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破碎的小小希望
如果因愛犯錯,是不是就可以得到原諒,得到寬恕?
宇振站在安德烈房門外,彷彿一個大病初癒的病人一樣,渾身無力,臉色蒼白。他倚在門上,兩條腿輕飄飄的,微微顫抖著。他站在那裡,眼神空洞,只是在用精神支撐著肉體,一看到安德烈和銀荷走過來,就再也支撐不下去,「撲通」一下倒在了地上。
安德烈和銀荷手忙腳亂地把宇振扶進了房裡。銀荷找來毛巾,想給宇振擦擦汗,可是一觸到宇振的額頭,不禁低聲驚呼了起來。宇振發高燒了!他的嘴唇沒有一絲血色,乾裂得起了好多泡泡。安德烈趕忙扶宇振上床,為他蓋好了被子,然後匆匆向藥房跑去。可是,天色已經太晚了,所有的藥房都關了門。一家、兩家……安德烈心急如焚,他飛快地從一家藥房跑到另一家,彷彿瘋狂了一般。「功夫不負有心人」,終於,他找到了一家夜間營業的藥房!他急匆匆買好了葯,開始飛快地順著來路返回。
「宇振,再堅持一會兒,等我!一定要等我!」
銀荷把一條濕毛巾輕輕敷在宇振發熱的額頭上。此刻的宇振,已經進入了昏迷狀態。朦朧中,他感覺到有人在撫摸著他的額頭,是銀荷么?下意識地,他無力地抓住了銀荷的手,輕輕說道:
「別走,求你……只一會兒,好不好?哪怕只一會兒,就這樣待在我身邊,好不好?」
「宇振呀,怎麼了?很疼么?……我猜是的,是不是?宇振呀,對不起……都怪我。」
宇振的手輕輕地垂下了。聽到銀荷的話,他體內殘留的那一絲絲力氣,終於毫不留情地,一點點全都蒸發掉了。這一刻,即使在這一刻,銀荷的心依然不肯為自己停留哪怕一秒的時間。一句「對不起」,不就很好地回答了她要說的話了么?宇振掙扎著起來,恨恨地說道:
「沒什麼對不起,你大可不必說這樣的話……這樣的話,無時無刻不在提醒我,你根本不喜歡我,所以才更刺痛我……所以,求你,別再說什麼對不起……」
「宇振呀,你和安德烈吵架了,是不是?吵架了?」
宇振一言不發,默默地穿好了外衣,然後往外走去。銀荷急忙抓住他,急切地說道:
「宇振,別走!你要走的話,安德烈會難過的!他會難過的!你知道的,是不是?他一直都很孤單,沒有這樣開心過,從來沒有!……現在好不容易才有這樣的時刻……宇振哪,你不是他最好的朋友么?你不是很在意他么?安德烈從小到大,都很孤單,沒有人關心他……宇振哪,求你,為了他,別走,嗯?……」
「夠了,你們所有的人都只想著他,尤其是你!可是你們考慮過我的感受嗎?你有沒有想過,你這樣求我,我會怎麼想?我會多難過?!我的心,一下一下地,都快被你撕碎了!你這個傢伙,傷害我,傷得還不夠嗎?……到底是為什麼?嗯?……不過,你放心!不管你怎麼傷害我,我都不會放棄你的,也不能放棄!我會一直喜歡你!哪怕我會痛死,我都不會放棄你!」
這一刻,銀荷彷彿更深地體會到了宇振的那份心。可是,這一切又能怪誰?怪老天捉弄?還是怪命運早一刻讓自己與安德烈相遇?銀荷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抓住宇振的手,也慢慢地垂了下來。
宇振慢慢轉過身去,無力地打開了房門。可是,在門口,卻站著安德烈。他呼吸急促,滿頭大汗,很顯然,是跑了很長時間的路。一瞬間,時光彷彿凝固了。兩人站在那裡,什麼都沒有說,默默地注視著彼此,漸漸地,兩人的眼角都濕潤了……安德烈,別怪我太無情,我只是擔心,我會失去你,失去媽媽,失去銀荷,我好害怕,好擔心……宇振在心裡默默想著,可是卻話到嘴邊說不出口。他無法揣測和決定自己的那顆心,該放棄什麼,該選擇什麼,他都毫無主張,毫無頭緒。安德烈又何嘗不是如此呢?他從未體驗到幸福的滋味,忽然體會到親情的甜蜜,可是卻要擔心害怕,害怕這來之不易的幸福有一天會突然消失,就像從未擁有過一樣。安德烈、宇振、銀荷,三個年輕人,命運的繩索,早已將三個人緊緊地拴在了一起。
宇振好不容易掙脫感情的韁繩,避開安德烈的眼神,從安德烈身邊走過,一腳邁出了房門。就在他要離開的一瞬間,身後傳來了一聲急切的問話:
「我一直把你當成朋友,可是現在……你,還把我當成朋友嗎?」
宇振的眼角一濕,兩滴熱淚悄無聲息地流了下來,他不得不閉上了眼睛。他感覺眼前一團漆黑,他好像一個迷路的孩子,走到了一個黑黑的山洞裡,找了好久好久,都找不到出路。安德烈在後面看著宇振,看著他肩膀顫抖著,卻沒有勇氣走上前去。一會兒,宇振慢慢地挪動腳步,離開了,彷彿永訣一樣,始終沒有再回頭看他們一眼……
涼爽的空氣中有一種清新的味道,微風徐徐,拂過臉龐。安德烈和媽媽已經決定出去旅遊,行程暫時定為三天兩夜。幾天來,安德烈快樂得像個孩子,敬銀看到這樣的他,感到了一種甜蜜的刺痛。這一刻,安德烈只想好好抓住。因為,這樣的幸福,來得太晚,也太不容易。也許在某個時候,它會忽然消失,就像從未擁有過一樣。
面對突如其來的幸福,安德烈的心情是複雜的。他能了解自己快樂的背後,有人在痛苦著。他能體會宇振的心情,也許,從那晚開始,宇振已經決定放棄他們之間的友誼了。可是,這樣短暫的幸福,如果眼看著它溜走,也許一輩子就再也沒有了。如果這樣做,確實傷害了別人的感情,那麼,只能請求天父寬恕自己的自私,因為自己所求實在不多!這一生,在這一生,如果有這樣幸福的時刻,哪怕很短暫很短暫,也讓自己擁有過!如果天父知道我的心,那麼,請您寬恕我的罪過!
安德烈和銀荷笑著從對面走過來,卻不料遇到了宇振、聖旭和瑞英。聖旭好像已經知道了一切,看到這樣尷尬的相遇,顯得有些不知所措。安德烈裝作無所謂的樣子,沖宇振微微笑了一下。宇振狠狠看了他一眼,毫無表情地從他身邊走了過去。安德烈愣了一下,什麼都沒有說,默默地繼續向前走去。瑞英像個傻孩子一樣,看了看安德烈,又看了看宇振,然後獃獃地問道:
「怎麼啦這是?……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瑞英啊,你去勸勸宇振,回頭我再和你說!」
銀荷急匆匆撇下這句話,朝著安德烈的方向追了過去。
「銀荷,我要和媽媽一起,給她看看我小時候待過的地方。哈哈,好多呢!到時候,我帶媽媽去原來的工地,你知道的,我就在那裡給工人們盛飯。哦,對啦,我還在那裡給工人們表演口琴獨奏呢!嘿嘿。到時候,我一定帶媽媽看看。哦,我還要帶她去那家炸醬麵飯館,那裡的炸醬麵可好吃了!你知不知道,小時候,我要是能吃上一碗炸醬麵,會幾天都開心得睡不著覺呢!……哎呀,差點忘了,我還要帶媽媽去滑雪場!就是舅舅帶我去過的那個。嘿嘿,記得舅舅那次還耍賴皮,把我給贏了呢!呵呵,我要帶媽媽去所有我待過的地方!你說好不好,銀荷?」
「好。」
「到時候,我們會在老家玩上整整一天,晚上就睡在那裡,哈哈,想起都開心!到時候,我就可以和媽媽盡情地聊天了!還能吃好多好多好吃的東西。嘿嘿,最主要的是,我可以和媽媽一直待在一起了!一直!你說呢,銀荷?」
「是啊,一定要那樣的。呵呵。」
安德烈啊安德烈,你是不是很自私?是不是?可是現在,太開心了,真的!太開心了!實在顧不得那麼多了,我什麼都不願想,都不想想了!天父啊,請您一定要饒恕我的自私,請您一定要寬恕我!
