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玲瓏
一整個夜晚,我沉浸在無名的故事中,我對江湖缺少該有的了解,我仍舊弄不清楚無名究竟是誰,只是他是誰,在這樣的夜晚都顯得不那麼重要了,悲傷的愛情,無論發生在誰的身上,都是同樣震撼人心的。
紅顏是真的可以要人性命的,無名的故事告訴我的另外一件重要的事就是這個了,而且,世上竟然已無解藥,雖然對這個事實我早有認知,但是真正得到證實的時候,感覺就是另一種了。
無邊的灰暗,再也看不清腳下的路。
心裡忽然就很羨慕那個的苗女,同樣服下了紅顏,她卻能夠帶走丈夫全部的愛,能夠死在丈夫的懷抱中,能夠在死後的許多年後,還被人追思著,能夠這樣的死,其實遠遠好過我這樣活,是不是?
心裡不可遏止的想到了他,慕容長風,他現在在做什麼呢?我既然從他的世界離開,他自然不必再勉強自己睡在新房的地上,他更不必勉強對著我,那麼,他很快樂吧?
點點的痛凝聚在身體中,紅顏,我一驚,連忙收攝心神,剩下的時間委實不多了,我該做的事情,還沒有做完,所以,我還不能放任自己的心,放任紅顏再度的爆發。
睡覺,睡覺便可以壓制瀕臨崩潰的情緒,於是我倒頭大睡,只是很奇怪,這一夜,我竟夢見了一座連著一座籠罩在雲霧中的大山,一座連著一座小小的竹樓,還有燃起的篝火和篝火旁唱著歌,跳著舞的苗族男女……
日有所思,果然便會夜有所夢,隔天醒來,我不免笑自己的痴,不過是聽一個故事,竟然也能做一個如此身臨其境的夢。
其實我從未到過苗疆,想來這一生也不會有機會去那樣的地方了,只是不知怎的,這個夢,竟然讓我對那個神秘的地方,忽然多了幾分嚮往和憧憬。
天明,沒有食物,我心裡暗暗嘆氣,無名的毒又發作了吧。
起身,在山林里找尋他的身影。
其實他昨天肯講這個故事給我聽,我就有這樣的感覺,無名的日子實在是不多了,他的身上背負的東西太沉重了,這一生下來,他得到了什麼又失去了什麼,只怕到了這個時候,連他自己也說不清了。
山林里四下寂靜無人,這同每一天並沒有什麼不一樣,只是我走著走著,終究還是覺得有些不妥,哪裡不妥呢?大約就是這裡太過安靜了吧,安靜到連飛鳥也沒有半隻。
喋喋的怪笑,突兀的自頭頂傳來,我大驚,卻只能站在原地,四周,彷彿憑空冒出來的一般,多了許多衣衫怪異、面目猙獰的人。
「毒王離開了萬毒谷,不知道還有沒有昔日的威風?」笑聲停處,一個人陰惻惻的問道。
那個聲音,我記得,雖然隔了很多年,但是其中的陰毒仍舊不減。
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我想了想,一年、兩年、還是三年、五年?
師傅還在的日子,一天,一個年輕男子闖進了谷中,是的,闖進來,萬毒谷之所以是一個讓江湖中人膽顫心寒的地方,不僅因為那裡終年雲霧繚繞,更因為谷中毒草叢生,瘴氣瀰漫,很多很多年中,從還沒有什麼人能夠在不被毒王允許的情況下,活著進入谷中,但是,那個年輕男子卻做到了。
那一天,他站在我們的住處之外,向師傅索取蝕心散。
蝕心散同樣是一種巨毒,師傅隔著窗子看了那年輕男子幾眼后,搖了搖頭,只說:「這裡沒有你要的東西,你還是走吧。」
我同師兄當時正在配藥做戲,葯對於我們而言,是最好的朋友和玩具,雖然一個陌生人突然的出現讓我們很奇怪,不過我們都知道,瘴氣的毒性並不是全天一致的,一天中,總會有半個時辰左右的時間裡,瘴氣會小範圍的消失,不過萬毒谷很大,瘴氣每天消失的時間和地點都不同,也許他就是偶然趕上了一個瘴氣消失的時間和地點罷了。
師傅拒絕來求葯的人也不是第一次,別人來求救人的解藥也未必能夠得到,何況害人的毒藥了。
我們繼續遊戲,一直到日落黃昏。
我出門去拿曬在外面的藥材,看見院落外,一個青年男子孑然獨立。
一個很——怎麼說呢,很美的男人,只是邪得駭人。
他一動不動的站在那裡,固執的等待。
「師傅不會給你的,你還是快點走吧!」我一邊收著藥材,一邊沒好氣的說,這個邪氣的男子,讓人心裡沒來由的覺得恐怖。
身子的一側,一片鋪天蓋地的寒意洶湧而來,我下意識的哆嗦了一下,才發覺,那寒意的來源,那個年輕男子,正將目光一點一點的挪到我落腳的地方,只是那目光,每挪動一寸,都彷彿要將經過的地方凍結一般。
我加快了手上的動作,迅速的回到房子里。
年輕男子在外面站了整整三天,師傅給他的話只有那一句。
