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死人世界的外圍

第十八章 死人世界的外圍

有可能我們也許只能

與死人舉行兩天左右的會議……

——約翰·韋伯斯特[johnWebster(1580?—1625),英國詩人]

萊拉在黎明前醒了過來,潘特萊蒙在她的胸前哆嗦著,她站起身來到處走動讓自己暖起來。此時,灰色的光正滲入天空。她從來沒見識過這樣的寂靜,甚至在冰雪覆蓋的北極也沒有過。沒有一絲風兒,大海是如此的安靜,以至於海灘上連最小的漣漪都沒有,世界好像懸於呼吸的遊絲間。

威爾捲成一團睡得很熟,他的頭枕在帆布背包上,以保護那把刀子,披風從他肩上滑落下來。她把它裹緊在他身上,假裝這樣做是為了迴避他的精靈,想像這精靈有著貓的形狀,正跟他一樣蜷縮成一團。她一定在這裡的某個地方,萊拉心想。

帶著仍然睡眼蒙嚨的潘特萊蒙,她離開威爾,在不遠處的一個沙丘的斜坡上坐了下來,這樣他們說話的聲音就不會吵醒他了。

「那些小人。」潘特萊蒙說。

「我不喜歡他們。」萊拉斬釘截鐵地說,「我想我們應該儘快離開他們,我想如果我們用網或什麼東西把他們罩住的話,威爾就能夠切開一個口子並把它關上,這就成了,我們就自由了。」

「我們沒有網或什麼東西。」他說,「無論如何,我敢打賭他們沒那麼蠢。他現在正看著我們呢。」

說這話時潘特萊蒙是一隻鷹,他的眼睛比她的尖。漆黑的天空正一分一秒地變換成極為輕淡的藍色,當她望過沙灘時,太陽的第一道邊剛剛從海的邊緣冒出來,使她眼花繚亂。因為她在沙丘的斜坡上,光芒照到她幾秒鐘之後才到達海灘,她看著它從自己的身體周圍流過去,一直流向威爾,然後看見騎士泰利斯那手掌高的身影,站在威爾的頭邊,清醒地注視著他們。

「問題是他們不能強迫我們做他們想乾的事情,他們得跟我們走,我敢打賭他們受夠了。」萊拉說。

「如果他們抓住我們,」潘說,指的是他和萊拉,「準備好靴刺要刺我們,威爾就不得不照他們說的去做。」

萊拉想了想。她還清晰地記得庫爾特太太那可怕的痛苦的尖叫、那眼睛直翻的抽搐、還有毒藥進入她的血液時金猴那恐怖的大聲哀號……而那只是輕輕的一撓,就像不久前有人這樣提醒過她母親一樣。威爾會不得不讓步按照他們所說的去做。

「不過,也許他們認為他不會,」她說,「也許他們認為他是一個冷心腸的人,他只是會看著我們死去。他最好讓他們那樣認為,如果他能夠的話。」

她隨身帶著真理儀,現在已有足夠的光線可以視物了,她拿出那個心愛的儀器,把它放在她膝蓋上鋪著的黑色天鵝絨布上。漸漸地,她飄入那種很多層意思都清晰瞭然的恍惚之中,在那裡,她可以感覺到他們之間那錯綜複雜的聯繫網。隨著她的手指找到那些符號,她的心找到了那些詞語:我們怎樣擺脫間諜們?

然後,指針開始飛快地左右擺動,比她以前見過的任何時候都快——事實上,快到使她第一次害怕自己錯過一些擺動和停頓,但是她的某些意識在計數,立即明白了擺動所說的意思。

它告訴她:不要作這種努力,因為你們的生命取決於他們。

這是一個驚奇,但不是驚喜。但是她繼續問道:我們怎樣才能到達死人的世界?

回答是:走下去,跟著刀子。走上去,跟著刀子。

終於,她猶豫著不太好意思地問道:這樣做對嗎?

