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鳳九是後來聽燕池悟說,才曉得姓燕的被東華一掌挑開朝她撲過來時,正遇上地處符禹山顛的梵音谷開谷。他們這一落,正落在梵音谷一個突出來的峭壁上。

梵音谷是符禹山上十分有名的一個山谷,裡頭居的是四海八荒尤為珍貴的比翼鳥一族。

傳說中,比翼鳥族自化生以來,一直十分嬌弱,後來更是一代嬌弱過一代,稍沾了些許紅塵的濁氣便要染疾。故此,多年前他們的老祖宗歷盡千辛尋著這個梵音谷,領著闔族人遁居此谷中。

為妨谷外的紅塵濁氣污了谷內比翼鳥的清修,梵音谷的妙處在一甲子只開一回,一回只開那麼短短的一瞬,小小的一個縫,可容須向谷內辦事的九天仙使通行。

天上專司行走梵音谷辦事的仙使,接替前任初來這個山谷時,需歷練的第一件本事,便是如何抓住開谷的那個間隙,用那麼短短的一瞬,從那麼小小的一條縫擠進山谷裡頭去。最有慧根的一個仙使練這個本事也足練了三千年。

鳳九覺得,燕池悟早不撲晚不撲,偏梵音谷開谷時撲過來;腳下的歪風不吹東不吹西,偏將他們直直吹進石壁上那個一條縫似的通道裡頭;那個石縫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剛夠他們二人並列著被吹進去;綜上所述,這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運氣……

同是天涯落難人,鳳九四顧一圈,尋了條幹凈的長石坐了,見燕池悟正抱著玄鐵劍,背對她蹲在生了青藤的一處山壁旁。

她覺得,他的背影看上去有點憤怒。

方才落下來時,燕池悟正墊在鳳九的下頭,千丈高崖墜地,地上還全鋪排的鵝卵石,痛得他抽了一抽,卻是硬撐得一聲沒吭。鳳九穩穩從他身上爬下來時,他又抽了一抽,額頭冒了兩滴冷汗,還是硬撐得沒有吭聲。鳳九思量片刻,道了聲謝,覺得姓燕的雖然長得是個十足娘娘腔的臉,倒是有擔當的真男人,此舉雖算不上救了她的命,也免了許多皮肉之苦。燕池悟他,是個好人。一旦作了這個念頭,眼中瞧著他的形象立時親切許多,也不好再用姓燕的來稱呼。

燕池悟弱柳扶風地蹲在山壁旁,小風一拂,衣袂飄飄間,瞧著身姿纖軟,惹人憐愛。

鳳九藹聲喚他:「小燕。」

小燕回頭,柳眉倒豎,狠狠剜她一眼,含愁目里騰起熊熊怒火:「再喊一句小燕,老子把你舌頭割下來下酒。」

鳳九覺得,對著這樣的小燕,自己從前並不覺得的母性也被激發出來,心底變得柔軟無比,仍是藹聲地道:「那我要喊你什麼?」

小燕想了一想,蹲著狠狠地道:「凡界的人稱那些虎背熊腰的偉男子,都喊的什麼,你就喊老子什麼。」

鳳九瞧著燕池悟一抽一抽的瘦弱背脊,不盈一握的纖細腰肢,水筍般的手指頭,道:「小燕壯士。」

小燕壯士很受用,眯著眼有派地點了個頭。

鳳九前後遙望一番,道:「這個地方前不著村后不近店,不知怎麼覺得術法也使不大出,小燕壯士你身上又帶了傷需暫歇歇,不如我們隨意說說話。」

小燕壯士被連叫幾個壯士,很是受用,先前的一絲憤怒跑得山遠,難得溫和地道:「想說什麼,說罷。」

鳳九興緻勃勃地湊過去:「其實,我看小燕壯士你是個義薄雲天的英雄,有個疑問想請教請教。」話中又湊過去兩分:「當年誆東華帝君他入十惡蓮花境的事兒真是你做下的?我從前也一味相信,但今日卻覺得,這個事兒做得有些卑鄙,不像是你這等義薄雲天的英雄使出的手段。」

義薄雲天的小燕壯士默了一默,臉上飛起兩抹丹赤,瞧著竟似羞慚之意,半晌才道:「是、是老子做的又怎的?」

鳳九含蓄地表示驚訝。

小燕壯士惱羞成怒地道:「那冰塊臉不是個好人,你跟了他,也不見得是個好事!」

鳳九含蓄地再表示一回驚訝,道:「你且說來。」

據小燕壯士的口述,將東華鎖進十惡蓮花境純屬一個誤會,他大爺當年,其實如同今日一般的浩然正氣,同人打架,講的是一個坦蕩,是一個光明正大。

當年,他一心仰慕姬蘅公主,聽說姬蘅的哥哥要將她另行婚配,心中十分地焦急。他們魔族一向敬重武力,他覺得,倘若他打贏了東華,姬蘅定將他另眼看待,得了姬蘅的青眼,再去向她哥哥提親,此事就成了七分。

他使了平生才學,寫成一幅三寸長一寸闊的戰帖托有幾分交情的斗姆姥姥捎給東華,七日後得了斗姥迴音,道東華回說近日太晨宮中的茶園正值採茶時節,事忙不允。

得了這個信,一方面,他覺得東華的理由托得是個正經,應時採茶對於他們這些斯文人來說一向是大事,但另一面,他又很不甘心因這麼一件事誤了他同東華的決鬥。於是,他偷偷地潛進了東華的太晨宮,受累一夜,將待採的幾分茶地全幫他採辦了,天明時裹了茶包捎去給東華,想著幫他采了茶,照理他該感動,就能騰出幾個時辰來同自己打一場了。怎料東華行事不是一般常理可推,心安理得地接了茶包,面無表情道了聲謝,又漫不經心道近日得了幾顆香花香樹需栽種。他以為是東華考驗他,一一地接了,去得田頭一看,哪裡是三四棵,足有三四十捆樹苗晾在地頭。他受累兩日,又將三四十捆香樹香苗替東華栽種了,回來複命。繞不過他事多,又說還有兩畝荷塘的淤泥需整飭。他整飭了荷塘,又聽他道太晨宮年久失修繕,上頭的舊瓦需翻撿翻撿,翻撿了舊瓦,前院又有半園的杏子熟了需摘下來……

