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鳳九睡得昏天暗地,醒過來時,聽得耳畔陣風急吼,覺得還在做夢,安然閉眼小寐。雙眼剛闔上,一個激靈登時又睜開。卯日星君駕著日向車將旭日金光灑得遍天,行得離他們近了,瞧見他老人家倉皇下車,漸成一個小點遙相跪拜。

隱在雲團中的座座仙山自腳下飄閃而過,落進眼底些許青青山頭。鳳九愣了半天,運足氣顫抖地提手,一瞧,果然自己還是那張絲羅帕子。茫然四顧里弄明白為何聽得這麼清晰的風聲,原來是被綁在蒼何劍的劍柄之處,佩在東華的腰間,隨他御風急行。

她混沌地回想昨夜應該是逃了出來,為何卻出現在這裡,難不成後來又被抓了回去?但也沒有這方面的記憶。或者從頭到尾她就沒有逃出來過,東華換了中衣將她重納入袖中收拾入睡時,她也跟著睡著了,後來一切皆是發夢?她盡量穩重地固定住身形,越想越有道理,又覺得那是個好夢,有些潸然。

待符禹山出現在眼前,經慘然陰風一吹,鳳九才遲遲了悟,今日東華與魔族七君之一的燕池悟在此將有一場大戰,她原是稀里糊塗被攜來了南荒。

說起東華同燕池悟的恩怨,掰著指頭可數到三百年前,傳說里,還為的是一個女人。當然這個傳說只是小規模傳傳罷了,知情者也大多覺得東華挺無辜。

說是那年魔族的赤之魔君煦暘,打算將親生的妹妹姬蘅公主嫁給神族聯姻,左挑右挑,挑上了宅在太晨宮裡頭的東華帝君。哪曉得他的拜把兄弟青之魔君燕池悟,早對這個素有魔界解語花之稱的姬蘅公主種下情根。然,姬蘅性喜傷春悲秋,一向比較中意能寫幾句酸詩撫幾聲閑琴的風流公子,可惜燕池悟有個全南荒魔界最風流的名字,實則是一屆莽夫粗人,姬蘅公主不是很中意他,欣賞他哥哥看上的品味超然的東華多些。甚而有幾回,還當著燕池悟的面誇讚了東華幾句。這一誇,自然誇出了問題,啪一聲敲碎了燕某人積蓄已久的醋罈子。姓燕的憋了一肚子閑氣不得紓解,又捨不得發到美人身上,氣勢洶洶地將戰帖下到太晨宮的正宮門,來找東華要求決鬥。彼時東華已隱入宮中多年不問世事,但對方已想方設法將戰書下到了家門口,也就接了。符禹山一場惡戰天地變色草木枯摧,最後因燕池悟耍詐,趁東華不備,用鎖魂玉將他鎖進了十惡蓮花境,才叫鳳九得著機會到東華身旁,相伴三月。

鳳九那時很感激燕池悟,覺得被他一攪,東華與魔族聯姻之事自然要黃,心下稍安。而且,看東華也著實沒有將聯姻這個事當做一樁事,漸漸放鬆警惕地覺得可高枕無憂矣。

哪曉得三個月後,太晨宮竟一夜繁花開,高掛燈籠喜結綵。藹藹的朝陽里,一頂軟轎將一位大大的貴人抬進正宮門。這位大大的貴人,正是紅顏禍水的姬蘅。白玉橋上,佳人掀簾下轎,水蔥樣的手指攀上鳳紋的橋欄,丹唇皓齒,明眸善睞,溶溶湖水翠煙搖,高鬟照影碧波傾,只那麼款款一站,便是一道飄渺優美的風景。

鳳九靠在東華腳邊,都看傻了。

整個太晨宮,鳳九最後一個曉得白玉橋頭緣何會演上這麼一出,還是從知鶴的口中曉得,原來東華竟同意了此樁聯姻婚事,還應得挺痛快。幾句簡單的話,鑽進她後知後覺的耳朵里,不啻一道晴天霹靂,轟隆隆打下來,她覺得天地登時灰了。

至於新婚當日,頂著大紅蓋頭的佳人娘子為何又變作了知鶴,最後幾天她過得渾渾噩噩,沒有弄得十分明白,不過那時知鶴對著她倒是有一套說法。說凡界常有這樣的事,一些互有情意的青年男女年輕氣盛難以明白彼此心意,必定要等到某一方臨婚之時才能幡然醒悟,此乃有情人成就眷屬必經的一道坎,所以說婚姻實乃真情的一方試金石,她和東華正是如此。那時鳳九少經世事,這樣莫名奇妙的理由竟也全然地相信,十足單純,傷心得一塌糊塗,唯覺得不妥是東華的年紀大約已當不得青年二字,試金石的比喻大約也不是那個用法。

