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心病
即使你已不再愛我,不會再愛我,請你,也求求你……別再對我說出來。
「您認為安德烈修士是否有罪?」
面對修道院院長的發問,底下一片沉默。陽光,透過大玻璃窗,照在紅色的磚牆上。有風,從耳邊吹過。聖殿裡面,擺著一張大大的圓桌,周圍坐著數位聖職者。他們全都皺著眉頭,表情嚴肅。
安德烈凝視著這些人頭前方耀眼的金色十字架神像。神,一定知道的,是不是?能夠懲罰或判定罪過的,只有他,至高無上的神。人類的判定,雖然會成為標準,但是,永遠也無法判定安德烈的內心。安德烈對即將到來的懲罰,並不感到絲毫恐懼。只要他不對神感到慚愧,他就可以坦然面對自己的心靈。
安德烈加入教會後,一邊研究教義,一邊繼續學醫,憑藉其精湛的心臟手術本領,為教會醫院提供服務。等待宣判的這一刻,他想起了在醫院工作的一些瞬間。就是在那裡,他遇到了一位女醫生。那位女醫生不可救藥地愛上了自己。不久前,她到這裡,向神禱告,祈求自殺,以此解脫痛苦的靈魂。安德烈作為神職人員,有責任和義務去幫助她,解脫心靈的束縛,讓困頓的心靈重返平和。然而,他沒有那麼做。他雖能體會到那種刻骨的痛苦,卻沒有伸出援助之手。他只是想,神,會感知那位女醫生的痛苦,自己也無能為力。
一位聖職人員,用手摸了摸灰白的頭髮,然後舉起了手,同意給安德烈定罪。接著,全體人員好像經過商定了一樣,紛紛舉起了雙手。韓國主教和神父站在後面,長長地嘆了口氣。安德烈並不感到意外,他只是平靜地接受了這個事實。他看了看所有人,眼神空洞而冷漠。
「他是患了一種心病,要是得不到徹底治療,恐怕會給他以後的聖職生活帶來很大影響。雖然現在還說不好,影響到底有多大,但是毫無疑問,會直接關係到他以後的生活。所以,他現在最需要的是靜下心來反思。」
在修道院的葡萄園裡,安德烈正在修剪葡萄枝兒。地中海柔和的日光,暖暖地照在他的修士服上。主教遠遠地凝視著他,猜不透在他平靜的神色后,究竟掩藏著什麼樣巨大的悲痛。在此之前,主教曾問過他身邊的很多人。大家一致說道,安德烈剛來時並非現在的樣子。現在,他甚至連嬰兒都不敢抱一下,這樣嚴重的心病,其根源究竟是什麼呢?巨大的創傷,雖然看不見,卻像一把無形的鎖鏈,鎖住了他的心,讓他只想把自己深深地隱藏起來。
主教環視著安德烈的房間,狹小而陰暗的房間。一張硬邦邦的木床、一張簡陋的桌子、一座十字架塑像——這就是全部擺設了。不過,令人眼前一亮的是,在這間陰暗的小房間的窗台上,擺著一盆淡紫色的銀鈴花。主教把所有的神父都打發出去,房間里只剩下他和安德烈兩個人。
「這個房間很適合沉思的,很安靜,是不是?不過,好像有點太靜了吧。哦,我聽說,你的司祭敘品儀式延期了。」
「是的。」
「你來這裡之前,我見過彼得神父,他和我說了一些你的情況。哦,還有,我還從一個和我關係很好的小朋友那裡,聽說了一些你的事。」
「關係很好的朋友?他是哪位?」
「呵呵,要是讓你一下子就知道了,那不是沒意思了?我們這邊的事辦完后,打算立刻回韓國。你也想家了吧?回家看看吧,那裡有很多事,需要你幫忙。」
「我一切聽從吩咐。」
安德烈用清澈的眼神看了主教一眼,然後低下了頭。主教再次注意到他身後的那盆淡紫色銀鈴花,問道:
「你喜歡的花?」
「不,是媽媽喜歡的,也是一位女孩兒喜歡的,我愛的女孩兒……不過,這些全都是從前的事了。」
「媽媽和喜歡的女孩兒?降生和戀愛,人生的兩大煎熬都成了過去了,那麼,對你來說,只剩下最後一關嘍,那就是死亡了。怎麼?為了這個,成為醫生的?」
「……」
「可是,安德烈修士,我可得提醒你一句。所有的事情,並不是克服。我們所有人,都在經歷著這樣或那樣的考驗,只是在經歷而已。」
在離開義大利的前一夜,安德烈在十字架前雙膝跪下,默默祈禱起來。
「神啊,我回韓國后,還會經受什麼樣的考驗?」
銀荷看到敬銀從對面走過來,於是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她懷裡捧著一盆銀鈴花,還拿著一個醫院的檔案袋,裡面裝著剛剛拍過的X光片。
今天,她從師哥惠遠那裡得知,自己的病情暫時沒有惡化的徵兆,但是,如果還繼續勞累下去,很可能導致再次發病。到時候,癌細胞就不好控制了,結果會非常糟糕。銀荷一想到自己的病情,心裡就感到陣陣絕望。為什麼這樣重的後果,只能自己一個人默默承擔?兩年前,醫生就對自己說過,長的話,自己會再活五年。短的話,根本無法預測,隨時都可能離開,永遠地離開。到現在,醫生所說的五年,已經過去兩年了。還有三年,無法保證的三年!難道,上天真的這樣殘忍,在自己生命的最後時刻里,都不讓她和心愛的人團聚?
當銀荷看到敬銀的那一刻,她真想撲到敬銀阿姨的懷裡,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啊。可是,她還是強忍住了幾乎要奪眶而出的淚水。不能讓她知道,永遠都不能讓她知道,讓任何人知道。就讓自己一個人默默去承擔這一切吧。她不想給任何關心自己、疼愛自己的人帶來負擔,或者傷害,哪怕一絲一毫,她都不願。
敬銀走到銀荷身邊,一下子握住了她的手。敬銀阿姨的手,依然和從前一樣溫暖,彷彿兒時媽媽的手一樣,總能給銀荷帶來很大的慰藉。
「銀荷呀,我前幾天,剛從彼得那裡聽說你回來的消息。本來想馬上過來看你的,可是還是耽誤了幾天。銀荷呀,去那麼遠的地方,是不是受了很多苦?這樣的事,雖然很有意義,可是並不適合女孩子。所以,別再那樣任性了,嗯?如果連你都離開我的話,我真的快撐不住了,知道了么?……」
「阿姨,對不起,是我錯了……我不會再走了。」
「和宇振見過了么?」
「嗯,見過了。可是……他好像還很恨我,不肯原諒我。」
「……唉,你也知道,當初你走,他受了很大打擊的,他本來就那麼敏感、脆弱……唉,銀荷呀,我的孩子,都是我不好,為什麼所有的罪,都要你一個人來背呢?」
「沒有,阿姨,快別這麼說。我只是想您,真的很想很想……不管發生了什麼,我第一個想依靠的,就是您了。所以,這兩年來,我一直都很想您……從前,您不是對我說過么?說對我好,是因為想補償點什麼。還問我,這樣做,我會不會介意……您還記得么?」
「嗯,記得。」
「那麼,如果我說,我想您,也是一種代替的話,您會不會介意?」
敬銀聽到這句話,眼淚頃刻間涌了上來。她一把抱住銀荷,淚水滴落在她的肩上。表面堅強、內心卻很脆弱的銀荷,命運註定讓她遇到兩個男人她受到的傷害,難道就比別人少么?不論何時,只要一想到銀荷,敬銀的心就會感到陣陣刺痛。她想起了自己年輕的時候,不也曾經歷過同樣的煎熬和痛苦么?所以,她發誓要用自己全部的愛去彌補銀荷缺乏的。然而,這種愛,卻不是敬銀所能左右的。愛情,從來就沒有定式,也沒有一條路可以遵循!敬銀輕輕拍打著銀荷的後背,好像一個慈祥的母親一樣。
下了班的宇振路過這裡,恰好碰到了兩人。宇振身穿西服,看起來帥氣十足,然而卻掩藏不了滿臉的倦容。他上前和敬銀打了聲招呼,看也不看銀荷一眼,就想轉身離去。忽然,袖口被銀荷拽住了。他再轉過頭去看她,兩顆火星從他的雙眼中爆裂出來,裡面充滿怨恨、不滿,還有憤怒。
「趙銀荷,我請你不要再在我眼前出現了,好不好?難道你連這點禮節都做不到?還有您,母親大人,以後您也不要再見她了!難道您做的還不夠嗎?從前的事兒、從前的人,還不能徹底做個了斷?再這樣下去,爸爸的狀況只能越來越差。我想,您也不希望他真的酒精中毒吧?」
「宇振!你……你怎麼能這麼對阿姨說話?!」
銀荷抓住宇振袖口的手慢慢放了下來。面對宇振冷酷漠然的神情和語調,她感到無所適從,更不知如何是好。
「哦?這好像不關你的事吧?你和我是什麼關係?是不是,母親?」
「宇振哪……」
「請別叫這個名字!我最討厭,您這麼叫時,心裡卻還想著另一個人!」
敬銀再也忍耐不住,「啪」的一聲,伸手打了宇振一巴掌。
「銀荷啊,對不起,我先走了。」
敬銀表情落寞,眼神凄涼。她慢慢轉過身去,離開了。銀荷和宇振有片刻的沉默,忽然,宇振轉過身去,按動了電梯按鈕。銀荷急忙上前,一把抓住他,急急地說道:
「宇振哪,對不起,都是我的錯,不怪你,真的不怪你!所以,以後不要再這樣了,好不好?」
「放手!」
宇振一把甩開銀荷的手,快步走進電梯,關上電梯門,離開了那裡。
宇振約了瑞英和聖旭一起喝酒,希望排遣一下煩躁,哪知「借酒澆愁愁更愁」,他的心越發感到沉重,索性走出了酒吧。怎麼街道上所有的東西都晃得這樣厲害呢?樹木好像都壓了過來,幾乎讓人喘不過氣來。一對兒年輕的情侶,嘿嘿嘿笑著,從自己的身邊經過。銀荷,銀荷,銀荷!宇振頭痛欲裂,趙銀荷,你這個魔鬼無時無刻不佔據我的思想、我的大腦!為什麼,為什麼?!宇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用雙手捧住頭,恨不得此刻就死去,那樣,也許就能擺脫這種煎熬。銀荷,他的眼前不斷飄過她的影子、她的臉龐、她的黑髮,她的一切一切……她的黑色眼睛,彷彿一池湖水,清澈透明,卻暗含憂傷,也彷彿是夜空中的星星,閃耀著光芒。從見到她的第一天起,自己就無可救藥了。她的神情是那樣悲傷,卻沒有落一滴眼淚,只是哀傷地低聲唱歌……宇振的頭都快裂開了,此刻,他再也無法偽裝下去,他只想見她!見到她並告訴她,自己有多想她!無時無刻不在想她!