對,真理儀立即說,對。

她嘆了口氣,從恍惚中走出來,把頭髮撩到耳後,臉上和肩上感覺到太陽的第一點溫暖。現在在這個世界里也有了聲音:昆蟲動了起來,一絲非常輕微的風吹拂著長在沙丘較高處的乾草稈。

她收起真理儀,漫步走回到威爾身邊,潘特萊蒙變成他能變的最大的獅子樣子,希望壓壓加利弗斯平人的威風。

那個男的正在使用他的天然磁石儀器。當他完事後,萊拉說道:「『你是跟阿斯里爾勛爵說話嗎?」

「跟他的代表說話。」泰利斯說。

「我們不會去的。」

「我就是告訴他這個。」

「他怎麼說?」

「那是說給我聽的,不是說給你聽的。」

「隨你的便。」她說,「你跟那個夫人是夫妻嗎?」

「不是,我們是同事。」

「你有孩子嗎?」

「沒有。」

泰利斯繼續收拾他的天然磁石共鳴器。這時,薩爾馬奇亞夫人在附近醒了過來,她優雅而緩慢地從她在柔軟的沙子里挖的小坑裡坐起來。蜻蜓們還在睡覺,身上圍著蛛網般細的線,翅膀濕漉漉地粘著露水。

「你的世界里是有大人呢,還是他們都同你一樣小?」

「我們知道怎樣對付大人。」泰利斯有點文不對題地回答說,走過去跟夫人靜靜地交談。他們說話的聲音太輕柔,萊拉聽不見,但是她喜歡看他們從草上吮吸露珠來讓自己神清氣爽。水對於他們來說一定存在著差異,她對潘持萊蒙想道:想想像你的拳頭那麼大的水滴!它們會很難喝進去,它們會有一種有彈性的外殼,像氣球一樣。

這時,威爾也疲憊地醒來了,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那些加利弗斯平人,他們立即回望了他一眼,全部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

他望開去,找到了萊拉。、

「我想告訴你一件事情,」她說道,「到這兒來,離開……」

「如果你們離開我們,」泰利斯用清脆的聲音說,「你們必須留下刀子。如果不留下刀子,那你們就必須在這裡說話。」

「我們不能獨處一會嗎?」萊拉氣憤地說,「我們不想要你們聽見我們說的話!」

「那就走開,但是留下刀子。」

反正,附近沒有別人,加利弗斯平人肯定不會使用它。威爾在帆布背包里翻出那隻裝水的飯盒和一兩片餅乾,遞了一塊給萊拉,跟她一起走上沙丘的斜坡。

「我問了真理儀,」她告訴他,「它說我們不應該想法子逃離這些小人,因為他們將挽救我們的生命。這麼說,我們也許和他們捆在一起了。」

「你把我們的打算告訴他們了嗎?」

「沒有!我也不會告訴他們,因為他們只會用那個說話的小提琴告訴阿斯里爾勛爵,他就會去那裡阻攔我們——所以我們只能就這麼去,不要在他們面前談論這件事。」

「不過,他們是間諜呀。」威爾指出來。「他們一定擅長偷聽和躲藏,所以也許我們最好是根本不要提起這事。我們知道自己要去哪兒,所以我們只是前去,不談它,他們就不得不忍氣吞聲地跟上。」

