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倭寇
嗄——一記沉悶而又悠長的響聲!
她從床上一跳而起,一顆心噗噔噗噔跳得飛快,整個人還沒能從驚悸的震撼中清醒過來,頭髮濕漉漉的攪在一起,滿身的冷汗裹住她。
嗄——
又是一聲!她撥開貼住眼睛的濕發,漸漸回想起這不過是船舵轉彎摩擦時發出的聲響,她原來已經上了這艘上京的海船。原來……已經上了船,出了海了。
吁出口氣,緊繃的神經終於漸漸舒緩下來。白天船上人多嘈雜,這種摩擦聲幾乎是不可聞的,然而到了夜晚,四周除了海浪嘩嘩的拍打船舷外,船艙里寂靜得可怕。
「娘……」細細的,怯怯的聲音從床鋪的一角響起,她回頭,看見角落裡縮著一張慘白而稚嫩的小臉,正瞪著無比恐懼而茫然的眼睛看著她。
她心裡猛一抽搐,那雙眼睛……像極了暉燁,簡直就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小靨,你為什麼不睡覺?」見那孩子只穿了貼身褻衣,□著雪白的雙臂,抱著膝蓋縮在角落發呆,她連忙將被子拉過去裹在她的身上,「凍病了怎麼辦?現在可是在海上,夜裡也比不得白天……」
「娘……我怕!」女童將手臂伸過來,攬住母親的脖子,冰冷的小臉貼住她滾燙的頰靨,汲取著她身上溫存的熱量。
「小靨,不怕,娘在你身邊呢!」她摟住女童,輕輕的,有節奏的拍打她單薄的背,「睡吧,娘陪著你!」
「娘,小靨睡不著,娘唱歌給小靨聽……我要聽爹爹經常唱的那首……」
她的心猛然揪緊,如同被人生生的在心口剜了一刀,眼淚止不住便滴落下來。女童感到自己臉上滴答一下,濺上一朵淚花,她茫然的抬起頭:「娘……你哭了?」
「沒有……娘沒有哭!」她急忙抹乾眼淚,扯出一絲笑容,「娘給你唱歌,就唱你爹爹常唱的那首……」她輕輕放開喉嚨,低柔美妙的嗓音在這間不大的船艙里響起,海浪聲伴著歌聲有節奏的擊打著船舷,船身悠悠晃動,母親溫暖的手拍著女兒的背,哄她入睡。
女童的眼睛眨了兩下,終於抵抗不過強烈的困意,闔上了。
咣噔一下,船身猝然劇震,她摟緊孩子,耳邊似乎聽到一陣嘈嚷,喝罵聲,打鬥聲交織在一起。
孩子睡得很沉,大概熬了一宿,身體已經睏倦到了極點。她小心翼翼的將女兒平放到床鋪上,掖好被子,跟著右手探到枕下,摸出一把連鞘寶劍。手上一緊,她已然身手敏捷的掠出艙房,隨手將門輕輕的闔上。
這是艘能容納千餘人的巨輪,按著等級分成了上中下三層,她住的是下層艙,大多是些平頭百姓,沒什麼顯貴的身份地位可言。響聲是從頂層甲板傳來的,其實隔著兩層舢板,對於睡在這一層上人來說,這些打鬥聲微乎其微,根本就驚擾不了他們的美夢。
巨輪在海面上乘風破浪,甲板上涌了五六十號人,拿著各自的兵器在昏暗不明的光線下亂打一氣。
「靳老大,大家彼此都是老相識了,何必非要動刀動槍的呢?你把整船貨留下,船上的客人自然就可以相安無事!」八支巨帆迎風張開,一個滿臉絡腮鬍子的黝黑男人,腳踩在一面帆布上,雙手攀住纜繩,睜著犀利如狼的雙眼,猙獰的冷笑。
靳老大隻是不作聲,這幫倭寇橫行於海上,每年都要在他身上榨去不菲的油水,害得他航海的買賣利潤是越來越薄。不過,大家心中有數,只要向他們交足了買路的錢,彼此間便可相安無事。像今日這樣,大張旗鼓的結群衝上船來掠貨的情形,倒還是第一次見。
「今年的銀子,我可是已經提前交給你了!吉住,你不要欺人太甚!」他沉下臉,歲月過早的在這位船老大的臉上刻下了風霜,也使他分外透著精幹。
「就那麼點銀子,還不夠弟兄們打牙祭的呢!」吉住哈哈大笑,「我也絕不要多,就拿這趟船上的貨,之後我吉住相一保證,三年內絕不再要你靳老大的一個銅子!」
猜不透狡猾如狐,陰險如狼的吉住葫蘆里到底賣的什麼葯,靳老大瞪了他一眼。這次艙底託運的貨其實並不多,由於沒有塞滿整個底層貨艙,他為了穩住船身,出發前還特意叫人搬了幾百斤重的鐵塊壓艙。難道……吉住要的就是那些加起來總共不值五百兩的幾包茶葉、絲綢和筆墨紙硯?