銀荷跪在教堂上,正在低聲讀著《聖經》。忽然,她隱隱約約聽見,不遠處傳來了低聲的吟唱,好熟悉的曲子哦。她合上書本,走出教堂。循著聲音望去,他看見宇振正坐在台階上,從前安德烈坐過的台階上,低著頭,輕輕地哼著歌兒。聽到銀荷的腳步聲,他停住了,然後抬起頭凝視著她。漸漸地,眼角濕潤了。
「什麼時候來的?怎麼不叫我?」
「還記得這歌兒么?我第一次遇見你時,在學校的樓頂,我聽見你唱來著……我真是後悔啊,那天,為什麼不抓住你……你告訴我,老天為什麼對我這樣不公平?為什麼安德烈出現得比我早?」
宇振一下子從台階上站了起來。他心痛如此,銀荷是否能體會得到?只有在安德烈不在時,他才能坐在這個台階上。連這個台階,都是屬於安德烈的……還有自己的心,不論何時,都只能排在第二位……自己愛有多深,心就有多痛!這一切,銀荷是否知道?
「我有話問你,所以才來找你。你告訴我,訂婚前一天,你幹嗎要不辭而別?難道,那麼長的時間你對我真的一點感情都沒有?我對你,真的那樣毫無意義?你真的從來都沒有喜歡過我,哪怕一點點?」
「你一直都是我的朋友,我一直都喜歡你,宇振。」
「朋友?嗬,朋友……你這個笨蛋……好殘忍。這個時候,都不肯騙我一下,說喜歡我。好吧……我認了,我沒有辦法。不管兩年前你如何傷害了我,不管我怎麼想去恨你,報復你,我承認,我失敗了,我做不到……從再看到你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對你所有的憎恨,都沒有效力了。我承認,我失敗了……」
「……」
「我喜歡你,不是以朋友的身份,而是以一個男人的身份!趙銀荷,我愛過你,現在還愛著你!以後,還有這一輩子,我都會一直愛你!如果我不把這些話說出口,我擔心我會痛死,被折磨死,所以我來了……現在,我要回去了。」
銀荷在剎那間有些恍惚。是讓他就這樣走,還是……?銀荷來不及思考太多,急忙拽住了他的衣角。
「別拽!現在你拽著我,永遠都甩不掉了!一輩子!我會纏著你一輩子!所以……別拽我!」
「……宇振啊,別走,別走,好不好?……我好孤單,再陪陪我,好么?」
宇振再也無法挪動腳步,立在那裡,閉上了眼睛,一滴眼淚,潸然滑落。
「宇振哪,我一個人,好難過,好孤單。現在,我還是無法對你承諾什麼,而且,也許還會離開,可是……可是,和我在一起,好嗎?一直陪著我,好不好?這個……行不行?」
宇振感到喉嚨陣陣發緊,他的淚水已經洶湧而出了。這一刻,他等了多久?付出了多少?他無法記得清了。只是隱約記得,無數個日里夜裡,他都企盼,心愛的銀荷能對自己說出這些。現在,他終於親耳聽到這些話了。可是,他懷疑自己聽錯了。狠狠地捏了一下胳膊,好疼啊。他終於相信了,相信了幸福雖然姍姍來遲,可是畢竟還是讓自己等到了!
「對不起,對不起……我很壞,是不是?明明知道你的心,還要問你……對不起,宇振……」
「傻瓜……什麼呀,無論你做什麼,說什麼……我都沒關係的……好吧,我答應你,我們在一起!現在,以後,一輩子都在一起,好不好?」
宇振輕輕擁住銀荷,任淚水盡情地流了下來,他幾乎能聽到銀荷心臟跳動的聲音了。懷中的銀荷,好像一隻小鳥,在微微顫抖著,卻甘心情願依靠在自己的懷裡。哪怕就在這一刻死去,宇振都感到幸福!
就這樣緊緊擁抱著她,不知過了多久……銀荷抬起頭來,沖宇振頑皮地笑了笑。黃昏的夕陽,映照著湖水,照出兩人手牽著手走路的身影。銀荷依偎在宇振的肩上,幸福地微笑著。宇振打開手機,解開了首位號碼的密鎖,「銀荷」兩個字顯示出來。兩個人默默無語,一切盡在不言中。
銀荷開始到宇振的醫院做志願醫生。和銀荷一起工作,一起吃飯,一起感受周圍的空氣……尤其是,銀荷黑亮亮的眼睛里,終於只有自己一個人的影子!這一切的一切,雖然像做夢一樣,讓人感到不真實,但是宇振卻幸福得不得了,整個人也變得歡快起來,每天都更加努力地工作,令周圍的人驚奇不已。這來之不易的幸福,幾乎讓宇振快樂得要飛!
這天,敬銀下了很大決心,決定直接去別墅看望丈夫,夫妻好好地談一次。宇振拜見了敬銀,請她無論如何,也要擠出時間,正式接見一下銀荷。當然,不是以阿姨的身份,而是以自己媽媽的身份。敬銀欣然應允。她悄悄地打量著兒子,不知不覺間,兒子的臉色已不再陰雲密布。一種明亮暢快的神色,明顯地寫在了臉上。敬銀的心裡感到一陣輕鬆和愉快,畢竟,宇振是自己養大的兒子,雖非親生骨肉,可是,那種感情更勝似血脈!無論何時,她都希望他快樂,積極地生活。而現在,一切似乎都好起來了,不是么?然而,當她心底那根弦被輕輕觸動時,她不禁又想起了另一個孩子——安德烈,自己的親生骨血。現在,他在哪裡呢?過得還好嗎?敬銀一邊為宇振感到欣慰,一邊卻在心裡默默擔心著安德烈。命運的鎖鏈,曾經將三個年輕人糾纏,令他們痛苦異常。現在,似乎一切都明朗起來了。然而,真如現在所見到的么?是否,從此真的會一帆風順?