如今想來,應全是知鶴的胡謅,否則怎來後頭天君震怒罰她下界苦修以示懲戒。世情歷得多了,腦子不像從前那麼呆笨,後來她想明白東華看上知鶴的可能性著實很小。若他兜兜轉轉果然對這個浮誇的義妹動了真情,他也配不上她小小年紀就仰慕他多時的一片痴心。

到底真相如何,她有一個模糊的揣測,隱隱覺得事情大約是那個模樣,但是這等事,也找不出什麼地方求證。她只是覺得,當年東華竟點頭應了同姬蘅的婚事,說不定,倒是真心實意地很看得起姬蘅。其實,就她用諸般挑剔的眼光來揣摩,姬蘅公主也是四海八荒眾多女仙女妖中一條難得的三貞九烈純良女子。如何貌美不提,如何婦德賢良不提,如何恭儉謙孝不提,單是在十惡蓮花境中無私地搭手幫他們那幾回,便很有可圈可點之處。東華看上她理應水到渠成,縱然她鳳九當年也在十惡蓮花境中救了東華,但連她姑姑收藏的最離譜的戲本子也不是這個寫法,說翩翩公子被一個小姐和一個寵物同時搭救,這個公子後來喜歡上了寵物,沒有喜歡上小姐。輸給姬衡,她的心裡很服氣。

符禹山頭陰風陣陣,眨眼間濃雲滾滾而來,茫茫漠漠倒是有幾分肅殺之意,很像個戰場的樣子。鳳九從往事中抽身,本有些懨懨,抬眼瞧見身前的景緻,突然高興起來。

她出生在一個和平年代,史冊所載的那幾場有名戰事她一場沒趕上,一直煩惱在這上頭沒積攢什麼見識,好不容易兩百年多前他姑父夜華君出馬大戰了一場鬼君擎蒼,據說場面很大,但她那時又倒霉摧地被困在一處凡世報恩。兩百年來,她每年生辰都虔誠地發願,盼望天上地下幾個有名的大神仙能窩裡鬥打起來,可老天許是沒長耳朵,反是讓他們的情分一年親厚過一年。她原本都對這個夢想不報什麼希望了,沒有料到,今日竟歪打正著地有幸能一飽眼福。她有點竊喜。

不管怎麼說,這個魔君是曾經將東華都算計成功了的,儘管有些卑鄙,但看得出來有兩把刷子,該是一個好對手。傳聞他性格豪爽不拘,想來該是一條粗豪壯漢,舞一雙宣花大斧,一跺腳地動山搖,一喝聲風雲色變。在鳳九的想象中,魔君燕池悟該是有這個分量。她一面想象,一面被自己的想象折服,屏住了呼吸,等著東華撥開重重霧色,讓她有幸見識見識這位豪放的英雄。

符禹山位於魔族轄制的南荒與白狐族轄制的東南荒交界之處,巍峨聳入雲端,在仙魔兩族都有一些名氣。

濃雲散開,符禹之巔卻並沒有什麼持著宣花斧的壯漢,唯見一個身量纖長的黑衣少年蹲在山頭不耐地嗑瓜子,瓜子皮稀稀落落攤了一地。鳳九四顧游盼,思忖魔君許是什麼緣由耽誤了時辰。眼風裡卻瞧見嗑瓜子的少年騰地按上一朵祥雲,直奔他們而來。身量瞧著清婉,唇紅齒白的長得也俊,不知是何處仙僚,不由多看了兩眼。

標緻的少年踩著雲頭離他們數十丈遠停了下來,遙遙不知從何處扯來一把長劍,殺氣騰騰地指向東華,喝道:「你奶奶個熊的冰塊臉,累得老子在此侯你半日,老子辦事最恨磨磨蹭蹭,你該不是怕了老子吧!且痛快亮出你的兵器,老子同你速戰速決,今日不把你打得滿地找牙一雪前恥,老子把名字倒過來寫!」

鳳九傻了。

她傻傻地看著眼前口口聲聲自稱老子的美麗少年,吞了一口口水,領悟了想必他就是魔族七君之一的燕池悟。但有點不能明白,她所聽聞的關於燕池悟的種種,都道此魔頭乃是個不解風情的莽夫粗人,正因如此,姬蘅公主才不願跟他。卻原來,魔族中的莽夫粗人,都是這種長得一副細皮嫩肉的小白臉么?她忍不住想象,那麼魔族中那些傳說十分風流的翩翩君子,又該是長得什麼樣,待腦中出現鬍鬚拉扎的飆形大漢手持風騷摺扇對著夕陽悲愁地念一些傷感小詩的情形時,胃突然有些犯抽。