「現在他們聽不到我們,他們離得太遠。威爾,我還問了我們怎麼去那兒。它說跟著刀子走,就這些。」

「聽起來容易,」他說道,「但是我敢打賭沒那麼容易。你知道埃歐雷克跟我說什麼來著?」

「不知道。他說——當我去跟他道別時——他說對你來說會很難,但他認為你能做到,不過他沒有告訴我為什麼……」

「因為我想到我媽媽,所以刀子就破了。」他解釋說,「所以我必須把她從腦海中消除掉。但是……這就像當人們說不要想鱷魚,卻偏偏會想一樣,你控制不了自己…一」

「晤,你昨晚不是順利切過去了嘛。」她說。

「是的,我想是因為我累了。唔,我們會看到的。只要跟著刀子走嗎?」

「它就是這樣說的。」

「那我們最好現在就走,只是沒多少食物了,我們應該找點東西帶在身上,麵包和水果什麼的。所以首先我要找一個能夠找到食物的世界,然後我們就會體體面面地開始行動了。」

「好的。」萊拉說,很高興又行動起來,與潘和威爾一道,生龍活虎一般,而且神清氣爽。

他們走回到間諜們身邊,他們把背包背在肩上,警惕地坐在刀子旁。

「我們想知道你們的打算。」薩爾馬奇亞說。

「唔,反正我們不去阿斯里爾勛爵那兒,」威爾說,「我們先得做一件別的事情。」

「既然我們不能阻止你們去做,你們告訴我們是什麼事好嗎?」

「不行,」萊拉說,「因為你們只會去告訴他們。你們得在不知道我們去哪兒的前提下跟我們前去。當然,你們隨時可以放棄並回到他們那兒去。」

「當然不會。」泰利斯說。

「我們需要某種保證。」威爾說。「你們是間諜,所以你們一定是不誠實的,那是你們的職業。我們需要知道是否能夠信任你們。昨晚,我們都太疲勞了,不可能想到這事,但是沒有什麼可以阻止你們等到我們睡著后叮我們一下,使我們無能為力,然後用那個天然磁石把阿斯里爾叫來。你們可以輕而易舉地做到這一點。所以我們需要有你們不這樣做的適當保證,光有一個許諾是不夠的。」

兩個間諜對他這樣給他們的榮譽抹黑氣得發抖。

泰利斯控制住自己說:「我們不接受單方面的要求。你們必須給一點什麼東西作為交換,你們必須告訴我們你們的打算是什麼,然後我會把天然磁石共鳴器交給你們保管。當我要發送信息時,你們必須把它交給我,但是什麼時候要你們總是會知道的,沒有你們的同意我們是不能使用它的。那將是我們的保證,現在你們告訴我們你們打算去哪兒以及為什麼去。」

威爾和萊拉交換了一個眼色以彼此確認。

「好吧。」萊拉說,「這樣很公平。下面就是我們要去的地方:我們要去死人的世界。我們不知道它在哪兒,但是刀子會找到它,這就是我們要去做的事情。」

兩個間諜張大嘴巴難以置信地望著她。

然後薩爾馬奇亞眨了眨眼睛說:「你們說的是一派胡言。死人是死的,就這麼回事。沒有什麼死人的世界。」

「我原來也以為這是真的,」威爾說,「但是現在我不敢肯定,至少用這把刀子我們能夠找出真相。」

「但是為什麼呢?」

萊拉望著威爾,看見他點了點頭。

「好吧。」萊拉說,「在我遇見威爾之前,在我睡著之前很久的時候,我把一個朋友帶人了危險之中,他被殺害了,我以為自己在拯救他,只是事情被我弄得更糟。在我睡著的時候,我夢見了他,我想也許我該去到他前往的地方,說聲抱歉,我可以作出點補償。威爾也想找到他爸爸,他剛剛找到他,他就死了。瞧,阿斯里爾勛爵不會考慮這一點的,庫爾特太太也不會。如果我們去到他那兒的話,我們就得按他的意願去做,而他根本不會考慮羅傑——就是我那死去的朋友——他不會在意的,但是對於我,對於我們,這是非常重要的。所以這就是我們想要做的事情。」

「孩子,」泰利斯說,「當我們死去時,一切就結束了。沒有什麼別的生命。你們見過死亡,見過死屍,見過死神來臨時精靈會怎麼樣。它會消失。在那以後還有什麼會生存下去呢?」

「我們就是要去找出真相。」萊拉說,「既然我們已經告訴了你們,我將拿走你的天然磁石共鳴器。」

她伸出手來,雪豹潘特萊蒙站著,緩慢地搖著尾巴以便強化他的要求。泰利斯從背上解下背包,把它放在她的手掌中。它重得驚人,對她來說當然不是什麼負擔,但她驚嘆他的力氣。

「你們認為這一遠征要多久?」騎士問。

「我們不知道。」萊拉告訴他,「我們跟你們一樣不知道任何有關情況,我們只是去那兒看著辦。」

「首先,」威爾說,「我們得弄些水和更多的食品,一些容易攜帶的東西,所以我要找一個我們能夠做到這一點的世界,然後就出發。」

泰利斯和薩爾馬奇亞跨上他們的蜻蜓,把它們顫巍巍地穩定在地上。那巨大的昆蟲急於騰空飛翔,但是它們的騎手的命令是至高無上的。萊拉第一次在日光下觀察它們,看見它們身上精緻的銀灰色韁繩、銀色的靴刺和小小的鞍子。