安德烈一邊在心裡默念著,一邊張開嘴巴,大口大口地喝粥。這個時間,已經過了午飯最擁擠的時候,小飯館的人很少。銀荷看著安德烈喝粥的樣子,感到陣陣心疼。無論什麼時候,她都能一眼看穿他的心思。
「那麼好吃嗎?吃得眼淚都快出來了?我也嘗嘗……哦?是很好吃啊!」
安德烈幸福得都快哭了,銀荷看得真切。她怕安德烈難過,於是把筷子輕輕放在了安德烈的碗上,然後把自己碗里一半的粥,順著筷子,倒到了安德烈的碗里。安德烈臉上露出了愉快的笑容,頑皮地喊道:
「哦?欺負我呀?要我吃那麼多?」
「什麼呀?對你好才這樣嘛!吃光!都吃光光!來,我們比賽,看誰先吃完!呵呵。」
銀荷飛快地捧起飯碗,「哧溜溜」地喝了起來。安德烈也被她快樂的情緒感染,重新捧起飯碗,開始大口大口地喝了起來。他們彷彿忘記了一切煩惱和痛苦,喝完了粥,開始用筷子玩了起來。銀荷看著歡笑著的安德烈,心裡充滿了感動。如果他能一直快樂下去,一直快樂到老,那麼,自己願意為他做任何事情——只要安德烈感覺快樂。
和往常一樣,鄭明宇依然醉得一塌糊塗。尤其最近幾天,他明顯有酒精中毒的傾向。敬銀回到家裡,看到自己的丈夫這樣頹廢,她的心裡感到萬分痛苦。可是她哪裡知道丈夫的心啊。這幾天,鄭博士無時無刻不在擔心著,擔心安德烈的出現會破壞原本就不穩定的家庭。他真的太擔心了,擔心某個清晨醒來,推開房門,敬銀就會消失不見。然而,礙於男人的尊嚴,他卻從來沒有向敬銀提及自己的想法,可是這恰恰增加了夫妻二人的隔閡感,增加了兩人之間的誤會!其實,自始至終,敬銀從來沒想過要離開這個家庭,離開丈夫和兩個孩子。她只是不能再和從前一樣,對安德烈不聞不問。既然上天安排他們母子相逢,敬銀就不能再違背天意。如果說十幾年前,拋棄安德烈是迫不得已,那麼十幾年後的今天,和兒子重逢之後,還無視他的存在的話,那麼對自己的良心又該如何交代?敬銀考慮了一會兒,還是決定要對丈夫說實話。
「我已經決定和安德烈出去旅行了。」
鄭明宇聽到的一剎那,遲疑了一下,似乎是在考慮妻子這句話的含義。然後,他像發了瘋似地,把手中的酒杯撇到了牆上,大喊道:
「走!走得越遠越好!走開!」
敬銀的心涼到了極點,她再也不想多說什麼,轉過身去,欲離開房間。忽然,她聽到了一聲低泣聲,緊跟著,是丈夫哀切的懇求聲。
「求你……求你,別離開我們,好不好?求你,像從前一樣,就當沒看到他,好不好?求你念在我們二十年的夫妻情分上,不要走……你要是這樣,我們的家,我們的家會垮掉的,知不知道?求你了……」
在敬銀的記憶中,自己的丈夫鄭明宇是一個十分堅強、也十分愛面子的男人,二十年的婚姻生活中,從未見過他流淚。而今天,在醉酒的情況下,他居然哭了,還口口聲聲哀求自己不要離開。敬銀怎麼能不動心呢?畢竟是二十年的夫妻了,而且在安德烈出現之前,他一直都對自己很好。敬銀渾身無力,一下子癱坐到地板上。她無法應答,只能默默無語。
「老婆,你一直對我、對這個家很好,一直都在照顧我。可是現在……我除了你和幼莉,什麼都沒有了。如果連你都離開了,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老婆,難道你真的不能嗎?為了我,為了我們的家,你能不能就當沒見過那孩子?」
「明宇,那孩子……安德烈,我實在不能拋棄他兩次啊!」
「好!那麼,你走吧!」
敬銀的回答,雖然在鄭明宇的意料之中,卻仍然讓他深深地失望。他無法掩飾住內心焦躁急切的感覺,禁不住說了一句違心的話。就在他搖搖晃晃地走到門口、打開門的一剎那,他忽然愣住了。因為在門口站著一臉憤怒的宇振。宇振狠狠看了他一眼,然後從身邊快步穿過去,發瘋一樣地從地板上拽起敬銀,把她往門外推去。敬銀失聲低呼了出來,宇振的力量大得驚人,把自己都拽疼了。然而此刻,更疼的,不是肉體的痛感,而是宇振說出的那些話;更疼的,是自己的那顆心啊!
「你走!現在就走!到安德烈那裡,再也不要回來!」
「啪」地一聲,鄭明宇一個耳光扇了過來。宇振險些跌倒,可想而知,這個耳光的力量。父親鄭明宇憤怒地看著兒子,渾身發抖,嘴唇發顫。此刻,宇振幾乎喪失了思考的能力,他沖著父親大聲喊道:
「怎麼?你還心存幻想?你想到什麼時候?到被饒恕的那天?你有什麼資格?!!」
「宇振!!!」
敬銀驚呼了起來。在她的記憶中,宇振從沒有這樣對父親說過話!
然而,宇振並沒罷休。他把所有的憤怒、委屈、怨恨都轉移了方向,全都發泄到了敬銀身上。此刻,他就像一隻受傷的猛獸,再也沒有理智,再也沒有思考,他大喊了出來:
「不許叫我的名字!我討厭,討厭你叫我的時候還在想另外一個人!從今往後,不許再叫我的名字!你沒有資格!沒有!!!」
敬銀一個人坐在電話旁,靜靜地想了一會兒,然後撥通了安德烈的電話。電話那邊,安德烈興沖沖地對她說道,一想到明天要去旅行,興奮得都睡不著覺。敬銀的鼻子開始發酸。一點小小的幸福,都要開心成這個樣子,敬銀再次從心裡對兒子感覺到了一份愧疚之心。敬銀眼角熱熱的,開始在電話里對兒子傾訴想念的心情。兒子呀,知不知道,媽媽現在心裡什麼都放不下,一心只想著你,什麼都不存在了,只想和你在一起。這些話,敬銀只有在電話里對安德烈說。不知不覺之間,敬銀早已淚流滿面,她似乎通過電話,感受到了兒子的呼吸。然而,當她說完這些話,卻不見電話那邊兒子的回答。長時間的沉默。然後,安德烈彷彿擤了擤鼻子,猶豫著說道:
「我愛你,媽媽。這話……現在不說,我怕是以後再也沒有機會了。」
就在那一刻,敬銀的淚水傾瀉而出,她嗚咽著答道:
「兒子,媽媽也愛你,很愛很愛。」
銀荷站在安德烈房間的門口,等著送他。她的臉上洋溢著燦爛的笑容,令安德烈心裡充滿了由衷的感激。
「等我和媽媽旅行回來,我們兩個人也去哪裡玩吧。嗯,你決定吧,我去哪裡都行,只要和你一起去。呵呵。要不,咱們去上次去的海邊?就是高考揭榜時,我們一起去的海邊。」
聽到「海邊」二字,銀荷不禁想起了那次的情景,還有那封沒有寄出的信。那真是一個令自己傷心的大海啊。就在那裡,在自己還未來得及表白之前,安德烈就親口對自己說,將來要成為神父。
「不行不行!我可不喜歡那裡,你不是就在那裡對我說的嘛,說你將來要當神父,害得人家好難過……」
「銀荷啊,我有話要對你說,等我回來,好不好?你一定要聽的……」
「什麼話?」
「秘密!呵呵,還是給你留個懸念比較好。嘿嘿。」
安德烈開心地笑著,漸漸向遠處走去。他腳步輕快,心裡充滿了幸福的感覺。銀荷,這次回來,我不會再偽裝自己的感情,我一定要對你說出心裡的感覺:我喜歡你!