小燕壯士忙裡忙外,東華握著佛經坐在紫藤花架底下釣魚曬太陽,十分悠閑,他宮中的仙使婢子也十分悠閑,闔宮上下都悠閑。小燕壯士為了能同他一戰,忍氣吞聲地將他闔宮上下都收拾齊整,末了以功提醒他向他邀戰,請他兌現諾言。東華卻持著佛經頭也沒抬:「我什麼時候許諾給你了?」

小燕回他:「你親口說的,要是老子幫你做了什麼什麼,你就考慮同老子決鬥的事。」

東華慢悠悠地抬頭:「哦,我考慮過了,不打。」

小燕愣了,他終於搞明白,東華是在耍他。臨潛入九重天時,他座下的兩個魔使殷殷勸諫他,說東華雖在海內擔了端嚴持重的名頭,恐性子或許古怪,他們的君主心眼卻實,怕要吃虧,他還覺得兩個魔使廢話忒多。如今,真箇被白白地戲耍了許久。

一陣惱怒上頭,他尋思著,一定要給東華個教訓。是夜,便闖了七層地宮拿了被東華封在宮中的鎖魂玉,逼他到符禹山同他決鬥。壁縈鎖魂玉,鎖的正是集世間諸晦暗於一世界的十惡蓮花境,此中關押的全是戾氣重重不堪教化的惡妖,倘丟失干係到整個四海八荒近百年能不能太平。

東華果真為了這方玉石追他到符禹山頂。符禹山上擺出一場惡戰,東華招招凌厲,他一時現了頹敗之相,覺得要不是前些日同他忙裡忙外費了體力,何至於如此,又氣不過,鬼迷心竅就開了那塊玉,將東華鎖進了玉中的蓮花境……

這一番才是這樁事真正的始終。

話末,小燕壯士嘆了一聲,嘆這樁事後頭傳出去添在自己身上的一筆污名,氣餒地拿了一句讀書人常說的酸話總結點評:「一切,其實只是天意。」

鳳九憋了許久沒忍住,撲哧笑出聲,瞧著小燕壯士面色不善,忙正了神色道:「他真是太對不住你了,你繼續,繼續。」

燕池悟抱劍埋頭生了會兒悶氣,復又抬頭冷笑兩聲,哼哼道:「其實老子如今也不怎麼記恨他了,他也遭了報應,聽人說激怒仇人的最好辦法是憐憫他,老子現在,其實真的很憐憫他。」

鳳九寵辱不驚地表示,願洗耳恭聽,話畢,面色淡然地朝著燕池悟挪了幾分,微不可察地傾了傾身。

小燕壯士一雙柳眉足要飛到天上去:「四海八荒都傳聞東華是無欲無求的神仙,老子卻曉得他對一個人動過真情,你想不想曉得這個人是誰?」

鳳九面無表情地道:「姬蘅。」

小燕唬了一跳:「你怎的曉得?」

鳳九在心裡咬住小手指:「他爺爺的,真的是姬蘅。」面上仍不動聲色:「你請說,我看跟我曉得的是不是同一回事。」

小燕說的,同鳳九從前猜的差不了幾分,東華他果然是因姬衡在十惡蓮花境的照拂,紅線一牽對她動了情。這樁事的前半截她其實比燕池悟還清楚些,因十惡蓮花境裡頭姬蘅照拂東華時,她就歪在一旁瞅著。只不過,那時她是一頭不會說話的小狐狸。

她的本心並不想在此等關鍵的時刻變做狐狸,但她同人立了死約,這個事說來有些話長。

那時,東華提劍前去符禹山同人打架傳入她的耳中,她正捏了笤帚在太晨宮前院掃地,立時丟了笤帚亟亟地奔往南荒,趕著去瞧一瞧到底是怎麼個動靜。奔出天門才省起不辨方向,幸虧路過的司命肯幫忙,借了她能引路又能馱人的寶貝速行氈,匆匆將她帶到戰事的上空。

她趕到時,符禹山上已鳴金收兵,只見得一派劫後餘生的滄桑,千里焦土間嵌了個海枯石爛的小澤,正中幾團稀泥,稀泥中矗了座丈把高的玉山。原應在此對打的二人杳然不知去向,唯有個大熱天披著件緙絲貂毛大氅的不明男子浮立在雲頭,炎炎烈日下,手中還捧了個暖爐,朝鳳九道:「你是來救人的?」風九看著他,覺得很熱。

稀泥中的玉山正是變化后的鎖魂玉。東華被關在裡頭。燕池悟拿不走收了神仙的玉石,將它胡亂一丟喜氣洋洋地打道回去了。穿著緙絲貂毛大氅的不明男子是玄之魔君聶初寅,他路過此處,正碰上此事,隱身留在此境,原本想討些便宜。

鎖魂玉這個東西,進去很容易,出來何其艱難,東華造它原本又留了些參差,例如收了神仙后再難移動半分。聶初寅討不著什麼便宜正欲撒手離去,時來運轉碰上匆匆趕來的鳳九,有著九條尾巴的紅狐狸——白家鳳九。

