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我對他說,「持逸,我有十六天沒有見到你了。」

「帝姬記得這樣清楚。」

太液池波光粼粼,池邊種滿青翠的葦葉,被水氣一籠,混著菱花荇葉的恬淡香氣,沁人心脾。

他微微笑:「還沒有謝過帝姬,成全小僧侍奉佛祖的心愿。」

我心下黯然若失,或許我幫助他出家是我的過錯。我道:「持逸,你為什麼要出家?」

他的神色有些傷懷和自嘲,「帝姬知道么?小僧的母親是道姑。」

我吃驚,忙道:「英雄不問出身,你又何必在意呢?」

他怔怔望著湖面出神,道:「小僧自幼隨母姓宋,自己也不知道父親是誰。只知道他與母親私通生下了我,為此母親被趕出長寧觀,我也因此受盡世人冷眼。」

「長寧觀?」我驚呼,隆慶帝所生帝姬,唯真寧帝姬是昭成太后所出。長寧帝姬生母早亡,自幼入道居住在長寧觀。持逸的母親,必定是侍奉長寧帝姬一同出家的侍女了。在道觀中私相授受,長寧帝姬斷然不能容她。我道:「可是世人不是人人贊你才華,稱你為『宋郎君』么?」

他冷冷道:「世人稱慕的是宋懌灃的才華和名聲,唾棄的是他的身世。世人的好惡本不是因為他這個人,而是人云亦云。我又何必在這樣的塵世里多待半刻。」他緩一緩神色,「而且母親言傳身教,小僧自幼也十分喜歡佛理。」

波光粼粼泛起滿湖的星光搖曳,月色濃華如醉,似能染上人的心頭。

我輕聲嘆息了一句,道:「持逸,你知道我為什麼即將下降卻屢屢不快么?」他望著我,和煦的目光如能包容一切煩惱。「我選中的駙馬,並不是喜歡我,他更中意的,是我的身份,是因為我是雪魄帝姬。」我看他一眼,隨即矜持低頭,「你明白的是不是?」

他「恩」一聲,靜默良久,只是以懂得的目光看著我。我輕輕把呼吸調整到與持逸一致,感受著這種從內心深處瀰漫上來的寧靜與默契。

又過幾日,冊后的詔書也下來了。詔文曰:

朕惟道原天地,乾始必賴乎坤成,化洽家邦,外治恆資乎內職,既應符而作配,宜正位以居尊。堇貴妃謝氏,自入宮為側妃。數年以來,溫惠秉心,柔嘉表度,持躬淑慎,禮教夙嫻,六行悉備,久昭淑德。暨乎綜理內政,恩洽彤闈,用克仰副皇太後端應惠下之懿訓,允合母儀於天下。既臻即吉之期,宜正中宮之位。敬遵慈命,載考彝章,冊命堇貴妃謝氏為皇后。於以承歡聖母,佑孝養於萱闈;協贊坤儀,循嘉祥於蘭掖。

有母后的意旨壓著,又有皇兄的專寵,幾乎無人敢有異議,冊后之事,水到渠成。

槿汐姑姑道:「有情人終成眷屬,這是多好的事。當年昭舒太后那麼得你祖父的寵愛,也沒能被冊封為皇后,清河王也未能成為太子,是你祖父最大的遺憾呢。如今的皇上和皇后真是有福氣的人呵。」

有情人終成眷屬,我反覆咀嚼著這句話,目光停駐在了持逸現在所居的通明殿,久久不能移開。

涼風有信,輕緩拂開這個夏天的正盛的暑氣,我站在摘星台上,台邊濃蔭如綠霧漫天匝地,蟬鳴一聲遞一聲地傳了過來,像是試探一般。綠蔭叢中,榴花開得濃如火灼,一星一點,散落如明媚的眼睛。

宮中美景甚多,處處皆可流連,而我的目光卻只被通明殿的碧水琉璃瓦所牽引。明知這樣並看不見持逸的身影,卻仍是不由自主。

他在做什麼呢?打坐?誦經?亦或是祝禱?