秘密?什麼秘密呢?銀荷的心突突地跳著,難道……難道是安德烈改變主意了?一想到這,銀荷就感到滿心的幸福。她微笑著沖安德烈的背影揮手告別,久久地,久久地……宇振,我會好好等你回來!……
人生中總有很多時候是你認為最快樂的時候。可是,誰又能料到,在快樂的背後,其實早已埋下了悲傷的種子,「SOMUCHLOVE,SOLITTLETIME」。在敬銀和安德烈還沉浸在興奮之中、尚未品嘗到真正的快樂時,敬銀在車上忽然接到了一個電話。在電話中,丈夫鄭明宇急匆匆地告訴她,他們的女兒幼莉病危。敬銀來不及多想,急忙調轉車頭,往家裡趕去。到了家裡,敬銀幾乎是小跑著跑進了女兒幼莉的房間。此刻,他看見丈夫正抱著幼莉,急得不知所措。他懷裡的幼莉,嘴唇發紫,滿臉通紅,冷汗直流。宇振站在旁邊,眼睛都急紅了,卻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憑多年的從醫經驗,敬銀可以斷定,女兒此刻情況危急,如果再不及時送到醫院救治,後果恐怕不堪設想。鄭明宇也深知這點,他抱起女兒,急匆匆從敬銀身邊穿過。敬銀上前一步,想跟著他去醫院,卻被丈夫粗魯地推開。
「別碰她!你現在不配當幼莉的媽媽!」
敬銀一陣眩暈,險些跌倒在地。她心似煎熬,女兒幼莉患有先天性心臟衰竭,即使受一點點傷,都可能帶來致命的後果,丈夫這樣瘋狂的狀態,怎麼可能照顧好孩子!敬銀看著幾乎發瘋的丈夫,又看看昏迷中的幼莉,整個人都傻了。宇振深深地看了眼敬銀,狠狠地咬了咬嘴唇,也跟著出了家門,往醫院的方向去了。途中,他忽然碰到了銀荷。就像一隻受傷的野獸,他大步走上前去,緊緊抓住銀荷的手臂,在銀荷還沒有反應過來之前,已經把她拽到了牆角。宇振雙眼發紅,眼神中透出一絲猙獰,緊緊地盯著銀荷,臉幾乎湊到了她的臉上,沉聲道:
「說!說你喜歡我。快!告訴你,你現在說,我就不會胡來,就會好好考慮下一步,否則……銀荷,現在只有你能拯救我。求你,求你!……銀荷呀,我不在乎別人,爸、媽,我全都不在乎了。只要你喜歡我,只要你不放棄我,我就會好好的……哪怕只為了你,我都會好好的……銀荷,為了你,我什麼都願意,我不會亂來,好不好?……求你了,說,你喜歡我,說!說你喜歡的不是安德烈,是我!好不好,快說!……」
銀荷滿臉驚恐,看著宇振冒火的雙眼,怯怯地問道:
「安德烈……他出了什麼事嗎?」
其實,銀荷非常清楚,在宇振冷酷的外表之下,掩藏著一顆極度敏感而容易受傷的心。如果是平時,給她時間思考,她也許會換另一種方式對他,那樣,事情的結果就會大不相同。然而此刻,對安德烈極度的關心,根本容不得她片刻思考,問題直接脫口而出。可是,這恰恰猶如火上澆油,讓宇振的嫉妒之心更加強烈。他幾乎要發瘋了,狂喊道:
「安德烈,安德烈,全都是安德烈!」
宇振的拳頭狠狠地擊在牆面上,直到鮮血滲出。銀荷不知如何是好,只好閉上了眼睛。過了一會兒,宇振好像平靜了下來,他冷冷地對銀荷說道:
「你告訴安德烈,媽媽不去找他了。我的妹妹,也是他的妹妹——幼莉,現在病危,正在醫院搶救。所以,媽媽不可能、也不會再去找他了!」
敬銀和醫院的相關人員打過招呼后,飛奔進了急診室。幾名醫生和護士站在急診室門口,伸手攔住了敬銀。並說道,這是鄭明宇院長的命令,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敬銀聽到這句話,頓時失去理智,大聲喊道:
「我是孩子的媽媽!我必須親自為她治療!」
她不顧大家的攔阻,發瘋了一樣打開急診室的門,沖了進去。然而,擋住門口的,不是別人,正是宇振。
「對不起,您不能進去!這裡只能讓幼莉的家人進來……所以,您現在已經不能進來了……」
敬銀獃獃地看著宇振,懷疑是自己的耳朵聽錯了。然而此刻,他分明就站在眼前,一字一頓地對自己這樣說道。宇振面無表情,好像一名演員,說著毫不關己的台詞一樣,神情冷酷至極。從小到大,敬銀辛辛苦苦把宇振養大,將之視同己出,雖非生母卻勝似生母一樣地疼他愛他,可是從來沒有想到,有一天,他會親口說出這樣冷漠的話來!敬銀全身冰冷,彷彿掉進了冰窖一般。她不由自主地扶住牆壁,好讓自己平靜下來。
「母親大人……您的親生兒子來了,看哪!那可是您朝思暮想的親生兒子啊!何必還待在這裡呢,走吧,和你的親生兒子待在一起!!」
「鄭宇振!!你給我住嘴!」
安德烈快步上前幾步,大聲呵斥道。
「怎麼?難道我說錯了?我讓你們走!嗬,這會兒倒跟我裝什麼相?這難道不是你想要的?」
安德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慢慢說道:
「宇振哪,不是……真的,不是……我要的……」
「夠了!少來這一套!你根本就是心裡一套,嘴上一套!你以為我不知道?!滾開!你不是一直都想跟媽媽在一起嗎,不是一直都想幸福嗎?好,我成全你們,現在你們都給我走開!走得遠遠的,別讓我再看到你們!走!!」
宇振聲音發顫,說到最後,淚水已經滲了出來。他轉過頭去,低聲罵自己:
「媽的,哭什麼哭呀,真他媽丟臉……」
宇振心痛不已。其實,別人早已習慣了自己的桀驁不馴和自己的冷漠,以為那就是本來的自己,可是誰又真正了解過自己?從小到大,父親始終對自己很冷漠,好像自己不是他的親生孩子,他只關心妹妹幼莉,還有媽媽。所以,一直缺乏的愛,媽媽都給了自己。她寬容並鼓勵自己,每時每刻都挂念著自己。可是,命運居然和他開了這麼大的一個玩笑!有一天,會有一個陌生的女人告訴她,敬銀不是他的生母!宇振的心痛能有誰知道?!自己的親生父親從未愛過自己,而一直疼愛自己的「媽媽」,又不是親生媽媽!如果能一直這樣下去倒也認了,可是,忽然有一天,自己惟一的朋友,惟一的好朋友,居然成了「媽媽」的親生兒子!「媽媽」從知道誰是她親生兒子的那一刻開始,眼裡就沒有了自己。那自己是什麼?是多餘的人?還是最不幸的人?別人的孩子可以盡情享受父母的關愛,可是自己呢?