聶初寅平生沒有什麼別的興趣,只愛收集一些油光水滑的毛皮,他家中姬妾成群,全是圓毛沒一個扁毛,也足見他興趣的專一。尋常神仙相見,都沒有啟開法眼去瞧別人原身的道理,但在他這裡這個禮是不作數的。透過鳳九雖然還沒有長得十分開但已很是絕代的面容,他一雙法眼首先瞧見的是隱在她皮相下的原身,和身後的九條赤紅且富麗的長尾。

他抬手向鳳九:「你是個神仙?同東華是一夥的?你是來救他的?」得她點頭,他由衷地笑了:「他已被燕池君鎖入了你腳下的十惡蓮花境,要進去救他,憑你身上的修為是不夠的。」說到此處,略頓了頓,更加由衷地笑道:「你願意不願意同本君做個交易,將你身上的毛皮和身後的九條尾巴借本君賞玩三年,本君將自己的力量借你五分來救他,你意下如何?」

情勢有幾分危急,鳳九乍一聽東華被鎖進了十惡蓮花境,魂都飛了一半,待飛了一半的小魂魄悠悠飄回來時,只聽見聶初寅說要將自己的力量借她五分助她營救東華。天下竟還有這等好人,她想,雖然這一身打扮著實讓人肉緊。

她的意下當然甚和,非常感激地點了頭,連點了十幾個頭。照魔族的規矩,這一點頭,契約就算成了。一道白光一閃,莫名其妙間毛皮和尾巴已被聶初寅奪了去,她才曉得方才的話自己漏聽了極重要的一半。失了九條尾巴其實沒怎的,頂多是個禿尾巴不夠漂亮,但失了毛皮,也就失了容貌,失了聲音,失了變化之能。虧得姓聶的還有幾分良心,換了她一頂極普通的紅狐狸皮,讓她暫時穿在身上。其時也容不得理論,先救東華要緊些。

無論什麼時候回憶,鳳九都覺得,她當年在十惡蓮花境中的那個出場,出得很有派頭。

當是時,她頭頂一團寶光,腳壓兩朵祥雲,承了聶初寅的力,身子見風長得數百倍大,轉入十惡蓮花境中,仰脖就颳起一陣狂風,張口就吐出一串火球,打個噴嚏都是一通電閃,整一個會移動的人間兇器。

她覺得這樣很是氣派,很是風流。但,那時東華有沒有注意到她這麼又氣派又風流的一面,多年來並沒有求證過。

彼時蓮花境中的無邊世界已被東華搭出一道無邊的結界,結界彼端妖影重重,見得萬妖之形。此端不知東華在使何種法術,蒼何劍立在他身前兩丈遠,化出七十二道劍影羅成兩列,羅列的劍影又不知何故化作排排娑羅樹,盤根錯節地長出叢叢菩提往生花,於彈指間盛開凋零,幻化出漫天飄舞的花雨。飄零的花瓣在半空結成一座八柱銀蓮佛輪,奕奕而動。佛輪常轉,佛法永生,衍出永生佛法的佛輪中乍然吐出萬道金光,穿過接天的結界往彼端猙獰發怒的妖物身上一照,隔得近些的妖受金光的臨照度化,立時匍匐皈依。瞧著挺漫長的一個仙術,實則只是一念,連一粒沙自指尖拋落墜地花費的時刻都不到。

多年以後,鳳九才曉得這個花里胡哨的法術,乃是發自西天梵境的佛印輪之術,意在大行普度之力,以佛光加持普照眾生,世間僅三人習得。她當時並不知它這麼稀罕,只是激動地覺得,這個法術使起來如此的有派,如果她的陶鑄劍也能這麼一變,變出七十二把掃帚來,掃院子時該有多麼的快。

習得此術的三人,一為西天梵境的佛陀,一為崑崙虛的墨淵,一為她眼前的東華。前二位倒確然一顆菩提心,使這個時一般為的真普度;東華此時使這個,卻純屬逼於無奈。要走出十惡蓮花境,只有將以鎖魂玉圈出的這個世界毀了,倘若不將關在此處的妖物先行處理,毀掉這個世界衝出去時,必然將妖物也帶出去;但倘若以他一貫的風格將他們一劍滅了,成千上萬被滅的妖物集成的怨念又要溢往四海八荒,被有心的一利用,搞不好將天地都攪一個翻覆。一總的計論下來,他只有費許多的心力,將這些妖物能度化的先度化了,不能度化的再滅不遲,屆時有怨念也不至於那麼許多,成不了什麼大器。豈知度化人著實是個力氣活,妖物萬萬千千又甚眾,佛光照完一圈,已費了他八成的仙力,一時體力恢復不及,結界外卻還有幾個不堪度化活蹦亂跳的惡妖頭頭。

東華落一回難,著實很不容易。鳳九分外珍惜這個機會,歡天喜地地登上了歷史的舞台。站在歷史的大舞台上,她豪情滿懷。一來,今時不同往日,她承了聶初寅五分的力,已是一頭貨真價實的威武紅狐;二來,下頭東華在看著,她難得在他跟前風光,不風夠本真是對不住聶初寅詐騙她一回。

她迎風勇猛一躍騰出東華鋪設的結界,妖物們方才被佛光照得有些遲鈍,還沒反應過來,頭頂上已迎來好一串火球天閃,或劈或滾,一劈一滾都是一個準,列不虛發。你來我往幾十回合,素來為非作歹縱橫妖道的幾個大惡妖,居然,就這麼被她順順利利地、一氣呵成地給滅了。

當然,她也受了些傷,皆是意外,一是噴火時,因這個技藝掌握得不是那麼熟練,將肚子上的毛撩了一些,鼓起幾個水泡。二是打電閃時,也不是特別的熟練,電閃已經劈出去了抬起的爪子卻忘了收回去,將爪子劈了個皮焦肉爛……