敬銀在別墅看到丈夫時,他正在看記錄片。最近,丈夫酗酒的次數漸漸減少,這多少給了敬銀一些希望。夫妻之間,原本沒有太大的矛盾,只是因為感情的重擔,才導致今天這樣的局面。說真心話,敬銀是不希望這樣繼續下去的。畢竟,兒女都大了,需要有一個溫馨寧靜的家。所以,她今天來,就是想和丈夫好好談談。兩個人一起走出房間,來到別墅旁丈夫經常釣魚的湖邊。午後燦爛的陽光,溫暖的和風,包裹住他們,不知不覺間,讓人感到陣陣溫暖。丈夫默默無語,放好了魚鉤。敬銀精心沖了杯咖啡,遞給了明宇。
「明宇,難道回家就那麼難么?要是想孩子的話,就回來住吧。醫院那裡,也有一大堆事兒等著你,所以……」
「什麼呀。你不是不知道,我這雙手,現在連手術刀都拿不穩,還談什麼手術?像我這樣一個酒鬼,要是回去,只能成為醫院的拖累。」
「明宇,幹嗎總那樣想啊?你不是院長嗎,就算不親自上手術台,也有一大堆事兒等你處理……你總是這樣酗酒,我心裡的罪責感就會越來越深。我總是想,是因為我,你才成了現在這個樣子……你越是這樣,我就越是後悔……」
「最近,我常常想起振秀,常常做夢夢到他。敬銀啊,他一直都在埋怨我,一直都在,是不是?……在夢裡,他還對我發脾氣,罵我不夠仗義,責怪我背叛了他……我常常夢到他……」
敬銀無聲地握住了丈夫的手。這雙手,曾經那麼溫暖而有力,在自己最需要幫助的歲月里,給了自己無限的幫助和溫暖。然而,此刻,它卻明顯蒼老了。歲月,將痕迹無情地刻在臉上,同時也無情地刻在手掌上。丈夫的手掌,布滿了粗粗淺淺的紋路,還有硬硬的老繭。而且,由於酒精中毒的原因,丈夫的手一直在發抖。因為愛,一生背負良心的譴責。即使夜晚,也難以入眠,飽受精神的折磨。敬銀默默無語,她心裡很清楚,丈夫到底在想什麼。然而,她什麼也說不出口。此刻,她只能緊緊地握著那雙被歲月無情摧殘的手,緊緊地握著。
銀荷今天特意打扮了一下。鏡子里的她,光彩照人,幾乎讓宇振看呆了。她身穿一身淡紫色套裝,使她粉嫩凈白的臉龐更加明亮。宇振含笑遞給她一個精美的首飾盒,銀荷打開來看,原來是一條透明的水晶項鏈。她看到這條項鏈的第一眼,本能地摸了摸自己脖頸上的十字架項鏈。宇振的臉色微微變了變,心被什麼「吱兒」地刺痛了一下,然而,他卻裝作無所謂的樣子,一邊把頭轉了過去,一邊裝作無心地說道:
「哦,原來你還戴著它啊。我以為,這麼多年了……」
宇振合上了首飾盒蓋。銀荷用手撫摸著十字架項鏈,片刻之間有些恍惚。忽然,她彷彿下了很大決心似的,用手摘下項鏈,遞給宇振並說道:
「嗯,這個給你保管吧,現在,我留著,也沒什麼意義了。」
銀荷重新打開首飾盒蓋,把宇振送給自己的項鏈戴了上去。
「也沒什麼大不了嘛!」
站在地鐵站等車的人群中,宇振含笑看著銀荷,忽然冒出了這麼句話。
「什麼?」
「我說,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嘛。我原以為有多了不起呢,和趙銀荷在一起!沒想到也很平淡嘛。呵呵。我還以為,和你戀愛,會幸福得爆炸呢!現在看來,不過就是一起看看電影,一起吃吃飯,偶爾喝喝咖啡而已嘛,啊!太平淡啦!」
「呵呵,當然嘍。看看電影、吃吃飯、喝喝咖啡……就是很沒勁兒嘛。不過,那又怎樣?反正我很喜歡的,呵呵。你知道,我一直都離這些平淡的幸福很遠很遠……所以,現在,我喜歡,不管你嘍。」
銀荷一邊頑皮地笑著,一邊輕輕地把手放在宇振的臉上,她的眼神充滿溫柔。這一刻,宇振感覺幸福極了。皮膚溫暖的觸覺——自己多久沒有過這種感覺了?小的時候,媽媽常常把手放在自己的臉上,可是長大以後,就再也沒有過。現在,一個女孩兒,自己喜歡到心疼的女孩兒,又這樣溫柔地對待自己,宇振的眼角漸漸紅了。
「宇振哪,謝謝你,謝謝你給我這樣平淡的幸福,謝謝你給我這樣的生活。」
隨著地下鐵進站的鳴音,一輛地鐵從不遠處駛了過來。宇振一把握住了銀荷的手腕,急切地說道:
「銀荷,說你愛我,哪怕是騙我也好,對我說,現在就說!」
銀荷有一剎那的猶豫,然後,低著頭輕聲說道:
「……我愛你。」
我……趙銀荷,今後,真的想平淡地生活下去了。我不會再愛到痛徹心扉,愛到忘記自己。也不會選擇那樣的愛,付出全部,卻得不到絲毫回應的愛。我會努力忘掉你,忘掉從前的一切痛苦。好嗎?
那一刻,銀荷在心裡默默對安德烈說道。
「再見,安德烈。」
地鐵飛馳而過,載著銀荷,也載著她遠去的心。
天使院里,孩子們不顧瑪利亞阿姨大聲呵斥,在晾著的床單中嬉鬧玩耍。瑪利亞阿姨一邊追著孩子們呵斥,一邊把晒乾的床單摘下來疊好。她正準備把疊好的床單拿回房裡時,一張白色床單「忽」地掉了下來。銀荷撿起床單,忽然從後面發現一個哭泣的小孩兒。她淺淺地笑了笑,低下身來,一邊低聲哄著他,一邊給孩子擦眼淚,然後領著他去洗凈小手,並哄著孩子,不讓他再瘋鬧。就在那時,她忽然聽見有人在背後輕輕說道:
「和以前一樣哦,還是那樣喜歡約定。」
那一刻,銀荷的心忽然要裂了開來。這樣熟悉的聲音,低沉而充滿磁性,柔和中夾著一絲渾厚,正是那個在日里、在夢裡不知道千迴百轉了多少回的聲音!銀荷手中的毛巾驟然掉在了地上。她猛一轉身,陽光刺痛了她的眼睛。天哪,正是安德烈,這個夢魘一樣的人,她的安德烈就站在眼光下,含著燦爛的笑容,沖著她笑著。
彼得神父、瑪利亞阿姨、詹瑪修女,還有天使院一大幫孩子,聞聲走出,「呼啦啦」地圍了過來。彼得神父雙目含淚,一把抱住了安德烈。安德烈好像一個成熟的成年人那樣,輕輕拍著神父舅舅的後背。銀荷好像失去了思維,只是獃獃地站在那裡,獃獃地凝望著他。
彼得神父雖然從主教那裡聽說了安德烈的事情,但是,他仍然沒有料到,他這麼快就回到了這裡。他一邊給安德烈整理行李,一邊打量著安德烈。究竟是什麼樣的痛苦在折磨著他,他比以前更加瘦削,臉色蒼白。彷彿在一瞬間,他就長大了,成熟了。再也不是從前的那個大孩子了!不是那個在陽光下,沖著自己露出燦爛笑容的大孩子了!按照主教的指示,安德烈在服務於心臟財團之前,需要到教堂附近的一個小醫院工作一段時間。彼得神父裝作無心地問他,最近幾年,過得是不是很累?安德烈遲疑了一下,答道:
「有點兒……是的,很疲憊。您知道的,是么?我得了一種心病,因為這個,我的司祭敘品儀式也要延期舉行了。我很痛苦,可是卻無能為力……我頭腦清醒,明明知道一切,可是……不管看到什麼,發生什麼事,我都流不出淚了,這讓我萬分痛苦。可是,可是就是沒辦法解脫自己。不過,現在,沒關係了,因為我能接受這種狀態,而且,我不是回來了嗎?也許在這裡,我能找到救治的方法,是不是?我就是想把自己的心病治好,然後順利通過司祭考試。我現在只有這個心愿,只有這個……」
瑪利亞阿姨精心為安德烈準備了豐盛的晚餐,都是他愛吃的東西。她一邊看著安德烈,一邊偷偷地抹眼淚。詹瑪修女依然是老樣子,還是那樣熱心,嗓門也還是很大。這樣,在平靜而溫馨的氣氛中,大家一起吃完了晚飯。晚飯過後,銀荷猶豫再三,還是鼓足勇氣,來到安德烈的房門外,敲了敲門。站在門外,她的心「怦怦怦」地狂跳著。安德烈打開了門,沖銀荷開心地笑了笑。但是,不知道為什麼,銀荷的心裡卻湧上一抹哀愁,是因為安德烈禮節性的笑容和問候嗎?
「你……變了好多……」
「宇振……還好嗎?」
安德烈一邊低頭整理書籍,一邊答非所問地問道。
「我還以為你結婚了呢……我,最後一次知道你的消息,是聽說你們要訂婚了……宇振告訴你了吧?」
「你和宇振通過信?」
「是啊……只幾封而已,不過我們仍然做到彼此理解、體諒了……你……和宇振過得一直很好吧?……什麼時候,咱倆一起去看他吧。」
「好……當然……」
銀荷無力地答道。這不是她要說的話,也不是她想聽的話。可是,可是為什麼,此刻的安德烈不再如從前那般親切熟悉?自己到底在期待什麼?來到這裡,到底又為了什麼?