宇振想到這裡,淚水再也忍耐不住,順著雙頰,盡情地流了出來。
敬銀悄悄走上前去,擁住宇振,輕輕拍著他的後背,像小時候無數個瞬間一樣,溫柔地說道:
「好孩子,不哭哦,不哭……不哭了,好不好?」
然而,這讓宇振更感到委屈,淚水更是止不住地往下流。
「媽……求你了!……求你救救我,別讓我變成壞孩子,好不好?求你,別對別人好……對我好,好不好?」
敬銀心裡左右為難,不知該如何是好。
不知不覺之間,宇振已經停止抽泣,平靜了下來,他的表情,漸漸恢復到冷酷漠然。頓了頓,他清楚地說道:
「母親,今天,就在這裡,您必須做個選擇!——要我,還是要安德烈——您必須選擇!」
「……我做不到!……媽媽做不到,宇振啊,媽媽怎麼選啊,你告訴媽媽……我愛你,也愛安德烈啊,都是我的孩子,讓我怎麼選擇?……我做不到……」
安德烈和敬銀並排坐在醫院大廳的椅子上。刺眼的陽光,透過玻璃窗照在身上,可是一點都不讓人感到溫暖。安德烈的心裡冰冰的,他似乎已經預料到了媽媽的答案。此刻的敬銀,內心交織著激烈的掙扎,然而,縱有千般為難,也不得不在這種情況下做出一個選擇。安德烈,她的孩子,此刻就坐在自己的身邊,臉上依然保持著恬靜的笑容,可是,也許過了這一刻,就再也無法從容面對他了。安德烈悄悄地凝視著媽媽,感到了萬分心疼。什麼時候,歲月無情地在她的額頭刻上了痕迹?那麼深的痕迹,讓人無法抹去的痕迹……
「媽……」
安德烈輕輕地喚了一聲。
敬銀在兒子還沒有說話之前,眼淚已經流了出來。
「別擔心我……真的,我會好好的。媽媽……沒事兒,我沒事兒……」
「兒子……媽媽……對不起……」
敬銀說到這裡,早已淚水滿面。正在這時,醫生從急診室出來,告訴敬銀,幼莉已經醒了過來。敬銀「忽」地站了起來,急匆匆地往急診室走去……
安德烈一個人,依然坐在那裡,周圍的一切好像都隱去了。敬銀轉身的那一刻,他的靈魂就已經脫離軀體了。他知道,媽媽這一轉頭,其實,是已經決意離開他了的。不能說是離別,但是感覺卻是一樣的。剛剛那一刻,他多希望,媽媽能留下來,再陪他一會兒啊。哪怕只是一眼,再深深地看一眼自己。從理智上,安德烈非常能理解此刻敬銀的心,可是從感情上,真的,他不想再被拋棄!真的不想!就那樣,媽媽重新回到了原地。那裡有宇振和幼莉,有她現在的丈夫,是她的家庭。而自己,依然還是孤單一人。過去幾天發生的一切,仿若一個甜美的夢。夢醒了,什麼都沒有留下,除了無盡的遺憾和更深的傷痛。
「媽!別走!」
面對離別的傷痛,出於本能,安德烈還是失聲喊了出來,夾雜著急切和嗚咽。敬銀只是在一瞬間遲疑了一下,然而,卻更加迅速地挪動了腳步。她的肩膀抽動著,卻始終沒有回頭。孩子,請你原諒媽媽!我愛你,深深地愛著你。這十幾年來,我一刻都沒有忘記過你。我感謝天父把你重新賜給我,為這一切,我感到幸福。可是,我實在不能在這個時候,對幼莉不聞不問啊。她是那麼可憐,天生聾啞,此刻,還生命垂危。我知道,再離開你,天父也會詛咒我。可是,請原諒我!原諒我!
敬銀在心裡悲泣著,默念著。然而,安德烈卻聽不見媽媽的話。就在敬銀快要消失的最後一刻,她聽見背後安德烈的嗚咽:
「媽,走好!不要擔心我!」
敬銀的淚水,像雨滴一樣滴落在大理石地面上,折射著陽光,發出奪目的光芒。
坐在一輛破舊的長途汽車裡,安德烈和銀荷打開車窗,盡情地呼喊起來。車內坐著稀稀疏疏的幾位老人,看著兩個孩子的舉動,都含笑注視著他們。安德烈從醫院回來之後,邀請銀荷和他一起去旅行。他依然微笑著,可是,銀荷卻透過微笑,看到了他內心的悲傷。和從前無數個瞬間一樣,銀荷什麼都沒有說,只是緊緊握住了他的手,也同樣還以溫暖的笑容。對這樣的銀荷,安德烈心裡充滿了說不出的感激。無論什麼時候,無論自己有多受傷,只要在銀荷這裡,就能找到安慰和解脫。
於是,他們決定一起出來旅行。鄉村的空氣,清新而涼爽。遠離繁華都市的喧囂,遠離那裡帶來的一切傷害,兩個人,在鄉村的風中,像孩子一樣歡笑著、奔跑著,盡情地享受難得的快樂和輕鬆。他們一起去吃了炸醬麵,還去了安德烈小時候打工的工地玩。那裡,早已佇立起高樓大廈。可是安德烈還是坐在台階上,給銀荷吹了一首好聽的歌兒;他們還去了安德烈和舅舅去過的滑雪場……這樣,沒有悲傷,只有快樂的一天,很快就要過去了。然後,他們將最後一站定在了安德烈小時候常常去的海邊。
黃昏的大海,失去了白日里的狂躁。此刻的海邊,靜謐而安詳。安德烈和銀荷並排坐在海邊,凝望著大海,默默不語……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安德烈從包里拿出了一個精美的小盒子,遞給了銀荷。那是原本打算送給媽媽的禮物,可是現在……銀荷驚喜地打開禮盒,在褐紅色的禮盒內,靜靜地躺著一支漂亮的發卡。從小到大,安德烈都想像自己的媽媽有一頭漂亮的長發。媽媽垂下頭凝視自己的時候,柔軟的頭髮會拂過自己的臉頰,痒痒的,卻很幸福的一種感覺。雖然見面之後,他知道媽媽是一頭短髮。然而,他依然為她精心挑選了這個禮物,就當了卻自己的一個心愿吧!
安德烈慢慢地將銀荷的長發從後面束起,可是總也搞不定。那一刻,安德烈的呼吸忽然間有片刻的停歇,當他靠近銀荷白皙的脖頸,當他觸到銀荷柔軟的肌膚……銀荷像個孩子般一樣,開心地笑了起來,嗔笑安德烈太笨。最後,安德烈總算笨手笨腳地把銀荷的頭髮束起來,戴上了這個發卡。
安德烈凝視著銀荷,眼前忽然間飛快地掠過這些年的點點滴滴……從冷漠地拒絕自己,到慢慢靠近,直到親密無間……這個過程,有太多太多值得回憶的美好點滴。銀荷始終在關心自己,照顧自己。無論何時,只要自己感到孤單,她就會適時地出現,就像今天一樣……哪怕不說一句話,可是就會給自己帶來溫暖。安德烈想到這裡,忽然有一種衝動,想伸手,輕輕撫摸一下銀荷的臉龐。這一刻,安德烈更感覺到了銀荷的彌足珍貴。是的,她一直都在身邊。快樂時,悲傷時,甚至……在媽媽轉身離去的那一刻,她一直都在自己身邊,一直……為什麼從前,自己沒有感受到這一點呢?她也是那樣脆弱,卻要時刻關心自己。
銀荷!這一輩子,我都要在你身邊,好好地對你。就像你一直在照顧我一樣,我也要好好地照顧好你!