她神經有些粗,當時不覺如何疼痛,妖物一滅心一寬,突然覺得疼痛入骨,順著骨脊鑽入肺腑,一抽,直直地從雲頭上摔下來,半道疼暈過去,也不知道自己掉下來時,正砸在抬頭仰望她的東華懷中。

時隔這麼多年,鳳九還記得那個時候她其實並沒有馬上醒轉過來。

她做了一個夢。

這個夢的主題如同佛祖捨身飼虎一般,極有道義。

夢裡頭烈日炎炎,煙塵裹天,碧海蒼靈乾涸成九九八十一頃桑田。

田間裸出一張石床來,東華就躺在那上頭,似乎有些日子沒吃飯了,餓得氣息奄奄的。

她瞧著他,心疼得不得了,不知道為什麼就能說話了,伸手遞給他:「要不你先啃啃我的爪子打個尖罷,已經烤好了的,還在冒油,你看。」

東華接過她的爪子,端詳半天,果然從善如流地咬了一口,她覺得有點疼,又有點甜蜜,問東華:「我特地烤得外焦里嫩的,肉質是不是很鮮美可口呢?」

他伸手不知拿過一個什麼:「我覺得還要再加點鹽。」話落地好一把雪白的鹽巴從天而降……她疼得嗷了一聲,汗流浹背地一個激靈,疼醒了。

她睜開眼睛,映入眼底之人果然就是東華,但握著她那隻負傷累累的小爪子的,卻是個白裳白裙、沒有見過的美人。她的爪子上被糊了什麼黑乎乎的膏藥,美人正撕開自己的一道裙邊,用一道指頭寬的白綾羅,芊芊十指舞動,給她一根一根地包她方才威風作戰時被烤傷了的手指頭。

鳳九後來曉得,這個國色天香的美人,就是傳說中的姬蘅,因聽說自己做了紅顏禍水,引得燕池悟跑來符禹山找東華決鬥,抱著勸架的心匆匆趕來阻止他二人的廝殺,半路上卻走岔了道不幸錯過收尾,又不知怎麼一腳踏進這個十惡蓮花境,就遇著被困的東華。

多年以後,往事俱已作古,鳳九已能憑著本心客觀一想,才覺得,姬蘅委實要比她和東華有些許緣分。她從前,卻沒有深慮過這個問題。那時她窩在姬蘅的懷抱里,眼底現出兩三步外東華靠坐的身影,心中早已激動非常,哪裡還有什麼空閑考慮旁人之事。

其時,距東華在琴堯山救下她已過了兩千多年。

兩千多年來,他們離得比較近的一回是東華在前院的魚塘釣魚,她在魚塘的對面掃地;一回東華在後院的荷塘同人下棋,她在荷塘的對面掃地;還有一回東華提了個瓷水壺在茶地里悠閑地給茶苗澆水,她在田埂的對面掃地……雖然她其實許多年不曾近前瞧過東華,但是他的模樣在她心中翻覆地熨帖了多年,比幼時先生教導一日三誦的啟蒙讀物《往世經》還記得牢固。

他並沒有什麼變化,俊美威儀自古及今。但失了一些仙力,看上去像剛睡醒的模樣,面容中透露出些許慵懶。他懶懶地坐在一旁,撐頭瞧著姬蘅水蔥樣的手指在她火紅的狐狸皮間來來往往,默然的神色里,隱約含著幾分認真。

姬蘅的手法確是熟練,但魔族但凡美女都愛留個尖尖長長的手指甲,鳳九的肉嫩,禁不住姬蘅的長指甲不經意一戳又一戳,痛得嗚嗚了兩聲又哼哼兩聲。東華雖然打架打得多,戰事歷了不少,仙根尚幼時負傷也是時有,但包紮傷勢這等細緻的事倒還從來沒沾過,隨手挑了幾根白綾羅,拿無根水浸了浸又往手上比了比,言簡意賅地開口道:「我來吧。」

鳳九不曉得他沒有什麼經驗,眼淚汪汪地朝他挪了挪,還委屈地抽了抽鼻子。

蓮花境正是入夜之時,有一些和暖的霧氣升騰上來,在結界中一撩,雲蒸霞蔚間,虛示了幾分輕浮。

白綾羅裹著霧氣纏上她受傷的爪子和肚皮。東華的面容瞧著還是一番與己無關的冷靜淡泊,指法卻比姬蘅要溫柔許多,她沒有怎麼覺得痛,已經包完了。他給她包傷口的模樣有一些細緻認真,她從前遠遠地瞧過他在院子里給燒好的酒具上釉,就是這麼一副淡漠又有點專註的派頭,她覺得很好看。

東華打好最後一個結,姬蘅湊上去:「帝君你……把她包成這樣,她怎麼走路啊?」

鳳九舉起包得小南瓜一樣的小爪子,眨巴眨巴眼睛,無根水浸過的東西沒有十天半月是幹不了的,她覺得自己的爪子涼悠悠濕漉漉,沒有了方才的痛楚。但三隻腿立久了自然不穩當,眼看一歪就要摔倒在地,萬幸被東華輕飄飄一撈拎到了懷中,捉住她被包好的爪子放在她的身前:「再吐一個火球試試。」

鳳九不甚明白他的用意,還是從善如流地吐了一個,火球碰到爪子上的綾羅,哧一聲,滅了。東華將綾羅上幾個沒有立時熄徹底的火星撥開,道:「包厚點,不容易燒穿。」

姬蘅愣了愣,又瞧了瞧鳳九,悟過來他話中的意思,笑道:「依奴的淺見,此前作戰,小狐狸受這個傷,乃是情勢相逼,平素它並不至於噴出火球來自己傷著自己,帝君怕是多慮。」瞧著鳳九也反應過來羞怒地睜大眼睛的樣子,憐愛地又補了一句:「你瞧她這一副聰明相,也不像是個會笨到這種境地的。」