威爾拿出刀子,一種強烈的誘惑使他摸索著自己的世界:他還有著那張信用卡,他可以買熟悉的食品,甚至可以打電話給庫珀太太詢問他母親的消息——

刀子帶著釘子拽過粗糙的石頭所發出的那種聲音卡住了,他的心幾乎停頓下來。如果他又把刀刃弄斷的話,那就完蛋了。

過了一會,他又試了一次,他不是努力不去想自己的母親,而是對自己說:是的,我知道她在哪兒,但我這樣做的時候不會朝她那兒看……

這一次成功了,他發現了一個新的世界,把刀子滑過去開了一個口子。不一會兒,他們全站在了看起來像荷蘭或丹麥的某個北方國家的一個整潔繁榮的農場,麻石院子打掃得乾乾淨淨,一排牲口棚的門大敞著。太陽透過煙霧瀰漫的天空照下來,空氣中有什麼東西燒糊的味道,還有某種不那麼令人愉快的東西。沒有人類生活的聲音,不過有一種大大的嗡嗡聲從牲口棚里傳出來,那聲音既活躍又來勁,聽起來像機器聲。

萊拉走過去看了看,立即臉色蒼白地回來了。

「那裡面有四——」她手摁喉嚨咽了一口唾沫,忍住了噁心,「——四匹夕匕馬,上億隻蒼蠅……」

「瞧,」威爾說著,咽了一口唾沫。「也許最好不要看。」

他正指著廚房花園邊的草莓稈,他剛剛看見了一個男人的腿,一隻穿了鞋子,一隻沒有,從灌木叢最濃密的部分伸出來。

萊拉不想看,但是威爾走過去看那個男人是不是還活著,需不需要幫助。他搖著頭走了回來,顯得很不安。

兩個間諜已經來到敞開著的農舍門前。

泰利斯跳回來說:「那裡面味道更香。」然後跨過門檻飛回來,而薩爾馬奇亞則繞過外屋進一步偵察。

威爾跟著騎士,發現自己來到一間正方形的廚房裡。這地方風格古老,木碗柜上擺著白色的瓷器,擦得乾乾淨淨的松木桌子,火爐上放著一隻水壺,冷冷的。隔壁有一個食品間,有兩個裝滿蘋果的架子,使整個房間充滿了香味。寂靜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萊拉靜靜地說:「威爾,這就是死人世界嗎?」

他也想到過這一點,但是他說道:「不,我想不是。這是我們以前到過的一個世界。瞧,我們能拿多少就拿多少,有黑麥麵包,這個不錯——分量輕——這裡還有一些乳酪……」

當他們拿夠以後,威爾把一枚金幣扔進大松木桌子的抽屜里。

「唔?」看見泰利斯眉毛一揚,萊拉說道,「不管拿什麼東西你都應該付錢。」

這時,薩爾馬奇亞從後門進來,把她那隻發著鐵青色微光的蜻蜓停在桌上。

「有人來了,」她說,「步行,帶著武器,只有幾分鐘的路程就到了,田野那邊有一個村子在燃燒。」

就在她說話的時候,他們聽到靴子踩在卵石路面上的聲音,一個聲音在發號施令,還有金屬的叮噹聲。

「那我們應該走了。」威爾說。

他用刀尖在空中感覺,他馬上就意識到了一種新的感覺,刀刃好像滑過一個非常光滑的表面,像鏡子一樣,然後它就慢慢地沉下去直到他能夠切割,但是表面在產生阻力,就像厚重的布。切開一個口子后,他驚訝不已地直眨巴眼睛:因為他正在打開的這個世界跟他們現在所站立其中的世界在每一個細節上都一模一樣。