槿汐姑姑滿面皆是笑,並未察覺我的異樣,道:「宮中真是喜事連連啊。帝姬知道么?自帝姬下降的旨意下去后,樓歸遠大人正忙著營建公主府呢,公主府擇在了離紫奧城最近的永慶坊,帝姬以後來往宮中很是方便呢,也是樓大人體貼帝姬的孝心啊。」姑姑絮絮著道:「聽聞樓大人為博帝姬一笑,特意把公主府的正堂按芳菲殿的規制一點不漏地建出來呢。」

我定一定心,輕輕道:「姑姑,我並不喜歡樓歸遠。」

槿汐姑姑的笑容一閃,垂目恭順道:「帝姬,不喜歡的事可以慢慢變得喜歡。」

睫毛如蝶翅輕輕一挑:「我並非心甘情願要嫁樓歸遠。」

「可是帝姬,當日鳳台選婿,是您親自選的樓大人。」

我慢慢的嘆了一口氣:「當時情形之下,的確沒有比他更好的人。」

「既然滿朝才俊無人能及樓大人,可見帝姬所選的駙馬已是上上人選了,只怕舉目大周,亦無人能及樓大人。」

我再也按捺不住,脫口而出道:「有的。」我靜一靜神氣,道:「當日情形下,的確是我親自選的樓歸遠為駙馬。可是姑姑,你知道么?若在選定了駙馬之後,我才遇見自己真心喜歡的男子。」

「那麼奴婢敢問帝姬,那人是誰?」

我不說話,只是把遙遙望著通明殿出神,槿汐姑姑順著我的目光看去,臉色霎時一白,脫口驚道:「帝姬!萬萬不可。」

風吹開我的芽黃輕綃長裙。那麼悶,風再大也吹不散,我苦笑:「是我允許他出家的。姑姑,我不喜歡樓歸遠,樓歸遠也並不真心喜歡我。我們以後在一起,必定不能好好的。」

「帝姬……」

我打斷她,「姑姑,你聽我說完。小姨和平陽王叔夫妻情篤,恩愛如斯,我希望和他們一樣,而不是做一對錶面上的夫妻。」

她按捺住自己的神情,方慢慢道:「帝姬,婚期已定,駙馬人選已定。帝姬不能失信於天下,更不能讓太后與皇上失信於天下。當年朧月長公主自請下降於赫赫王子,正是為了不讓太后違背當年的承諾。如今朧月長公主已經育有三子一女,與駙馬共執朝政,相敬如賓,不也很好嗎?」

我看著槿汐姑姑關切的眼神,道:「姑姑,我並不是朧月姐姐。也許她的確過的很好,但論通情達理,能為母後分憂,我確實不如姐姐。我只盼自己不要和靈犀姐姐一樣,憂傷終身就好了。」

槿汐姑姑忙來捂我的嘴,「帝姬說什麼呢,太后聽見了又要傷心。」

我自悔失言,忙拉著姑姑道:「姑姑別說就是了。我只求姑姑一件事,幫我探探母后的口風如何?」

槿汐姑姑連連擺手,蹙眉道:「奴婢可不敢。帝姬費盡心機讓持逸師傅進宮已是大麻煩,奴婢怎麼還敢去探太后的意思。」她仔細盯著我道:「奴婢有句話,還請帝姬細想想。帝姬喜歡持逸師傅,持逸師傅可也一樣喜歡帝姬么?若是這樣,那再做打算也不遲。」

我心頭一震,持逸的確是沒有明白表示過喜歡我的。當下也不和槿汐姑姑多言,立時轉身便走。持逸正在閣中誦經,見我進來,起身道:「前日聽帝姬說喜歡蓮花卻可惜不能養在手中把玩,小僧便種了一碗碗蓮,帝姬可喜歡?」