「你……還好吧?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安德烈問道,銀荷已經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和剛開始敲門時不同,她滿心的希望都化成虛無,她現在只想快點回到自己的房間。
「太晚了,你也很累了,早點睡吧,不打擾你了,晚安。」
銀荷轉身打開房門,走了出去。安德烈彷彿真的累了,他一直盯著銀荷轉身離去的背影,久久地,都沒有回過神來。自己的心為什麼狂跳成這樣?銀荷,似乎比以前更清瘦了,尤其是那雙大眼睛,更加明亮、突出。安德烈心亂如麻,就那樣坐在那裡,很久很久……
一位修女,推開神父的房門,走了進來。安德烈看到她,吃驚得瞪大了眼睛。那不是慧琳嗎?從前和自己一起在醫院共事過。原來,神父所說的愛絲黛爾修女,就是她呀!
「來,我給你們介紹一下。這是安德烈修士,是我惟一的外甥。」
安德烈又看了一眼慧琳,她依然漂亮,只是穿了修女服,使人感到有些陌生。安德烈不禁想起了她從前對自己說過的話:
「哇,修女?好死板的!只能穿黑白的修女服,我寧可死,也不要當修女!」
那些話仍在耳邊迴響著,可是她已經穿上這套衣服了。直到此刻,安德烈還感到有些不能相信她的選擇。慧琳抬起頭看著安德烈,「撲哧」一下笑了出來,嗔怪道:
「幹嗎那樣看人家?我很奇怪嗎?不就是一套修女服嘛!」
安德烈也跟著呵呵地笑了起來。他的眼前,不禁浮現出在義大利修道院的無數個枯燥煩悶的日子裡,兩個人相互支持,相互鼓勵,一起度過的美好時光。慧琳最愛玩魔術了,安德烈戲稱為「小鬼把戲」的魔術。
「哦,最近還玩嗎?哇,現在可是正經八百的愛絲黛爾修女嘍。呵呵,我都能想像出,你給孩子們耍把戲的樣子來了。」
「哈哈,你可得給我保密哦。要是被別人知道了修女玩魔術,他們可要偷學的哦。不過,以後也許不能常玩了。哦,對了,我給你帶了東西來。」
愛絲黛爾修女從包里掏出一樣東西——正是那條十字架項鏈!然後遞給安德烈,並說道:
「這是你的東西哦!以前在我困難時,你把它放到了我這裡,呵呵,可給了我很多安慰哦。」
安德烈微笑著答道:
「既然你這麼說,那麼就繼續替我保存著,好嗎?對我來說,它已經沒什麼意義了。」
「真的?哇,太好了。那就繼續放在我這裡好啦!啊,對了,我還帶來了一樣東西呢!」
愛絲黛爾修女從包里左翻右翻,最後翻出了幾張白紙,伸到了安德烈的前面。安德烈雙手接過白紙,奇怪的是,在愛絲黛爾修女一翻一合的短短几秒鐘,安德烈的眼前就出現了一束鮮花!安德烈微微笑了。這個女孩兒,還是那麼喜歡變魔術,和從前一模一樣!
宇振心疼地看著銀荷,一整天,她都心神不定,六神無主。宇振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把她的額頭貼到了自己的上面。他感到銀荷的額頭陣陣發燙。宇振深情地凝視著她,心疼得不知所以。他不要她受到任何傷害,哪怕身體上的病痛!更不要她難過,悲傷。他把銀荷送到醫院門口,再次用手摸了摸她的額頭,叮囑她回去好好休息,然後轉身走回醫院。銀荷看著他消失不見后,飛快地朝著教堂的方向跑去。
到了教堂,銀荷到處找他,可是哪裡都沒有他的身影。最後,好不容易從詹瑪修女那裡打聽到他的去處,銀荷飛快地朝公共汽車站跑去。她猜想,這個時間,他應該從漢城修道會返回的途中吧。果然,在朝向車站的一個地下通道,她發現了安德烈。他站在那裡,孤單而又落寞,好像在等人一樣,來回踱著步。他忽然間看到銀荷,嘴角浮出一絲笑容。
「銀荷啊,來接我?」
「我……有話想問你一下。」
就在銀荷想邁步上前時,忽然發現一位修女朝著安德烈快步走來。她臉上洋溢著笑容,表情愉快,步伐輕鬆。在一剎那,銀荷的心「哐當」一下沉了下去。她兩腿無力,真想找個地方好好靠著。可是,不能讓別人看出,絕不能讓安德烈感覺到自己的脆弱。雖然,過了今天,過了這一刻,自己也許再也沒有勇氣說出心裡的話了。可是……安德烈看到慧琳走過來,連忙向前迎了幾步,聲音愉快地對她說道:
「這是我小時候的夥伴——趙銀荷!這是我在義大利時認識的朋友,愛絲黛爾修女。她可是專程趕來的哦,給天使院的孩子們變魔術,呵呵。」
從拐杖里飄落出五顏六色的花粉、從手絹中變出活蹦亂跳的兔子、從帽子里呼啦啦地飛出白鴿兒……孩子們看著魔術表演,高興地拍手鼓掌,開心得不得了。安德烈在旁邊幫著愛絲黛爾修女,幫她把一個個氣球變成不同的小動物。看著孩子們興高采烈的樣子,他的臉上也洋溢著幸福的笑容。
魔術表演結束后,銀荷走進廚房,為大家準備水果點心。她的眼前,又浮現出安德烈和愛絲黛爾修女一齊歡笑的身影。她的心,感到了陣陣刺痛,同時,也有一種嫉妒和不安涌了上來。此刻,她感受到了一種深深的孤獨。他們兩個人的世界,難道是自己進不去的?他們兩個人,也許更有相通的地方。而自己,卻被遠遠地排除在外。銀荷準備好水果,走出門外,直接走到他們面前。
「啊!銀荷,我給你也變一個,好不好?嘿嘿。現在,把你最重要的東西給我一下。哦,你那條項鏈就可以!」
聽到愛絲黛爾修女的話,安德烈下意識地向銀荷的脖頸看去。什麼時候十字架項鏈摘掉了呢?安德烈落寞地轉過頭去,裝作正在欣賞風景,好像沒注意到她們的談話。然而,他的大腦卻「嗡」地一聲,好像瞬間空白了一樣。銀荷戴著的,不正是宇振送的那條水晶項鏈嗎?銀荷聽到愛絲黛爾修女的建議,有些不知所措,但還是摘下了項鏈,遞給了她。愛絲黛爾修女在那條項鏈上蓋了一塊白色的棉布,然後以極快的速度打開,之後再蓋了上去,再打了開來。然而,就在這非常短的幾秒鐘內,安德烈和銀荷驚奇地發現,那條水晶項鏈已經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安德烈的那條十字架項鏈!銀荷和安德烈的臉色同時有些變色,兩人顯得有些不知所措。可是愛絲黛爾修女卻一臉興奮,開心地問道:
「呀!很棒,是不是?銀荷,你的項鏈在這兒呢!把我的還我吧!那對我可重要著呢!」
兩個女孩子相互交換了彼此的項鏈,算是「物歸原主」了吧。銀荷的心漸漸沉了下去,彷彿跌倒了深深的谷底,再也浮不上來。銀荷輕輕地向安德烈和愛絲黛爾修女道別,然後默默走進自己的房間。在鏡子前,她看到,一滴眼淚,順著臉頰,悄無聲息地流了下來。
送走愛絲黛爾修女,安德烈和銀荷一起,並排坐在了彼此熟悉的台階上。銀荷低著頭,一邊用手隨意撫摸著台階,一邊輕輕說道:
「感覺又像回到了從前一樣。」
宇振看著銀荷頸上的項鏈,慢慢接道:
「真好看啊,是……宇振送的吧?」
「嗯……『愛絲黛爾』這個名字,好像是『清晨之星』的意思呢,你知道嗎?是我喜歡的小說中主人公的名字,男主人公的名字……」
銀荷漸漸感覺到四周一片安靜,她要說的話,不是這些啊。可是,為什麼,話到嘴邊就說不出口了呢?她不是還有話要問嗎?為什麼這一刻全都忘記了呢?