時間一點一點的過去,眼看著船上那些長年跟著自己跑船的兄弟,一個接一個的倒在倭寇的長刀之下,他急得眼圈都紅了。「叫他們住手!你要的貨拿去就是!不許再傷人性命!」
吉住嘻嘻一笑:「你早答應不就可以少死很多人了么?」他鬆開手,順著帆布一溜滑向甲板,人才站定,隨手撞飛一名奮力頑抗的船員。那名船員飛出七八丈遠,啪嗒掉到甲板上時,腦顱下緩緩淌出一灘觸目的鮮血。
靳老大怒斥一聲,跟著跳下帆,揚手打出七八枚鐵藜子,吉住瞧也沒瞧上一眼,一個騰身,輕輕巧巧的就避過了。那些個鐵藜子順著風勢,往船尾直飛了過去。拐角恰好冒出個黑乎乎的腦袋,眼看就要誤中他人,靳老大急得大叫:「快閃開!」
危急關頭,只見一團白影閃過,叮叮噹噹的一陣金屬敲擊的響聲,反打回來的鐵藜子咻咻四下亂射,只聽倭寇群里有不少人悶哼,接二連三的倒下去一大片。
「八嘎!」吉住暴跳如雷,嘴裡冒出一連串的倭語,他唰地抽出腰畔的長刀,寬大的武士服被海風吹得鼓起,颯颯,「什麼人,給我出來!」他一刀凌空劈了下去,只見勁風起,站得稍近些的人被這凌厲的刀氣颳得竟站不住腳,紛紛向船舷兩邊跌去。
靳老大也知道吉住有些本事,但沒想到竟會厲害到如此駭人的地步,他臉上被刀氣颳得生疼,就像是陡然間有一堵牆壓在了自己身上,氣都快透不過來了。
啪!木製的船板被打了個大洞,木屑四濺,緊接著又是「鏘」地一聲,竟是有人接下了吉住的長刀。
吉住眼露凶光,黝黑的臉上逼出一層褐紅的血色,令他怎麼也想不到的是,擋下他這一刀的不是別人,竟是位嬌滴滴的女子!
白色的素衣素裙在海風中飄揚飛舞,蒼白的面色,烏黑的眼眉,如血般鮮艷的紅唇,這三種決然的顏色混和在了一張絕麗的臉孔之上,是那麼令人心顫。
竟會是敗在一個女人手裡?對於一位身經百戰的倭寇首領,這是最最無法忍受的莫大恥辱。他大吼一聲,雙手壓刀,全身的力量都灌注到了刀刃上。
她悶哼一聲,雪亮的長劍被壓得有些扭曲。論內力,她未必會輸給這個足足超她半身有餘的倭人,但就單論膂力而言,她畢竟只是個柔弱女子。
吉住居高臨下的殺氣,竟全然沒有讓她退讓半寸的餘地,似乎……這一刀,不將她劈成兩截,便誓不罷休!在那電光石火的瞬間,她的腦海中,突然浮現出小靨蒼白無助的臉孔——小靨!我的女兒!娘若是死了,若是死了……你該怎麼辦?你該怎麼辦?
「住手!」靳老大是第一個反應過來的人,「吉住!你別忘了答應過我,拿了貨,便不再濫殺無辜的!」
吉住根本就不理會他的吼叫,那些原已停止殺戮的倭寇紛紛靠攏過來,凶神惡煞似的擋住他的去路。
吉住冷笑,眼前的女人很美,特別是那雙純黑色的眸子,瞳孔中竟然散發著一種凄然絕然的迷懵,她的鬢髮被海風吹亂,一綹髮絲拂掃過他的臉頰,他竟然莫名的感到一顫!真是個我見尤憐的人間絕色啊!