鳳九聽姬蘅誇自己一臉的聰明相,頓時對她徒增幾分好感。

東華的手搭在她頭頂的絨毛上,緩緩梳理,聞言瞟了她一眼:「難說。」

鳳九覺得,東華對自己產生了很大的誤會,她一向就曉得東華其實喜歡一臉聰明相的,他從前的幾頭坐騎一頭比過一頭的聰明,這就是例證。前後一思索,她覺得為今之計,只有噴一個有力道的、且對外物有殺傷力而對自己完全沒有殺傷力的火球才能解除他對自己的誤會了。於是她撐起身子,竭盡全力地一開口——火球醞釀倒是從肚子里醞釀了出來,卻因用力過猛喉嚨口灌了風,癢得一陣咳嗽,嗆在嘴裡被咳嗽引出口,遇風即著,正落在她沒受傷的那隻爪子上,刺啦,爪子上的絨毛被點著了……

東華見勢急伸手握住她的小爪子,指間的仙澤籠著寒氣一繞,立時將火球凍成了個冰珠。他將她抱起來,像是對姬蘅說,又像是自言自語:「果然這麼笨。」鳳九抬起眼皮瞧一瞧被撩掉一點毛的右爪子,又瞧一瞧目不轉睛看著她的東華,慚愧得將頭默默扭向一旁,在心裡鬱悶地、痛苦地、丟臉地翻了個跟頭。

在鳳九如同一張舊宣紙的泛黃的記憶中,十惡蓮花境裡頭,她同東華、還有姬蘅共處了七日,蓋因要摧毀此間的世界供他三人走出去,需東華用這些時日蓄養精神,以恢復以往的仙力。有一句話,說的是心所安處,即是吾鄉。鳳九待在東華的身邊極是心安,看著這個一片荒蕪的十惡蓮花境也覺得百般的可愛,可憐前爪壞了一隻,走路不利索,才勉強壓抑住這愉快的心情,沒有撒潑打滾地慶祝。

東華日日打坐,姬蘅則到處找吃的,找了一圈發現此地只產地瓜。其實以她的修為,一年半載不進食也無妨,東華更不用提,但鳳九卻是剛歷了場大戰,仙力折損極大,第一天沒吃東西已經餓得前胸貼後背,站都站不穩,姬蘅才專為她去辛苦地尋找吃食,拿來給她吃。鳳九覺得,姬蘅她這麼為著自己,她是個好人。頭三四天,她還能自己吐出火球來將地瓜烤一烤,哪裡曉得聶初寅算盤打得忒精,渡給她的法力不過能撐三天,三天後化得連煙都沒了。姬蘅習的是水系術法,也變不出什麼火苗來幫她烤地瓜。她很發愁。她有點挑食,沒有烤過的地瓜,她吃不下去。

其時,一旁打坐的東華正修回第一層仙力,似涅槃之鳳,周身騰起巨大的白色火焰,霎是壯觀美麗。因他化生的碧海蒼靈雖是仙鄉福地,納的卻是八荒極陰之氣,一向需天火的調和。每修回一層仙力,勢必以天火淬燒后才能為己身所用,正是他修行的一個法門。姬蘅看得很吃驚,鳳九比姬蘅還要沒見過世面,更加吃驚,驚了片刻,眼中一亮,忍著左前爪的痛楚撐在地上,右前爪抓起一個地瓜卯足勁兒地往火中一扔——見扔成功了很振奮,開心地一鼓作氣又扔了七八個。扔完了兩眼放光地靜靜等候在一旁,果然,不一會兒天火漸漸熄滅,結跏趺坐的東華身旁,七零八落地散著好幾隻烤熟的地瓜,飄著幽幽的香氣,他懷中還落了兩隻。

姬蘅目瞪口呆地垂頭去瞧鳳九,鳳九沒有感受到她的目光,正顛顛地瘸著一個爪子歪歪倒倒地朝熟地瓜們奔跑過去,先將兩個落在東華懷裡的用右爪子小心刨出來,再將散落一旁的堆成一個小堆。

還沒堆完已經被東華拎著後頸子提了起來,姬蘅驚恐地閉上了眼。鳳九懷裡頭兩隻小爪子還抱著一個地瓜,有點燙肚子,但東華將她提得這麼高,放手的話,這個地瓜摔下去一定會摔壞,多麼可惜。

東華瞥了她一眼,將地瓜從她懷裡頭抽走:「你一次吃得完這麼多?」

鳳九眼巴巴地點頭,她正值將養身體,其實食量很大。但瞧見東華微不可查地揚了揚眉。她不曉得他要做什麼,見他將她放下來,若無其事地把手中的地瓜掰開成兩份,一大一小,只遞給她尤其小的一份:「今天,只能吃這麼多。」

她不可置信,爪子在地上刨圈圈,這麼小的一份,她根本吃不飽,聽到東華慢悠悠地道:「要麼貼著那個石頭罰站半個時辰,就把剩下的給你。」

鳳九委委屈屈地抱著那一小份地瓜去石頭旁罰站,站了一刻,姬蘅背著東華過來看她,蹲在她身前:「你曉不曉得方才你丟那幾個地瓜進去的時候,有兩個直直砸在了帝君的腦門上,我都替你捏把冷汗。」鳳九轉過身背對著不理她,覺得她剛才沒有幫自己求情,沒有義氣。姬蘅將她轉過來,笑道:「帝君是逗著你玩兒,你猜我方才看到什麼?其實天火烤的那幾個地瓜烤得並不好,烤地瓜是要用小火慢慢地來烤才好吃,否則外頭烤得焦了,裡頭還是生的,吃了非拉肚子不可。帝君正在那邊用小火幫你慢慢烘烤剩下的幾隻,你罰站完了就吃得上了。」

