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三角戀愛
「現在,我感到好開心,好幸福……知道為什麼嗎?銀荷呀,那是因為,無論何時,你都是我的最初,我的惟一……」
在去往漢城的高速公路標誌牌前,宇振忽然調轉車頭,把車往父親的別墅開去。如果父子倆再這樣僵持下去,自己恐怕很難再調整好心態了。安德烈和銀荷大聲抗議他突如其來的決定,但是一點用處都沒有,宇振反而用力踩了幾下油門。
「今天可由不得你們嘍,咱們呀,什麼都別想,找個地方好好玩玩吧!」
沒多長時間,他們就到達了別墅。在別墅前,有一個游泳池,午後的陽光投射在上面,映起粼粼波光。好久沒來了,一切都還是老樣子。那一刻,時光彷彿停止了一樣,一切都是那樣靜謐而祥和。
他們走進別墅,安德烈一邊環視著別緻的古木傢具和古色古香的裝飾品,不禁發出低聲讚歎。從外表看來,這是一個充滿了溫馨與藝術氛圍的家庭。安德烈悄悄打量著房間,忽然發現在壁爐里放著一些煙花爆竹。哇,安德烈忽然想起了某個瞬間,那還是聖誕節的時候吧?他和銀荷一起在夜空下放美麗的煙花。那夜的星空,澄澈如洗,還閃爍著滿天星斗呢。安德烈的嘴角微微浮起了一絲微笑。在壁爐上面,放著敬銀和宇振的合影,照片是那樣溫馨自然,讓人感覺到無限溫暖。安德烈似乎看得痴了,不禁自言自語道:
「好羨慕哦,宇振媽媽可真好看啊!」
銀荷本來坐在沙發上低頭沉思,聽到安德烈的話,彷彿被驚醒了一般,「騰」地站了起來,目光冷冷地環視了一下周圍,大聲嚷道:
「你喜歡在這裡玩就玩好了,我可不稀罕!哼,也不知道他究竟安了什麼心,把我們這樣的孩子帶到這樣的別墅,還讓我們看這種相片!哼,我看也沒什麼好心……」
「你可真能挑唆啊!」
宇振這時剛好從廚房裡出來,手裡還拎著幾瓶啤酒呢,無意中聽到銀荷的話,忍不住低聲回了一句。聽了他的話,銀荷索性放開,她眼光更冷,語調更高了。
「好啊!既然你這麼說,我索性說個痛快!你和我們交朋友,你父母會怎麼想?當然,你和他們是根本合不來的……不過我倒是很清楚,你這麼做,無非是為了氣他們罷了。這樣,你的痛苦就會減少一些是不是?……還有,我們可沒你那麼幸運,我們沒什麼親生母親,更沒別的什麼!」
銀荷越說越激動,就向機關槍發射一樣,「突突突」地說了一大堆。銀荷非常清楚,什麼樣的話能更刺傷人,因為,她有過這樣的感受。然而,她更清楚的是,一個人在傷害他人的同時,也在傷害著自己!這種傷害,較之給他人帶來的傷害,更要重上幾百倍!她雖然深深地明白這些,卻實在無法忍受宇振對自己彷彿憐憫一樣的友情。畢竟,很多事情,雖然他做起來無意,可是卻傷害了自己的自尊!
「銀荷!幹嗎總說些不開心的話啊?」
安德烈再也忍耐不住,對銀荷的態度明顯「投了反對票」。他大聲怒斥,顯然,確實有些生氣了。而宇振呢,反倒什麼都不說了,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裡,緊緊地咬著嘴唇。
「對不起,宇振。銀荷這樣,都是因我而起,她心疼我從來都沒見過父母,所以……她只是擔心我而已……」
銀荷正在氣頭上呢,哪裡聽得出,安德烈正在為自己「開脫」。對安德烈善意的謊言,她一點都不領情,大聲喊道:
「不是!」
安德烈使勁皺了皺眉頭,不禁為銀荷的倔強感到痛心。然而,他仍用眼神示意銀荷,要她向宇振道歉。可是,銀荷卻毫不在意。
安德烈遲疑了一下,低聲說道:
「銀荷呀,聽話。和宇振說聲『對不起』吧,哪怕只為了我……」
銀荷聽到這話,愣了一小會兒,然後點頭說道:
「好!如果你願意……安德烈,只要你說是為了你,讓我做任何事,我都願意!我都願意!」
銀荷慢慢轉過身去,對宇振說道:
「好吧,我和你道歉,對不起……」
美麗的煙花,彷彿一團絢麗的彩霞,在夜空中艷麗地綻放,一瞬間就照亮了整個漆黑的夜空。三張年輕的面孔,洋溢著興奮和歡樂,仰頭望著絢麗綻放的煙火,一齊狂呼起來。此刻的銀荷,不再刻薄,也不再那麼敏感,她用雙手捂著耳朵,尖聲呼喊著。快樂劃破了寧靜的夜空,久久地、久久地蕩漾在三個年輕人的心裡。
三個人放完煙花,重新回到了別墅里。安德烈想再沖一杯咖啡,轉身去了廚房,房間里只剩下宇振和銀荷兩個人。宇振若有所思,放下了手中的咖啡杯,慢慢走近銀荷,她正在聚精會神看著窗外的景色呢!宇振裝作毫不在意地說道:
「趙銀荷,你和我約會吧,就三次!三次就夠了!」
「什麼?」
「我說,你和我約會吧!你看,你現在和安德烈多彆扭啊。難道,你想讓安德烈知道你的秘密?我想,你大概也不願意吧?」
「……你,和安德烈都說了?」
「唉,說不說,他不都是你的宇振嗎?呀,我都在說什麼呢!我的意思是,如果再這樣彆扭下去,安德烈遲早是會知道你心思的。」
銀荷依然靜靜地看著窗外,然而,聽到宇振的話,她卻不得不承認這句話是對的。
「嗯,去聽音樂會怎麼樣?和我約會吧,趙銀荷!你就答應我吧!」
宇振的眼睛充滿渴望,小心翼翼地期待著銀荷的回答。正在這時,安德烈從廚房裡走了出來,正好聽見了這句話。
「約會?哦……你們很般配嘛!」
安德烈的表情稍稍有些倦態,嘴角依稀掛著一絲微笑,彷彿自言自語似的說道。銀荷的心忽然一下子痛了一下,不得不把咖啡杯放下,轉身朝著窗外的方向。安德烈!你難道只會說這些,這些讓我痛苦的話!?銀荷緊緊咬著嘴唇,一字一頓地說道:
「好!宇振,我答應你!那麼,什麼時候去合適?」
安德烈獃獃地望著天棚,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什麼,心如亂麻,後來,實在沒有辦法,他乾脆從床上「騰」地坐了起來。從什麼時候開始,自己也開始失眠了呢?安德烈想起來,在睡覺前,宇振曾一本正經地問過自己,如果他真的很喜歡銀荷,可不可以?如果他們真的相愛,那麼自己會不會為他倆祝福?安德烈還記得當時自己毫不猶豫地回答了他:當然!可是,可是為什麼,自己此刻的心卻感到這樣痛!?安德烈雙手合十,試圖通過祈禱來使自己的心平靜下來。然而,無論他如何努力,那顆焦躁不安的心仍然無法平息下來。安德烈實在沒有辦法,於是拿起洗浴用品,朝浴室走去。
到了浴室門口,安德烈想都沒想,「咯吱」一聲地拉開了門!可是,眼前的一切令他呆住了!此刻,銀荷正用毛巾擦著濕發,從浴室里走出來。銀荷被突如其來的情況嚇呆了,看著安德烈,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倒是安德烈,很快從尷尬中走出來,彷彿為了掩飾自己的窘態,擠出一絲笑容並很快說道:
「等頭髮幹了再睡覺,別得感冒了。」
等銀荷離開后,安德烈走進浴室,望著鏡子里自己的臉,在水蒸氣中若隱若現,是那樣熟悉而又陌生。不知道為什麼,他此刻對這張臉充滿了厭惡感。鏡子里的人,面孔依然純凈,然而,眼神卻有一絲慌亂,他的嘴唇輕輕地顫抖著、顫抖著……
銀荷打開自己的專業書,看了整整一個小時,精神卻怎麼都集中不起來!她心亂如麻,不知道為什麼,這些天總是這樣。就在她要合上書本時,眼前忽然出現了一大束火紅的玫瑰!正是宇振。他今天一定是刻意打扮過了,穿著一身西服,連銀荷都不得不承認,宇振是很年輕帥氣的!在玫瑰花的上面,還放著兩張電影票呢!圖書館的學生,看著宇振和銀荷,有的羨慕,有的嫉妒,不禁低聲議論起來。
宇振牽著銀荷的手,驕傲地走出了圖書館。正是陽光燦爛的時節,很多年輕的情侶牽手漫步在校園裡。銀荷雙手捧著玫瑰,慢悠悠地跟在宇振的後面。宇振的好朋友聖旭正好看到了他們,興趣盎然地從後面跟了上來。
快要走出校門時,兩人忽然撞上了安德烈。安德烈捧著一小束白色的鮮花,正微笑著走了過來!在那一瞬間,三個人都僵在了那裡!聖旭笑嘻嘻地問道:
「安德烈,好漂亮的花哦,不是給我的吧?嘿嘿。」
安德烈微微一笑,答道:
「是花園裡剩下的,你要,就給你嘍!」
聖旭看了看銀荷手裡的花,又看了看安德烈手裡的花,然後臉朝著宇振問道:
「喂,宇振!銀荷手裡的花是你給的吧?哈哈,幹嗎要送花呀?」
「我喜歡。」
宇振嘴裡回答著聖旭的話,眼睛卻盯著安德烈看。安德烈沉默著,把胸前的花束漸漸放低了下去。為什麼呢,明明沒什麼的。可是為什麼,此刻,自己的心卻隱隱作痛?