第三天下了很大的雨,一丈之外,全是一片粗曠的水霧,年輕男子忽然發難,這樣大雨的日子中,毒的施展空間有限,布在院子外的毒陣,威力也大大的降低了。
我忽然覺得,一切,都不那麼偶然了。
門在巨大的聲響中破裂,師傅站在放置藥物的地方,不動,只是將我們惟一的一份蝕心散拿在手中,然後,傾在了石灰里,再抬手,揮灑在風雨中。
一聲嘶心裂肺的嚎叫幾乎是同時爆發,我嚇得閉上了眼睛,不敢相信這樣的聲音,是發自那個邪氣男子的口中,那是怎樣絕望的嚎叫,彷彿心肝被摘去了一般,痛到極至的感覺貫徹心肺。
那個人武功很高,所以我並不懷疑他在這樣失望的情況下會出手殺掉我們,只是,沒有,他搖了搖,倒在了地上。
終究沒有人能抵禦這樣多的毒,武功再好也不例外。
只是師傅卻長長的嘆了口氣,過去利落的幫他解了毒,再帶著我和師兄,將他抬出了谷。
那人的武功果然了得,出得谷來,竟然也就醒了。
血,在眼前飛濺,不是我們的血,是他的血,那個人的血,他說:「以血為誓,我要你們為今天的見死不救,付出代價。」
我們立腳的地方,不遠處,有一乘由雪色的長紗裝點的轎子,轎中這時,卻走出一個女子,很美,卻很虛弱。
「這都是命,你這樣為我冒險,我已是無以為報了,又何必如此!」
那份柔弱不禁,加上臉上淡淡的青黑色,讓我們臉色都是一變,中了巨毒的表症,一個身中了巨毒的女子。
師傅似乎明白了些什麼,長長的嘆了口氣,示意我們回谷。
那以後,師傅似乎常常這樣的嘆氣,沒人敢去問他怎麼了,他自然也不會說,只是,身體一日不若一日起來。
谷中其他的事物照舊,只是外圍的毒陣設置變化了,除了天然的瘴氣之外,還加了很多其他的毒物,具體為了什麼,師傅也不說,只是嚴格吩咐我和師兄兩個,不要出谷半步。
我站在原地,看著狂笑中的人一步步的逼近,是他,當年那個敢闖進谷中的人,我已經快將這件事情遺忘了,他卻又出現了。
「你打算怎麼樣?」我想後退,只是卻發現根本無處可退。
「我發過的誓言,從來沒有遺忘過,」他站在距離我幾步遠的地方,停下來,不再發笑,只是定定的看著我,眼神陰鬱難定。
「殺我嗎?雖然我並不認為自己有該死的理由,不過我不是你的對手,這你顯然很清楚。」我忽然沒那麼害怕了,也就是區區一個死罷了,我中了紅顏的毒,本來就難逃這樣的結局,既然如此,又怕什麼呢?
「殺你?」面前的人輕輕勾起朱紅的薄唇,露出一抹嘲諷的笑容,緩緩說出三個字:「你也配?」
「那我走了。」要是從前,有人敢這樣無禮的對我說話,只怕我要出手毒啞他了,只是,眼前這人,我知道,我惹不起。
「我不殺你,但是卻要你生不如死。」他並沒有攔我,只是撂下了這樣的話,待到我回身時,他和那許多衣衫怪異、面目猙獰的人,一起消失不見了。
身子莫名的發抖,人有了牽挂便有所畏懼,牽挂越多,便畏懼得更多,如今我這樣的心寒發抖,是牽挂太多的緣故嗎?
找到無名,是在山坳中,他剛剛醒來,只是這次卻不能馬上起身,到了這個地步,我知道,我也無能為力了,徹底的連試都不必了,他大約也知道這樣的結果,才遠遠的走到這處山坳吧。
心稍稍放下,我便著手配置依依的解藥,絕對不能再拖了,因為什麼事情都可能突然發生,不是自己的,終究是該放手的,這一年,已經是我偷來的了,完璧歸趙,也該是時候了。
依依的解藥配置不易,這也是當時我只給了他們一丸的原因。
慕容長風是個守信諾的君子,我原本不必用解藥來做什麼交換和要挾,只是,那藥丸,真的配置不易。
因為解藥中,最重要的一味,便是我的血。
我自幼嘗盡百毒,所以我的血便是世上最好的解藥。
只是紅顏發作,毒性溶入了我的血中,讓這味解藥,憑添了一份難測的變數。
現在我要做的,便是將紅顏從我放出的血中分離出來,我並不十分了解紅顏的毒性,所以,一碗血,倒有大半碗是要廢掉的。
「你年紀這樣輕,何必這樣糟蹋自己。」製藥的過程,我一直迴避無名,但是有一天我失血過多昏在了地上,還是被他發現了。
「制毒、解毒,本來就是我最喜歡做的事情,怎麼能說是糟蹋自己?」我笑著回他,只是卻難掩自己的虛弱。
「這又是何必?」他長嘆,轉身離開,去找更有營養的食物給我,而我煉藥依舊。
這有何必?我也曾無數次的問自己,只是卻沒有答案,能說出答案的話,最初我也就不會這樣去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