那天下午,鳳九吃上了三萬多年來最好吃的一頓烤地瓜。

以鳳九的經驗,倘若記憶在腦子裡,很容易混亂,尤其像他們這等活得長久的神仙。但記憶若在舌頭上,便能烙成一種本能,譬如孩提時阿娘做給她的一口家常菜,許多年之後仍能記得它的味道。也譬如東華烤給她的這頓地瓜。

其實那個時候,鳳九瞧著姬蘅那堪描入畫的一張臉,聽著她可以和東華說說話,有時也有點羨慕,但每當蓮花境入夜之時,她又很慶幸自己此時是頭小紅狐。像此時姬蘅就須得遠遠睡在巨石的另一側來避嫌,但她就能睡在東華的身旁,而且東華果然對毛茸茸的、油亮亮的物種很喜愛,夜裡寒氣騰上來,她覺得受凍的時候,他也時常將她拎到懷中來幫她取一取暖。

頭幾天的夜裡,她乖乖地依偎在東華身旁,還有點不好意思,不敢輕舉妄動,後頭幾天,她已經不曉得不好意思幾個字該怎麼寫,時常拿爪子去蹭東華的手,入睡時還假裝沒有知覺地把身體貼在東華的胸口,假如東華退後一寸,她就貼上去兩寸,假如東華打算挪個地方睡,她就無恥地在睡夢中嚶嚶嚶地假哭,這一套都是她小時候未斷奶時對她阿娘使的招式,她無恥地將它們全使到東華的身上,竟然也很管用。

十惡蓮花境最後的一夜,天上淅淅瀝瀝飄了一場雨,東華用仙術化出一個透明的罩子,鳳九貼在罩子上仰觀雨夜,覺得很好奇,雨珠從遙遙無盡的天頂墜下,竟是翠藍色的,蒙蒙的天幕上還有星光閃爍,襯著瑩瑩水光,像洪荒時從混沌中升起照亮大地的天燈。她很有感觸地看了一會兒,想著明日從這個地方走出去,萬一東華並不想帶她回天上,說不得就有終須的一別。就算她想再神不知鬼不覺地混進太晨宮,也須得三年後。她傷感地搖頭晃腦了一會兒,聽著叮咚的雨聲,越加感到一點孤寂,頹廢地打算踱回來睡覺,一抬頭卻見東華已經睡熟了,銀色的長發似山巔之雪,又似銀月之輝,他平日里臉上有表情的時候,因偶爾閑散,故顯得臉廓柔和一些,閉眼熟睡的時候,眉眼間卻像是冰雕而成。

鳳九眼睛一亮,頓時將那微末的傷感都忘到九霄之外,躡手躡腳地匍匐著爬過去,趴在東華的面前,默默地、又有點緊張地看了一小會兒,她覺得東華是真的睡著了,閉著眼睛湊上去就要親一親他。她早就想趁他睡著的時候對他做這樣的事,只是前幾夜東華在入睡之前總還要屏息打坐個一時半刻,她等不及先睡了。今夜可能是老天爺憐憫她的虔誠用心,給她掉下來這個便宜,老天爺這麼向著她,她很喜歡。

但此時她是個小狐狸,要嘴唇相貼地親一親東華,其實有些難度。她為難地伸出舌頭,比了半天,在東華的嘴唇旁快速地舔了一口,舔完迅猛地趴下裝睡,眼睛卻從爪子縫裡往外瞟。東華沒有醒過來。她候了片刻,蹭得近兩分,又分別在東華的下巴和臉頰旁舔了兩口,見他還是沒有什麼反應,她心滿意足,膽子也大起來,乾脆將兩隻前爪都撐在他的肩上,又在他的眼睫、鼻子上各舔了好幾口。但是一直有點害羞,不敢往東華的嘴唇上舔。

她覺得他的嘴唇長得真是好看,顏色有些淡,看上去涼涼的,不曉得舔上去,不,她在心中神聖地將這個行為的定義上升了一個層次,是親,不曉得他的雙唇親上去是不是也這麼涼。醞釀半刻,「這就是我的初吻」,她在心中神聖又莊嚴地想道,神色也凝重起來,試探地將舌頭沾上東華的唇。千鈞一髮的一瞬,一直睡得十分安好的帝君,卻醒了。鳳九睜大眼睛,她早就想好了此種狀況,肚子里已有對策,是以並不那麼驚慌,有些哀怨地想,這一定是全四海八荒最短的一個初吻。

璀璨的星光之下,翠藍色的雨落在透明罩子上,濺起朵朵的水花,響起叮叮咚咚的調子來,像是誰在彈奏一把瑤琴。東華被她舔得滿臉的口水,倒是沒動什麼聲色,就那麼瞧著她。

鳳九頓了一頓,端莊地收回舌頭,伸出爪子來愛惜地將東華臉上的口水揩乾凈,假裝其實沒有發生什麼。她覺得她此時是個狐,東華不至於想得太多,假裝她是個寵物在親近主人應該就能矇混得過去,這就是她想出的對策。她一團天真地同東華對視了片刻,預測果然矇混了過去,縱然親東華的唇親得不算久,沒有將油水揩夠,但也賺了許多,她感到很滿足,打了個呵欠,軟軟地趴倒在地準備入睡,還無意識地朝東華的身旁蹭了蹭。罩子外雨聲漸小,她迷迷糊糊地入睡,東倒西歪地翻了個身,在東華的眼皮子底下,一會兒睡成一個一字,一會兒睡成一個人字。