安德烈想到這裡,伸出了小指,彎成了一個弧兒,鉤住了銀荷的小指頭。
「來,我們拉鉤!」
「哦?」
「拉鉤!下次,我陪你回老家!你的老家!」
「真的?好棒哦!」
銀荷笑得燦爛如花,抿著小嘴,狠狠地勾了勾安德烈的小指頭。
「哎呀~還有呢……你得答應我,就算你去義大利,一定要回來哦……你,一定要去的,是不是?」
「……嗯。」
「哼哼……不過,沒關係。我知道啦,我知道你會回來,不是嗎?那樣,就沒關係啦,我可以等你回來的!呵呵,只要你說,你回來……哦,對了,義大利是不是很遠呀?……要是,要是……我不讓你走,你還會走,是不是?」
「……你不讓?」
「……哎呀,看我,都在說什麼呀。我知道,你一定要去的,是不是?真是的,我知道了,還要這樣問……」
淚水,瞬間湧上銀荷的眼眶,讓她的黑眼睛更加晶瑩剔透。銀荷摘下發卡,把它放到安德烈的掌心中。那一刻,安德烈真想好好抱一抱她啊,但他還是強忍住了這個念頭。銀荷轉過身去,不想讓安德烈看到自己早已淚流滿面……
海潮一陣陣湧來,浪花濺在兩個人的腳下,冰涼涼的。
「我們一起來約定,好不好?等下一次,我們再見面時,一定要快樂幸福!再也不要這樣難過悲傷。嗯?就像我這樣,開心地笑!好不好?」
「好,我們約定!」
「我們要一直幸福,快樂!……直到死亡將我們兩個分開!」
安德烈,對不起。我不能送你了,好嗎?我不能和別人一樣,把你送到機場,因為我不想對你說「再見」,更不想親眼看著你離開……我會在我們最初遇到的地方,默默地為你送行。在那裡,我會輕輕地對你說:「再見。」
安德烈出發的日子終於到了。昨天,他看了銀荷寫給他的這封簡訊。離別,越來越近了。這一刻,安德烈忽然從心底湧出了陣陣難言的不舍。他無法表達心中的感情,只是大口大口地吃著飯,這可是銀荷親手為自己做的最後一頓飯!安德烈低著頭扒飯吃,頭也不抬一下,因為他擔心,一抬頭看見銀荷的臉,眼淚就會掉下來。吃完了早飯,他穿上銀荷特意為他買的毛衣,然後拎起背包,準備出發了。
這一刻,安德烈忽然想起了很多個瞬間。他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那個早晨,彼得舅舅穿著一身神父服,推開姑媽家小飯館的門、走了進來時,帶給自己的歡喜和鼓舞;他想起了,第一次在這裡初遇銀荷時,她那雙驚慌失措、充滿敵意的雙眼;他想起了,在這裡,他第一次和媽媽相遇,彷彿受了磁石般吸引,長久地注視著彼此;他想起了,在無數個夜晚,當自己感到寂寞、孤單時,是彼得舅舅陪他一起聊天解悶兒;他想起了,每當自己難過、傷心甚至絕望時,是銀荷一直陪在自己身邊,陪自己度過;他想起了,在自己生病發燒時,是瑪利亞阿姨和詹瑪修女給自己喂葯,比母親還要細心地照顧自己……想到這些,安德烈的眼圈紅了。
我所有的親人和朋友——媽媽、銀荷、彼得舅舅、瑪利亞阿姨、詹瑪修女——這次,我真的要遠行了!此行路途遙遠,不知再見又是何時!我愛你們,希望你們能好好地生活!
安德烈最後看了看周圍,這個他生長了十幾年的地方,依然是那樣親切而熟悉。他走到書架前,默默看了一會兒,然後在銀荷給自己的那封簡訊後面,工工整整地寫下了幾行話。
銀荷呀,雖然你希望,就這樣讓我離開,可是,沒有你送別,和我說聲「再見」,我還是無法安心離開。雖然說聲「再見」很傷感,我也不喜歡聽這個字,可是……
你曾經對我說過,我們相遇的那天,是我把你給找了出來。其實,我一直都想對你說,與其那樣說,不如說是——是你把我給找了出來,真的!那時,我是那樣孤單,一直都封閉著自己……可是,你來了,一切都不同了!其實,從那天開始,我就已經知道了:在這世界上,對我來說,我惟一需要的,永遠不能失去的,只有你,只有你一人!
現在,我就要離開了,我要到很遠的義大利,在那兒的教會,度過一年的時光……一年之後,如果你讓我回來,我一定會再回來,永遠都不離開!
安德烈把這封信放到了桌子上,然後起身準備離開了。他打開房門,忽然看到,宇振正站在門口等自己呢。宇振看了看安德烈身上的毛衣,除了顏色之外,大小和款式都一模一樣。
「哦,一定是媽媽給買的吧。……為什麼會這樣?我們共同的媽媽……走吧!我可是專程來送你的。」
宇振伸手拎過安德烈手中的大包,把它放到了車裡。一路上,兩個人一直默默無語,直到到達機場大廳、辦理完登機手續。最後,還是安德烈首先打破了沉默。
「我們就這樣了?宇振呀,我……」
「什麼都不用說了,要實在想說的話,不如說討厭我、憎恨我、你很委屈、很難過什麼的,這些話反倒讓我好受些……」
「如果那樣,會讓你解脫的話……或者,那些話,能讓我們回到從前,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那麼我……」
安德烈說到這裡,宇振忽然一把揪住了安德烈的衣領。然而,當他看到安德烈清澈的眼神,忽然想起了他們兩個人初遇時的情景。也是類似的場面,安德烈也是一樣的眼神……老天為何這樣殘忍?讓兩個好朋友、兩顆孤單的靈魂相遇,卻偏偏這樣折磨著他們?宇振慢慢鬆開了拳頭,拚命搖了搖頭,好像要把從前的不愉快都搖掉一樣。
「來,大家握手言和吧!也許……你去了那邊之後,咱們一年都不能通信,也不能打電話了。再次相見,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呢,也許很久很久以後……來,咱倆握手和好吧!」
宇振先伸出手掌,握住了安德烈的。和以往任何時候一樣,他的手掌依然溫暖,傳來陣陣餘熱。
「我就把媽媽託付給你啦!還有幼莉……本來,我也想把銀荷託付給你的,可是現在……現在不能,也不想了。也許,我是做不成神父了,誰知道呢。我喜歡銀荷,並愛上了她!所以,我會再回來的!只要銀荷喜歡,我一定會回來的!我希望讓銀荷來選擇,選擇我到底該怎麼做……」
「你,已經對她說了?」
「還沒有……我寫了信。哦,我該進去了。對了,我還有最後一個請求,那就是,你一定要好好照顧好你自己。再見!」
說完這句話,安德烈頭也沒回地走進檢票口,直到消失在宇振的視線里。
「再見!……」
銀荷一個人坐在教堂里,在心裡輕輕地對安德烈說道。窗外的陽光,透過玻璃窗照了進來,燦爛得有些刺眼。零零碎碎的陽光發射在大理石地面上,發出五顏六色的光來。第一次,當她在教堂里的告解室里、偷偷地看見安德烈拎著清掃工具走進來時,她就發現了,在他的身後,一直都有一束耀眼的光芒。那光芒幾乎刺痛了她的眼睛,不得不讓她記住了安德烈的模樣。也許從那一刻開始,自己就喜歡上了他?安德烈離開了,可是這裡還是老樣子。一樣好看的天棚,一樣耀眼的陽光,可是,可是分明有什麼不一樣了……銀荷一個人獃獃地望著天棚,想著安德烈此刻身在何處。忽然,教堂的門「咯吱」一聲被推開了。銀荷循聲看去,哦,是敬銀阿姨和幼莉來了!