東華的態度全在意料之中,燕池悟一番慷慨激昂的開場白之下,他抬手涵養良好地只回了一個字:「請。」

明顯的敷衍氣得燕池悟直跳腳,橫眉怒目展露流氓本色:「我請你的奶奶!」話罷山頭狂風立起,吹開隱隱盤旋在他身後的魔瘴,展露出一方望不到頭的大澤,黑浪滾滾的大澤上,竟排了數列手持重械的甲兵。

鳳九在這上頭原本就沒見過什麼世面,嚇了一跳,東華倒是淡定,還動手將被狂風吹成一個捲兒的她耐心梳理一番,讓她能服帖地趴在他的劍柄上。

燕池悟皮笑肉不笑,眉眼顯出幾分春花照月的艷色,冷哼一聲:「老子敢找你單挑,早已有萬全準備。」鳳九還有心思空想,姬蘅不願跟姓燕的,也許另有隱情,可能覺得不能找個夫君比自己長得還漂亮,帶出去多麼沒有面子。又見燕池悟抬手示意腳下的兵甲,十分得意地一笑,笑意襯得他一張臉更加熠熠生輝,鳳九在心中默然點頭,是了,姬蘅不願跟他,多半是這個道理了。

燕池悟得意一笑后立即跟了一番擲地有聲的狠話,對著東華森然道:「看到沒,老子新近研究成功的這個魘魔陣法,用七千凡界生靈煉出來,費了老子不少心血。雖然全是惡靈,但你要傷他們一分,就永絕了他們超度輪迴棄邪歸正的後路,老子倒是想看看,你們神族自詡良善之輩,怎麼來破老子的這個陣法!」頃刻間,凡人生靈煉就的一眾甲兵已尾隨著燕池悟一席狠話,攜著凄風苦雨一浪又一浪向他們撲過來,全保留著人形的造化,眼睛卻如惡狼般含著猙獰貪婪的幽光,手中的器械在一片幽光中泛著致人死地的冰冷殺意。

汪洋大澤,長浪滔天,密密麻麻七千生靈前仆後繼,看得人頭皮發緊。鳳九瑟瑟蹲在東華腰間,她自小就有密集恐懼症,乍見此景只覺冒了渾身的雞皮,也顧不得再見甚麼世面,一味尋思如何在東華眼皮子底下找一條退路。

還未想得十分明白,所附的蒼何劍卻已自發脫離了劍鞘,穩穩地落入東華手中,以睥睨眾生之態浮於符禹之巔。方圓百里銀光瞬時如煙火綻開,吞沒重重黑暗,現出千萬把同樣的劍影。鳳九茫然地被圍在這千萬把銀光閃閃的劍影正中,只覺得眼前處處白光,頭十分地暈。翻手覆手之間,看不清那些劍影是如何飛出去,只覺得自己似乎也在飛,飛得似有章法似無章法,頭更加地暈。耳邊聽到呼嘯的狂風和翻滾濃雲中的遍地哀號,回過神來,已重回東華的手中,紫紅的血水將大澤中的浪濤染成奇怪的顏色,偶有綻到陸上的血霧,卻像是極烈的劇毒將觸及的植物全化作縷縷青煙。接著,響起東華沒有什麼情緒的嗓音:「破了。」

鳳九暈頭轉向地想,什麼破了?

哦,是燕池悟費勁心力做的那個缺德陣法,被東華破了。

她剛托著額角定神,眼睛才能適應一些正常的光線,就見得燕池悟怒氣沖沖地攜著一抹沉重劍影殺將過來:「老子煉的這七千惡靈雖然違了天道註定受罰,但也該是受老天劈出的天雷責罰,你們當神仙的不是該竭盡所能度他們一度么?今天你的劍染上他們的血,只會背負上嗜殺的惡名,你下手倒是乾淨利落,不怕有一天老天爺責罰你嗜殺之罪?」

鳳九心力交瘁地念了句佛,望老天爺萬萬保佑燕池悟砍過來那一劍定要砍在蒼何的劍身上,一分一毫偏不得。但瞧那洶洶劍氣,她又離得兩劍交鋒之處如此近,即便姓燕的一分一毫不偏,說不得劍氣也要將她傷一傷。她心中一時委屈,覺得東華怎能如此缺德,不過就是戲言了一句他變態,他就計較至此。又有些自暴自棄,且隨他去,若當真今日被他害死,看他如何同她們青丘交代!如何同她的爺爺奶奶阿爹阿娘伯父伯母姑姑姑父小叔小叔父交代!

