可能吧?這鏈子是whitegold(白金)的,這個吊墜外面一圈全都是鑽石,中間是紅寶石,怎麼會只要幾十塊?減價的?你在哪兒買的?快告訴我,我也去買一條—」
她隨便胡謅了個商店名字,把蘭琪支吾過去,但她嚇得午飯都沒吃好,轉身就跑到洗手間把項鏈取下來了。
下午去滕教授家做飯的時候,她把戒指和項鏈都拿出來還給他:「你先保存著吧,我現在不能戴,今天戴了一下這項鏈,差點闖禍。」
她把今天中午遭遇蘭琪追問的事講給他聽,他遺憾地說:「怎麼剛好碰上這麼個—又識貨又愛打聽的人?那你留著以後再戴—」
「我哪有地方保存?如果讓趙亮發現,就麻煩了—」
「放你lab里?」
「那更不安全—還是放你這裡吧,別為這事弄出麻煩—」
他無奈地收回戒指和項鏈:「那隻好先放我這裡了—」
她開玩笑說:「你是不是搶了銀行?哪來這麼多錢?」
「這點東西哪裡用得著搶銀行?我回國講一次課,買這些東西的費用就全部cover(包攬)了。」
她隨口問:「你這麼有錢,怎麼不買棟房子?聽說現在房價很低,我都準備買房了。」
他像小孩子聽說媽媽要出遠門一樣,驚惶地問:「你要買房了?要搬家了?那我呢?」
她一笑:「搬哪去?我錢都沒有,到哪裡去買房?」
他好像察覺到自己失態了,不好意思地說:「你是該買個房子了,奶奶來了,沒自己的房間,只能跟欣欣擠在一起,老的小的可能都不舒服—」
「我媽還好,沒說什麼,但欣欣現在大了,多了很多心思,說她同學都有自己的房子,沒誰住在公寓里,她的同學也都有自己的房間,不用跟奶奶擠在一間房裡,她說她從來都不敢請同學上自家來sleepover(過夜),因為沒地方別人住—」
「小孩子有這個考慮很正常,peerpressure(同行壓力,同學壓力)嘛。我離婚的時候,同意付高額撫養費,就是希望我兩個兒子不用從house(獨立住宅)搬到公寓里去—」
「但我現在還不能買房子,沒錢,我準備就在我住的那塊換個三室一廳—」
他不贊成:「換個三室一廳,還不如買房子,三室一廳每個月的房租也不比買房子每個月付的mortgage(房貸)少,但住多少年都是人家的房子,而且欣欣還是沒地方給客人sleepover,你最少得要四個卧室才能有一個guestroom,但是租個四卧室的公寓房,那就更不合算了。這樣吧,你先看房,看到合適的了就買下,我給你付downpayment(首期),你自己付每月的mortgage—」
然後他就找出他買房時用過的地產經紀的電話號碼,當場就打了電話,說有個朋友要買房,還把她的電話號碼和email(電子郵件)地址都給了地產經紀,然後給她講了些買房經,諸如買房的三個原則就是location,location,andlocation(地點,地點,還是地點)之類。
她沒想到自己隨口說的一句話立即演變成了實戰方案,擔心地問:「現在買房子—好不好?」
「好,怎麼不好呢?現在房價跌了很多,正是買自住房的好機會,像我以前那個房子,現在跌了至少百分之三十,你在這個時候買房,可以省掉不少錢—」
「我的意思是—現在買了房—以後—離婚的時候—會不會很麻煩?」
「那沒什麼嘛,了不起把房子讓給他就是了,但總不能為了今後離婚方便就讓孩子受委屈—」
「那你呢?」
「我?我可以先在你附近找個公寓住下,你們過來吃飯方便,等以後我們的事—都搞好了—再買房—」
她高興了,聲明說:「錢我是問你借的,我會還的,我在國內有房子,賣了就可以還你—」
他沒說什麼,只微笑著看她,但她覺得他的表情有點傷感。她安慰他說:「我買房子不光是為了欣欣,同時也覺得如果有多餘的房間,我就不用—跟趙亮—擠在一起—-」
他搖搖頭:「你想用這種辦法達到—分居的目的—是沒什麼用的,這種事,如果男的不想,那就—一點用都沒有,但如果僅僅是女的不想—最終都—會是—以屈服告終—」
她啞口無言。
他反轉來安慰她:「別為這事—操心,我明白的—」
滕教授介紹的地產經紀是個中年白人,叫Michael,十分熱情,馬上就打電話給她,問她對房子有些什麼要求,準備買哪個價位內的房子。她一點也不懂,問了滕教授才確定了一個大概的價位,提了一下要求,主要是哪個學區,幾個卧室,幾個浴室,幾個車庫之類的基本要求。
Michael很快就給她發來了一組房屋信息,都是鏈接,點進去就能看到房子的照片和基本信息介紹,把她看花了眼睛,她從來沒想到自己也能跟這些漂亮房子扯上關係,一下子就迷進去了,成天在網上看房,還把看中的列印出來,帶回家給欣欣他們看。
結果對買房最感興趣的竟然是趙亮,一看見那些房子的圖片,就急著要去實地考察。剛好Michael也很急切地要拉他們去看房,於是選了七八個房子,定在周末去看。
不看還好,這一看,簡直就把趙亮看得中了魔了,每幢房子都中意,都比國內某領導的房子還好,都想買,恨不得立即成交,馬上買下,當場就住進去,然後就設宴請客,廣而告之。
Michael當然也是竭力慫恿,三寸不爛之舌把每棟房子都說得天花亂墜,陳靄被幾股旋風裹挾,完全失了主張,昏頭昏腦地跟著地產經紀這裡看,那裡看,Michael讓她幹什麼,她就去幹什麼。
折騰了一段時間,Michael說該去銀行貸款了,於是她到銀行去貸款。銀行問她要了SSN(SocialSecurityNumber,社會安全號),查她的credit(信用),結果發現她的credit遠遠低於貸款的要求。
她急了,問:怎麼回事?為什麼我信用這麼不好?
