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狹路相逢
從宿醉中完全清醒時,已是八月初九。
揉著如敲鼓般疼痛的太陽穴,蕭寂雨忍不住哼了一聲。
慢慢睜開眼瞼,發現嫣然正捧著冰冷的手巾,小心的放在他額頭上,以緩解他的頭痛。
「嗨,早……」他咧嘴一笑。
「不早了!」嫣然收了面容,故意冷著臉瞅他,「你們足足喝了三天的酒,把我的一笑閣弄得是烏煙瘴氣,臭氣熏天,根本沒法再住人。我用檀香熏了七天,也沒見好。」
蕭寂雨轉頭張望,四周黑沉沉的,光線極暗:「這是哪裡?」
「萬花樓用來堆放雜物的一間小閣樓!」
「啊——你怎麼把我弄到這裡來?」蕭寂雨素來愛乾淨,不由皺起眉頭。
「你還說?朱霖走後沒多久,江湖上便已傳遍你倆拼酒之事。添油加醋,渲染紛紛,不免有好事之徒想要找你。」嫣然拿掉他額頭的濕巾,重新換了一塊,「朱霖只睡了一天,醒來后他什麼話也沒說就離開了萬花樓。你卻像頭死豬般一直睡到今日方醒,我怕你有麻煩,只好偷偷把你藏到這裡來了!」
蕭寂雨愣了愣:「你說朱霖只醉了一天?」
「是啊……」嫣然不以為意,還很奇怪的問他,「我記得公子以前的酒量很好啊,怎麼這回醉成這般醜態?如若換作從前,被七小姐逮到的話,肯定又要……」
說到這裡,她驟然止住,一張嬌嫩的臉孔刷地變成慘白,她捂住嘴,瞪大雙眼看著蕭寂雨。
蕭寂雨假裝沒看到,只淡淡問:「怎麼突然不說話了?」
「對不起……」她有些慌亂的收拾濕巾,「我……我忘了……」
「沒什麼大不了的。我相信她們還不會為了這點點小事來責罰於你!」
「不是的,我……」
蕭寂雨擺擺手,顯得有些疲憊的闔上眼,心裡卻在暗自琢磨。
——朱霖只醉了一天!
這未必是好事情,也許他還未意識到自己犯下了什麼樣的錯誤!
其實如果自己換成是朱霖,也許也會像他那樣,運用內力將酒力逼出來——因為是朱霖,所以他不能、也不敢讓自己爛醉如泥,不省人事——而事實上,中了蠱毒之後,喝酒固然能止痛,卻亦有不好的一面,那就是喝酒之人如若酒量不夠的話,也只能任酒勁在體內自然發散,而不能藉由內息將酒勁提前揮發。否則的話,蠱蟲會因酒癮不足,而愈發變得暴燥難服,以後每日發作的次數也會隨之增多。
這些經驗都是他靠一次次的嘗試琢磨出來的。
朱霖卻犯了個致命的錯誤——一次喝了這麼多的酒,卻並沒讓自己醉倒。
蕭寂雨嘆了口氣,如果朱霖因此有什麼閃失,也全是他間接害的!
一念及此,他從床上一躍而起,微微舒展了下筋骨,感覺自己除了宿醉頭疼外,四肢百骸反而更為舒暢。
「公子,你要去哪?」嫣然攔住他。
「去找朱霖!」
「可是,你得先找到凌軒啊!」嫣然低聲叫。
蕭寂雨回過頭來:「他又闖禍了?」
嫣然愁道:「昨兒個初八,夜裡有消息傳來,說京城發生大變故。輝孜錢莊因為託運平南郡王進貢的朱天令被盜,觸怒龍顏,昨日已被查封,涉及的一干人等均被扣押天牢。前幾天才有消息說,凌軒正和輝孜錢莊的人在一起,我擔心……我擔心……」
「不用擔心!凌軒這麼大個人了,雖然為人單純了些,但是官府的人想要困住他,也非易事。」
真是酒醉誤事啊!短短時日內,竟又發生這麼大的事情。
從萬花樓悄悄離開,蕭寂雨估摸著八月十五對戰將至,朱霖不太有可能離開揚州太遠,便打算到揚州周邊的城鎮找尋線索。
這日到得附近,正欲擺渡過江時,卻見對面船夫撐著一船的客人過來,船上四人,勁衣裝束,身負利器,一望便知是武林中人。
船駛得近了,蕭寂雨認出其中一名虯髯長者,正是崑崙派「追魂劍」沈韋。
沈韋是崑崙掌門劉決明的師兄,也就是崑崙三秀的師伯。聽聞其武功造詣還在劉決明之上,卻因早年髮妻背著他與人私奔,而一度變得鬱鬱寡歡,長年在昆崙山上閉關修鍊,難得下山一次。
這一次他居然會出現在這裡,想必與崑崙三秀脫不了干係,只是不知他是否知曉他的這三位師侄早已經嗚呼哀哉了呢?