「怎麼啦?」萊拉說。

間諜們望過去,困惑不已。但是他們感覺到的遠遠不止困惑。正如剛才空氣阻住了刀子一樣,這個口子那頭有某種東西也在阻止他們進入。威爾不得不推開那種看不見的物質,然後把萊拉拖了過去。加利弗斯平人幾乎根本講不去,他們不得不把蜻蜓停在孩子們的手上,但即使這樣空氣中似乎仍然有某種壓力在阻擋著它們,它們蟬翼般的翅膀彎曲著,小騎手們撫摩它們的頭對它們悄聲低語以消除它們的恐懼。

經過幾秒鐘的奮鬥,他們全都過去了,威爾找到切口的邊緣(儘管看不見)關上它,把士兵們的聲音關在了他們自己的世界里。

「威爾。」萊拉說。他轉過身來看見廚房裡另外有一個人跟他們在一起。

他的心停止了跳動。這就是他在不到十分鐘之前見過的那個喉嚨被割斷、死在灌木叢中的男人。

他中等年紀,消瘦,樣子像那種大部分時間在戶外度過的人。但是現在,因為震驚,他看上去幾乎呆住了,或者說癱瘓了。他的眼睛睜得如此之大以至於虹膜周圍全是白的,他用一隻顫抖的手緊緊抓住桌子邊,威爾高興地看到,他的喉嚨是完整的。

他張開嘴說話,但是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來。他能做的只是指著威爾和萊拉。

萊拉說:「請原諒我們進入你的房子,但是我們得逃離那些快要來到的人。很抱歉讓你受驚了。我是萊拉,這是威爾,這些是我們的朋友,騎士泰利斯和薩爾馬奇亞夫人。你能告訴我們你的名字以及我們這是在哪兒嗎?」

這個聽起來正常的請求似乎使那個男人恢復了理智,他打了一個寒顫,彷彿從夢中醒來。

「我是死人,」他說道,「我正躺在那兒,死了。我知道我死了。你們沒死。發生了什麼事?上帝救救我,他們割了我的喉嚨。發生了什麼事?」

當那個人說我是死人時,萊拉不禁向威爾靠攏了些,潘特萊蒙變成一隻老鼠逃到她的胸前。至於那些加利弗斯平人,他們則在想辦法控制住他們的蜻蜓,因為這些巨大的昆蟲好像很反感這個人,在廚房裡飛來飛去,尋找著一條出路。

但是那個男人並沒有注意他們,他仍然在試圖明白髮生了什麼事。

「你是一個鬼魂嗎?」威爾小心翼翼地說。

男人伸出他的手,威爾試圖抓住它,但他的手指合在空氣中,只感覺到一陣麻颼颼的寒意。

當男人看著眼前發生的這些,他瞅了瞅自己的手,臉色蒼白。麻木感已經開始?肖退,他能夠感覺到自己處境的可憐。

「真的,」他說道,「我是死了……我死了,我就要去地獄了……」

「噓,」萊拉說,「我們一起去,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德克·詹森,」他說,「但是我已經……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不知道該去哪兒……」

威爾打開門,倉庫看起來還是老樣子,廚房花園沒有改變,還是那輪霧蒙蒙的太陽照射著大地,那個男人的屍體也沒有人動過。

德克·詹森的喉嚨里發出一聲小小的呻吟,彷彿這下再也無法否認了。蜻蜓們飛出房門,掠過地面,然後高高地沖入天空,比鳥兒還快。男人無助地四下張望,舉起雙手又放下,發出細小的喊叫聲。