瑞英的及時趕到,彷彿一陣清涼的風,漸漸吹散了瀰漫在眾人周圍的尷尬氣氛。瑞英領著銀荷暫時離開了一下。當銀荷化了淡妝、穿著套裙、神采飛揚地出現在眾人面前時,大家眼前都亮了一下!銀荷默默地看了安德烈一眼,然後鑽進了宇振的車,兩個人乘車離去了。安德烈默默地站在原地,一直揮手告別,直到車漸漸消失在遠方,他還依然揮著手。然而,銀荷在車裡回過頭凝視自己的那雙大眼睛,卻久久地、久久地印在了安德烈的腦海里,怎麼也揮之不去……
當彼得神父走進敬銀的診室時,敬銀正在打電話。看到神父,她和對方簡短地說了幾句后就撂下了電話,開口說道:
「我剛和安德烈通電話呢,最近你們也常碰面吧。哦!今天來有什麼事兒嗎?」
神父的表情沉靜而嚴肅。不知道為什麼,當她看到弟弟的表情時,心情不由得沉重起來。自己的神父弟弟,無論何時,發生什麼,神色都會是這樣的——沉靜而平和。
「我今天來,是有話要和你說……我們還是出去吧,找個有陽光的地方。這話,應該在那樣的地方說出來……」
敬銀和弟弟走出診室,一起來到了外面,坐到了醫院大廳的椅子上。午後的陽光,透過巨大的玻璃窗,照在身上,彷彿一隻雙溫暖的大手,輕輕撫摸著你一樣,讓人感覺暖暖的。敬銀在自動售貨機上買了咖啡,遞給了神父弟弟。
「對了,你剛才說,今天要見安德烈?」
「嗯……我不知道該怎麼說這個話兒,可是……你也知道,宇振和安德烈這孩子走得很近,他爸爸明宇對這事兒不太高興。」
「可……安德烈是個好孩子。」
「是,這孩子看上去就知道很不錯。可是……我也有同樣的擔心。你該知道,天下當媽媽的,都是一樣的心情。宇振這孩子,自從知道我不是他親生媽媽之後,一直都很不安,而且還離家出走。所以,他才在這個時候,和安德烈成了朋友。依我看,安德烈那孩子好是好,可是對我們家宇振看來也沒什麼好處。」
彼得神父聽到姐姐敬銀的話,撫摸著紙杯的手指忽然間顫抖了一下,他心頭彷彿被刺痛了一下,幾乎沒有考慮,就接道:
「那麼說,今天你見這孩子,就是為了要告訴他這些?難道你要對他說,因為他沒有父母,就因為這個理由,所以不能和宇振交朋友?」
「……」
「姐!請不要那樣說!真的不要!不要……」
敬銀看著弟弟情緒激動,一時間愣住了。在她的記憶里,自從弟弟選擇神父這一職業后,就很少見過他如此激動過。而今天,卻又是為了什麼?她看見弟弟的眼角微微有些發紅了。
「安德烈……姐,難道這個名字,你真的一點兒都記不起來了?那孩子……他說他將來想成為神父。雖然這是他自己做的決定,可是……我知道,我知道他之所以那樣做,也許、也許是因為,在他的潛意識裡,已經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那孩子?安德烈又是誰?」
「我知道,在潛意識裡,他一定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知道自己曾經是個被遺棄的孩子!」
彷彿一聲晴天霹靂,這句話一下子擊中了敬銀。「被遺棄的孩子!」——弟弟的話反覆縈繞在耳邊。敬銀一下子想起了自己那個孩子,悲慘的往事,一瞬間湧上心頭,敬銀心如刀絞。多少年過去了,無數個夢裡,自己都夢見有那麼一雙小手,在不停地揮舞著,彷彿在和命運抗爭,抗爭自己被遺棄的命運。然而,夢醒之後,敬銀卻發現那只是一個噩夢!這些年,無論自己走到哪裡,只要無意中聽到「遺棄」二字,自己的心就會痛如刀絞。作為一位母親,敬銀深知自己做錯了。然而,等到自己發覺到這錯誤,卻已悔之晚矣!那個孩子,是被自己遺棄了的,這些年來,也是被自己刻意遺忘了的。可是,日里夜裡,他無時無刻不在牽挂著自己的心:現在他已經長大了吧?他還好嗎?他在哪裡?
敬銀想到這裡,忽然間明白了一切。然而,正因為明白,她才感覺到刻骨的疼痛。她的靈魂彷彿漸漸脫離了軀殼,卻又不肯離去,停留在身體里,折磨著她,撕扯著她。終於,她那忍耐了多年的、交織著思念與悔恨的淚水,再也控制不住,彷彿決了堤的洪水,肆意地流了下來。
「天哪,宇振!……我的孩子,安德烈,原是……原來他是我的兒子!」
在一家餐廳的一角,敬銀和安德烈相對而坐。柔和的燈光灑滿了室內,瀰漫著醉人的溫馨。敬銀默默地注視著眼前的安德烈,心裡溢滿母性的柔情。安德烈穿著自己上次給他買的毛衣,耳朵上戴著可愛的耳套,大口地吃著喜歡的飯菜,不時抬起頭沖自己笑一下。這一切的一切,都讓敬銀有種想哭的衝動。她多想走過去,親手給兒子戴上圍巾啊!多少年了,自己夢想著的,不就是這樣的一個場面么?可是,孩子現在就在眼前,卻不能讓他叫聲「媽媽」!