第二天一大早,鳳九醒來時天已放亮,翠藍色的雨水在罩子外頭積了一個又一個水坑,幾縷朝陽的光芒照上去,像寶石一樣閃閃發亮,很好看。東華遠遠地坐在他尋常打座的山石旁養神,姬蘅不知從哪裡找到了一捆柴禾,拿了一個方方正正的木料和一個尖利的石頭,琢磨著鑽木取火給鳳九烘烤地瓜。鳳九慢慢地走到姬蘅的身旁,好奇地看她準備怎麼用石頭來燧這個木,胃卻不知怎麼的有些酸脹。她打了一個嗝。姬蘅的火還沒有鑽出來,她已經接二連三地打了七八個嗝。姬蘅騰出一隻手來摸了摸她的肚皮,漲漲的。東華許是養好了神,看著姬蘅這個一向習水系法術的拎著一個木頭和一個石頭不知所措,緩步走過來。

此處姬蘅正將鳳九翻了一個身,打算仔細地體察一下她的癥狀,看見東華過來,憂心忡忡地招呼道:「帝君你也過來看一看,小狐狸像是有一些狀況。」鳳九被擺弄得四仰八叉躺在地上,還有一些朦朧的睡意尚未消散,睜著一雙迷茫的眼瞧著東華的雲靴頓在她的身前,蹲下來,隨著姬蘅,也摸了摸她圓滾滾的肚子。她有點臉紅,摸肚子這個事,倘若在男女之間,比在臉上舔一舔之類要出格許多,一定要十分親密的關係才能做,她的爪子有點緊張地顫了顫。

姬蘅屏住呼吸,探身問道:「小狐狸它這是怎麼了?該不是這個蓮花境本有什麼濁氣,它前些日又受了傷,或是什麼邪氣入體的癥候……」

東華正捏著鳳九的爪子替她把脈,道:「沒什麼,」鳳九雖然半顆心都放在了東華捏著她的手指上頭,另半顆心還是關切著自己的身體,聞言靜了靜心。卻聽到這個清清冷冷的聲音慢條斯理地又補充道:「是喜脈。」直直地盯著她一雙勉強睜大的狐狸眼:「有喜了吧。」

姬蘅手上的長木頭哐當一聲掉下來,正中鳳九的后爪子,鳳九睡意全消,震驚難當,半天才反應過來腳被砸了,嗷嗚哽咽了一聲,眼角痛楚得滾出兩顆圓滾滾的淚花來。

東華面上的表情八風不動,一邊抬手幫鳳九揉方才被砸到的爪子,一邊泰然地看著她,雪上添霜地補充:「靈狐族的族長沒有告訴你,你們這一族戒律森嚴,不能胡亂同人親近的原因,因一旦同人親近,便很容易……」

未盡的話被一旁的姬蘅結結巴巴地打斷:「奴……奴還真……還真尚未聽說這等……這等軼聞……」

東華眯了眯眼睛:「你也是靈狐族的?」

姬蘅搖了搖頭。

東華慢悠悠地道:「非他們一族的,這樣的事當然不會告知你,你自然沒有聽說過。」

鳳九其時,卻已經懵了。她並不是靈狐一族,但此時確是披著靈狐的皮。也許承了靈狐的皮,也就承了它們一族的一些特性。她雖然一直想和東華有一些發展,但是未料到,無意間發展到了這個程度,她一時,並不是那麼地能夠接受。

不過,既然是自己的骨肉,還是應該生下來的罷?但孩子這個東西,到底是怎麼生下來的?聽說養胎時還有各種需注意的事項,此種問題該向何人請教?還有,倘若這個孩子生下來,應該是跟著誰來姓,東華是沒有什麼姓氏的,論家族的淵源,還是應該跟著自己姓白,不過,起一個正式的學名乃是大事,也輪不到自己的頭上,但是可以先給它起一個小名,小名就叫做白滾滾好不好呢。

一瞬間,她的腦海里閃過許多的念頭,踉蹌地從地上爬起來,踉蹌地走了幾步想找一個地方靜一靜順便打算一下將來,一瘸一瘸的背影有點寂寥和憂鬱,卻沒有看到東華淡漠的眼中一閃而逝的一抹笑意。

那個時候她很天真,不曉得正兒八經地耍人,一直是東華一個特別的愛好和興趣。似夜華和墨淵這種性子偏冷的,假若旁人微有冒犯,他們多半並不怎麼計較。似連宋這種花花公子型的,其實很樂得別人來冒犯他他才好加倍地冒犯回去。至於東華,他的性格稍有些許特別,但這麼萬萬年來,倒是沒幾個人冒犯了他能夠全身而退。

說來丟臉的是,她被東華整整騙了一個月,才曉得自己並沒有因親了他就平白地衍出一根喜脈來。這還是東華帶著她回到九重天,她無意間同司命相認,用爪子連比帶寫地同司命求教孕期該注意些什麼事項,被他曉得了前因後果,才告知的她真相。她記得,那個時候司命是冷笑了的,指天發誓道:「你被帝君他騙了,你能親一親他肚子里就立刻揣上個小東華,我就能誰都不親地肚子里自己長出個小司命。」她覺得司命敢用自己來發誓,說明這個誓言很真。她曉得這件事的真相,竟然還沒出息地覺得有點可惜,有點兒沮喪。

至於據燕池悟所說,東華與後來同他生出緣分來的姬蘅的一些故事,她沒有聽說過。在她的記憶中,當東華一把蒼何劍將十惡蓮花境裂成千萬殘片,令鎖魂玉也碎成一握齏粉的時候,他同姬蘅不過在符禹山巔客套地坐了坐,便就此分道揚鑣了。