「銀荷呀,你,是不是也恨我?」
「沒有!我知道,那不能怪您!」
「……謝謝。」
「安德烈一定也明白的!」
「好孩子,謝謝你這麼說……其實,我也只是希望,想看見他的時候,就能看上一眼,哪怕只是偶爾幾回,可是我沒想到,連這也這麼難……」
「安德烈也沒有奢求那麼多,阿姨,他也只是希望能和您一起吃碗炸醬麵,再給您吹吹口琴……還有,他還給您買了發卡,就是想親手給您戴上……他只是希望,能陪在您身邊,多叫幾聲『媽媽』,哪怕這樣的機會不多……阿姨,他要求的,也很少,是不是?」
敬銀和銀荷的眼裡,同時浸滿了淚水,映在燦爛的陽光中,亮晶晶的,發出奪目的光輝。
銀荷下了公共汽車,往天空望去。天空這麼大呢,安德烈乘坐的飛機到底在哪兒呢?他要去哪裡呢?真的是義大利么?還是自己根本不知道的地方?安德烈已經飛走幾個小時了,然而,直到此刻,銀荷還是覺得他並沒有離開,好像就在身邊,可是卻看不見他的影子。銀荷只覺得渾身無力,大腦好像空白了一樣,翻來覆去想著安德烈,除此之外,什麼都放不下了。
銀荷走進安德烈的房間,依然還是那麼整潔乾淨,和任何時候一樣。銀荷靜靜環視著房間里的一切:書架、檯燈、鏡子、杯子……哦,誰說安德烈離開自己了呢?他不是正推開房門,走了進來,沖自己笑么?銀荷揉了揉雙眼,發現那不過是幻覺。銀荷的眼淚又忍不住涌了上來……
「咯吱」,門真的被推開了。
「宇振?你怎麼來了?……」
門口正是宇振。他滿臉緊張,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汗水直往下淌。
「哦,我剛送他回來,順便過來看看,不管怎麼說,我畢竟還是他的朋友,是不是?」
冷靜,再冷靜……宇振在心裡,默默對自己說道。
「哦,當然……謝謝你這麼想。」
「銀荷呀,能不能給我倒杯水?」
「好。」
銀荷輕聲應允,沒有注意到桌上的信,轉身走進廚房,給宇振倒水。宇振看她轉過身,馬上走到書桌旁,急忙把信攥到手裡。正在這時,銀荷走了出來,對宇振說,廚房已經沒水了,讓他再等等。宇振心臟都快跳出來了,趕忙把手放到了身後,斷斷續續地說道:
「我們……你、我,還有安德烈……三個人……真好……是不是?」
銀荷聽到這句話,眼角忽然間紅了,一滴眼淚掉了下來。
宇振趁她低頭擦眼淚的當兒,悄悄把信揣到了衣兜里。一瞬間,他有一種犯罪感。他的眼前閃電般掠過了幾個片斷:三個人剛認識不久的某天早晨,他們一起去洗澡;在自己的家裡,三個人一起放煙花;自己過生日的時候,銀荷買來生日蛋糕,三個人一起吹蠟燭……然而,這些溫暖的瞬間,也只停留了一刻,畢竟,銀荷只有一個!宇振重重地吸了一口氣,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安德烈離開了,銀荷卻還在身邊!不管銀荷愛不愛自己,自己都不在乎!只要她在身邊!一輩子都在身邊!宇振看著落淚的銀荷,心裡感到陣陣心疼。不是還有時間么?還有留下的、沒有離開的人……宇振在心裡默念說:「我愛你,銀荷,我愛你!就算你現在不愛我,也沒關係。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不會放棄愛你。如果沒有你,我只能越變越壞……只能那樣,所以,我不能沒有你,也絕不能失去你。不論發生什麼,不論用什麼方法,我都不會放手,不會放棄愛你!銀荷!」
宇振從安德烈的小屋出來后,來到了學校的樓頂,這裡就是和安德烈初次相遇的地方。他默默地從衣兜里掏出安德烈寫給銀荷的那封信,仔細地看了起來。
宇振從這封信里,當然能讀出安德烈對銀荷的那片心意。他感到了陣陣刺痛,絕對不能讓銀荷看到這封信!絕對不能!就此把它扔了吧!如果讓銀荷看到,那麼,後果是不堪設想的。宇振真的沒有勇氣去承擔那樣的結局。他知道,正像安德烈在信中表白的那樣,銀荷,已經是安德烈生命中的一部分了;同樣,對銀荷來說,安德烈也是她生命的一部分;誠然,自己的行為是錯的,是不道德的。可是,愛難道不是自私的嗎?為了這個理由,哪怕是牽強附會的理由,宇振什麼都不願去想了!他只想好好地擁有銀荷,好好照顧她。別的,都讓它見鬼去吧!
宇振把信揉成一團,下定了決心。現在,我,鄭宇振,已經邁出了錯誤的第一步,已經不能回頭!如果沒有銀荷,沒有她在旁邊,你就會越來越壞,直到不可救藥。你需要銀荷,比任何人都來得迫切。需要她給你指路,需要她時刻鼓勵你走正路。宇振給自己找了千萬個理由,告訴自己,自己這麼做,著實是迫不得已。最後,他終於甩了甩頭,對安德烈默默地懺悔道:
「安德烈,我……真的很在意你!可是,我更愛的,是趙銀荷!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再見!」
安德烈,我收到你的信了。從信中,我已經得知,經過一年的準備,你終於正式加入了教會。這裡的一切,和你離開時沒什麼不同,一切都還是老樣子。
哦,差點忘了告訴你。前不久,銀荷剛剛搬完了家。她還是無法忘記你,所以決定離開那個地方,開始新的生活。也因為這個原因,我沒有告訴她你的消息。
還有,銀荷和我……我們兩個人,現在,過得很好,也很幸福。
電話那邊,丈夫鄭明宇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結結巴巴。怎麼能不這樣呢?自從那次吵架之後,丈夫從醫院請了長假,整天都無所事事,哪兒都不去,只待在別墅附近的一個湖邊釣魚。他幾乎斷絕了人際關係,整天一個人坐在湖邊,對著魚鉤發獃。這樣下去,敬銀甚至擔心他會漸漸喪失語言功能。敬銀這次打電話給他,主要是想借宇振過生日這個機會,全家人聚在一起,緩和一下幾近破裂的夫妻關係。然而,電話那邊,鄭明宇卻一口回絕了自己。
從安德烈離開這裡,去義大利開始,究竟過去了幾年了呢?敬銀幾乎糊塗了。也許是刻意在遺忘什麼吧。當一個人太在意某個人卻又無法得到時,總是刻意地遺忘。他們也許是希望,希望在時光的流逝中得到解脫吧?敬銀也是如此。每天,從一大清早開始,她就來到醫院,開始工作。她安排了大量的手術,希望藉助大量的工作來佔據自己的時間,好讓自己沒有片刻的閑暇來思念自己的兒子,那個不得已遠走他鄉的兒子——安德烈。然而,安德烈彷彿是無孔不入的精靈,只要她一空下來,哪怕只是片刻的時間,他都要冒出來,提醒自己的存在。為什麼想忘的卻永遠那麼難忘呢?敬銀已經漸漸習慣了這種日子。忙碌、緊張,還有刻骨的思念……日復一日,月復一月,究竟過去了多長時間,連敬銀自己都不記得了。她是越來越害怕這種日子,無盡的悔恨和心靈的煎熬,越是年老,越是變得困惑:什麼是對,什麼是錯?她已經想不清楚,更不能去想了。
在這樣的日子中,宇振的又一個生日就快到了。
這天,宇振剛剛做完一個手術。他記得早晨的時候,媽媽打過電話說,明天是自己的生日,已經約好了大家一起聚餐。宇振做完手術,把術后處理囑託給其他醫生,然後摘下手術手套,準備走出病房。就在摘手套的那一刻,他忽然看到了血,血紅血紅的鮮血。那是手術患者的血,粘到了手套上而已。不知道為什麼,別人看起來有些恐怖的血,卻能給自己帶來安全感。畢竟,手術這個過程,是自己惟一能集中精神的時候。紅色的血,更能刺激自己彷彿已經麻木的神經。
宇振不再胡思亂想,匆忙脫下手術大褂,簡單整理了一下,然後打開了病房的門。患者家屬就等在門口,一見他出來,馬上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現在,只剩下最後一幕戲要演了。宇振一邊在心裡默念著,一邊從容地面對著照過來的攝像機和燈光。數位記者看到他出現,立刻團團圍了過來。
「鄭宇振醫生,請問,今後,您還會和今天一樣,繼續幫助這些困難家庭的患者嗎?」
宇振嘴邊掛著一抹微笑,從容地面對著攝像頭,不急不徐地答道:
「我認為,我院雖然已經組成具有最高水平的醫療小組,專門從事心臟手術的治療,但是這並不代表著,我院具備最高水準的醫術。所以,在這個領域,我們將一直努力下去。至於您提出的問題,我的回答是:只考慮收益,而將患者的安危置之不顧,那絕不是一名合格醫生的行為!」
燈光暗淡了下去,人群散開。終於,宇振收起嘴角的那抹笑容,回到了真實的自我。這一刻,他是如此疲憊。所有的偽裝脫去,他只感到無盡的倦意。宇振回到了自己的房間。這個社會,我們生存的環境,並非只在乎勢力,還存在著別的什麼東西。不管在現實社會中,人分幾等,但是在天父面前,他們是平等的,生命的尊嚴也是一樣的。宇振其實很明白這點,然而,面對個體的生生死死,他還是時常感到困惑。不管道理上如何,但是社會就是現實的。有錢的人患了絕症,住最貴的病房,吃最昂貴的葯,直到病死。而本可以治癒的窮人,卻因困頓,無法及時得到救治,最終導致病情加深——這就是現實和理想的矛盾之處。作為醫生,他有義務將所有的病人治癒。然而,作為一個普通人,他有時卻只能看著窮人無法治病而束手無策。
自從父親鄭明宇請長假后,媽媽暫時接替了院長的職位。自己作為院長的兒子,理所當然要為全體醫生樹立典範。在這點上,自己算是儘力而為了。工作上,尚無讓人挑剔的地方,可是,生活中,只有自己知道,每天的日子都是怎麼過的。多少年過去了?得到了什麼,失去了什麼?對這些問題,自己都懶得去想了。明天,就是自己的生日了。今天早晨,媽媽就來過電話,說明天晚上要給自己過生日。過生日?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那時候,宇振只記得個人的「生日大餐」——只有海鮮湯和白米飯的大餐。可是,那時候,為什麼自己總感覺是最富有、最幸福的人呢?