「我不能待在這兒……不能待在這兒。」他說著,「這不是我熟悉的那個農場,這不對,我得走了……」

「你要去哪兒,詹森先生?」萊拉問。

「上路,我不知道,我得走,不能待在這兒……」

薩爾馬奇亞飛下來停在萊拉的手上,蜻蜓的小爪子把她扎得生疼,這時夫人說道:「有人從村子里出來——跟這個人一樣的人——全朝著同一個方向走去。」

「那我們就跟他們一起走吧。」威爾說著,把帆布背包甩到肩上。

德克·詹森已經跨過自己的屍體,他眼睛斜向一邊,看起來像喝醉了一樣,走走停停、東倒西歪,在他如此熟悉的小徑上磕磕碰碰。

萊拉跟在威爾的後面,潘特萊蒙變成一隻茶隼,飛到他力所能及的高度,讓萊拉直喘氣。

「他們說的是對的,」他下來后說,「有一隊隊的人從村子里出來。死人……」

不一會,他們也看見了:二十個左右的男女老少全都像德克·詹森剛才那樣走著,不知所措、驚魂未定。村子在半英裡外,人們正朝他們走來,緊靠在一起走在路中間。當德克·詹森看見其他鬼魂,就跌跌撞撞地跑了起來,他們伸出雙手迎接他。

「即使他們不知道要去哪兒,他們也都一起去。」萊拉說,「我們最好就跟著他們走。」

「你認為在這個世界的人們有精靈嗎?」威爾說。

「不知道。如果你在你的世界里看見這樣的一個人,你會知道他是鬼魂嗎?」

「很難說。他們看起來不正常,準確地說……我曾經在我鎮上見過一個人,他總是拿著同一個舊塑料袋在商店外面走來走去,從來不跟人說話,也從來不進去,誰也不看他一眼。我曾經假設他是鬼魂,他們看起來有一點像他。也許我的世界充滿了鬼魂,我從來不知道而已。」

「我認為我的世界不是這樣。」萊拉猶疑地說。

「不管怎麼說,這一定是死人的世界。這些人剛剛被殺害——一定是那些士兵乾的——現在他們在這兒,跟他們活著時所居住的世界一模一樣,我原以為會大不一樣……」

「唔,它在消褪。」她說道,「瞧!」

她抓住他的胳臂,他停下來環顧四周。她說得沒錯,不久前他曾經發現牛津的那扇窗戶,跨過去進入喜鵲城的另一個世界,那兒曾出現過一次日食,像成千上萬的其他人一樣。威爾在正午的時候站在外面,看著明亮的太陽消褪和模糊了,直到一種怪異可怕的黃昏的光籠罩著房屋、樹木和公園。一切跟在充分的日光下一樣的清晰-,但是光線卻沒那麼充足了,彷彿所有的力氣正從一個臨死的太陽中抽出來。

此時發生的一切就像那時一樣,只是更古怪,因為萬物的邊緣也正在失去,變得模糊起來。

「不過這不像是我們快瞎了,」萊拉害怕地說,「因為不是我們看不見東西,而是好像萬物自己在消褪……」

顏色正漸漸地從這個世界中滲出去。一種朦朧的綠灰色取代了樹木和草的那明亮的綠色,一種朦朧的沙灰色取代了一地玉米的生動的黃色,一種朦朧的血灰色蒙上了一幢整潔的農舍的紅磚……

現在擠得更緊的人們也開始留意到這一點,正在指指點點,手挽著手尋找著安慰。

整個場景中惟一明亮的東西只有蜻蜓那耀眼的紅黃色和鐵青色,還有它們的騎手、威爾和萊拉以及變成茶隼形狀的緊緊盤旋在上空的潘特萊蒙。

現在他們離走在前面的人們已經很近了,很顯然:他們全是鬼魂。威爾和萊拉各自朝對方邁了一步,但是沒什麼可害怕的,因為鬼魂們好像更怕他們,他們往後躲著,不敢靠近。

威爾叫道:「別害怕。我們不會殺害你們的,你們要去哪兒?」

他們望著他們中最年長的男人,彷彿他是他們的嚮導。

「我們要去其他所有人都去的地方,」他說道,「好像我應該知道,但是我記不起了,好像是該走這條路,到了那兒我們就會知道的。」

「媽媽,」一個小孩說,「為什麼大白天就快黑了?」

「噓,親愛的,別擔心。」母親說,「擔心是沒有用的。我想,我們是死了。」

「但是我們要去哪兒?」孩子問,「我不想死,媽媽!」

「我們要去見爺爺。」母親絕望地說。

但是孩子不聽安慰,痛哭起來。其他人同情或惱火地望著那位母親,但是他們幫不上什麼忙,他們全都悲傷地穿過漸漸消褪的景物往前走著,耳旁孩子那尖細的哭聲則響著、響著、響著。