「多好啊,男孩子就要多吃飯,那樣身體才能棒棒的。身體好,是最重要的……」
「哦。不過,您今天請我吃飯,是不是?……宇振有什麼事?……」
「不,不是。哦,你的名字不也叫宇振嗎?」
「是啊。不過,我更喜歡您叫我安德烈。」
「為什麼?」
「因為我聽舅舅說,小時候,媽媽就是這樣叫我的呢。呵呵~哦,對了,彼得神父就是我的舅舅。」
敬銀聽到這句話,手中的湯匙差點掉到了地上。不知道為什麼,安德烈的話總在刺痛他的心。
「你知道你爸爸嗎?」
「哦,我只聽說,他被通緝了,在逃跑時出了車禍。對了,阿姨,您認識我爸爸么?」
「嗯,只是見過,我們都在一個大學念書。……後來,你爸爸被警察追趕,發生了車禍。孩子,你可千萬別以為你爸爸是壞人,他是一個好人。他只是做了一個醫生該做的事。他給示威學生治病,可是那時候,是不許這麼做的……所以,你要為你的爸爸感到驕傲……哦,對了,你爸爸還很擅長運動呢,最喜歡的就是跑步了!每天早晨啊,他都繞操場跑上好幾圈,所以,朋友都開玩笑叫他『跑步機』。他呀,話雖然不多,可是……可是,每個人都很喜歡他。因為他對人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敬銀陷入了對往事的回憶之中。這麼多年來,那些場景,那些刻骨銘心的回憶,是被她刻意遺忘了的。可是,此刻,面對自己失散多年的孩子,她不禁又想起了年輕歲月里的那些日子。那些點點滴滴,她以為此生是再不會輕易觸及的。她也以為,歲月可以抹平一切傷痕。然而,此刻,當她再次回憶起這些,卻發現那些痕迹依然清晰地印在她的腦海里。不需思考,不需停頓,在一瞬間都鮮活了起來。敬銀再也止不住淚水,眼淚悄無聲息地流了一臉。宇振,我的孩子!今生我是何其幸福,老天讓我重新遇到了你!
敬銀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生怕這樣下去,會暴露一切秘密。她來不及說再見,撇下安德烈一個人,捂著嘴巴,哭著離開了餐廳。
銀荷坐在音樂廳前的台階上,獃獃地望著天空。整個音樂會,她都在默默地流眼淚。她知道,自己掉眼淚,宇振會難過的。可是,她實在控制不住淚水啊!在令人壓抑的沉默中,銀荷終於先開口說道:
「我,趙銀荷!從今天開始,要和過去告別!」
「哦,這可是我聽過的最好聽的話哦!」
「你很高興是不是?那好,就讓從前的一切都過去吧!」
終於聽見銀荷回心轉意的話了,他理應感到欣慰才是啊!可是為什麼,此刻他反而如此心痛呢?宇振困惑了。
「你願意救贖我的是不是?」
宇振因為這句話而激動不已,幾乎停止了思想。空曠的音樂廳變得靜悄悄的,只剩下無邊無際的黑暗。
銀荷靜靜地注視著宇振說:「宇振啊,謝謝你,今天真的謝謝你。」
「你知道這是你第一次叫我宇振嗎?」
「別擔心,以後我會只管你一個人叫宇振。謝謝你今天安慰我,那我先走了。」
宇振伸手想要挽留疲憊的銀荷,卻被銀荷無言地拒絕了。銀荷下了台階,很快消失在濃濃的黑暗中。
安德烈伏在書桌上,柔和的燈光灑滿他的雙肩。銀荷把亂糟糟的書本放回書架,開始凝視燈光中安德烈的側影。此刻,安德烈像一條小魚一樣安詳地睡著,發出均勻的呼吸聲。銀荷猶豫了片刻后,把臉慢慢靠近他的肩膀,聽耳邊傳來他那淺淺的呼吸聲。
「宇振哪,我好喜歡你,真的好喜歡你……」
銀荷迎著清晨涼爽的空氣,臉上掛著幸福的笑容在院子里洗衣服。當安德烈看見她的一瞬間,忽然想起了銀荷昨晚在他耳邊說過的那句話,還有銀荷滴落在他肩頭的滾滾熱淚。安德烈感到陣陣心痛,卻裝作若無其事地走過去幫忙。
「從今天開始我叫你安德烈啦!一直這樣叫,這麼叫一輩子!你不是說過要讓這名字陪你一輩子嗎?是不是?」
看見銀荷佯裝開心的模樣,安德烈感到一陣揪心。
「嗯。」
「那你要答應我哦!答應我無論你當不當神父都要一直陪著我!答應我無論如何都不要把我從心裡推開!答應我不論我做錯什麼,你都要無條件地原諒我!你要一直為我祈禱,如果我將來結婚,你還要親自為我主持婚禮!這些你都要答應我哦!還有,將來我生小孩時,你還要親自為他們施洗呢!」
銀荷頓了頓接著說:
「還有……如果哪天我不在了,你還要為我送行哦!你一定要答應我……到時候你會握著我的手守在我身邊……安德烈,你一定要答應我!」
「……我答應你。」
「太好了,謝謝你!那就好,就這樣吧!」
銀荷強忍住淚水,臉上的表情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然後開始繼續洗衣服。安德烈向天空望去,他此刻的痛苦又有誰知道呢?
幾幅畫從宇振的畫簿中間滑落下來,安德烈定睛一看,全是畫銀荷的畫。樓頂上的銀荷、校園裡的銀荷以及其他某些瞬間的銀荷……安德烈若無其事地將畫遞給宇振,一臉平靜的樣子。
聽說母親敬銀病倒,宇振決定搬回家住。他總感覺是他氣壞了母親,內心因此飽受煎熬。
聖旭、瑞英、銀荷晚些時候趕到,來了之後趕緊幫忙打包。就在瑞英和銀荷出去買飲料時,收拾東西的聖旭忽然從詩集里發現了一封信。宇振還沒來得及阻止他,聖旭便展開信自顧自地念出聲來:
「當我第一次遇見你時,不知道為什麼,我忽然想躲起來。可是,你最後還是把我給找了出來……」
安德烈像被凍僵了似的停了下來,宇振也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聖旭感覺到不妙,忽然瞥見回來拿錢包的銀荷站在門外發抖,一時沒反應過來,不知所措地問道:
「可是,是哪個宇振呢?」
銀荷一把搶過自己的書包,飛快地向外面跑了出去。安德烈一下子沒攔住,於是從後面追了上來。安德烈毫不費勁兒地抓住了銀荷的胳膊,銀荷條件反射似的「啪」地一下,抬手就打了安德烈一巴掌!安德烈忽然間愣住了,銀荷更是愣住了!然而,此刻的銀荷,彷彿失去了主張,毫無思想。她好像受了傷的小兔子一樣無處躲藏,眼神悲痛,失聲喊道:
「是你!是你!就是你!現在,你滿意了吧?」
銀荷還未說完,就想再次逃開。安德烈下意識地想攔住她,然而,不知道為什麼,自己一步都挪不動,全身彷彿散了架一樣。然後,他看見宇振神色緊張地追了上來,看了自己一眼,什麼都沒有說,很快順著銀荷跑去的方向追了過去,直到兩個人都消失不見。
宇振默默地站在銀荷身邊,看著她傷心地抽泣,卻一言不發。銀荷一個勁兒地趕宇振走,可是他並不想走。銀荷讓淚水肆意地流著,彷彿想把內心的傷痛全都宣洩出來。哭了好一會兒,好不容易停住了。
「嗯,哭夠了嗎?……別哭啦,以後我照顧你。」
銀荷雙眼紅腫,抬起頭來,不解地看著宇振。
「看什麼呀?我是說,如果你喜歡,我願意照顧你!還有……嗯,你也要體諒我,照顧我……」
「……?」
「傻瓜,你難道還看不出來么?我喜歡你,很久以前就開始了!……從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開始喜歡你了!」
敬銀與自己的丈夫鄭博士相對而坐。本來,鄭博士正在日本東京出差,可是被電話里敬銀的抽泣嚇壞了,於是提前趕了回來。他注視著眼前的妻子,不過幾天,妻子卻憔悴了許多許多,眼窩深陷,面色暗淡。究竟是什麼這樣折磨著她呢?還未等他開口,敬銀的眼裡已浸滿淚水。
「我們三個好朋友——你、振秀還有我,三個好朋友。如果那時候振秀不死……為什麼?!那時候,只有我一個人知道振秀藏身的地方,可是……」
敬銀說到這裡,鄭明宇的手忽然間顫抖了一下,端著的茶杯險些掉了下去。他的眼神有些慌亂,躲避著妻子,接道:
「是啊……當然只有你一個人知道。只是,你讓我回來,就為了和我說這些?如果你要和我說宇振親生媽媽的事兒,那我無話可說,只能祈求你的原諒。」
「不是,我不想說那些。我知道,當年你都是為了我,才和她離婚的。可是……你知道,我和振秀還有一個孩子……」
「……」
「那孩子,我真不該讓他姑姑抱走啊……我要是知道他那麼難,那麼受氣,我死都不會那麼做的。他年紀那麼小,就要受那麼多苦,我要是知道,打死我都不會那麼做的……那是我和振秀的孩子啊!……這麼多年來,我對你,對你的兒子,還有我們的女兒,我已經盡了力了,我也一直都想做個稱職的妻子,和稱職的媽媽。我知道,我做得不夠好,可是,我真的很愛你們,一直都在努力……可是,現在,我想好好愛我的兒子宇振,我自己的兒子宇振,我的安德烈……老公,對不起,對不起,我只想好好愛他,我欠他的太多太多了……」
敬銀說到這裡,已經泣不成聲。丈夫神色痛苦,顯然也在忍受了巨大的內心煎熬。他們哪裡知道,有一個人,已經無意中聽到他們全部的對話。
宇振站在往二樓去的樓梯口,全身冰冷,靈魂彷彿都離去了。他的耳邊嗡嗡直響,不停地有個聲音在說:
「現在,我想好好愛我的兒子宇振,我自己的兒子宇振,我的安德烈……
宇振彷彿被施了魔法一樣,僵在了那裡,無法挪動腳步。
敬銀的抽泣聲斷斷續續,瀰漫到整個客廳。
「我見過那孩子了,我見過他了……是我把他親手拋棄的,可是從今往後,我不能再這樣了!我不能不管他……他也是我的孩子啊!我要好好愛他……」
宇振再也支撐不住,把身體靠在牆上,然而,他還是無法停止思維,腦海中不停地縈繞著一個聲音:
安德烈?安德烈原來是媽媽的親生子!