「哦,剛才,你不是說有話要問嗎?」
「哦……這個……我是想說,現在,我們倆好像完全活在不同的世界了,是么?完全不同的世界里……很遠很遠的兩個世界,我進不去你的……我很難過,可是,我沒有辦法……」
「哦?那麼,是我讓你難過了?」
「不是,只是……從前的一切,我也差不多都給忘啦……其實,這三年,對我來說,發生了太多的事了,你都不會知道,所以……我都忘了……」
「銀荷啊,其實,我得病了,一種怪病,他們說叫心病。所以,現在,我都不能接受司祭敘品儀式。我感覺不到感情,不管看到什麼,我都不會感到痛苦,也不能再流眼淚,甚至,我害怕擁抱小孩兒……所以,我不配當一名神父,更沒資格成為神父……我回來,看到你,我心裡很清楚,我其實很高興很高興,可是,我什麼都感覺不到……」
銀荷聽到安德烈的話,淚水幾乎要湧出來。那麼,當不久的將來,自己要離開他、永遠離開他時,他是不是也不會感到難過?安德烈得了這種病,他有多痛苦,銀荷能想像得出,可是,自己內心所受的煎熬和磨難,難道他將永遠不知?為什麼?為什麼命運這樣殘忍?銀荷眼角發紅,像一個迷路的孩子,無助地望著安德烈。可是,她不想讓安德烈看出心裡的悲傷,於是,把臉轉過去,故作輕鬆地說道。
「你這樣愛哭,連眼淚都沒有了,那可怎麼辦啊?也是的……你一個人在那裡,一定受了很多苦……」
「我不是一個人,天父一直都和我同在。」
銀荷的心更痛了。她看到安德烈的臉,是那麼蒼白、瘦削。為什麼上天要這樣折磨他們兩個人呢?為什麼只要他們來忍受這樣的煎熬?安德烈,你何時能接受我的一片心呢?在我有生之年,恐怕我等不到了。過去的那些日子,我一個人,在異國他鄉,有多想你,多牽挂你,你可知道?終於等到相見的這天,可是,你卻無法感覺到我的心意。老天,你何其殘忍,讓我趙銀荷承受這麼多的苦難!
銀荷再也止不住淚水,轉過頭去,任它滴落在台階上面。
不知過了多久,銀荷擦乾眼淚,輕輕地拽著安德烈的手臂,說道:
「要是我的手能治好你的病,該多好啊……那樣,你就不會難過了……是不是?要是我的手能治好你的病,就好了。」
已經止住的淚水,再次傾瀉而出。安德烈看著她的淚水,心裡忽然被什麼扎了一樣,感到了一絲疼痛。他感覺到自己那快要乾涸的心田,正在「咕嚕嚕」地往外冒著什麼。可是,他也說不清楚,那到底是什麼,好像隔了一層薄薄的白紗,讓他看不清楚。銀荷再也不想讓安德烈看見自己淚流滿面的樣子,「騰」地一下站起身來,向自己的房間跑去。正在這時,銀荷聽見安德烈急切地喊道:
「等等!」
銀荷停住腳步,卻沒有回頭。
「銀荷呀,三年前……你,怎麼不給我回信?」
銀荷忽然間愣住了。
「回信?什麼信?」
「我給你寫的信啊,在我離開的那天,給你留下的信……怎麼?你沒看到?」
「……信?什麼信?」
「是我給你的……」
安德烈說不下去了。這一刻,他猜到了,銀荷並沒有看到那封信。無限的悔恨,在一瞬間涌了上來,幾乎讓他不能呼吸。為什麼命運總是這樣折磨人呢?他們兩個人寫給彼此的信,總是不能按時到達彼此的手中……銀荷的信,他的信,總是陰差陽錯地錯過彼此!
正在這時,一輛車開了過來,停在了兩個人站立的台階前。宇振心裡擔心銀荷,實在等不到明天,於是給她買了鮮草莓,專門趕來看她,可沒想到卻在這裡遇到了安德烈。宇振看到兩人的一剎那,似乎凝固住了。安德烈回來了?……那一瞬間,他的心「怦怦」地跳著,幾乎不能呼吸。是的,安德烈確實回來了,而他的旁邊,就站著銀荷,自己曾經的未婚妻,現在的女朋友。命運,真是開了一個玩笑,讓大家兜了一個大圈后,好像又讓各自回到了原來的位置。而自己,還是和從前一樣,站在他們兩人的中間,只是中間的位置。一切都好像和從前一樣,可是一切又好像都不一樣了。
「好久不見了!小子,你好像一點都沒變化哦!」
還是安德烈先打破了沉默。宇振凝視著他的臉龐,和從前一樣,依然掛著燦爛的笑容,只是,更多了一份成熟。宇振透過安德烈的雙眼,彷彿看到另一個自己。同樣長大成熟,卻桀驁不馴的自己。或許,安德烈就是另一個自己?如果在這世界上,存在著好壞之分,那麼,也許,安德烈就站在「好」的那邊,而自己就站在「壞」的這邊。他們似乎是完全對立的,卻又是分不開的。尤其有了安德烈的「好」,自己才得以完成「壞」。他離不開安德烈,就像「壞」永遠嚮往著「好」一樣。
「安德烈,你現在好像和我們都不一樣嘍,好像完全生活在另一個世界里一樣。說出來我都有點不信,這兩年來,我一直都在想你,很想很想。」
「我也是。」
兩個「宇振」,簡短的對話和彼此深深的注視之後,雙雙坐下。銀荷洗完草莓,端著果盤從廚房裡走出來,在兩個人之間遲疑了一小會兒,然後還是坐到了宇振的身邊。宇振故意握住了銀荷的手,安德烈裝作沒看見,但銀荷還是注意到了。她感到渾身不自在,連忙抽回了自己的手。
「你們倆,還沒結婚?」
聽到安德烈的問話,宇振很自然地又握住了銀荷的手,比上次更緊地握住,銀荷根本掙脫不了。
「哦,就快了。之前發生了一些事,也耽誤了很多時間。哦,你說,是在教堂舉行婚禮呢?還是在別的地方?還有,到時候,你可要給我們主持婚禮儀式哦!」
「不行,現在還不可以。」
銀荷努力想抽出被宇振緊握的手掌,可是無濟於事。
安德烈看著宇振,介面說道:
「我還沒有司祭資格呢,所以還不能主持婚禮儀式。」
宇振心裡感到這是個借口,可是嘴裡卻不想點破。為了轉換話題,他問道:
「你們剛才在談什麼來著?好像很嚴肅的樣子。」
「我們在談一封信。宇振哪,你為什麼一直都沒告訴我,你和安德烈通過書信?你應該和我說的,嗯?安德烈都寫了什麼呀?」
談到「書信」二字,宇振的表情在剎那間有些慌亂。安德烈靜靜地觀察著他,宇振在片刻間表情上的變化,一點都沒有逃過他的眼睛。就在那一刻,安德烈幾乎可以斷定,銀荷沒有看到自己寫給銀荷的那封信的原因了。一時間,安德烈感受到的不是憤怒或埋怨,而是一種深深的遺憾。
「哦……沒寫什麼!我就是告訴宇振,我一切都好。」
安德烈代替宇振,回答了銀荷的問題。銀荷好像有些失落,淡然說道:
「哦,這樣啊……不過,即使那樣,我看看也好嘛……」
宇振看到銀荷失落的表情,眉毛漸漸糾結到一起。
銀荷為送宇振出去,轉身回房間去找一件外衣,讓宇振等她出來。安德烈看著她轉身離去,慢慢把目光轉向了宇振。宇振不敢直視他的目光,一直盯著地面。
「我……看到你們兩個……只要你們好,比什麼都好。你們在我心裡,就像親人一樣,所以,我只希望你們兩個幸福。不過,我還是想問問你……我走的那天,你來送我時,我告訴過你那封信的事,只有你一人知道。可是,銀荷說,她並沒有看到什麼信。難道,這只是偶然?」
宇振一直盯著腳底,什麼話都沒有說。
「唉!你這麼做,到底讓幾個人活在痛苦裡?!」
安德烈長長地嘆了口氣,接著說道:
「不過,都過去了!所以,把這一切都忘了吧!我全都忘了,所有的記憶,還有從前發生的許多許多的事……我全都忘了。」
「哼,你以為,你這麼說,我會相信?對,是我,就是我。我承認,我確實私藏了那封信!它還在,我還沒銷毀!」
宇振的聲音越來越高。不錯,有安德烈在,自己就要站在「壞」的那邊。不知道為什麼,安德烈越感到從容,宇振就越感到憤怒。
「還是扔了吧,留著也沒什麼用,只能讓你更不好受……」
宇振聽到這句話,火氣「騰」地竄了出來。
「嗬!現在,你可真豁達啊。」
此刻,宇振彷彿感覺到,就像幾年前的某個時候,自己又變得尖刻和殘忍起來。安德烈理解一切、寬容一切的態度,把自己越來越推向無底的深淵。