小小的碗蓮,種在一個天青纏枝蓮花碗中,花色如晨曦薄霜,粉白相間,襯著如小兒手掌般大小的圓葉,十分可愛。我捧在心口細細玩賞,十分歡悅,心想我隨口說的一句話他也這般上心,更是感激。話由心出,脫口道:「持逸,你可喜歡我么?」

他瞬間變了神色,道:「喜歡便怎樣?」

我由衷笑出來,「我歡喜極了。」

持逸不看我,自顧自翻了經書,道:「帝姬這話問錯了地方,這裡是通明殿,佛家清凈地。帝姬那這話來問一個和尚,似乎是錯得很了。」

胸口似被人重重一擊,猝不及防。我一時窘住,心跳紊亂,只覺得臉烘烘燒了起來。我這樣來問他,的確是冒失而唐突了。不由得又羞又愧又傷心,發足奔了出去。

從小到大,並沒有人用這樣的話來指責過我。何況是一個我喜歡的男子,更是難過。跑回芳菲殿嗚咽哭了半晌,又怕母后聽說了遷怒持逸,少不得埋怨了宮女服侍不周才頂了過去。

這般,便連著好幾日不肯再踏足通明殿一步。

然而宮中又出了事端!

璟嬪妒嫉堇貴妃有封后之份,竟在她日常服用的冰糖燕窩羹中下了砒霜。不曾想堇貴妃剛吃了皇兄賞賜的棗泥山藥糕沒有胃口,隨手給了身邊的陪嫁宮女早鶯,可憐那早鶯一吃下去立時便七竅流血死了。

正巧懋妃後腳過來見堇貴妃,嚇得人也呆了,忙不迭的報知了皇兄和母后。

母后本在用點心,與敬德太妃一起品著小廚房新做的藕粉桂花糖糕,聞得這件事,一時靜了下來,敬德太妃也不好說什麼,忙道:「孩子家爭風吃醋不太懂事,太后彆氣著了自己。」

母后一言不發,靜了片刻,方鬆開手將手中的物事扔在桌上,淡淡道:「皇帝和堇貴妃呢?」我一瞧,原是母後方才拿在手中的一塊糕點,此時已被捏得變形了。

服侍母后的花宜姑姑道:「在殿外候著。」

母后「唔」一聲,道:「去請他們進來。」又問:「懋妃怎麼樣了?」

槿汐姑姑道:「受了驚在宮裡歇著。」

敬德太妃趁人不注意,低聲道:「太后,會不會是堇貴妃自己……」我在旁邊暗暗吃驚,堇貴妃會是這樣的人么?