晨光熹微,空氣清幽。當彼得神父推開教堂的大門、看見安德烈雙手合十祈禱的身影時,他的心頭忽然掠過了一絲不安的感覺。彼得神父慢慢走近安德烈,把溫暖的大手掌輕輕放到他的肩頭,安德烈轉過臉來,一臉的淚水。彼得神父心裡「突突」地跳了起來,這孩子,無論發生什麼,從來都不見他哭,莫非?……
安德烈看到自己惟一的親人,再也忍耐不住,「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大聲喊道:
「……為什麼?為什麼是我?!為什麼偏偏是我?!」
他聲音壓抑,低沉地抽泣著。
「我……我可能再也做不了神父了!」
「你?……見過鄭博士了?還是……見了你媽媽?」
安德烈聽到神父舅舅這句話,忽然間像被重物擊中了一樣,呆住了,連哭聲都止住了。
媽媽?舅舅怎麼會問,自己是不是見過媽媽?媽媽不是已經死了嗎?
安德烈像發瘋了一樣,一把抓住神父舅舅的衣襟,不停地問道:
「什麼?誰是我媽媽?你到底在說些什麼?」
安德烈獃獃地倚在牆角,靈魂彷彿脫離了身軀,只剩下軀殼。他眼神迷茫,長時間獃獃地望著前方,卻什麼都沒有看到。他的淚痕猶在,清晰地印在眼角和臉上。他緊緊地咬著嘴唇,幾道青痕留在那裡,幾乎被咬出了血。冷汗夾雜著淚水流到臉上,分不清哪個是哪個。銀荷心疼地看著他,輕輕把手放到了他的額頭上,安德烈一把甩開了她的手。銀荷再次把手放上去,這回,他沒有拒絕,一把握住了銀荷的手腕,力氣大得幾乎讓銀荷有些疼了。
「別費心了!」
「你到底怎麼了?到底發生了什麼?」
安德烈彷彿虛脫了一般,無力地望著銀荷。他的眼裡,盛滿了無盡的悲痛和絕望。
「我小時候,有一本特別特別喜歡的童話書,講得是一條神奇的繩索。我那時候,寄養在姑媽家,姑媽每天都要罵我,我很難過,可是我並不放在心上。因為我有那本書,我相信那本書……我對自己說,一定要忍受,一定要堅持住,因為那樣,也許在某天,就會有那樣一條繩索,從天上垂下來救你……一天,真的有一個人來了,他就是舅舅。你不知道,我有多快樂,多高興。因為,我相信,他就是我的那條救命繩索。從那天開始,我開始信仰天父,也下定決心,將來要和舅舅一樣,成為一名神父。可是,現在我……我可能做不成了!」
安德烈好像一條迷途的羔羊在天父面前懺悔一樣,低著頭,抽泣著對銀荷說道。銀荷不知道該如何去安慰他,因為,她實在不知道,安德烈現在為什麼這樣傷心絕望。既然他已經找到了那條神奇的繩索,已經遠離了小時候那段痛苦的日子,可為什麼這一刻仍然這樣絕望呢?安德烈一動不動地注視著牆角,然後忽然抬起頭,怒視著銀荷喊道:
「我不想當神父了!」
銀荷被他突如其來的一句話嚇呆了,而且,也被安德烈憤怒的眼神嚇呆了。在她的記憶中,還沒有看過安德烈這樣充滿怒氣、緊張、狂亂的眼神!
房間的空氣好像凝住了,兩個人都緊張地看著彼此。忽然間,安德烈一把抱住了銀荷,動作粗魯,而且不給銀荷哪怕片刻的思索時間。銀荷被安德烈的行為嚇壞了,來不及思考,心臟彷彿停止了跳動。
「安德烈!……」
「不要叫我安德烈!那不是我的名字!」
銀荷嚇壞了,使出全身的力氣,想推開安德烈。然而,此刻的他,彷彿一條受傷的野獸一樣,眼神狂亂,力氣大得可怕。他緊緊地抱著銀荷,銀荷根本動彈不得。
「難道這不是你想的嗎?你不是一直都不喜歡我做神父嗎?難道你不喜歡我對你這樣?」
安德烈的臉近得幾乎逼到了銀荷的臉上,他的眼神充滿了火一樣的東西,有狂亂,有焦躁不安,更有一種銀荷從未見過的東西。銀荷無處躲閃,只想使出全力,掙脫安德烈的擁抱。就在那一刻,安德烈忽然用手托住自己的頭,彷彿在一瞬間,銀荷感覺到天地都旋轉了起來。安德烈火一樣的唇,緊緊地貼在了自己的唇上!銀荷感覺到一陣眩暈,可是來不及體會,她更感覺到害怕,尤其是自己的心臟都快跳得裂了!銀荷不停地發抖,身體輕飄飄的,沒有一絲力氣。此刻的安德烈,微閉著雙眼,可是那裡面仍然能透出火一樣的東西,這燒灼了銀荷,更逼迫她逃脫!
「宇振呀,宇振!你怎麼了?放開我,求求你!……放開我!我害怕!」
銀荷拚命躲避著安德烈絕望而熱烈的吻,好不容易擠出了幾句話。安德烈聽到「害怕」兩字時,彷彿忽然間被點醒了,停住了自己的動作。他看了看銀荷凌亂的頭髮,好像忽然明白了什麼似的,不禁感到了一絲羞愧。一時間,沉默席捲了整個房間。外面的風,呼嘯著穿過屋頂,好像要穿透人的身體一樣,刺激著人的神經。安德烈慢慢地轉過身去,他實在無法面對銀荷那雙純凈而透明的大眼睛。他用拳頭重重地打在了牆上,內心充滿了悔恨。自己究竟都做了什麼?因為絕望和憤怒,就把一切情緒都宣洩在銀荷身上。不顧她的感受,差點傷害了她。安德烈想到這些,再次被絕望包圍,身體微微地發抖。如果,在這世界,連銀荷都離開自己,那麼,自己還擁有什麼呢?