此刻,陣陣孤獨感襲來,令宇振幾乎無所適從。他撥通了美蓮的電話,一個女人的電話。這樣多好!不需要承諾,沒有任何感情上的負擔。需要她的時候,就給她打個電話,滿足之後就可以分開。
這樣的感情,是不會給自己帶來傷痕的。宇振開著車,載著美蓮,來到酒店開了一個房間。進到房間裡面,他迫不及待地撕開了她的衣服,然後熟練地抱住她,把她推到床上,拉上窗帘……此刻,是不需要陽光的。陽光,會刺痛雙眼,更會刺痛心臟……
瑞英一邊含笑看著宇振吃速食麵,一邊聽他發牢騷,忽然間想起了什麼,從冰箱里拿出一包泡菜遞給他。
「哦?瑞英啊,看來這幾年,你的確變了好多哦。什麼時候記得在冰箱里放一包這個啦?」
「還說我?誰知道誰變化得更多!對了,聽說明天你要開個生日Party?我是一定會去的嘛,幹嗎還要來找我?」
「我餓了嘛。」
「餓了?……不是肚子餓,是靈魂餓了吧?對了,我聽聖旭說,最近你常常在電視上露臉呢!」
宇振沒有答話,「哧溜溜」地把速食麵湯一飲而盡,混著自己的眼淚。瑞英並沒有錯過這個細節,她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了。瑞英有意要調節一下氣氛,於是故意轉移了話題。
「唉,聖旭那傢伙,整天都清閑死了。在大學醫院裡晃來晃去,還說沒人給他臉子看,幸福得不得了呢。」
「哦?你那會兒整天纏著人家,怎麼這會兒反倒說起人家閑話了?嘿嘿,什麼時候請我吃喜糖呀?」
「就他?算了吧!給女病人做手術,最後居然和人家談起戀愛來了!就這樣的人,我能信嗎?還是算了吧。」
「也是!他不能信,我能信!那麼嫁給我算了!呵呵。」
宇振裝作無所謂的樣子,故作輕鬆地對瑞英說道。瑞英忽然間沉默了。宇振為掩飾自己的創傷,而隨口對她說的話……宇振知道自己對他的那顆心嗎?無論何時,只能作為他的朋友存在……
瑞英默默地打開了宇振的手機蓋,撥通了第一位號碼,卻聽見「對方已關機,請稍後再撥」的提示音。
「兩年前就關機了,到現在也沒開。都過去兩年了,你還存著她的號碼,還把她排在第一位?就這樣的你,還說給我信心?呵呵,算了吧。我看,你比聖旭那傢伙,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啊!」
宇振笑了笑,表面什麼都沒有說,心裡卻不知道被什麼深深地刺痛了一下。無論何時,他的第一位,都是銀荷,趙銀荷!二年前,他和銀荷已經談婚論嫁。然而,就在訂婚式即將舉行的前一晚,銀荷丟下了他,不辭而別。後來,宇振知道她去了南美,成了一名志願醫生。從那之後,宇振變了很多很多,幾乎令人感到吃驚。除了工作之外,除了身邊少數幾個人之外,他對幾乎所有的人,都懷著一種憎恨的心情,冷酷無情到了極點。然而,瑞英知道,宇振之所以這樣,是因為他受的傷太重太深。為了不再受到傷害,他只能偽裝自己,讓自己成為人人眼中的壞人。然而,只有身邊的朋友能夠了解,他的心,是比以前更加脆弱無助了。
上午,宇振有一個手術要做。這會兒,他正準備去診室看一下患者材料,為手術做準備。他的腳步跨在台階上,忽然聽見背後有人叫他的名字。柔和而沉靜的語氣,好熟悉的嗓音!那正是他日里夢裡聽到的聲音。「騰」地一下,他的血液一下子從腳底湧向腦部,整個人都呆住了。他疑心是自己聽錯了。可是大白天的,陽光晃晃地刺眼,怎麼可能呢?他不敢回頭,想繼續往台階上走去。
「宇振!」
忽然,又是一聲低柔的呼喚。
宇振像被電擊了一樣,「忽」地轉過身來。天哪!不是她,是誰?——趙銀荷!正是他日思夜想、愛也不能恨也不能的女人!一瞬間,宇振的腿微微抖了起來。他閉上了眼睛,彷彿不相信她此刻就站在自己面前!她比以前更清瘦了,似乎多了一抹成熟和滄桑。但是一成不變的是她那雙亮晶晶的黑眼睛,像純凈透明的湖水,又像纖塵不染的鏡子,映出了心靈中的無限信任。她嘴角邊掛著一絲淡淡的笑容,眉宇之間透著一縷若隱若現的哀愁。她抬腳上了幾個台階,輕輕說道:
「宇振呀,好久不見了……我回來了。」
「啪」的一聲,宇振抬手就是一巴掌,打在了銀荷的臉上。你這個魔鬼!為什麼當初不告而別?為什麼又要回來?我這顆心,難道你還傷得不夠深?!宇振的心痛得都快裂開了。
「說吧!」
銀荷捂著發紅的臉頰,默默無語。宇振依然無法平靜下來,銀荷瞬間的出現,讓他幾乎不能自持。他根本沒有時間去考慮什麼,第一感覺就是憤怒。憤怒兩年前她不告而別,令他在親友面前丟掉了面子,更讓他無法面對一夜間失去她的事實。宇振見她默然不語,「蹭」地一下轉過身去,他實在無法平靜地面對她!
「……我正準備去做手術,有什麼話就快說。」
「那,我等你。」
宇振聽完這句話,頭也沒回,直接上了台階,走進了醫院大廳。銀荷站在台階上,凝望著他離去的背影,一動也不動,直到看不見他的身影。
宇振的手始終在抖著,手術刀總是放錯位置。助手們用驚慌的眼神看著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關掉音樂!」
該死!宇振在心裡咒罵自己。這個樣子,怎麼把手術進行下去啊?宇振無能無力,只得把患者委託給其他醫生,然後出了手術室。鄭宇振!你這個笨蛋!這個女人有什麼了不起,她一出現,你的生活就亂了套!她究竟有什麼魔力,何至於此?不過是一個小手術,就被你搞成了這個樣子!然而,銀荷在他的心裡,究竟重不重要,以及有多重要,他那拿著手術刀顫抖的雙手,就是一個很好的解釋和證明了。走出手術室,宇振用雙手捧住了頭。是的,這是真的,銀荷回來了!她回來了!