想得正熱鬧,驀然一條閃閃電光打過來,照得她心中一緊,眼風裡瞧見天邊乍然揚起一道銀光,黑色的流雲唰地被破開,雪般的劍影長驅直入,兵器相撞之聲入耳,幾個招式來回,燕池悟兀然痛哼一聲,凌亂步伐退了丈遠,戰局裡響起東華淡淡的一個反問:「嗜殺之罪?」語聲雖淡,氣勢卻沉:「本君十來萬年未理戰事,你便忘了,從前本君執掌這六界生死,是怎樣的風格?」

呼呼風聲吹得鳳九又是一陣頭暈。東華的從前。呵,東華的從前。

提起這個,鳳九比數家珍的熟練還要更為熟練些,他們青丘的來歷,母家的族譜她背誦得全無甚麼流利可言,但東華的從前她能洋洋洒洒地說上三天三夜不打一個疙瘩,可嘆念學時先生考仙史中的上古史她次次拿第一,全托東華的福。如今,她以為同他已沒什麼緣可言,腦中暈頭轉向地略一回想,關於他的那些傳說,一篇篇地仍記得很清楚。

相傳盤古一柄大斧啟開天地時,輕清的升為天,重濁的降為地,天地不再為一枚雞子,有了陰陽的造化,化生出許多的仙妖魔怪,爭搶著四海八荒的修身之地。遠古的洪荒不如今日富饒豐順,天上地下也沒有這麼多篇規矩,亂的時候多些,時常打打殺殺,連時今極為講究以大慈悲心普度眾生的神仙們,殺伐之氣都重得很。

那時,人族和一部分的妖族還沒有被放逐到凡世的大千世界,但天地化育他們出來實在弱小,不得已只好依附於強大的神族和魔族,在八荒四海過著寄人籬下的愁悶日子。

萬萬年匆匆而過,天地幾易其主,時而魔族佔據鰲頭,時而神族執掌乾坤,偶爾也有鬼族運道好挑大旗的時候,但每個時代都十分的短命。

大家都很渴望出現一位讓六界都服氣且心甘情願低頭的英雄,來結束這一番顛沛流離的亂世,令各族都過安生。且每一族都私心盼望這個英雄能降生在自己的族內。那是個眾生都很樸實的年代,人們普遍沒有什麼心眼,純樸地以為生得越多,英雄出現在他們族的機遇就越大。短短几年,仙鬼神魔人妖六族,族族人丁興旺。

但人太多也有問題,眼看地不夠用,各族間戰事愈演愈烈,只為搶地盤。然老天就是老天,所謂天意不可妄斷,正當大家日以繼夜地為繁衍英雄而努力,為搶地盤而奔波,顧不得道一聲苦提一句累時,英雄已在天之盡頭的碧海蒼靈應聲化世,沒爹沒娘地被老天爺親自化育出來了。

誕生地是東荒一方華澤,簡單取了其中兩個字,尊號定為東華。便是東華帝君。

東華雖註定要成為那個時代的英雄,以及那個時代之後的傳說,卻並不像天族如今的這位太子夜華君一般,因是上天選定的擔大任之人,降生時便有諸多的徵兆,比如甚麼天地齊放金光,四十九隻五彩鳥圍著碧海蒼靈飛一飛之類。

東華的出生格外低調,低調得大家都不曉得他是怎麼生出來的。

僅有史冊的一筆載錄,說帝君仰接天澤俯飲地泉,集萬物毓秀而始化靈胎。但上天怎麼化育出他來,是從一個石頭裡蹦躂出來還是一個砍竹老翁砍竹時赫然發現他蹲在竹心於是撿回去撫養,只是一筆帶過,沒有什麼更深的記載。

東華雖然自小肩負重任,但幼年時過得並不像樣,孤孤單單地長在碧海蒼靈,沒有群居的親族庇佑,時常受附近的仙妖魔怪們欺負。遠古洪荒不比如今,想學什麼本事可以去拜個師傅教導,東華的一身本事全是靠他自己在拳頭裡悟得,一生戰名也是靠一場又一場實實在在的拼殺。

碧海蒼靈萬年難枯的靈泉不知染紅了多少回,這個橫空出世的紫衫青年,一路踩著累累的枯骨,終於立在六界之巔的高位,一統四海六合,安撫八荒眾生。

這等成才路,同幾萬年前掌樂司戰的墨淵上神不同,同近時戰名極盛的夜華君更不同。他二位一個自小由造化天地的父神撫育教養,一個被大羅天上清境的元始天尊與西方梵境的大慈大悲觀世音同力點化,是世家一貫的教養法。

鳳九小時候就更仰慕東華些,一則他救過她的命,更深的一則是崇拜尊敬,她覺得他全是靠的自己,卻能以一己之力於洪荒中了結亂世覆手乾坤,十分的了得。

能在洪荒殺伐的亂世里坐穩天地之主的位子,其實是件不大容易之事,手段稍見軟弱,下頭便是沸反盈天亂成一鍋粥,唯有鐵血無情的鎮壓才見得些許安定。即便後來隨著天族一脈逐年壯大,東華漸移權於時年尚幼的天君,自己入主一十三天太晨宮享清福了,當年的鐵血之名在六界也是仍有餘威。因此今次燕池悟妄想以七千生靈來要挾住他,也無怪他會那麼輕飄飄問上一句,是不是忘了他當年執掌六界時的風格。東華他,確然不是個有大慈大悲大菩提心的仙。自古如今。