「對不起,銀荷,對不起,我錯了……真的錯了。」
安德烈不敢看銀荷的眼睛,低著頭說完后跑出了房間。不一會兒,銀荷也跟了過來,默默無語,站在了安德烈的身旁。
「事情要從二十年前說起……」
安德烈彷彿自言自語一樣,一邊回憶著彼得舅舅不久前對自己說過的話,一邊向銀荷娓娓道來。
三個好朋友,兩個男孩,一個女孩。他們念同一所大學,對未來懷著同樣的理想和希望,前途是那樣美好,充滿希望。三個人友情很深很深,常常令同齡人羨慕。後來,兩個男孩子同時愛上了這個女孩。然而,女孩子卻只能選擇其中一人。命運的捉弄,必定讓其中兩個人在熱戀並走向婚姻禮堂的同時,讓另外的一個男孩傷心欲絕。後來,剩下的那個男孩子也結了婚,並有了自己的孩子。
他們後來畢了業,經過奮鬥,都成了有名的醫生。正當事業和家庭共同走向成熟時,不幸的事情發生了。由於給示威學生治病,和女孩結婚的那個男人被當局通緝,在逃亡的路中不幸發生車禍死亡。而這時,已嫁作人婦的女孩已經有孕在身了。
後來,在巨大的悲痛中,女人生下了一個男嬰,取名鄭宇振。男嬰生下不久,就被他的姑姑強行抱走了。失去丈夫和孩子的女人痛不欲生,幾乎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氣。正在這時,原來「三人行」之一的好朋友鄭明宇找到了她,並告訴她,為了照顧她一生,自己已經和妻子辦理了離婚手續,並對她表白了自己一直以來對她的感情:這麼多年來,無論是大學時代,還是結婚之後,自己始終忘不了他,最愛的也是惟一愛過的人,只有她一人。女人很想擺脫無法自拔的巨大悲痛,於是,接受了他的感情,兩個人走到了一起。而那時,鄭明宇與前妻已生有一子,名字和自己的親生兒子一樣,也叫——宇振。
二十年的時光匆匆而過……命運的捉弄,讓長大成人的兩個「宇振」不期然間相遇,並成為好友。命運好像開了一個巨大的玩笑,好像轉了一個大圈,又轉回了原地,只不過一切早已物是人非。命運,像一條巨大的鎖鏈,緊緊地把這些人糾纏到一起。
此刻,安德烈神情悲傷,可以看出他內心充滿了傷悲。是啊,被遺棄的命運,是不同於一般感受的。安德烈請求銀荷替他保守這個秘密,然後轉過身去,慢慢走出衚衕,直到消失不見。他瘦削的背影,在風中顯得是那樣單薄無助。銀荷望著望著,眼角漸漸濕潤了……
她用雙手深深地蒙住臉,自言自語地說道:
「到底該怎麼辦?……到底該怎麼辦,宇振?……」
酒吧里,宇振甩開聖旭的手,一口氣跑了出來。萎靡的音樂和煙霧、頹廢的氣氛——這一切,只能讓宇振更感到壓抑,而不能給他帶來一絲安慰。宇振一個人,默默地來到學校的球場上,開始發了瘋似的投球。宇振感到壓抑極了,內心有很多話,卻不知道該如何說,或者該向誰說。他只能瘋狂地投球,來排泄自己心中的鬱悶。一隻球在半空中轉了個圈,然後「骨碌碌」落到了地上,往看台那邊滾去。宇振跑過去撿球,正欲起身的一剎那,一雙白色球鞋忽然映入了他的眼帘——是安德烈。安德烈靜靜地坐在看台上,默默無語。偌大的運動場,除了他倆之外,空無一人。兩個男孩,就這樣,默默地注視著彼此,很長時間,都沒有開口說話。
忽然,安德烈沖宇振露出了歡快的笑容,是那樣沒有一絲陰影的笑容,彷彿陽光下盛開的向日葵。然而,不知道為什麼,這燦爛的笑容,卻刺痛了宇振的心。在那一刻,他忽然聽到自己內心「砰」的一聲,彷彿玻璃破碎的聲音。安德烈依然歡笑著,沖宇振大聲喊道:
「喂!別一個人玩呀!來,我們來戰一局!」
宇振聽到這句話,不知道為什麼,心裡的某個地方被觸動了,眼角居然感覺熱熱的。安德烈,從遇到他的第一天開始,自己就感覺到一種親切。這世界,還有幾人和自己的名字一樣呢?宇振極力想掩飾自己的情感,不想被安德烈發現,於是集中精力,和安德烈玩起球來,直到兩人都大汗淋漓,才停了下來。
之後,兩個人去沖涼,宇振忽然感覺片刻的恍惚。記得剛認識安德烈和銀荷時,三個人在大清早一起去浴池洗澡。宇振一邊給安德烈搓背,一邊不經意地說道:
「安德烈,你活了這麼大,有沒有什麼事讓自己很累?」
安德烈聽到宇振沒頭沒腦的問題,背上的肌肉不禁跟著動了一下。
「你怎麼?……哦,我和舅舅見面之前,可能有些累吧。那時候很小,也沒有父母。那時候,我聽說我爸爸被警察通緝過,心裡很不好受,可是我還有媽媽啊。不管姑媽說什麼,我一個人的時候,總是幻想有一天,能和父母在一起幸福地生活……那時候雖然很小,還不懂事,可是我相信他們都是好人,我相信,對爸爸來說,媽媽是最重要的人,因為對我來說,就是這樣的……她是最重要的人……」
宇振默默地聽著,看不到安德烈的臉。然而,此刻,宇振的心,就像落在地上的一顆水珠兒一樣,漸漸地沉重起來。
「反正,沒什麼讓我難過的事兒。」
安德烈忽然間冒出了這句話,然後開始給宇振搓背。不知道為什麼,他忽然感覺到自己和宇振之間,有什麼讓他們生疏了起來。
「我,一直都沒有朋友,一直以來……直到我遇到銀荷,哦,還有你。怎麼搞的,我也不清楚。呵呵,我這樣好的人,人品啊,性格啊,都很不錯嘛……宇振啊,我……不論什麼事,我都希望長長久久的,也許是因為我從來沒有擁有過什麼吧。呵呵,所以我才希望啊,無論什麼,都要永遠,永遠地擁有。比如說,我身邊的人,一定要好好地、好好地活,一輩子都要待在我身邊。還有,如果兩個人好上了,就要好一輩子,要是因為什麼分開了,那會讓人多難過啊!……」
「宇振啊,你……是我的朋友。我也是你的,對嗎?」
宇振內心忍受著巨大的鬥爭,可是面對安德烈迫切的眼神,他卻沒有勇氣說「不」。他默默點了點頭,然後肯定地答道:
「對,你是我的朋友,我也是你的!……」
兩個「宇振」默默地注視著對方,都在心裡說道:「你是我的朋友。」然而,他們怎能料到,命運豈能如他們所願?