已經很晚了,銀荷還在原地等著自己。宇振知道后,給美蓮打了個電話,然後又給銀荷打了電話,讓她到餐廳和自己見面。宇振坐在位子上,看到銀荷推開門,走了進來,眼角不禁微微熱了。兩年了,朝思暮想的人終於出現了。她知道,自己有多想她么?想得心都木了,想得忘記了自我。她更清瘦了,面龐上的大眼睛更加突出、深邃了。散發著黑亮的光芒,卻被一層深深的憂傷籠罩著。
「真是萬幸,你要是再晚些來,我就得走了。我已經有約了,晚上。不過,你來了,我就抽了點時間趕了過來。」
宇振一邊說著,一邊點了幾個菜。飯菜很快上來了,和從前一樣,宇振好像餓了很久似的,只是埋頭吃飯。
「你這次是辦事?還是?……還要再回去?」
「不……我不能回去了。」
宇振的菜噎在了嗓子眼兒。之前堆積的所有憤怒,好像因為這句話,慢慢平息了下去。不管他怎樣偽裝,自己的鬱悶都因為這句話暗含的「不回去」而得到了舒展。為了掩飾自己的窘態,宇振拿起湯勺,喝了一口湯。
「怎麼搞的,吃了這麼點兒,就再吃不下去了……我還以為我們再見時,會很自然地打聲招呼呢,卻沒想到,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兒……」
「……對不起,宇振。」
「『對不起』?哼,還不如找個借口給我聽聽吧。告訴我,兩年前幹嗎不辭而別?到底為什麼撇下我一人?我就是不明白,你幹嗎要放棄醫學考試,去什麼見鬼的南美搞援助?」「除了……除了『對不起』,我無話可說。」
「砰」的一聲,宇振把湯匙重重地摔在了桌子上。
「對不起,對不起!從一開始,你就只會對我說這三個字!」
「……」
過了一會兒,彷彿自我解嘲似的,他又無奈地笑了笑,淡然說道:
「當初,你捎口信給我,告訴我你去南美了,我還以為你騙我呢,我以為你去了義大利……」
「沒有。我離開,不關安德烈的事。」
「哦?提起義大利,你還知道他在啊。哼,那傢伙走之後,你一次都沒提到過他,我還以為你忘了呢。或者,是我太笨?恐怕,你一刻也沒忘吧?」
銀荷表情微微有些慍怒,轉過頭去,望向窗外,介面道:
「你錯了。我忘了,全都忘了。」
正在這時,一股濃烈的香水味道包圍了兩人。銀荷下意識地轉過頭來,眼前站著一個妖艷的女人,正是那個叫美蓮的女人。她穿著緊身衣服,畫著濃妝。看見銀荷,連招呼都沒有打,一屁股就坐到了宇振的腿上,扯著尖聲說道:
「昨晚剛在一起,今天就把我叫來,我還以為有什麼事兒呢?嗬!原來這樣啊……小姐,算了吧,這個男人,可不是什麼好男人,危險著哪!」
後半句話,是她扯著怪聲對銀荷說的。
宇振表情木然,什麼都沒有說,只是狠狠地抓了抓美蓮的胳膊,痛得她低聲怪叫了起來。銀荷看了看宇振,神情落寞,夾雜著淡淡的悲傷,緩緩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說道:
「對不起,鄭先生約的人到了。其實,我要說的,已經說完了。那就不打擾二位了。無論如何,見到你,非常高興。」
說完,銀荷的嘴邊浮起一抹微笑,沖淡了那絲落寞。美蓮一邊饒有興趣地看著他們,一邊撫摸著自己的頭髮。銀荷轉身離去,就在打開房門的一剎那,她轉過身來,對宇振輕輕說道:「生日快樂。」
診室桌子上,放著一盒生日蛋糕。盒子的上面,放著一張小小的紙條兒:從你二十歲生日開始,就是我給你送蛋糕了。從那時開始,這就成了我份內的事兒了。宇振,難道你已經忘了?
宇振一把抓起蛋糕,奮力扔了出去,拼出全身力氣喊道:
「為什麼?為什麼還要回來?!到底為什麼?」
教堂里,彼得神父正在台上佈道。台下,信徒們身穿雪白的道袍,雙手合十,虔誠地傾聽道義。銀荷悄悄走到人群里,然後坐了下來。雖然正在彌撒進行當中,然而,詹瑪修女和孩子們發現了銀荷,仍然低聲歡呼了起來。面對親人熱烈的歡迎,銀荷的淚水幾乎要奪眶而出了。教堂,不僅是安德烈的家,也是自己的家啊!是詹瑪修女、瑪利亞阿姨、彼得神父,還有那麼多孩子們的家!
熟悉的味道、熟悉的布置……一切都和兩年前一模一樣。在異國艱辛的日子裡,多少次在夢裡夢到這個地方,讓自己朝思暮想的家,現在,終於又回來了!在有生之年……銀荷凝望著熟悉的一切,感到了陣陣心安。
和以前一樣,銀荷和彼得神父面對面坐著,擺好了棋盤。這一切的一切,讓銀荷感到萬分感激。感激什麼?離開了家,才知道家的萬般好來。感激在以往歲月里,這裡的「親人」對自己的照顧。感謝這麼多年來,他們對自己的養育之恩。感激之心是難以表達的,就把它放在心裡吧,直到死亡的那一刻……兩年的時光,究竟改變了什麼?銀荷悄悄打量著彼得神父的鬢角,已經有絲絲霜點了。那似乎在證明著兩年時光的流逝。然而,在自己身上,卻找不到一絲一毫歲月流逝的痕迹,除了那顆斑斑駁駁的心。
「好孩子,我一直都為你感到驕傲……」
彼得神父盯著棋盤,慈祥地說道。
「哪裡……我一直都讓您擔心……還那樣不告而別……」
「兩年前,發生了什麼事么?」
「……沒有,什麼事也沒有。」
銀荷裝作無心地回答著神父的問題,卻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神父,您告訴我,愛的力量可以戰勝死亡的恐懼么?」
「銀荷呀……」
「我忽然想問這個問題。可以戰勝死亡的,到底是什麼?是愛么?愛真的可以戰勝死亡,真的不讓人感到恐懼?」
「這個……每個人都不一樣吧。也許有的是,有的不是。」
「那麼,愛和罪相比?……一個人,如果因愛犯錯,是不是可以得到原諒,得到神的寬恕?」
銀荷的聲音微微顫抖起來,彼得神父感覺到了,他的心變得沉重起來。
「不行的,是不是?神不會寬恕的,是不是?」
「人類常常犯錯,神一直都在寬恕著他們。不論他們做了什麼錯事,神總會理解並饒恕他們的。」
真的么?神,真的會饒恕犯錯的無知的人?神,真的能寬恕自己,寬恕自己的貪心么?和神搶奪安德烈的罪人,至今也忘不了安德烈的罪人。對這樣的自己,神,真的能理解並寬恕自己么?銀荷的眼角漸漸濕潤了。
晚上,銀荷疲憊至極。然而,躺在熟悉的地方,卻怎麼也無法入眠。一切都在,依然那麼熟悉,令人感到親切。安德烈吹口琴的台階、安德烈看書的地方……安德烈的一切緊緊地包圍住了銀荷。走到哪裡,都忘不了的安德烈!可是,你,現在又在哪裡?是否已經把我徹底遺忘?
「安德烈……我到底該怎麼辦?怎樣才能把你忘掉?……你還記得我么?我是銀荷啊!想你快瘋掉了的銀荷……你也感到奇怪么?兩年前,為什麼我會突然離開?1/125的概率!只有1/125的概率!伊娥星
「伊娥」,英文原名為IO,是環繞木星運動的四顆衛星之一。最早於1610年由天文學家伽利略發現,後由天文學家西蒙?馬尤斯(SimonMarius)最後定名,沿用至今。
環繞木星轉一圈的時間,需要四十二小時三十分,是不是很短的時間?可是,在同一個地方,再次看到它重現的概率,卻只有1/125!安德烈,我要說的,不是這個概率啊!那是,那是……我可以活下去的概率,只有1/125……安德烈,我好想你,好想你,想到心痛……你在哪兒呢?我,你的銀荷……快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