其實,東華到底算不算得是一個仙,都還有一些可商榷。

鳳九小時候暗地裡愛慕東華,為了解他深些,上窮碧落下黃泉地搜羅了許多記載他的史文。這些史文大多是弘揚東華的功績,滿篇言語全是繞口的好聽話。唯有一卷廢舊的佚名書提了一段,說父神曾對東華有評介,說他的九住心已達專註一趣之境,因此而一念為魔,一念為神。

鳳九的禪學不佳,謄抄了這句話裝模作樣去請教她小叔白真。白真雖泰半時都顯得一副靠不住,到底多活了十來萬年,這麼一個禪學還是略懂,解惑給她聽:所謂九住心乃是修習禪定的九個層次,即內住、等住、安住、近住、調順、寂靜、最極寂靜、專註一趣和等持,若是一個人內心已達專註一趣這個境界,便是心已安住,百亂不侵了。心既已安住,那為魔為神都沒有什麼區別,端看他個人的喜好,他想成什麼就成什麼。倘若九住心達到等持之境,又更是一番新氣象,世間只有西天梵境的佛祖修持到這個境界,悟得眾生即佛陀,佛陀即眾生。

鳳九耐著性子聽完,其實被他小叔住啊住啊的住得頭暈眼花,覺得跟個禪字沾邊的東西果然都玄妙得很。但為了更懂東華,私下回去又絞盡腦汁兒地尋思了許多天,叫她琢磨出來那句話興許是這麼個意思,說東華從前非神非魔,後來擇了神道棄了魔道。但他為何選了神道,她琢磨不透,在她幼年的心中,神族和魔族除了族類不同似乎也沒什麼區分,況且魔族還有那麼多的美女。

她識得的人裡頭,除了她一雙祖父母,唯餘十里桃林的折顏上神離東華的時代近些。她收拾行囊,駕了一朵小雲彩到得桃林,託辭學塾的夫子此次留的課業是洪荒眾神考,她被一個問題難住了,特來求教。還費心地帶了她小叔白真親手打的兩枚束髮玉簪來孝敬折顏。

這個禮選得甚合折顏的意,果然很討他的開心。

四月里煙煙霞霞的桃花樹下,折顏摩挲著玉簪笑意盈盈地藹聲向她道:「東華是如何擇了神族的?」

又背書似地道:「史冊記載,當年洪荒之始天禍頻頻,唯神族所居之地年年風調雨和,子民安順。而後東華探查緣故,曉得乃是因神族俱修五戒,一不殺生二不偷盜三不淫邪四不妄語五不飲酒。」他面不改色地喝了一口酒:「此德昭昭,感化上蒼,於是減了對神族的劫難予以我們許多功德善果,是以年年風調雨順。東華聽了這個事,感到十分地動容,遂擇了神族棄置魔道,併發願此生將僅以神族法相現世,用大慈大悲大菩提之心修持善戒,普度八荒眾生。」

鳳九聽得一顆心一忽兒上一忽兒下,備受鼓舞激勵,在心中更加地欽佩:果然是清靜無為的東華,果然是無欲無求的帝君,果然是史冊傳聞中那個最傲岸耿介冷漠有神仙味的東華帝君。

激昂間聽得折顏似笑非笑地又補一聲,道:「你依照著這個來寫,學塾的先生一定判你高分。」

鳳九端著一個原本打算寫批註的小本兒愣愣地:「你這麼說,難道還有什麼隱情?」

隱情,自然是有的,且這隱情還同史書中的記載離了不只十萬八千里。

鳳九覺得,說起這個隱情,折顏是發自內心地十分開心有興緻,與他方才幹巴巴同自己講正史記載分外不同。

這個隱情,它是這樣的。

據說東華在碧海蒼靈化世,經過一番磨練,打架打得很有出息,但他本人對一統天下這等事一直不是特別的有興趣。碧海之外各族還在不停地打來打去,海內一些作孽的小怪無緣加入世外的大戰局,又不肯安生,惹到他的頭上。他自然將他們一一地收拾了,但這些小怪等級雖低,上頭也是有人罩著的,罩著小怪的魔頭門覺得被拂了面子,紛紛來找他的晦氣,他當然只有將他們也收拾一番。小魔頭的上頭又有大魔頭,大魔頭的上頭又有更大的魔頭,他一路收拾過去,一日待回首,已將四海八荒最大的那個魔頭收拾成了手上的小弟。