正在這時,銀荷穿好衣服,走了過來。宇振連聲「再見」都沒有說,故意擁著銀荷,離開了安德烈的身邊。
宇振取出那封信。信是被疊起來保存的,所以已經有了淺黃色的摺痕。宇振將桌上玻璃杯里的酒一飲而光,然後狠狠地把信揉成一團,緊緊攥在手心之中。安德烈不是讓自己把信扔掉嗎?扔掉?是啊,是該扔掉。這麼長時間了,好不容易從第二位的位置走到第一位,而這封信,足以毀掉自己和銀荷之間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感情,把安德烈重新推到第一位的位置。那麼,有什麼理由不把它丟掉呢?可是宇振仍然不能狠心把它一把丟掉,為什麼呢?笨蛋。
宇振一邊暗自咒罵著自己,一邊把信揣到了睡衣兜里。然後,把威士忌酒杯「砰」地一聲摔到了牆上。紅色的殘酒,濺在雪白的牆壁上,彷彿一滴滴血,殘忍而絕決。
在一排排低矮的蘆葦叢中,有一條蜿蜒的山間小道,直通向那座古老的醫院。有風吹過的時候,蘆葦隨風搖擺,彷彿少女婀娜的腰肢,在風中輕輕起舞。那座醫院,就隱在這片蘆葦叢中。幽靜中透著一絲古韻,和周圍的環境渾然自成一體。安德烈和愛絲黛爾修女,在醫院相關人員的陪護下,正在熟悉周圍的環境。這時,正好有幾位家長陪孩子前來看病。其中有一位家長,可能是為孩子治病心切,向安德烈行了一個大禮之後,就把懷中的孩子送到安德烈的懷裡。安德烈有些不知所措,站在那裡,也不伸手去接,反而向後退了兩步。愛絲黛爾修女眼疾手快,馬上上前一步,伸手接住了孩子。好危險的一刻!她在心裡暗自噓了一口氣。孩子的媽媽有些憤怒,也有些不理解地看了看安德烈,卻沒有開口指責。愛絲黛爾看在眼裡,趕忙說道:
「哦,這位媽媽,孩子太小了,所以,這位醫生有點擔心,怕照顧不好……安德烈修士,現在,你願意為這個孩子祈禱嗎?」
「哦……當然!……對不起了,剛才!」
安德烈好像還沒有回過神來,語氣有些僵硬、呆板。但他還是聽懂了愛絲黛爾修女的話,回答她之後,轉身向孩子的母親致歉。
安德烈一臉冷汗,把手放在孩子的額頭上,然後在孩子的胸前劃了一個十字。他幾乎能感覺得到,孩子的父母一直緊緊地盯著自己。他彷彿掉進了一個大大的深淵裡,想爬出來,卻找不到出路。
安德烈打開醫院為自己準備的房間,迎面而來的,是一陣淡淡的野花的香氣。在桌子上,擺著一束野花,那是愛絲黛爾修女特意為自己準備的。安德烈緊張的神經,好像在這一瞬間得到了舒緩。他深深地感謝愛絲黛爾修女,一位善解人意的好女孩。
「我都聽說了。您不能抱小孩兒,是嗎?」
「……也不會流淚了。」
「哦,那樣啊。不過,我相信,在這個地方,您的病一定會好起來的!不是說嘛,『心病還要心藥醫』,我相信,這裡一定有人能治好你的病!」
銀荷在買海鮮湯湯料和青菜時,接到了宇振的電話,約她去餐廳吃飯。銀荷急忙趕到那裡,宇振已經等了好久了。他看起來十分憔悴,神情落寞而孤寂。銀荷的心感到了一陣刺痛。
「什麼事兒呀?工作時間跑出來,好嗎?」
宇振凝視著對面坐著的銀荷,好像一點都不想掩飾自己的倦態,答道:
「我把手術時間推遲了一會兒,跑出來看你……沒什麼,就是想看到你……見鬼,還是頭一回這樣……」
「怎麼了?」
「感到不安。」
宇振說完,解嘲似的笑了一下。然後,他緊緊盯著銀荷,一字一頓地說道:
「不,不是因為心煩,只是很想見你。」
在整個進餐過程中,銀荷一直在注視著宇振,看著他埋頭吃飯的樣子。
宇振好像有些不自在,抬起頭來,盯著她問:
「怎麼?」
「我也感到不安,宇振……不過,什麼都別擔心,好不好?我會一直都在你身邊的。」
宇振什麼都沒有說,只是從兜里取出那條十字架項鏈,默默地遞給了銀荷。
「我約你出來,也為了還你這個。這條項鏈,你戴了那麼久,我怎麼能不知道,它對你到底意味著什麼。只是……人還是太自私,我明明知道,還是希望你一直都戴著我送給你的……可是,它畢竟是聯結你和安德烈的惟一的東西,所以……我還是還給你吧。」
「宇振哪……」
「我現在不信你,還能信誰?你說是不是?」
「嗯。謝謝你這麼說。」
銀荷的嗓子有些發緊,飯卡在那裡,咽不下去。信任,她有信心、有能力去堅守宇振給自己的這份信任么?銀荷真的不敢說。如果能不動搖,當然最好了。可是,可能么?這麼多年了,宇振一直都在默默地愛著自己,自己又給過他什麼呢?這一刻,銀荷終於下定決心,完全接受宇振的一片愛,完全接受。然而,銀荷是這樣想的,能不能做到,又是另一回事了!
宇振請求銀荷,一定要在媽媽敬銀面前隱瞞安德烈回來的消息。他說,現在媽媽和爸爸的關係,正在逐步好轉。如果這時候讓媽媽知道安德烈回來的消息,無疑,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將前功盡棄。銀荷的眼前雖然浮現出安德烈落寞的神情,然而,面對宇振迫切的請求,她實在無法拒絕,於是就答應了他,一定在敬銀阿姨面前保守這個秘密。既然已經決定跟隨宇振,既然已經決定放棄從前的那段刻骨銘心的感情,那麼,就答應了宇振吧。
「幹嗎偷看我?」
兩個人從餐廳出來后,並排漫步在人跡稀少的小路上。銀荷偷偷看了一眼,正好看到宇振在盯著自己,於是佯裝發怒嗔道。
「是啊,我就偷看了,怎麼,不行嗎?嘿嘿,你是我女朋友,我怎麼看都行。」
宇振笑了起來,臉上的陰鬱一掃而光。
「唉,鄭宇振,你原來也有脆弱的時候啊?呵呵,我還以為,不管什麼時候,你都很酷呢!你說,你這麼脆弱,我往後可怎麼辦啊。唉,我可真為自己感到擔心啊!」
銀荷的臉上掛著一絲頑皮的笑容,她轉過頭,故意取笑宇振,說道。
這一刻,宇振忽然間有種想哭的衝動。他不知該如何表達自己的感情,忽然間一把抓住銀荷的手腕,開始朝衚衕裡面跑去。銀荷有些驚慌,不知道他要做什麼,可是又問不了,只能隨著他跑。忽然間,宇振停住了,他把銀荷推在牆上,不說任何話,只是重重地把唇蓋住了她的唇。他把她緊緊推在牆上,用雙手緊緊匝住她的腰,令她一動都不能動,只能由他去吻。長久的吻,熱烈而粗暴的吻,令她感到陣陣眩暈,幾乎不能呼吸。她的心臟幾乎停止了跳動,然而,在心裡,銀荷卻不想抗拒宇振。她懂得,宇振對自己的心,對自己的愛,所以,她不想拒絕他的愛,因為她體會過,那是怎樣的痛苦和煎熬!
過了多久?宇振終於稍稍鬆開了手。然而,他仍然不肯放過她,他的臉,幾乎觸到了她的。宇振沉聲說道:
「別再……別再離開我。」
「離開?還能到哪兒?我不會再走了。」
宇振眼中冒著火一般的熱情,狠狠地、卻又充滿無限愛意地注視著銀荷。銀荷,幾乎要被這眼神熔化了。她不得不閉上眼睛。她只聽耳邊傳來一聲嘆息,然後,宇振的唇再次覆蓋了上來。這次的吻,不再有火焰,更不再粗魯有力,取而代之的,是無限的溫柔的吻。顫抖著,顫抖著,輕輕地印在了銀荷的唇上,反反覆復,輕輕柔柔,好像夢一樣,迂迴曲折,蕩氣迴腸……兩個人都這樣,長久地、長久地吻著……一滴熱淚,終於自宇振眼角悄無聲息地滑落,滑落在銀荷的臉龐上……銀荷病痛的感覺越來越強烈起來。她一邊捂著肚子,一邊努力向安德烈擠出一絲微笑。剛才,他看到安德烈騎自行車的身影,眼前不禁浮現出從前那段美好的日子。那時候,安德烈騎著單車,載著她上學放學。那是一段多麼美好的時光啊!可是,一切全都過去了,只能成為永遠的回憶。為什麼想起這些美好,自己胸口的痛感就會加深呢?
