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夜半歌聲
唐軍再次攻打龍尾關未果,此一役傷亡更甚之前。
拖著殘兵傷卒迴轉營內后,李宓始終一語不發,帳內諸位將士噤若寒蟬,無人敢開口叨嘮一聲。
李宓眼望鋪陳在案几上的南詔陽苴咩城周邊地形圖,突然舉掌猛力拍了下去,只聽轟然聲響,案幾坍塌。營帳內蓬起一陣塵灰,眾將紛紛掩鼻退避,無不驚懼這位一向溫文爾雅的李將軍竟也會有如此火爆的脾氣,只見李宓抓起繪製地圖的羊皮卷,一陣揉搓,竟將整卷羊皮搓得似一團齏粉,碎屑洒洒飄落。
慕容徵嘆道:「這是何苦來哉……」李宓倏地抬起頭來,眼眸放光道:「我不信區區一名女子便能左右我整個戰局,我大唐十萬雄兵,拿下龍尾關只是遲早的問題……」
慕容徵嘴角抽動,險些脫口大罵他目光短淺,迂腐愚昧,幸而念在多年相交的份上,終是忍住,心道:「李宓啊李宓,枉你一世英明,怎地還看不透那些個長門女子呢?馮一教導□的幾位妹妹之中,有哪一個是善了的角色?妹妹們已是如此,更何況是執掌長門的大姐馮一?你今日若是存了一丁點兒對馮一的輕視之心,他日必得用十倍的代價來償還不可!」當下冷冷一笑,懶得再跟他多費唇舌。
李宓仍在獨自生著悶氣,忽聞帳外嗚嗚傳來一片嗚咽之聲,他感覺奇怪,側耳聆聽,果然嗚咽陣陣,看樣子還不止是一個人在哭,倒像是成群結隊無數人同時壓抑抽噎。他不禁錯愕的問道:「這是怎麼回事?」帳內諸人面面相覷,無人知道發生何事。
正待出去查探,忽聞帳外有人高聲稟道:「啟稟李將軍,自龍尾關方向傳來詭異歌聲,歌詞蠱惑人心,有一大部分將士受其影響,相繼失聲痛哭,全營調度出現混亂!何大人命小人速請李將軍……」話未稟完,帳簾掀開,李宓心急火燎的沖了出來。
只見滿營之中,一片蕭條孤寂的景象,白天受傷的傷兵互相扶持著簇成一堆。篝火熊熊映照下,可以清晰的看到每個人的臉上都掛著淚痕,偶爾有一處的傷兵因治無效咽下最後一口氣時,那裡傳出的哭聲愈發凄慘。
李宓心下惻然,別開臉不忍再看。這時忽然聽到自北面傳來一陣悠悠歌聲,纏綿悱惻的悲唱道:
「……無何天寶大徵兵,戶有三丁點一丁,點得驅將何處去?五月萬里雲南行。聞道雲南有瀘水,椒花落時瘴煙起,大軍徒涉水如湯,未過十人二三死,村南村北哭聲哀,兒別爺娘夫別妻,皆雲前後征『蠻』者,千萬人行無一回……」
李宓心頭怦地一跳,像是有某種東西在他心房裡猛然炸開了。他望著滿營將士一張張混合了血污泥水的臉孔,那一雙雙哀泣的眼睛更像是一把把的利刃,毫不設防的戳進了他的心口。
李宓臉如死灰,踉蹌著向後跌了兩步,慕容徵在身後扶了他一把,語重心長的說道:「依我愚見,李將軍不如趁早收兵,撤回長安,你已失了軍心氣勢,這場仗不打也罷!」李宓心緒難平,嘴裡不住的喃喃道:「為什麼……為什麼……這難道也是她想出的計策么?長門馮一……長門馮一!你到底是人是妖?是魔是邪?難道不能勝你,便無法拿下這龍尾關,無法拿下陽苴咩城,無法收復整個南詔了么?」他突然奮力掙開慕容徵,從懷中掏出一物,拋給身後一名武將,高聲道:「姚光接令,若明日午時未見本將軍回營,則全軍拔營再退五里;若本將軍三日為歸,你便持此軍符,號令三軍繼續攻城,不得有誤!」最後兩個字說完,他已跳上一匹戰馬,飛馳而去。
慕容徵感覺不妙,急叫道:「李宓,你難道要去送死不成?」沒等他這句話喊完,李宓的身影早消失在夜幕中。
一路縱馬狂馳,約莫半個時辰便已趕至龍尾關下。李宓為避免驚動守關士兵,在離龍尾關尚有半里路程時,便悄然下馬步行。走到白天劉勉旃用破城錘破牆的地方,發現原本殘破的牆垣竟已修補完整,若不細看,還真看不出曾有過被損的跡象。
南詔兵卒動作如此迅速,僅僅半天工夫已將破牆補好,這使他深感佩服。選了個最佳的角度,他從懷中取出一段長索——這段長索一頭系著鐵爪,正是前幾日為冥想出破解巨型飛鉤搗毀雲梯之法而特意打造的。