折顏握著酒杯兒輕輕一轉,風流又八卦地一笑:「東華,你莫看他常年示人一副冰塊臉,倒是很得女孩子們的歡心。」

東華的戰名成得早,人長得俊美,早年又出風頭,是許多女仙女妖女魔閨夢中的良人。有一個魔族哪位魔頭家的小姐,當時很有盛名,被評作四海八荒第一風流的美人,也很思慕他。遠古時,魔族的女子泰半不羈,不似神族有許多篇規矩束著,行事頗放蕩,看中哪個男子,一向有當夜即同對方一效鴛夢的傳統。這位小姐自見了東華便害上相思,一個涼風習習的夜裡,依著傳統悄悄然閃進東華的竹舍,幽幽地挨上他的石床,打算自薦枕席,同閨夢中的良人一夜春宵了。

東華半夜歸家,撩開床帳,見著枕席上半遮半掩的美人,愣了一愣。美人檀口輕啟,聲音嬌婉欲滴:「尊座半夜才歸家,可叫妾身等得苦~~~~~」東華俯身將美人抱起,引得一聲嬌喘:「尊座真是個急性人~~~~~」急性人的東華抱起美人,無波無瀾地踱步到卧房門口,面無表情地抬手一扔,將一臉茫然的美人利落地扔了出去,隻字未言地關門滅了燈。

這位小姐不死心,後來又被扎紮實實地扔了許多回,才漸漸地消停。但她開了一個先河,許多魔族的女子覺得,雖然註定要被東華扔出去,但聽說他都是涵養良好地將躺在他床上的女子抱起來抱到門口然後再扔出去。她們覺得,能在他懷中待個一時半刻也是很快意的一件事。是以此後更多的魔族女子前仆後繼,且他們總有種種辦法解開他在竹舍上施下的結界,天長日久,東華也就懶得設結界了,將每夜入睡前從房中扔美女出去當做一項修行的功課,這麼安生地過了好幾年。有一天夜裡,他床上終於沒有女子爬上來了。卻是個眉若遠山,眼含秋波,乍看有些病弱的水嫩美少年。他拎著這個少年扔出門去時少年還在叫嚷:「你扔她們前不是都要抱著她們扔出去,怎麼扔我就是用拎的,你這個不公平啊!不公平啊!」

折顏慢悠悠添了杯酒:「以至後來父神前去碧海蒼靈延邀東華,東華二話沒提地跟著他走了,大約這個就是後世傳說中的擇神族棄魔道罷,神族的女子較魔族,總還是有規矩些,不過要說徹底地清凈,還是到他後來避入太晨宮。」又裝模作樣地嘆息:「好好一個英雄,硬是被逼得讓世不出,難怪有一說女人是老虎,連同墨淵的崑崙虛不收女弟子也有些相似,當年你姑姑拜給墨淵時也用的一副男兒身,幸虧你姑姑她爭氣,沒有重蹈從前墨淵那些女弟子的覆轍,否則我見著墨淵他必定不如今日有臉面。」

揭完他人的秘辛,折顏神清氣爽地叮囑她:「隱情雖是如此,但呈給先生的課業卻不能這麼寫。」又藹聲地教導她:「學塾的夫子要的只是個標準答案,但這種題的標準答案和事實一向不盡相同。」

鳳九聽完這個因果,其實心裡有些開心,覺得東華看不上那些女子很合她的意,但轉念又有些觸景傷情,自己也思慕他,他會不會也看不上自己,捏著小本兒有些擔憂地問折顏:「那他不喜歡女孩子,也不喜歡男孩子,他就沒有一個喜歡的什麼么?」

折顏有些被問住,沉思狀好一會兒,道:「這個,需得自行總結,我揣摩,那種毛茸茸的,油亮亮的,他可能喜歡。」

鳳九憂傷地介面:「他喜歡猴子么?」又憂傷地補問一句:「你有什麼證據?」

折顏咳了一聲:「毛茸茸的,油亮亮的,是猴子么?這個形容是猴子么?不是猴子罷。我不過看他前後三頭坐騎都是圓毛,料想他更中意圓毛一些。」

鳳九立刻提起精神,咻咻咻變化出原身來,前爪里還握著那個本兒:「我也是圓毛的,你說,他會喜歡么?」話出口覺得露痕迹了些,抬起爪子掩飾地揉了一揉鼻子:「我只是隨口問問,那個,隨口問問。」

折顏饒有興緻:「他更喜歡威猛一些的罷,他從前三頭坐騎全是猛虎獅子之流。」

鳳九立刻呲牙,保持住這個表情,從牙齒縫裡擠出聲兒來:「我這個樣子,威猛不威猛?」

想想那個時候,她還是十分的單純,如果一切止於當時,也不失為一件好事,今日回想便全是童年這些別緻的趣事。佛說貪心、嗔恨、愚痴乃是世間三毒,諸煩惱惡業皆是由此而生,佛祖的法說總是有一些道理。