那時她還十分擔心東華可能會覺得她是一頭來路不明的狐,他一向好清靜,不願將她領回太晨宮,姬蘅又這麼喜歡她,或許他要將她贈給姬蘅。

她這個毛茸茸的樣子天生討少女們的歡喜,又兼懂人言,就更加惹人憐愛,分手時,姬蘅果然如她所料想要討她回去撫養。東華正在幫她拆換爪子上的紗布,聞言沒有同意。鳳九提心弔膽地得到他這個反應,面上雖還矜持地裝作他如此回答於她不過一朵浮雲,心中卻高興得要命。昂首時,瞧見美目流盼的姬蘅為了爭搶她眼中蓄出了一些水汽,又有些愧疚地覺得不忍,遂在眼中亦蓄出一些模糊的水汽,做出依依不捨的模樣瞧著姬蘅,想憑此寬慰她一二。

姬蘅果然心思縝密,她這微妙的表情變化立刻被她捕捉在眼中,拭了拭眼角不存在的眼淚,執意地同東華爭搶她:「小狐狸也想跟著奴,你瞧她得知要同奴分開,眼中蓄著水汽的模樣多麼可憐,既然這是小狐狸的意願……」

鳳九聽著這個話的走向有點不大對頭,剛要警戒地收起眼中的水汽,卻已被東華拎起來。她眨巴眨巴眼睛,瞧見他一雙眉微微蹙起,下一刻,自己被乾脆又直接地塞進他寬大的袖子里:「她一個心智還未長健全的小狐狸,懂得什麼,魔族的濁氣重,不適合她。」語聲有些冷淡,有些疏離。

她在他袖子里掙扎地探出頭,不遠處恰逢兩朵閑雲悠悠飄來,不容姬蘅多講什麼道理,東華已帶著她登上雲頭,輕飄飄便御風走了。鳳九覺得東華很冤枉她,她們九尾狐一族,因大多時以人身法相顯世的緣故,回復狐身時偶爾的確要遲鈍一些,但她已經三萬多歲,心智長得很健全。

她拽著東華的袖子回頭目送姬蘅,聽見她帶著哭腔在後頭追喊:「帝君你尊為四海八荒一個德高望重的仙,卻同奴爭搶一個小狐狸,不覺十分沒氣量么?你把小狐狸讓奴養一養,就養一個月,不,半個月,不,就十天,就十天也不行么……」她覺得自己小小年紀就狐顏禍水到此境地,一點不輸姑姑白淺和小叔白真的風采,真是作孽。東華一定也聽到了姬蘅這番話,但他御風卻仍御得四平八穩,顯然他並沒有在意。鳳九心中頓時有許多感嘆,她覺得姬蘅對自己這麼有情她很承她的情,將來一定多多報答,但可見姬蘅並不了解東華,在東華的心中,風度和氣量之類的俗物,一向他並不計較。

她對姬蘅的完整些的回憶,不過就到這個地方罷了。另有的一些便很零碎了,皆是姬蘅以東華待娶之妻的身份入太晨宮后的事。

她那時得知東華要娶親的消息,一日比一日過得昏盲,成天懨懨的,不大記事,只覺得自她入太晨宮的四百年以來,這個幽靜的宮殿裡頭一回這麼的忙碌,這麼的喜氣洋洋。東華雖仍同往日一般帶著她看書下棋,但在她沉重的心中,再也感覺不到這樣尋常相處帶給自己的快樂和滿足。

姬蘅總想找機會同她親近,還親手做許多好吃的來討好她,看來,自蓮花境一別後從沒有忘記這頭她曾經喜愛過的狐,但她見著她亭亭的身影總是繞道走,一直躲著她。有一回她瞧見她在花園的玉石橋上端了幾隻烤熟的地瓜笑盈盈地向她招手,她拔腿就往月亮門跑,奔到月亮門的後頭,她悄悄回頭望了一眼姬蘅,瞧見她獃獃地端著那一盤烤地瓜,笑容印著將落的夕陽,十分的落寞。她的心中,有一些酸楚。她躲在月亮門后許久,瞧見姬蘅亦站了許久,方才捧著那盤烤地瓜轉身默默地離開,天上的紅霞紅得十分耀眼,她看在眼中,卻有一些朦朧。

鳳九後來想過,這個世上,人與人之間自有種種不同的緣分,這些千絲萬縷的緣分構成這個大千世界,所謂神仙的修行,應是將神思轉於己身之外,多關注身外之事和身外之人,多著眼他人的緣分,如此方能洞察紅塵,不虛老天爺賜給他們神仙這個身份和雅稱。譬如司命和折顏都是這樣的仙,值得她學習一二。她從前卻太專註自己和東華,眼中只見得小小一方天地,許多事都瞧不真切,看在他人眼中也不知有多麼傻多麼不懂事。東華自然可能和姬蘅生出緣分,甚至和知鶴生出緣分,她那時身為東華身旁最親近之人卻沒有瞧出這些端倪,細想其實有些丟臉。她做神仙做得比普通的凡人高明不了多少,不配做一個神仙。她在青丘反省自己反省了許多時日,在反省中細細回想過幾次東華是不是真的對姬蘅生了別念,究竟是何時對姬蘅生出了此種別念,卻實在回想不出,這樁事也就慢慢地被她壓到了箱底。

不想兩百多年後的今時今日,卻在梵音谷的谷底,讓當初一手造成他們三人孽緣之始的燕池悟同她解開了此惑,緣分,果然是不可思議的事。

六月初,梵音谷毒辣的日頭下,小燕壯士抹一把額頭上被烤出來的虛汗,目光悠然地望著遠方飄蕩的幾片浮雲,同端坐的鳳九娓娓道來東華幾十萬年來唯一的這段情。在他看來,這是段倒霉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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