李宓原也想不到這條飛索竟還會在這裡派上用場,掂了掂鐵爪的分量,他盡量放輕手腳,將鐵爪用力甩上城頭。
試了幾次,鐵爪果然如願鉤住了城頭磚縫,李宓一陣竊喜,憑藉長索之便,飛快的攀越城牆。誰知雙腳剛剛踩上城頭基石,便聽黑夜裡砉地一聲異響,沒等他看清楚是什麼東西,就見一團龐大的黑影筆直朝他撞了過來。他急忙伏低身子就地打了兩三個滾,身後咣地聲巨響,有什麼東西擦著他鬢角險險的飛了過去,砸在地上,他感覺耳根子火辣辣的疼,隨手一摸,掌心裡黏糊糊的,竟然是血。
李宓側身往後一看,頓時驚出一身冷汗。只見方才他腳踩之處,砸下一塊大木板,板下密密麻麻的釘滿了鐵釘。李宓認得這東西,這原是兩軍對戰時,埋在陷馬坑之類的地方用來破壞敵軍騎兵陣的狼牙拍,卻沒想到有人竟拿它塗黑,懸挂在城頭上,巧作暗器之用。只是尋常狼牙拍上的鐵釘只有寸許長,而這一個的釘子竟有一尺半長,似乎南詔早就知道有人會利用飛鉤夜闖龍尾關,所以事先備下了這等歹毒的利器。若非李宓身手了得,千鈞一髮間滾地而過,可就不僅僅是耳根擦出血那麼簡單了。
才一猶疑,方才巨響驚動了附近巡邏的兵卒,紛紛叫嚷著往這邊搜了過來。李宓不敢停留,急忙利用飛鉤縋下城去。待他踉踉蹌蹌,滿身狼狽的從龍尾關上跳下時,關上已是鑼鼓聲齊響,顯然是守城士兵發覺情況不對,進而鳴金示警。
入龍尾關往南,野地里隨處可見許多臨時搭就的簡易草棚,四下寂靜,偶有犬吠,一派寧靜祥和的景象。這些草棚內居住的顯然都是從關外臨時遷入的南詔百姓,這一切皆因戰爭而害得他們無家可歸,流離失所。李宓忽然想起大唐的千萬百姓,想起留在長安的父母妻兒,想起方才在城外聽到的那首凄涼的歌。他心中一陣酸痛,悵然若失。
過了龍尾關,太和城已清晰可見,李宓並不認為馮一晚上會住到太和城去,她若是真心想守住龍尾關,該當吃住都在關口附近才對,否則若是唐軍突發夜襲,她豈非鞭長莫及么?有了這樣的認知后,他開始尋找周圍稍微像樣點的建築,除了軍營搭建的帳篷群,就屬稍離開關口大約一里的一座宅邸還算過得去。
李宓當初冒險闖關,憑得也僅僅是胸中的一口怒氣,眼下歷經磨難,氣忿之心倒退了大半。然則今夜已然驚動關口士兵,無論如何是絕對回不去了,所以不管能不能找到馮一,且走一遭看運氣如何吧。
一想到這件事,李宓自己也忍不住好笑起來,他已過而立之年,原以為年少衝動的幼稚行為只會在劉勉旃這等少年身上出現,卻沒想今日被一名弱質女流一激,他竟還會做出這等不智之舉。
堂堂十萬大軍統帥,居然孤身夜探敵營,這要是萬一有個好歹……李宓激凜凜打了個冷顫,不敢再胡思亂想下去。
那座宅邸四周竟有重兵把守,李宓見此情景,心裡又多了幾分希望。這些尋常士兵自然困不住他,只一會兒工夫他便翻牆進入內院。
院內其餘宅院都是一團漆黑,唯北首有間廂房還亮著燈,李宓靠近時,恰好聽見房門被人推開,有個人走了進去,腳步走得很穩,顯然頗有些功夫底子。他正在好奇此人是誰時,一個聲若洪鐘的聲音大笑著說道:「剛才關口那邊回報,聽說還真有人夜闖龍尾關,嘿嘿,這廝好大的賊膽……」
一個細細糯糯的女聲冷冷接道:「這事有那麼值得高興么?」那男子的笑聲被這句生冷的話一嗆,尷尬的收了回去,道:「這個……全都仰仗馮姑娘神機妙算……」
李宓伏在窗外,不由身子一顫,忖道:「果然是她么?」
馮一不說話,那男子自己說得無趣了,只得訕訕的道:「方才擺慶功宴,姑娘你為何不多飲幾杯,那麼多人想要敬你酒,你都不喝,豈不是很不給本王面子?」馮一冷笑道:「我愛喝便喝,不愛喝誰敬也沒用!至於面子,哼哼,閣邏鳳,我幾時又需顧忌你的顏面了?」閣邏鳳三字一出口,震撼得李宓險些驚叫出聲。思緒飛轉:「南詔國君主閣邏鳳,他不是應該在都城陽苴咩城的嗎?怎會親赴關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