離岸尚有五六丈遠,沈韋已從船上一躍上岸,他腳踏在船身上借力,船身卻是一點晃動的痕迹也沒有,足可見其功力非同一般。餘下的三個人沒他這份功力,待船離岸還有兩三丈遠時,才輕鬆躍上岸來。
與蕭寂雨迎面而過時,沈韋直覺得這位青衣儒生面善,忍不住又瞥了一眼。這時他身後卻有個細微的女聲「呀」的一聲嗟嘆,沈韋隨即瞪了那人一眼,目光中頗有責怪。
蕭寂雨早瞧出那發出嗟嘆聲的其實是位女扮男裝的女子,雖是一身男裝,還刻意的把一張俏臉塗得漆黑,卻仍遮掩不住其細膩精緻的五官,特別是那雙靈動閃亮的大眼睛,又豈是一名莽漢所能擁有的?
蕭寂雨一向對女子甚有風度,見她雖然低垂著頭,卻不時拿餘光瞟他,一時興起逗弄之心,沖她溫柔一笑。
世上少有女子能抵得住蕭寂雨柔軟的目光,及充滿溫柔的笑意,何況他還是刻意為之。
那女子身子驟然變得僵硬,羞答答的把頭壓得更低,若不是臉上太黑瞧不出面色,怕是已紅得像只熟透的柿子。她身邊的一位男子神情卻是隨之大變,若不是邊上另一人及時拉住,呶唇指了指前面的沈韋,他此刻肯定會暴跳而起,一把揪住蕭寂雨的領子,拳腳相加了。
蕭寂雨只當未見,背轉身子準備登船。
沈韋走了沒幾步,忽然轉過頭來,對著蕭寂雨的背影大喝一聲:「且慢!你……可是蕭寂雨?」
他急匆匆的晃身,從背後一把抓向蕭寂雨,他並無傷人之心,只是激動之餘想把蕭寂雨扳過身子,瞧瞧是否真是蕭寂雨本人。
誰知他這悄無聲息的一掌拍下去,卻是拍了個空,還險險絆了一跤,在小輩們面前出個大丑。他急忙穩住身形,有些詫異的看著蕭寂雨笑吟吟的臉孔——他明明是已經觸到他的肩頭衣衫,怎麼可能還會落空呢?
「沈老前輩有禮,晚輩正是蕭寂雨。」他雙手攏在袖管里,作了個揖,一派儒雅,倒更像個文弱書生,與江湖傳聞中描繪的那個無所不能的蕭寂雨相差甚遠。
「你果真是蕭寂雨?」他還有些不信,那男裝打扮的女子走上前來,小聲說道:「師父,徒兒前年跟隨掌門師叔去至尊堡參加喜宴,曾在堂上見過……見過蕭大俠,他……他……正是他本人沒錯。」
聽她如此一說,沈韋反倒有些怪她既然早就認出蕭寂雨,為何卻沒早說。於是,他忙客氣的道:「此處說話不方便,少俠可否找處地方詳談?」
蕭寂雨沒工夫跟他們瞎磨菇,卻也不好直言拒絕,只得婉言道:「晚輩還有要事,恐怕不能隨行了!」
沈韋還沒來得及說什麼,他身後蹦出一年輕人,怒氣沖沖的嚷道:「姓蕭的,不要給你臉,你就蹬著鼻子往上爬……」
「希宗,不許沒規矩!」沈韋怒斥,「你師父平日是這樣教你的嗎?」
希宗是劉決明的徒弟,平時仗著掌門嫡傳弟子,頗為趾高氣昂,手底下的真工夫卻連他最小的師弟崑崙三秀也不如。希宗天不怕地不怕,對這位師伯卻還有幾分畏懼。
江湖上人人都知道劉決明的個性最會護短,他的弟子哪個不是被他護得驕囂氣焰十足?沈韋隨口喝斥,哪裡會考慮到這一層微妙?希宗被他這麼一罵,頓覺大失顏面,特別還是在他中意已久的小師妹面前。不由得連這位師伯也暗暗怨恨上了。
「蕭少俠毋要見怪,小孩子不懂事……」沈韋誠心誠意的道歉。他是長輩,稱呼希宗為小孩子,那自是不奇怪,但是對蕭寂雨如此說法,倒像是將希宗貶得比蕭寂雨小了一輩似的。
那男裝女子聽師父說話不倫不類,禁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希宗愈加臊得面紅耳赤,跺了跺腳,幸而被邊上那名男子及時拉到別處,這才避免了一場爭鬥。