眼前附禹山地動山搖,一派熱鬧氣象,幾步開外,燕池悟周身裹了條十足打眼的玄光,抱著玄鐵劍一個人在玄光里打得熱火朝天,約是中了幻警之術。東華浮立在雲頭,風吹得他衣袂飄飄,指間化出一個倒扣大缸似的罩子。鳳九識得,這個東西應是天罡罩,傳聞中聽說過,還在器物譜子上見過它的簡筆圖,是個好東西,便是天崩地裂海荒四移,躲進這個罩子中也能保得平安,毫毛不損。

天罡罩幽幽浮在東華的腳邊,鳳九屏息瞧著他的手伸過來,拾起她肩上方才被劍風掃斷的幾截落髮,隨手揚了。落髮?鳳九垂眼一瞧,果然不知什麼時候已恢復人形,狂風正吹得長裙如絲絛般飄搖在半空。

鳳九怔了一怔,節骨眼上,腦筋前所未有的靈便,一轉,訝道:「你你你你曉得我是誰,原來還有辦法強迫我回原身?」話落地時自己被自己一個提點,一番惱怒騰地湧上心頭:「那你怎的不早些時揭穿我?」

邪風一吹膽子也大起來,憤憤不平地:「誠然,誠然我是因面子過不去一直假裝自己是個帕子罷,但你這樣也不是英雄所為,白看我的笑話是不是覺得好笑得很?」

回頭一想縱然自己不是得他偏愛的那一類女孩子,終歸還是個女孩子,一般來說都應當愛惜,可見他連她是女孩子也不當一當的,怒得又有點委屈:「你既然曉得我是誰,其實可以不把我綁來這麼個危險之地,牢牢將我拴在你的劍柄上,其實也是為了看我被嚇得發抖的樣子以此取樂吧?我說你那一句,也不是有心的。」眼角被惱怒憤怒慍怒種種怒氣一熏,熏得通紅。

東華一言不發地看著她,半晌,道:「抱歉。」鳳九原本就是個急性子,發了頓脾氣也平靜下來,聽他的道歉略感受用,也省起方才是激動太過了,過得還有點丟臉,覺得慚愧,揉著鼻子尷尬地咳了一聲:「算了,這次就……」東華語氣平靜地補充道:「玩過頭了。」鳳九表大度的一腔話瞬時卡在喉嚨口,卡了片刻,一股邪火蹭蹭蹭竄到天靈蓋,氣得眼冒金星,話都說不利索。重重金星裡頭,東華的手拂上她頭頂,似含了笑:「果真這麼害怕,耳朵都露出來了。」鳳九疑心自己聽錯了,這個人常年一副棺材臉怎可能含著笑同她開玩笑?忽見身後激烈光焰如火球爆裂開來,腳下大澤的水浪也巨蛇一般地鼓動,還沒來得及回神,身子一輕,已被東華抱起來順手扔進了一旁待命的天罡罩,還伴了一聲囑咐:「待在裡頭別出來。」鳳九本能地想至少探個頭出去看看究竟怎麼回事,手才摸到罩壁尋找探頭而出的法門,不確定是不是聽到極低沉的三個字:「乖一些。」

前方不遠處,燕池悟滿面青紫地抱劍殺過來,看來已掙脫幻警之術,曉得方才被那幻術牽引做了場猴戲給東華看,氣得雪白的腦門上青筋直跳。

燕某人一身戾氣,瞧見被天罡罩罩住的鳳九,更是氣沖雲漢,握著傳說中好幾百斤的玄鐵劍沉沉向東華劈將過來,牙齒縫裡還擠出一聲大喝:「好你個奶奶的冰塊臉,看不起老子是不是,同老子打架還帶著家眷!」

一個天族尊神,一個魔族少君,這一回合招式變化更快,直激得天地變色,一時春雨霏霏一時夏雷陣陣一時冬雪飄飄,四季便在兩人過招之間交替而過,爆出的劍花也似團團煙花炸開在符禹山的半山頭。

鳳九貼在天罡罩的罩壁上欣賞這番精彩打鬥,著實很長見識,且自喟嘆著,忽見眼前騰起一片霧障,茫茫的霧障裡頭,方才還落於下乘的燕池悟不知何時忽轉頹勢,閃著光的長劍尋了個刁鑽角度,竟有點要刺中東華胸口的意思。