銀荷回到住處后,發現敬銀已經等候多時了。敬銀一眼看到銀荷脖子上掛著的十字架項鏈,彷彿自言自語地說道:
「哦,還戴著這條項鏈啊。那是……我念大學時收到的禮物,很珍貴的禮物,一共有兩條……一條給了你,另一條給……另一條給了別人。」
聽到敬銀阿姨的話,銀荷下意識地摸了摸脖子上的項鏈——「另一條給安德烈了吧?」然而,話已在嘴邊,可就是問不出口。安德烈不是告訴過自己么,要對任何人保守這個秘密,要假裝什麼都不知道。
細心的銀荷已經看出來,敬銀阿姨握住茶杯的手在微微顫抖著。她仔細看著房間的每個角落——書架、掛鐘、十字像、衣櫃……好像要把這些東西深深刻在心裡一樣。房間很小,物品也很簡陋,可是整理得乾乾淨淨、整整齊齊。然而,這反而讓敬銀更感到難受。一想到自己的孩子,從小到大都沒有得到父母的寵愛,都沒有什麼像樣的玩具、衣服,敬銀就感到內疚和痛心。是啊,天下的媽媽,哪個不希望自己的孩子生活得富足幸福呢?安德烈從小就飽受寄人籬下之苦,然而卻始終堅定生活的目標,關愛別人,不僅學習好,連自己的小房間都收拾得這樣利落。銀荷是個多麼善解人意的女孩啊,她在旁邊不時對敬銀慢慢敘述著,安德烈有多善良,對別人有多好,好像知道自己的心思一樣。敬銀慢慢聽著,慢慢看著,漸漸地,眼睛濕潤了……她不能再繼續待下去了,和銀荷告別之後,起身走出了房間。
然而,害怕遇到的人終究還是遇到了。敬銀路過衚衕的時候,遠遠地看到自己的兩個兒子——兩個「宇振」走了過來。他們不知道在說著什麼,嬉笑著,相互拍著對方的肩膀,大聲地笑著。敬銀的心裡半是甜蜜,半是酸澀,就那樣獃獃地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地望著兩個孩子。安德烈和宇振忽然間看到了敬銀,兩個人的表情在一瞬間愣住了。
此刻,敬銀的眼睛一直注視著安德烈,目光柔和,充滿了母性的關懷,世界彷彿隱去了,好像自己並不存在一樣。宇振的心被深深地刺痛了。他有了一種極度不安的感覺,幾乎來不及考慮,立刻抓住敬銀的手臂,急聲說道:
「媽!咱們回家吧!回家好不好?」
然而,不管兒子宇振怎麼說,敬銀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過安德烈。
「媽媽!咱們該回家了!」
宇振的聲音非常急切,幾乎有些發顫了。直到此刻,敬銀才意識到可能忽略宇振了,於是轉過身來,說道:
「嗯,我們回家吧。」
銀荷走進房間,從後面一下子抱住了安德烈。她看出安德烈正在發抖,從心裡為他感到心疼。安德烈,無論在什麼時候,無論受到什麼樣的傷害和委屈,他都會自己默默承受。原本以為媽媽已經去世,所以一直都在心裡懷念著她,而忽然有一天,發現自己從小就被拋棄的事實,這,對任何人來說,都是難以接受和面對的。安德烈除了忍受、再忍受,還能有什麼辦法呢?
可是,他究竟有多大的承受力,來承受憑空而來的打擊?
「宇振呀,我什麼都沒說。我沒告訴她,你什麼都知道了。是不是我做錯了?敬銀阿姨就那樣走了……她在你的房間里,難過得都要哭了,剛才……」
安德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睜開眼睛,輕輕推開銀荷。
「宇振啊,她畢竟是你媽媽呀……是你的媽媽!」
「我媽媽早就死了!……從我小時候開始,她就不在了!她不是我媽媽,更不是我的什麼人!對我來說,我只有舅舅、你,還有宇振!只有這幾個!……你說,你說我該怎麼做?我還能怎麼做?!」
天邊夕陽如血,映照了整個天空。車在高速公路上急速行駛著,路邊的樹木一棵棵急速閃過,讓人眼花繚亂。宇振不時地看著敬銀,小心翼翼地問道:「什麼時候還和從前一樣,帶上幼莉,三個人一起去放風箏?」可是,敬銀神情獃滯,好像沒聽到宇振的話一樣,只是獃獃地看著窗外。此刻,她的心裡,只有一個名字「安德烈」,哪裡還容得下別的什麼!
宇振怎能不知道敬銀的心,只是,他生怕失去她的愛,始終不願承認而已。
「媽……你還記得么,從什麼時候開始,我開始叫您『媽』,而不再和從前一樣,叫您『媽媽』?不管有多大,『媽媽』都是最親的……您還記得么,從什麼時候,我開始改口?」
「……媽媽忘了。」
「我也忘了,媽。要是把從前的一切都能記住,那多好啊,可是從前的,都給忘記了……」
宇振說道這裡,眼前模糊了。他知道,此刻,在媽媽的心裡,已經沒有自己的位置,全剩下安德烈了。他雖然知道,媽媽這麼做,並不是棄他不理,可是他仍然接受不了被冷落的事實。
宇振閉上了眼睛,不再說話。恍惚中,好像看到小時候自己還未睡熟時,媽媽悄悄走近自己身邊,輕輕地把被子蓋好。自己從小就和爸爸很生疏,爸爸好像只關心妹妹,從來不喜歡親近自己。所以,小宇振總是故意把被子踢開,然後裝作睡著的樣子,每晚都等媽媽推開房門,為自己蓋好被子。那時候,他總是眯著眼睛,偷偷地打量媽媽看自己的慈愛的笑容。那笑容,總是讓自己感覺溫暖,哪怕父親對自己再嚴厲,他都能從媽媽這裡找到安慰。可是現在……雖然媽媽對自己仍然很好很好,可是,為什麼自己總是害怕呢?害怕她離開自己,離開這個家。想到這裡,宇振的心感覺到絲絲疼痛,幾乎不能控制。
「傻孩子……你什麼時候開始改叫『媽』,我怎麼會忘了呢?孩子的每一步,當媽的,一輩子都不會忘的……那是你上小學時吧。有一天,你領一個同班同學回家,你擔心他是孤兒,聽你叫『媽媽』太親密會難過,所以你才改了口……知道么,媽媽那時好為你感到驕傲,因為你懂事了,開始體諒他人……可是,媽媽也很難過,真的很難過……因為我想到了另外一個小孩兒,他也沒有父母,也從來沒喊過『媽媽』……可是媽媽不能對你說……宇振啊,對不起,媽媽真的對不起……」
鄭博士斜倚在床上,目光渙散,斜盯著敬銀,可以看出,他又醉了。
「怎麼?還不走?還留在這裡幹嗎?嗬!還那副表情?!」
敬銀聽到丈夫的話,心真是涼了半截。她轉身欲離開,卻聽見鄭博士在身後自言自語地說道:
「老天有眼啊,真是老天有眼,那孩子……我,也去看過。真是一表人才啊!不愧是振秀的兒子。你和振秀的孩子那麼好,可是我們的孩子幼莉……卻天生殘疾,好像我們之間一樣……我們的孩子,幼莉……是不是老天在懲罰我,為什麼連我最愛的孩子都不放過?!我是對你貪心。可是老天幹嗎不懲罰我,偏偏要懲罰小幼莉?她什麼錯也沒有啊,全是我的錯……一定是振秀,是他不肯原諒我……」
「不!不是……你沒有錯,我們是在振秀死後才在一起的,你沒有錯……」
這句話,忽然讓抽泣著的鄭博士冷靜了下來。只過了幾秒,他漠然地說道:
「你什麼都不知道啊……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鄭博士說完,彷彿痴獃了一般,開始狂笑起來。他的眼神交織著痛苦與絕望,眼角慢慢地滲出了淚水。敬銀第一次看到他這樣,不禁嚇呆了。
鄭博士站在床邊,一邊狂笑著,一邊揮舞著拳頭砸牆,一個趔趄,險些跌倒。敬銀趕忙跑過去攙扶,可是卻被鄭博士狠狠地一把推開。
「走開!……我叫你走開!我知道,你心裡就只有振秀!走開!」
銀荷和安德烈並排走在去往教堂的小路上,不知道為什麼,銀荷的心裡一直都隱隱不安。院子里的孩子們正在玩球,看到安德烈和銀荷走過來,「呼啦啦」地涌了過來,歡笑著,嬉鬧著。詹瑪修女和瑪利亞阿姨正在忙碌,看到兩個人,露出了開心的笑容。安德烈和銀荷也被這快樂的氛圍感染了。天使一樣的孩子,總是能讓人快樂起來。陽光暖暖地照在身上,就像母親溫柔的手,撫慰著疲憊的心。從一進路口,遠遠地望到教堂的塔尖開始,他的心就漸漸平和了下來。幾日來的煎熬和痛苦,都化解在燦爛的陽光中。久違了的笑容——燦爛仿若這陽光的笑容,終於再次出現在安德烈的臉上。銀荷悄悄地打量著安德烈,心裡酸酸的,一種溫柔情緒慢慢地涌了上來。無論何時,只要安德烈快樂,自己願意承受一切。就像很久很久以前,安德烈對她那樣好一樣,銀荷只想讓他快樂。
安德烈和銀荷打了招呼,就去拜見彼得舅舅去了。就去來到詹瑪修女和瑪利亞阿姨身邊,開始幫她們削果皮。瑪利亞阿姨開心得不得了,大聲地笑著,並嗔怪銀荷,來之前為什麼不打聲招呼,搞得自己都快犯心臟病了。銀荷靜靜地聽著,並不做回答,這種幸福是不需要解釋的。可是,讓銀荷感到奇怪的是,平時總愛嘮叨的詹瑪修女這次反而沉默不語,一臉嚴肅。
「安德烈看起來很開心嘛,有什麼高興事兒?」
瑪利亞阿姨問道。
「哪兒有什麼高興的事兒?!我猜,八成是很讓人難過的事兒。」
詹瑪修女聽到瑪利亞阿姨的問題,斬釘截鐵地答道。
瑪利亞阿姨一愣,停下手中的活兒,不解地看著她,問道:
「什麼意思?」
「哎呀,虧你還把安德烈養大!怎麼連這都看不出來?安德烈這孩子,就算很難過,也絕不願讓人看出來!他最開心的時候呀,很可能是最難受的時候。」
「哦?是嗎?你怎麼知道?」
「唉,你也太低估我啦。我怎麼會不知道?畢竟我是看著他長大的呀!唉,就像他的媽媽一樣。」
銀荷聽著詹瑪修女和瑪利亞阿姨你一句我一句的對話,眼角漸漸濕潤了。一種溫柔的感動,靜悄悄地湧上心頭。她終於能體會到,安德烈為什麼要來這個地方了。她也終於能明白,為什麼到了這裡,安德烈會笑得那樣燦爛。因為他知道,這些都是愛他、體諒他的人,如果讓他們看出自己難過,不就等於讓他們也難過嗎?