母后搖一搖頭,道:「若真是她,不必讓自己的陪嫁宮女吃那羹,隨便找個宮女不就成了,必不會自斷臂膀。何況她也沒有要陷害璟嬪的道理。」

皇兄進來,母后讓了他們坐下吃茶,道:「璟嬪那糊塗東西呢?」

皇兄陰沉著臉,道:「兒臣已經命人將她禁足,只等母后的發落。」

堇貴妃在旁邊一聲兒也不敢言語。母后覷皇兄一眼,道:「皇帝說說看,怎麼發落了她才好?」

皇兄是怒極了,道:「本朝從沒有過這樣的事,既有了一,斷不可再有二,廢了位份賜死吧。」

母後頭也不抬,只慢慢用那碗蓋撥開茶葉輕輕吹著,問:「堇貴妃,你說呢?」

堇貴妃想了想,道:「皇上說得極是,這種事不可有二。只是廢入冷宮就是,不必傷她性命吧。」

母后問:「太皇淑太妃那裡知道了么?」

槿汐姑姑陪笑道:「太皇淑太妃年老事少,並不敢把這事去回稟。」

母後點頭道:「做的好。不過你現在帶上璟嬪去太皇淑太妃那裡請她發落,她老人家一向愛說事,也好堵一堵她的嘴。」

槿汐姑姑旋即去了。母后道:「璟嬪再不好也是你的妃嬪、慶福帝姬的生母,性命就不必要了她。這幾日快要立后,是好日子,先禁足吧。過了這幾天再打發她進冷宮不遲。」母后見皇兄似有不平之意,皺眉道:「璟嬪要毒死堇貴妃,皇帝,就沒有你的不是么?物不平則鳴。璟嬪雖然討人嫌,但畢竟是最早為你生下子女的妃嬪,如今大封六宮,她卻一點動靜都沒有,能不怨恨你和堇貴妃么?現是她不敢毒害你,萬一今日喝下砒霜的是你,可要怎麼好?堇貴妃雖是你心尖上的人,可宮中畢竟還有別的妃嬪在,你的那一碗水好歹也要端平些。」

皇兄低頭一言不發,母后想想璟嬪益發生氣,道:「很好!先帝乾元那一朝的後宮故事也敢擺弄到當今來了。就憑她那一點子拿不上檯面的成算,就敢自己下砒霜。璟嬪確是不配再撫養慶福帝姬了,明日把她接到敬德太妃宮中,請太妃撫養吧。」

敬德太妃膝下並無子女,自朧月姐姐下降之後又甚是寂寞,當下大喜過望,謝恩后又道:「太后說的是。璟嬪的這點手段,放到先帝鸝妃和溫裕皇后那時候,早讓人連牙也笑掉了。連進了冷宮的麗貴嬪也不如。堇貴妃的皇后之位是鐵板釘釘的事,她以為堇貴妃死了她就能做皇后了么?也怪太皇淑太妃素日太慣著她了。」

母后不應,只說,「好好安葬了那枉死的宮女吧。」如此,眾人也散去了。

我悄悄問母后:「璟嬪真的這樣大膽么?」

母后淡然一笑,「有什麼不敢的。幸好你是帝姬,否則後宮里的糾紛哪裡是你弄的清楚的。」

我又問:「那敬德太妃說父皇那時的事……」

母后微微一笑,道:「你父皇在時多有內寵,自然是非也多一些。不過你皇兄這後宮,已算是清靜許多了。」

接下來的立后大典宮中連著紛繁了幾日,好好熱鬧了一番。歇了兩日去母後宮中請安。清晨的時分,連空氣也是甘甜濕潤的。

一進去,不由愣住,持逸正立在母后階下,與母后說《妙法蓮華經》。

我一見他,想起這兩日的賭氣,眼睛就酸了。只作沒看見他,規規矩矩向母後行了禮。

母后招手喚我到身旁坐下,笑道:「早起聽持逸師傅說經書,人也清朗了不少。芊羽,你倒替哀家尋了一位通達明理的講經師傅來。」

正巧皇後來請安,槿汐姑姑上前焚了一爐檀香,道:「帝姬極力舉薦了持逸師傅入宮來祈福,來了好幾日太后也沒空見上一回,今日見了,果然投緣。」槿汐姑姑嘴上說得歡喜,瞥過我的眼神卻隱隱有擔憂的神色。

我只作不知,母后聽佛經聽得津津有味,也沒察覺,只道:「芊羽,皇后。陪母后一同聽聽持逸師傅講經。」

我嘴上不屑,「憑什麼好師傅,母后喜歡聽,我再去尋更好的來就是。」雖說著,到底安靜和皇后一同坐了下來。我故意不去看持逸,裝著欣賞窗外已經半凋的夕顏花,餘光卻不由自主地凝在了他身上。

他的佛衣是樸素的灰藍色,偶爾被風帶起袍角,像是一雙欲飛的翅膀。他是聲音清朗朗的,像四月里瀰漫著草木清馨的陽光,曬得有些蓬勃飛揚的滋味。卻叫人的心一點一點的沉靜下來,那樣靜,像沉在清水中的一塊翡翠琉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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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簟秋(流瀲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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