安德烈看到銀荷剛買的青菜,不用猜,就知道,她要給自己燉海鮮湯了。這麼長時間了,她還沒有忘記,這是自己最喜歡喝的湯啊。雖然時光阻隔了他們,可是,在彼此的心裡,都還珍藏著對方的點點滴滴。銀荷如此,自己又何嘗不是呢?只是……安德烈不敢再多想下去。
來到教堂之後,銀荷就一直強忍著要湧出來的淚水。到處都是熟悉的記憶、熟悉的風景。面對這一切,自己怎麼能那麼快地忘掉從前的一切呢?
「安德烈,回家了,感覺好嗎?」
「嗯,很好。」
「別再走了,好嗎?」
「嗯,好的。快進去吧。」
銀荷凝視著轉身離去的安德烈,一直望著他的背影,直到他走進自己的房間,關上房門,看不到為止。銀荷強忍住的眼淚終於滑落了下來,她在心裡默默念道:
「安德烈,對不起,這次,是我要離開了……」
瑪利亞阿姨撫摸著為安德烈準備的衣服,眼圈漸漸紅了。銀荷親手把衣服燙得平平整整后,也用手慢慢撫摸著。這麼好看的衣服,好像是天使的一對翅膀一樣……安德烈這樣純凈的人,是神已經看上的,自己怎麼能這麼貪心呢?居然要和神去搶奪心愛的人!銀荷的心感到陣陣刺痛。為什麼人活在世間痛苦、遺憾和怨恨總要比愛多很多?
「銀荷呀,你為我準備衣服,我更感到欣慰。」
不知何時,安德烈已經來到了銀荷的身後,看著她撫摸著衣服,在後面輕輕說道。
「從前,耶穌曾對他的弟子說道,有這樣一位牧羊人,他共有100隻羊。可是有一天,有一隻羊羔和羊群失散了。於是他丟下99隻羊,去尋找那隻迷途的羊羔。耶穌說道,和擁有99隻羊相比,找到那隻迷途的羊羔,更讓人感到幸福。」
安德烈在胸前劃了個十字。陽光,透過彩色玻璃窗,照射在大理石地面上,折射出五顏六色的光,環繞在安德烈的周圍,令他光芒四射。銀荷認識他這麼多年了,從來都沒有任何一個時刻,會帶給她這樣的感覺。這一刻,她真的感覺到,安德烈是天父派到人間的使者。他與周圍的一切是那樣協調,所做的一切,都好像是在執行天父的旨意。他的身影,顯得那樣神聖,不可侵犯。銀荷想到這點,更感到了一種深深的絕望。她的淚水不知不覺地就流了出來。
彌撒結束后,安德烈走進教堂裡面,想好好打掃一下。忽然,他看見了一個小小的背影,那不是銀荷嗎?他走了過去,銀荷臉上的淚痕還在,眼角還掛著幾滴淚珠兒。
「你站在那裡,是那樣耀眼,而我,只能悄悄地坐在這裡,凝望你。安德烈,你知道么?我好羨慕那隻迷途的羔羊,因為它有人救贖,還有人為它引路。」
「我想,我們每個人,都可能是那隻迷途的羔羊。」
真是純安德烈式的回答啊。銀荷只是感到心痛。她頓了頓,彷彿下了很大決心似的,請求他不要向敬銀阿姨透露他已經回來的消息。和銀荷預料的一樣,安德烈很平靜地接受了這個請求,說道:
「行,我記住了。只是,我真有些擔心啊。宇振如果總是這樣,你會感覺很累的。」
「不是宇振讓我這麼做的。」
「哦?那麼,是我多心了。很可笑是不是?我的心感覺不到痛苦,這反倒幫助了我。你看,以前很難接受的事情,現在反而可以看淡了,所以,處理起來,也更容易了。」
「你……真是很適合做神父啊。要不然……你就太冷漠了。」
正在這時,宇振打來電話,告訴銀荷,不想進來了,讓她直接到外面去見他。安德烈心裡清楚,宇振一直都在迴避自己,但是,他認為,這並不是解決問題的好辦法。說真心話,他很想和宇振好好地談談。畢竟,現在的這種僵局,是他最不願碰到的。他在乎著宇振,幾乎沒有原因。如果非要找出原因,至少是因為,除了銀荷之外,宇振是他惟一的好朋友,更是他的兄弟和親人。
宇振把車停在了教堂入口處。他從反光鏡里看到銀荷走來,於是打開車門,和幼莉一起走下車來。幼莉看見銀荷,微笑著跑了過來,遞給她一束鮮花。安德烈為送銀荷出來,同時也想找個機會和宇振好好談談,跟著銀荷,走了出來。宇振本來面帶微笑,可看到安德烈的一剎那,他的笑容僵在了臉上。安德烈被他的反應刺痛了。
「為什麼我們兩個總是不對勁兒?」
三個人不能再這樣下去,總得有人出面,先捅破這層尷尬啊!安德烈相信,三個人之中,只有自己才能勝任這份工作。幼莉好像隱隱約約認出了安德烈,她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安德烈緩緩抬起兩隻手掌,然後開始用手語和幼莉對話。幼莉有些吃驚的樣子,回頭看了看宇振,然後又看了看安德烈。
(我為了很重要的人,所以才學了這個。)
(天父一定會喜歡的,你做得很棒!)
當年的小幼莉,早已亭亭玉立,出落成一個漂亮的姑娘。然而,依然沒有改變的,是她那雙明亮清澈的大眼睛。彷彿一池清水,映出點點波光;又好像是夜空中的繁星,發出璀璨的光芒。宇振看到兩人親密的樣子,不禁感到微微的嫉妒,於是打斷了他倆。
「你知道嗎?我是怎麼學會手語的?又為誰才學的這個?」
安德烈嘴角掛著一絲笑容,朝著宇振問道。
幼莉看起來開心極了,她興高采烈地提議大家一起去看煙火。可是宇振和銀荷一點都不積極,好像沒有多大興趣。而安德烈呢?當他一聽到「煙火」二字,眼前馬上浮現出從前的那個片斷。那是他們三個好朋友在別墅里偷偷地放煙火的情景。快樂的時光,是不是也總如燦爛而短暫的煙花呢?在夜空中瞬間美麗地綻放,然後消逝無蹤。快樂,為什麼總是無法長久地擁有呢?總是流逝得太快。從前的無數個快樂的瞬間,屬於三個好朋友的快樂的瞬間,永遠地、永遠地逝去了……
第二天,銀荷從教堂出來,約宇振見面。銀荷先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對宇振說,這樣一直和安德烈朝夕相對,有時真的讓自己很難過。所以,自己已經決定找間房子,儘快從教堂里搬出來。宇振擔心銀荷這麼做,是怕自己多想,於是告訴她,如果她不情願這麼做,而只是為了自己,那大可不必做這樣的決定。然而,銀荷卻表示,之所以這麼做,與其說為了他,不如說為了自己。宇振沒再說話,他見銀荷心意已決,就點頭同意了。
把宇振送到醫院后,銀荷轉身去了教堂附近的療養院。醫院位於一片蘆葦叢中,好像一座雅緻的古建築一樣,靜悄悄地矗立那裡。銀荷沿著小路走過,來到了安德烈診室的門前。她敲了敲門,然後推門進去。此刻,安德烈和愛絲黛爾修女正在開心地談著什麼,看見銀荷進來,忙起身迎接。銀荷看到安德烈的表情,心裡微微感到了一種疼痛。為什麼安德烈和這個女孩兒在一起的時候總是那麼開心呢?那時候他的表情,好像一個快樂的小孩兒,天真浪漫,沒有一絲陰雲。那一刻,所有的痛苦都消失了,只剩下快樂。安德烈和銀荷微微笑著,告訴銀荷,自己正好要去出診,她來了,正好可以搭個幫手。
受風濕病折磨的奶奶、因發燒而不停咳嗽的嬰兒、因患重感冒而卧床不起的孩子……一上午,銀荷和安德烈一直忙得不可開交,連喝口水的時間都沒有。稍稍閑下來的時候,他們還抽空仔仔細細地打掃了診室,還精心為孩子準備了飯菜。不知不覺之間,他們之間的生疏感漸漸消失了,重又回到了從前默契的時光。回來的路上,他們一直很開心。忽然,一聲晴天霹靂,天空噼里啪啦地下起了雷陣雨。兩個人相對一笑,急忙跑進路邊的一座破舊的倉庫避雨。
「哇,好久都沒有這麼暢快地淋雨了!呵呵。」
「是啊。你看,雨越下越大了呢!」
「呵呵。」
「你呀,怎麼辦呢?你真的不能給小孩出診嗎?真的一點都感覺不到痛苦么?」
安德烈用手指彈掉髮絲上的雨滴,表情落寞,什麼都沒有回答。
「都病了……我們所有的人。」
銀荷望著外面的雨滴,在心裡默默說道。
「那……要是誰死了,你也一點不會難過么?」
「什麼意思?」
「哦,沒什麼,沒什麼,只是很羨慕你。你看,我也是醫生,每天看著病人痛苦、死亡,心裡很難過的,所以……我很羨慕你哦,可以沒有感覺。」
「銀荷呀,別那樣想。我這個樣子,我也很難過。可是,就是沒有辦法。我明明什麼都知道,可是就是沒有能力表達……這是很痛苦的一件事,我的心,好像已經死了。」
「真的,我寧願你這病不會馬上好,至少……要等幾年。如果這樣,你是不是就當不成神父了?那樣的話……就算有什麼事,原本會讓你很難過的事,只要你的病不好……你就不會……」
「哦?什麼事?要我的病一年都不許好?」
「嗯,也許要三年,或者五年?」
「哇,好過分哦,那麼長時間……」
安德烈看著銀荷,孩子似頑皮地笑著。銀荷也對他淡淡地笑著,可是心裡卻在哭泣。三年,五年?如果在這段時間,安德烈的病治不好,那麼,當自己離開他時、永遠地離開他時,他是不是就不會感到難過了?