教堂大廳。正在祈禱的彼得神父一聽安德烈說要去義大利教會學校留學時,一下子轉過身,緊緊盯著安德烈。雖然彼得神父早就料到會有這麼一天,但是他並沒有想到,這一天還是這麼早就來到了。彼得神父是看著安德烈長大的,多少個日日夜夜,和他一起走了過來。然而,忽然間面對這樣的離別,他還是很捨不得。他愣了一下,然後問道:
「你告訴姐姐了么?」
「不想告訴,我想一個人走。不想給任何人帶來負擔,更不想讓別人厭煩。」
「對你媽媽來說,你並不是負擔,更談不上什麼讓人厭煩。只是……」
「那幹嗎還要拋棄我?……我問你,幹嗎還要扔掉我不管!?我……從今往後,再也不想被拋棄了,所以我不想再見她了……」
安德烈嘴上逞著強,淚水卻直往眼睛涌。面對神父體貼而慈祥的目光,安德烈再也不願偽裝,任淚水肆意流了下來。
「舅舅,求你了,求你讓我走吧。求你了,舅舅。我不想再待下去了,我實在沒有辦法再待下去了。我只想離開,好不好?舅舅,求你了,我去義大利,我要在那裡入會,好不好?求你了,送我走,好不好?」
銀荷端著果盤進來,正好聽見安德烈的低聲哀求。她愣住了,全身都失去了力氣,「砰」地一聲,玻璃果盤掉到了地上,碎了。銀荷下意識地去撿,心思卻不在這裡,劃破了手指,鮮血一滴滴地滴了出來。可是銀荷一點都不覺得疼,因為,比這疼上千倍萬倍的是她的心。銀荷大腦一片空白,身體輕飄飄的,大腦嗡嗡作響,只是在想著安德烈要離開的話。
彼得神父和安德烈被破碎聲驚得回過頭,齊聲驚呼起來。可是,銀荷只是憤憤地望了安德烈一眼,什麼都沒有說,一轉身跑出了教堂。
安德烈看到銀荷孤單地坐在長椅子上,心裡不由得一酸。想到自己離開的話,就只剩下銀荷一個人生活,安德烈心裡就感到萬分難過。可是……這裡的一切,都讓安德烈觸景生情。安德烈看到銀荷依然凝結著血滴的手指,心疼地握住,然後輕輕放在唇邊,卻被銀荷憤憤地甩開。
「為什麼?為什麼說走就走?就不能為了我留下來?」
「難道連你都不理解我嗎?」
「要我怎麼理解你?難道要我可憐你?難道要我對你說,你死去的媽媽原來沒死,這是一種悲哀?宇振,其實,我好羨慕你。真的,好羨慕,不管怎麼樣,你的媽媽沒有死,她還活著,你最親近的人還活著,可是我呢?……你知不知道,如果你不快樂,我也會一樣難過!我只為你活著,難道這對你一點都不重要?難道我對你……我對你一點都不重要?」
銀荷從頸處掏出十字架項鏈,抽泣著說道:
「還你!這本來就是你媽媽的東西,是你父母的東西!從前,你不知道我有多開心,當我知道這點。可是現在……它對我已經沒有任何意義!我留著也沒用,還是還你吧,你願意給誰就給誰,隨便!」
安德烈就坐在門前,哦不,就坐在自己面前。在一家古風古色的餐廳里,敬銀又一次和安德烈相對而坐。柔和的燈光籠罩著整個大廳,音樂隱隱傳來,久遠而又熟悉。敬銀先點了飯菜,然後開始凝視安德烈,可是他卻故意逃避自己的眼神,敬銀的內心隱隱作痛。前不久,銀荷專門來告訴自己說,安德烈堅持要去義大利教會學校留學,並已決意在那裡入會。雖然這個結果並不出乎敬銀的預料,然而,當她聽到這個消息,還是忍不住心痛。誰都明白,這樣一個決定究竟意味著什麼。從前,縱有千般借口逃避和安德烈直接面對,到如今,也是該坦白的時候了。如果就那樣不明不白地讓他離開,也許這一生都沒有化解的機會了。於是,敬銀下定決心和安德烈見面,並向自己的兒子坦白這些年來自己對他的思念之情。自己來之前,曾答應過銀荷,盡量留住安德烈,不讓他去義大利。可是,那可能么?對這點,敬銀真的沒什麼信心。
「當年,我是不得已,才把你託付給你姑媽,因為我不能把你帶到法庭上,而且,我也不願意為了你,和你姑媽鬧翻……當時,你爸爸不幸去世,我幾乎沒有勇氣再繼續活下去,可是後來……如果時光能夠倒流,無論如何,我都會把你留在身邊……安德烈,媽媽從來沒有忘記過你,一刻都沒忘過……孩子,能不能原諒媽媽,我這個不稱職的媽媽?……」
說到這裡,敬銀早已泣不成聲。多年來,隱藏在心中的痛楚和淚水,還有那些不能與人言明的愛,此刻,再也沒有遮攔,盡情地傾吐了出來。安德烈低著頭,始終一言不發,但是敬銀卻能感覺得到,他的表情始終漠然。雖然,敬銀深深地明白,安德烈所受的傷害不可能在這一瞬間得到平撫,然而,她還是感到了深深的痛楚。
「不能原諒我嗎,是不是?……也是,是我要得太多……對不起……」
敬銀一邊擦著眼淚,一邊站了起來。她的心痛得快要裂開了,好像有那麼多的小針尖在刺痛著她。怎麼能這樣呢,自己怎麼能這樣貪心,居然以母親的身份和安德烈見面?居然貪心到想以自己的力量挽留住他?自己有什麼資格?說了這麼多,又有什麼意義?敬銀幾乎失去了全身力氣,再不離開,怕是要倒在這裡了。她慢慢迴轉過身去,推開了房門。就在那時,她忽然聽到身後有一聲急促的叫喚:
「別走!……請不要走!」
在那一瞬間,敬銀幾乎跌倒,她疑心是自己聽錯,不敢回頭,愣在了那裡。
「其實……我想說……謝謝!真的,謝謝!謝謝您生下我,謝謝您來找我,說沒有忘記過我,一直都沒有忘記過我……謝謝你……媽媽!」
敬銀的淚水在那一刻,再次傾瀉而下。她生怕這一瞬間來不及抓住,生怕這一刻是幻覺,很快就要消失。從門口到飯桌,她只用了兩大步,踉蹌得幾乎快要跌倒,一把抱住了安德烈。「好孩子……」
宇振知道安德烈和敬銀母子相認后,怒不可遏,要不是銀荷執意阻止了他,他幾乎想跑到敬銀面前理論了。自從知道這件事後,宇振幾乎失去了理智,他根本不想思考什麼,只是認定媽媽會離開家庭,更會拋棄自己。從小到大,他一直都缺少父親,一直都是敬銀「媽媽」關心自己,疼愛自己。自己的每一步,都滲透著媽媽無限的愛。雖然自己已經知道,敬銀不是自己的親生媽媽,可是十幾年來堆積的母子親情,又豈能只用「非血緣」這個理由而輕易斷開?宇振不允許任何人搶走他的媽媽、一直以來照顧他的媽媽,哪怕是最好的朋友!