銀行詳查了一下,告訴她:你有欠款沒還,所以信用很低。
她不信:我有欠款?欠誰的?
醫院的。
這下她啞巴了,想起一句成語:「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教堂里有免費午餐吃,但醫院裡沒有免費的針可縫,哪怕縫得再糾結,該付的費用你還得付。
趙亮急了,問能不能用他的名字貸款。
銀行查了一下,說你連信用卡都沒有,還沒建立信用。即便你信用很好,我們貸款時也要考慮夫妻雙方的信用。
這下趙亮可抓到大把柄了,一路都在抱怨:「你看你,搞的什麼名堂!欠債不還,把名聲搞得這麼壞,房子買不成不說,還連我都跟著你背黑鍋,無緣無故就把我的信用搞壞了,這叫我在美國怎麼做人—」
她開始還忍著,因為覺得自己在這件事上確實有錯,但她越忍,趙亮就越抱怨得歡,終於把她搞煩了,搶白說:「你怕我信用不好連累你?那我們離婚好了!」
趙亮也不示弱:「離婚就離婚!你以為我怕離婚?」
「離就離!」
「離就離!」
兩口子氣鼓鼓地回到家,陳靄當場就寫了離婚協議,只要孩子和車子,其他什麼都給趙亮。她把協議扔給趙亮簽字,自己到滕教授家去做飯,迫不及待地把今天的事講給他聽,講到自己因為欠款被扣credit,羞慚得臉都紅了。
滕教授安慰她說:「這沒什麼嘛,醫院那邊一直說在解決這個問題,他們後來就沒送賬單給你了,你怎麼知道他們是這樣解決的呢?」
「但這已經成了一個污點了—」
他呵呵笑起來:「這算什麼污點?如果真是污點,你辦綠卡還不給你拒了?」
「那可能是因為移民局不知道吧?但現在肯定要傳揚出去了,如果被人知道,肯定都要–唾棄我了—」
「誰會為這事唾棄你?就算全天下人唾棄你,只要我不唾棄你就行。」
「你不會—唾棄我?」
「我怎麼會唾棄你呢?別說你沒做下什麼值得唾棄的事,就算你做下了,我也永遠都不會唾棄你。沒什麼,就是欠點款而已,把欠的錢還了,就沒事了。欠多少?」
「一千多。」
「只一千多了?那醫院的確是解決了一下的,減掉不少嘛。可能最後寄給你的賬單你沒收到,他們以為你不還,就報告給信用公司了。你別著急,這筆錢我給你還了吧。」
「怎麼能要你還?」
「你是在我家受的傷,後來我也忘了提醒你付款的事,是我的問題,理應我來付—」
不管陳靄如何謝絕,滕教授還是把這筆錢還上了。但銀行仍然不肯貸款給陳靄,說信用公司那邊的記錄還沒銷掉。
滕教授把醫院開的收據出示給銀行,銀行終於同意貸款,但只能貸很少一點,因為只陳靄一個人有去年的報稅單,趙亮今年才開始領工資,還沒報過稅。銀行說即便把趙亮的收入算進去,也貸不了多少款,因為他們兩夫妻的收入加在一起,也沒多少。
滕教授提出把自己的名字加上去,作為co-signer(聯合簽名人),但銀行不同意。
兩人空手從銀行出來,滕教授對她抱歉說:「沒想到現在貸款這麼嚴格,以前根本不查收入,只要你能付出百分之二十的首期,你願意貸多少就貸多少。」
「可能就是因為那樣亂貸款把很多銀行搞垮了,現在他們就收緊了。」她安慰他說,「沒事,買不成就算了吧。」
「讓我再想想,看有沒有別的辦法,是我煽起你們買房的興趣的,我不能讓你們空歡喜一場—」
「怎麼是空歡喜呢?至少趙亮同意離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