噗!是短刃入肉三分發出的響聲,腹部尖銳的痛感,將他的神智猝然拉了回來。他低下頭,發現別在腰間的另一把短刀此時正握在那雪白的盈盈玉手之中,無情的戳進了自己主人的腹腔內。
「可……惡!」真氣如同高空墜落的瀑布,一瀉千里。他痛苦的表情完全呈現在扭曲的臉孔上,只可惜身後的那群倭人看不到這詭異的一幕。
她原本就毫無血色的臉頰更加的蒼白,猶豫的神情在眼中一閃而沒,她一個擰身,足尖勾起一旁拉帆的麻繩,探手抓過,麻利的在那倭寇頭子的頸上繞了兩圈,而後一個翻身,躍上七八丈高的桅杆。在眾人驚訝的抽氣聲中,她縱身跳下。繩索另一頭的吉住踢騰著雙腿,倏地被急速拉到半空中。
「八嘎!」咒罵聲響成一團,船上的敵我雙方重新亮起了兵刃,緊張的搏鬥一觸即發。
「你們……哪個有自信能打得過你們老大的便站出來!」靳老大揮舞著劈水刀,凌空砍了兩下,呼呼有聲,「吉住尚且不是那位姑娘的對手,你們這些小嘍羅還敢在這裡放肆?識趣的,趁早給老子滾蛋!」他手底下的船員備受鼓舞,一個個精神振奮,張揚著手中的武器,一致對敵,頗有同仇敵愾的威嚇力。
倭寇們仰頭看著兀自凌空隨風搖晃的老大屍首,一個個流露出了懼怕的表情,也不知誰起了個頭,大叫一聲,這群來時還氣勢洶洶的強盜,頓時像群喪家之犬般落荒而逃。
看著倭寇們駕著他們的船緩緩離開,靳老大終於鬆了口氣,感覺拿刀的手微微發顫,渾身軟軟的像是脫力了。只此一次吧!等這艘「天威號」入了港口,他發誓再也不幹這海上的買賣了!賺那麼多銀子有什麼用?就怕賺再多卻沒命去花!
「姑娘……」他發覺那白衣女子從桅杆上跳下后,便像傻了一般再沒動過。「姑娘,剛才好險,多虧有你……」
「那人……死了?」她打斷他的話,沒頭沒腦的問了這麼一句,茫然,「我真的殺了人了?」她攤開手,掌心裡有模糊的血印子,剛才拉動繩索用力過猛,磨破了她的手,此時手上沾滿的鮮血,說不清到底是自己的還是那個倭人的!
生平第一次,習武以來的第一次……真的親手殺了個人!
「呵呵……」驀地,響起兩聲沙啞又難聽的笑聲,她這才發現原來是自己在笑。
靳老大感覺到她的異樣,見她抬頭目光掃向自己,不知道為什麼,竟有些害怕的後退了一步。
「剛才……是誰幫了我?」她恢復了鎮靜,收起佩劍,左右打量了下。船員或多或少的都掛了彩,渾身血跡斑斑的,甲板上還死氣沉沉的躺了七八具屍體,有船員,也有倭人。放眼望去,唯一一個還算整齊像個人樣的,就只有靳老大了。「是你嗎?」
「呃?」他一頭的霧水,「姑娘你說什麼?剛才並沒旁人幫你,大夥瞧得明明白白的,是你一個人把吉住撂倒的。姑娘真是好身手,瞧你樣子斯斯文文,柔柔弱弱的,真是一點也看不出來呢!」靳老大翹起大拇指,不停的誇讚,有了這位保護神護航,相信這以後十來天的行程,再不用擔心那幫倭寇敢來侵擾了。
她更加茫然,獃獃的看著船員在靳老大的指揮下,手腳麻利的清理著甲板上的屍體和血跡。難道真的沒人幫她嗎?那為何,在即將被那倭人一刀□的時刻,她明明感覺到自己的「至陽」和「命門」兩處穴位上,竟離奇的有一股強大的真氣灌入呢?
難道是錯覺?不!不可能的!沒有那股真氣的及時援助,她根本就沒有多餘的力道騰手去抽走倭人身上的短刀!難道……是暉燁嗎?是嗎?是暉燁……不忍看到她身首異處,不忍讓小靨失去唯一的依靠,孤苦無依,所以冥冥之中趕來幫她了嗎?
吉住的屍身被慢慢放了下來,負責抬屍的那名船員忽然「啊」地尖叫,靳老大斥道:「叫鬼呢?」
「老大……這傢伙的死相真的好恐怖!」
她走了過去,只瞄了一眼,一顆心便嚇得怦怦直跳。那個倭人脖子上的繩索勒痕已淤成青紫色,一截血紅的舌頭長長的吐在外面,眼球布滿血絲,瞪得跟銅鈴般大,好像還活著似的,一副要吃人的兇相。他的雙手呈雞爪狀,手臂僵硬的曲著,看樣子死前必定經歷了難以想像的痛苦。
她的心房猛地抽搐了下,感覺五臟六腑如咆哮怒吼的海浪般翻騰起來。她一個踉蹌,幸而身後的靳老大及時扶住了她。
「姑娘,你沒事吧?你住哪個艙?」他不記得頭等艙里有這樣的嬌客,「我派個人替你挪間舒適的房間吧!」
房間……對了,小靨!小靨還在房間里睡覺呢。要是醒來看不見她,那孩子會有多害怕啊?她可是答應過暉燁,要好好照顧女兒,絕不讓她再受半點委屈的!
「走開……」一揮手,她漠然的拍開靳老大的手,焦急的往樓梯那邊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