銀荷擔心宇振發脾氣,把事情搞得不可收場,所以一直都跟在他的後面,他到哪裡,她跟到哪裡。
「你想跟到哪裡?難道一輩子跟著我?」
「宇振呀,對不起,可是……你不能見他們,因為安德烈……」
「夠了!安德烈,安德烈!你心裡只有安德烈!你明明知道我的心,還總是這樣刺激我,你好殘忍,趙、銀、荷!」
銀荷看著怒氣沖沖的宇振,不知該如何是好。
「對不起,我……你,能給我個機會,和你交往么?」
「對不起。」
「……我就知道這個結果,可是……還想忍不住問。哦,我忘了,除了安德烈,你誰都不在乎的,反正你心裡只有安德烈,我忘了……」
宇振故作輕鬆地說道,可是心口卻感到陣陣疼痛。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用力呼出,閉上了眼睛。此刻,他的心沉重得無法解脫,他迫切地渴望,能找到一種有效的途徑,迅速解脫出來。如果再這樣下去,他感覺自己真的快憋死了,憋死在一個無底的黑洞里。
「安德烈叫得一定很親吧?就像您希望的那樣?」
敬銀一打開大門,就聽見宇振這樣問道。宇振緊緊盯著自己,目光里充滿怒氣和憎惡。敬銀心下一陣愧疚,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沒想到,宇振也知道這個事實。敬銀走了上去,輕輕地挽住宇振的手,卻被他狠狠地甩開。然後,宇振一轉身,跑進了別墅里。他的眼神充滿怒氣,同時,也像一隻受傷的小兔子,無助而驚慌。敬銀獃獃地站在那裡,眼前交織著安德烈和宇振的臉。她就那樣站著,站著,很久很久……
安德烈答應了敬銀的邀請,來到別墅小聚。從進入庭院開始,他就一直沒有掩飾自己的愉快心情。銀荷在旁邊打量著敬銀阿姨,看著她臉上露出的愉快笑容,銀荷的心裡也感到陣陣溫暖。安德烈來到這裡,有多不容易啊!他顧慮宇振的想法,對敬銀的邀請,一直都猶猶豫豫。這次來,實在是下了大決心的。為什麼這世界有那麼多不公平呢?有人在快樂的同時,就會有人黯然神傷。安德烈和銀荷,從來都未奢望成為特別的那類人,他們所求的,不過是最平淡的快樂和幸福。如果,自己惟一的這點所求,會給他人帶來傷害,那麼,暫且讓自己自私一回吧。
郊外的天空,蔚藍而又遼闊。幾朵悠閑的白雲,慢悠悠地散著步。風箏在天上自由地飛翔,隨風翩翩起舞。這一刻,讓人感覺如此靜謐、幸福……銀荷也不禁加入了放風箏的行列,她一邊奔跑著,一邊望著天上的風箏,歡笑著,心中充滿了感激和感動。這一刻,如果能夠永遠駐足,那該多好!
安德烈回到敬銀身邊,凝視著歡笑著的銀荷,嘴角不禁露出了一絲笑意。敬銀靜靜凝視著他,遲疑了一下,然後裝作不在意地問道:
「很喜歡銀荷吧?」
安德烈被這突然的問題問得好窘,手中的茶杯一下子掉到了地上。他在心裡暗罵自己,這不是不打自招嘛!
「傻孩子,要是那樣,那你去義大利不是白去?說真的,媽媽並不希望你當神父的……媽媽只希望你,像其他孩子一樣,好好地戀愛、結婚,然後生一堆可愛的小孩……我有時就會做這樣的夢……」
安德烈安靜地聽著,一句都沒有回答。他再轉過頭去看銀荷時,忽然看見銀荷氣喘吁吁地跑過來喊道:
「快!安德烈,快點!風箏線斷了,風箏飛跑了!」
從前,每當宇振和敬銀提議,帶上幼莉,三個人一起去別墅玩時,無論敬銀又多忙,總是設法滿足他的要求。可是現在……宇振沮喪到了極點。自從和安德烈相認后,他再也沒有和敬銀、幼莉好好地玩過了。宇振躲在房間里,望著已完成一半的銀荷的畫像,實在無法再靜下心去,只得垂頭喪氣地丟下畫筆發獃。忽然,「哐」地一聲巨響傳了過來,是從書房中發出來的。
宇振順著聲音,小心翼翼地推開了書房的房門。酒杯、酒瓶扔得到處都是,雜亂得不成樣子。鄭博士看到宇振進來,眯著醉眼,狠狠地說道:
「哦?奇怪……我最討厭的傢伙居然來了?」
宇振心頭一涼,忍住沒有回答。可是,鄭博士並不罷休,繼續說道:
「滾!快給我滾!」
鄭明宇憤怒得幾乎不能自持,一個趔趄,險些跌倒。宇振雙眼冒火,直視著他,依然一言不發。
「就憑你?根本不可能贏他!因為他是李振秀的兒子!知道為什麼我一直都不喜歡你嗎?因為你太像我了,太像了……所以,註定也是個混蛋,也註定贏不了那小子,因為他是振秀的兒子,那個傢伙的兒子……那個混蛋,樣樣都比我強,愛情、友情……到死都是!!你媽媽,當初就選擇了他,而沒選擇我……你,總有一天,也註定要背叛那小子的!……」
「爸!不如我們收養安德烈吧!媽媽的兒子、我的兄弟、幼莉的哥哥,那樣,好不好?爸,求您了,求您別讓媽媽離開!」
「不!!」
鄭明宇彷彿使出渾身力氣,拼力喊出這句話。然後,全身癱軟,跌坐在地上。
「為什麼?為什麼不行?」
「就因為他是李振秀的兒子!!」
「李振秀?他不是爸爸的朋友嗎?」
「別廢話!」
「為什麼?為什麼不行?」
鄭明宇終於忍耐不住兒子的追問,嘶聲厲竭地喊道:
「因為是—我—殺死了他!!」
安德烈和銀荷從別墅回來之後,在台階上坐了下來。安德烈掏出銀荷還給他的十字架項鏈,然後遞到她的面前。
「喏,給你。是,你說的對,這是我爸媽的禮物。所以,還是你戴著比較合適!」
銀荷的心開始突突直跳。真的嗎?安德烈,難道你不走了?難道你改變了主意?銀荷恨自己的不爭氣,因為淚水已流了滿臉。安德烈靜靜地凝視著她,好一會兒,他輕輕地嘆了口氣,然後把項鏈親手給她戴上,輕輕說道:
「現在,我感到好開心,好幸福……知道為什麼嗎?銀荷呀,那是因為,無論何時,你都是我的最初,我的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