沈韋卻渾然未覺,只道:「聽聞少俠與朱盟主在蘇州萬花樓上拼了三日三夜的酒,敢問少俠,可知朱盟主現在何處?」
「我也正在找他……」蕭寂雨含笑回答。
沈韋面帶遲疑的瞅了他一眼:「兩位拼酒可是為中秋之戰?」
「是!」他並不否認。
「那……結果如何?」
蕭寂雨尚未開口作答,河對岸忽然有人放聲大喊:「船家——船家——」
沈韋與蕭寂雨對望一眼,兩人俱面色微變。
「船家——麻煩把船撐過來——」
對岸離此何止百丈?站在這頭都看不清對岸是否有人,那人卻能將聲音清清楚楚的傳到這一邊,可見功力非同一般。
況且那聲音嬌柔清脆,聽起來,分明便是一位年輕女子。
「客官,您到底去不去對岸?」船夫預備撐船前,好心的問了一句。
蕭寂雨淺笑:「麻煩老伯等候了,我還要等等再過去。」
船夫慢慢將船撐了回去,沈韋等人均有心想見識一下那位喊話的女子,於是守在原地等候,未曾離去。約莫過了半炷香,船才緩緩駛近。
船上共有五人,為首迎風站了位十七八歲的黃衫少女,懷裡抱了張七弦古琴,蕭寂雨見多識廣,認出那琴是難得一見的焦尾桐。
待船靠岸,黃衫少女柔和的目光在岸上數人身上一掃,微微愣了愣,轉過頭去與身後一白髮老者低語了幾句,便聽她身後有一頭戴幃帽,輕紗遮面的少女急切的喊道:「不要啊,我認得他,他是好人,你們不可以濫殺好人!」
她的話未及喊完,船夫忽然渾身抽搐幾下,臉色發黑的一頭栽進河裡。
沈韋身邊的那個男徒弟忙欲跳下河去救人,卻被沈韋伸手攔住,沉聲道:「新驪,不用去了。」
能夠殺人於無形,可見對方身手十分厲害,而最叫人心寒的還是他們不問情由的殺人手段。
「希宗,卿卿,新驪,你們都過來!」沈韋一邊說話,一邊將手按上他的劍把上。追魂劍雖非浪得虛名,但強敵在前,加上身邊尚有三個武功不怎麼樣的小輩,使他不得不變得異常緊張起來。
氣氛很是詭異,黃衫少女臉上平靜得未見一絲波瀾,甚至她眼中的淡淡笑意,都是帶著無比的祥和與寧靜。
「琉璃姐姐,我求求你,不要再殺人了!」白衣少女死死的拉住她的胳膊,黃衫少女側過頭去,軟聲安撫:「小筠,不要怕,很快的!」
黃衫少女身後走出兩名中年男子,一名個子很高,塊頭很大,足足高出常人一個頭;另一人膚色黝黑,長得乾乾廋廋,頭纏包巾,雙足盡赤,手上和腳上各套了一枚金黃色的粗重鐲子,他雙手合十,臉上涎著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古怪表情。
「你來還是我來?」高個子沙啞著嗓音問,「小筠怕見血,動作得快點!」
黑得像鬼一樣的男子嘿嘿怪笑:「當然是我來了,區區幾個小雜毛,還用勞動增長天王?」
高個子的增長天王傲然大笑,這時身後的那位老者冷冷的開口道:「小心些,別叫老鷹嘬瞎了眼!」
黑鬼男子笑道:「摩醯首羅多慮了……這些小雜碎哪裡配稱老鷹,不過是幾隻小雞仔……哈哈!」
希宗幾個年輕人哪裡禁受得起這般羞辱,紛紛拔劍出鞘,劍拔弩張的欲衝上前去。
沈韋沉著臉伸手一攔,按在劍柄上的手卻不為人所察覺的在微微顫抖。來者到底有多可怕,年輕一輩的大概不會明白,而他憑藉多年的經驗卻已經隱隱聞到了一絲不祥的氣息。餘光瞥向蕭寂雨,卻見他仍舊昂首站立,面色安祥,瞧不出他在想些什麼。
忽然眼前一花,蕭寂雨在原先站立的地方憑空消失。
沈韋駭然!