雨漸漸有些小了,銀荷、安德烈與幾個醫生一起,用手遮住頭頂,在雨中奔跑起來。
宇振已經在醫院等了很久了。他望著窗外的雨滴,擔心著銀荷的身體,心裡感到萬分焦急。他看到愛絲黛爾修女脖頸上正好戴著那條十字架項鏈,就裝作無心地問了問。直到此刻,他才知道,這兩條項鏈原來是安德烈父母當年的信物。
「難怪他這麼珍惜呢!原來如此!」
宇振心裡酸酸的,因為即使銀荷從來不說,他也知道,她是如何在意這條項鏈。畢竟是和安德烈相關的惟一信物啊!而且,它的意義都那麼非常。宇振有些坐不住了,他在診室里走來走去,焦急不安地等著銀荷回來。
忽然,他呆住了。雨中,安德烈和銀荷正朝這邊跑來。雨,絲毫沒有減弱的趨勢。打在身上,一定很涼很涼吧?可是他們好像一點都不介意,靠得很近,一前一後地跑著,還不時地發出愉快的笑聲。宇振站在門口,心痛不已。為什麼,銀荷只要和安德烈在一起,就會比跟自己在一起開心呢?難道自己永遠佔據不了她的心?宇振一臉落寞,走出了診室,任雨滴打在臉上和身上,徑直朝停車場走去,在安德烈和銀荷發現自己之前……銀荷從愛絲黛爾修女那裡聽說,宇振等了自己好久,然後很傷感地離開了。她不放心,就冒雨來到了宇振的家裡。只有幼莉在家,她告訴銀荷,宇振一直都沒有回來。看到銀荷姐姐被雨淋濕,冷得發抖,幼莉就把哥哥的睡衣拿過來,給她披上。不知等了多久,天色已經很晚很晚了,可是宇振還有回來。銀荷起身想告辭,忽然,「啪」地一聲,從睡衣兜里掉下來一樣東西。銀荷疑惑地撿起來看,好像是一封信。信紙的表面皺巴巴的,好像被用力攥過一樣。從四周淡淡的黃色摺痕可以看出,這封信一定有一段時間了。銀荷疑惑地展開來看,剛看第一眼,她的心臟就「突突突」地跳了起來。那是自己再熟悉不過的字體!是夢裡都能認出的字體!
銀荷呀,雖然你希望,就這樣讓我離開,可是,沒有你送別,和我說聲「再見」,我還是無法安心離開。雖然說聲「再見」很傷感,我也不喜歡聽這個字,可是……
你曾經對我說過,我們相遇的那天,是我把你給找了出來。其實,我一直都想對你說,與其那樣說,不如說是——是你把我給找了出來,真的!那時,我是那樣孤單,一直都封閉著自己……可是,你來了,一切都不同了!其實,從那天開始,我就已經知道了:在這世界上,對我來說,我惟一需要的,永遠不能失去的,只有你,只有你一人!
現在,我就要離開了,我要到很遠的義大利,在那兒的教會,度過一年的時光……一年之後,如果你讓我回來,我一定會再回來,永遠都不離開!
偌大的別墅里,空蕩蕩地好不冷清。同以往一樣,只有父親鄭明宇一人,坐在地上借酒澆愁。宇振全身被淋個濕透,雙眼發紅地向父親走了過去,沉聲說道:
「父親,回家吧!」
「家?幹嗎要回家?」
「……您不是說我最像您嗎?現在還那樣想嗎?」
「不嘍……從前……只是想安慰自己,才那樣說的。」
「可是,為什麼我……我覺得我和您很像?為什麼我覺得我們倆越來越像?都是你的錯,一切都因你而起,嗯?……」
宇振越說越激動,漸漸失去了理智。他兩眼充血,狠狠盯著父親。鄭明宇惺忪的眼神,被他的話刺激了,變得漸漸冷酷無情起來。
「是的,一切因你而起,所以,一切必須由你了結!他回來了,安德烈——那個傢伙,他回來了!!」
和從前很多個時候一樣,安德烈靜靜地坐在台階上沉思。銀荷慢慢走近他,遞出了那封信。安德烈看了一眼,眼皮顫抖了一下,卻沒有開口說話。
「為什麼不告訴我?知道我沒看到這封信,為什麼不告訴我?……為什麼要對我隱瞞?」
「怎麼說?那封信里,不是只有我們兩個人的心,也有宇振的,不是嗎?銀荷呀,事情已經過去那麼久了……」
「懂了。可是……要是早點看到多好!要是早點看到,一切就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知不知道,現在才看到它,我有多難過!安德烈,我要對你說,說出我心裡的話!我看到這封信,我再不能騙我自己!真的……我騙不下去了。我沒有忘記過你,一刻都沒有!」
「可是……我已經忘了。銀荷呀,我都忘了,從前的一切,包括你……現在,對我來說,沒什麼讓我掛心的,除了天父。我不是已經選擇了嗎?現在,我很好,真的,很好。心,再也不像從前那麼累了。這樣不是很好嗎?」
「我懂了。」
「銀荷呀,你知道,那個時候,我真的很累,我很喜歡你,或者說,很愛很愛你,可是,就因為這些,我累到了極點。為了壓抑這樣的愛,我忍受了太多太多……現在這樣子,對大家不都很好嗎?嗯?……」
銀荷感到一陣眩暈。全身都痛了起來。心,好像被一點點撕裂,一滴滴地滴著鮮血。她的大腦一片空白,靈魂好像飛走了,只剩下一具空殼。好像嚴冬的一棵孤樹在寒風中瑟瑟發抖一樣,銀荷全身都顫抖了起來。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更沒有任何感覺。她哭泣著哀求道:
「……不要說了,求你,不要再說了。不要輕易對我說,你愛過我,求你了……」
「銀荷呀……」
「這麼多年,沒有你的日子,我一個人,依靠著這個活過來,有多辛苦,你知道么?……那時候,你從沒對我說過,你愛我……往後,也永遠不可能再說……你知道,我想到這些,我有多難過?……直到現在,我還一直記著那些日子,我們在一起的日子,我忘不了,真的忘不了……即使你已不再愛我,不會再愛我,請你,也求求你……別再對我說出來。」
銀荷悲傷地抽泣著,似乎喪失了全身力氣,哀傷地轉過身去,往自己的房間走去。她的背影,在夜風中不停抽動著,彷彿一隻寒風中顫抖的受傷小鳥一樣,無助而哀傷。她的眼淚一路飄落,散發到夜風中,重重地打在安德烈的心裡。
安德烈獃獃地望著她的背影,似乎遺忘了一切。愛,有多甜蜜,就有多殘忍!為什麼擁有的時候不能好好地握住,等失去的時候才後悔莫及!安德烈獃獃地望著,他不是已經不知道什麼是痛苦了么?可是,為什麼此刻心卻有如刀絞般疼痛。在那些日子裡,在被思念和痛苦折磨到快死的日子裡,安德烈忍受的是怎樣的煎熬,他已不能再對任何人說。
那團霧,好像又湧上心頭了。是什麼呢?熱熱的,可是他看不到,也抓不住。好像沙漠里的海市蜃樓一樣。忽然,安德烈感到臉上熱熱的,他一驚,忙摸了摸臉頰,天哪!眼淚,真的是眼淚!安德烈以為自己已經死了,再也不會流淚了。可是,今天,在心愛的女孩兒面前,傷痛、悔恨與愛,交織在一起,終於化成鹹鹹的淚水,盡情地流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