鳳九瞪大眼睛,瞧著玄鐵劍白的進紅的出,懵了一懵,真的刺中了?怪的是慢兩步后卻是燕池悟的痛哼響起。霧障似條長蟲扭動,忽地抖擻散開,朗朗乾坤之下燕池悟周身裹了一團光被東華一掌挑開,控制不住身形地朝她那一方猛撞過來。鳳九本能一躲,忽然感到背後一脈強大磁力將她緊緊吸住,來不及使個定身術,已被卷進打著旋兒的狂風裡。她聽見東華喊了她一聲,略沉的嗓音與他素日的四平八穩略有不同,響在掀得愈加猖獗的狂風裡頭,喊的是:「小白。」

鳳九蹲在獵獵風中,愣了一愣,原來東華是這樣叫她,她覺得他叫她這個名兒叫得有幾分特別。她小的時候,其實一直很羨慕她姑姑的名字,白淺,兩個字乾乾脆脆,萬不得已她這一輩起名卻必得是三個字的。但即便三個字,她也希望是很上口的三個字,如她小叔的好朋友蘇陌葉的名字,咬在唇間都是倍感風流。再瞧瞧她,白鳳九,單喊鳳九二字還能算是俗趣中有雅趣,雅趣中有俗趣,像個世家子,但添上他們闔家的姓,太上老君處倒是有一味仙丸同她頗有親近,稱做烏雞白鳳丸。她時時想到自個兒的名字都要扼腕長嘆,也沒有人敢當著她的面稱她的全名,搞得四海六合八荒許多人都以為她其實是姓鳳名九。可他卻叫她小白,她覺得,自己倒是挺喜歡他這個叫法。

東華沒能追上來,受傷的燕池悟卻被狂風吹得與鳳九卷做一團。看定竟是她,攀著她的肩湊在她耳旁怒吼:「方才老子的一個計策,你怎的沒有上當?難道老子使的幻術竟然沒有在你的身上中用?你難道沒有產生冰塊臉被老子砍得吐血的幻覺么?」一吼,又一惆悵:「老子的幻術已經不濟到這步田地了?老子還有什麼顏面活在世上?老子愧對魔君這個稱號,不如借著這個風,把老子吹到幽冥司尋個畜生道投胎做王八,也不在世上丟人現眼,老子是個烈性人啊!」

鳳九心中一顫,見他攀自己攀得又緊,而自己並不想同他一道去幽冥司投胎做王八兄妹,捂著耳朵扯開嗓子急回:「中用了的,我瞧著他吐血了。」

燕池悟一震,怒火衝天地道:「你這小娘,既瞧見自家相好吐血了,就當衝出天罡罩撲過去替他擋災,你撲進來他勢必手慌腳亂,老子正好當真砍他個措手不及,老子看的出齣戲本,都是這個演法,《四海征戰包你勝三十六計》之《美人計》也是這麼寫的,你說,你為甚不能及時地撲過去,累老子反挨他一掌?」

鳳九被姓燕的吼得眼花,耳旁似劈下來一串炸雷,頭暈腦脹地回他:「沒能及時撲過去是我不對,可你,」兩人被風吹得一個趔趄:「可你也有不對,怎麼能隨便信戲本上寫的東西呢,還有,」又是一個趔趄:「那個《四海征戰包你勝三十六計》之《美人計》是天上的司命星君寫的,他從小到大同人打架從沒打勝過,奉告你一句,也信不得!」

話剛落地,兩人齊齊墜入一處深崖中。

落入崖中許久,鳳九才覺出落崖前答燕池悟的那些話,答得不大對頭。

論理,她該是同東華一條戰溝裡頭的。彼時她沒撲過去替東華擋災,因她覺得,憑一屆區區燕池悟,以及一屆區區燕池悟的一把區區玄鐵劍,砍在自己身上說不定就將自己滅了,但砍在東華的身上,頂多是令他添個皮肉傷,沒甚大礙。二人修為不同,法身挨刀槍的能力亦不相同,這一樁事她出於這個考量袖手了,但她內心裡,其實對東華很關懷的。他雖耍弄了她,好歹很義氣地將天罡罩讓了她,保她的平安,她也就不計較了,實在沒有攜私報復之意。但她的這些周密心思,東華他如何曉得,定是嫌她不夠義氣了。兼後頭被燕池悟一通亂吼,吼得她神思不屬,竟還同姓燕的道了個歉,還誠心地交流了一些兵書的感想。鳳九覺得,東華他定是有所誤會了。怪不得前一刻還有些亟亟地喚她小白,后一刻她墜崖時連個人影都沒瞧著。設身處地一想,若自己是東華,這麼幾層連著一思量,豈止隨她墜崖不相營救那麼簡單,定要墜崖前還在她身上補兩刀出氣。一番回想,一番感慨,就生出一番惆悵:有自己這麼個隊友,東華他,一定覺得倒了八輩子的血霉罷。他,大約是真生氣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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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生三世:枕上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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