這是什麼樣的輕功?
未等他多加思考,敵陣中有女子發出一聲尖叫,緊接著琴音「錚」的劃破長空。忙定睛看時,只見蕭寂雨一襲青衫飄忽不定,黃衫少女手指在琴弦上隨興挑撥。每當琴音零碎響起,沈韋心口便不由自主的隨之一震。
但聽悶哼幾聲,身後卿卿、希宗、新驪紛紛長劍落地,手捂胸口,面呈痛楚之色。
黑鬼男子一臉悻色,對增長天王抱怨道:「怎麼我的獵物反倒被月宮天子搶奪去了?」
增長天王見那白髮老者面不改色的負手站在一旁,不禁說道:「咱們也別多管閑事,且看曲琉璃如何收場!」
黑鬼男子又看了會,嘿嘿冷笑:「咱們都走眼了呢,那小白臉好俊的身手,看樣子連月宮天子也拿他沒奈何呢!」
增長天王哪有不知的道理,見那白髮老者目光中流露出兇狠之意,不禁嘆道:「老翁要出手了——那小子不該拿小筠當擋箭牌……」
這時場中,蕭寂雨正輕輕鬆鬆的抓過白衣少女擋在胸前,仗著自己的絕妙輕功閃避曲琉璃的奪命琴音。
曲琉璃不敢催動內力,怕一個不甚傷了小筠,只得隱忍與之周旋。蕭寂雨笑嘻嘻的從容應對,突然感應到背後脊梁骨一陣寒意,他不及回頭,忙騰出左手拍向後出一掌。
「篷」的聲,蕭寂雨只覺得內息翻動,險些岔了氣,與他對掌的白髮老者身形晃了晃,也是一臉的驚訝。
黑鬼男子臉色大變:「他……居然能接住摩醯首羅的一掌?」
蕭寂雨趁勢已拉著白衣少女退回到沈韋邊上,俊美的臉上帶出三分傲氣、三分淡漠。
「琉璃姐姐——」白衣少女掙扎著。
「噓,別吵,乖乖的。我不會傷害你的!」蕭寂雨俯下頭,在她耳邊低語,「我是好人不是嗎?」
輕紗下的少女哽咽著收了聲,「那你快放了我!」
「你也不想你琉璃姐姐他們亂殺好人,是不是?」
少女乖巧的點了點頭。
「那你就先委屈一下啦,我等會兒再放你走,好不好?」
卿卿離蕭寂雨甚近,聽他柔聲哄著少女,聲音極其溫柔低沉。雖然明知這些話不是對她說的,但她心底仍是升起一股暖暖的情愫,心怦怦的跳動。
摩醯首羅他們四人不敢妄動,曲琉璃一手勾在琴弦上,挑起兩根絲弦,最後仍是輕輕放下。她紅潤的朱唇開啟,逸出一聲柔軟的嘆息:「蕭寂雨,你放了小筠,我們只當從未見過你!」
蕭寂雨冷道:「能讓拈花聖教的二十諸天說出這樣一番話,想必這位小姑娘不是尋常之人。」
沈韋渾身一震,像被人突然點了穴道般呆住了。
曲琉璃目光中現出一絲慍意:「不要逼人太甚……」她突然盤膝就地而作,手中焦尾桐橫放於雙膝,十根青蔥白玉般的細長手指優然的平置於琴弦之上。
黑鬼男子嘿嘿冷笑,笑聲刺耳:「月宮天子動怒了呢!我跟她相處了三年多,還從不知道原來她也是有脾氣的呢!」
「那是你沒見過她發怒的樣子。」摩醯首羅冷冷的道,滿頭的白髮在微風中輕擺,「閻摩羅王,如果我是你,就不會如此高興了。」
「哦?」他一臉的興味,臉上的古怪表情更濃。
摩醯首羅冷然的側過頭看向月宮天子曲琉璃,似乎懶得再答理閻摩羅王。
增長天王推了推閻摩羅王,阻止他再胡言亂語下去:「想活命的話就趕緊閉上你的臭嘴,收心沉氣,護住心脈……」
話音未落,只聽「咿嗡」一聲,曲琉璃的手指在琴弦上撥弄起第一個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