騎士泰利斯對薩爾馬奇亞說了句什麼,然後飛去前面,威爾和萊拉艷羨地望著變得越來越小的蜻蜓,嫉妒著它們明亮的色彩和充沛的精力。夫人飛下來把她的昆蟲停在威爾的手上。

「騎士去看前面是什麼。」她說,「我們認為景物在消褪是因為這些人正在忘記它,他們越遠離家園天就會越黑。」

「但是你認為他們為什麼要走?」萊拉說,「如果我是鬼魂,我會想待在我熟悉的地方,而不是到處遊盪,迷了路。」

「他們在這兒感到不高興。」威爾猜想道,「這是他們剛剛死去的地方,他們害怕這個地方。」

「不是,他們是被什麼東西拖著往前走。」夫人說。「某種本能在牽引著他們沿著道路往前走。」

的確,自己的村莊已看不見了,鬼魂們走得更有目的了。天空黑了,彷彿一場暴風雨即將來臨,但是根本沒有什麼暴風雨來臨前的那種電閃雷鳴。鬼魂們穩健地繼續往前走著,道路筆直地穿過一片幾乎是毫無特色的景物。

時不時他們中有一個人瞥一眼威爾或萊拉,或那耀眼的蜻蜓和它們的騎手,彷彿是出於好奇。終於最年長的男人問道:「你們,你們這兩個男孩和女孩,你們沒有死,不是鬼魂,來這兒幹什麼?」

「我們是碰巧來到了這兒的。」威爾還沒來得及說話,萊拉就告訴他說,「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我們正想逃離那些人,然後就發現自己到了這兒。」

「到時候你們怎麼知道到達了自己得去的地方?」威爾說。

「我想會有人告訴我們的。」鬼魂信心十足地說。「他們會把有罪的和正直的區分開來的,我敢說。現在祈禱已經沒用了,現在這樣做太遲了。你們應該在活著的時候這樣做,現在沒用了。」

很顯然他在估計自己歸於哪一類,也很清楚他認為那一類不會有很多人,其他人聽了他的話很不自在,但是他是他們惟一的嚮導,所以大家沒有爭辯地跟著他。

他們繼續往前走,沉默不語地跋涉在終於黑成沉悶的鐵灰色並保持著這種顏色的天空下。活著的這幾個人發現自己在左顧右盼,上看下看,尋找任何明亮或活生生的或歡快的東西,但總是失望,直到前面出現了一點閃光,穿『過空氣朝他們急奔而來,那是騎士,薩爾馬奇亞快樂地大喊一聲,催動她的蜻蜓迎上前去。

他們交談了一會,迅速回到孩子們身邊。

「前面有一個鎮子。」泰利斯說,「看起來像一個難民營,但是顯然已存在好多個世紀了。我想再過去有一片海或是湖,但是被霧籠罩了,我能夠聽到鳥兒的叫聲。每分鐘都有成百上千的人到達,從各個方向,和這些人一樣——這些鬼魂……」

他說話時鬼魂們也聽著,儘管沒有多少好奇。他們好像已進入遲鈍的恍惚狀態,萊拉想搖醒他們,鼓勵他們起來奮鬥,清醒過來尋找出路。

「我們怎麼幫助這些人,威爾?」她說道。

威爾甚至猜都沒法猜。繼續前行著,可以看見左右方向的地平線上有了一點動靜,前面緩緩升起一道骯髒的煙,把它的黑暗添加到陰暗凄涼的天空中。移動著的是人,或者說是鬼魂:或成隊,或成雙,或成群,或掉單兒,但是全都空著手,成千上萬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越過平原,朝黑煙的源頭匯聚。

地面像在朝下傾斜,變得越來越像一個垃圾場,空氣厚重,充滿煙味還有其他味道:辛辣的酸性的化學品、正在腐敗的蔬菜物質、污水。越往下走越糟,眼前看不到一塊乾淨的土壤,惟一的植物只有叢生的雜草和粗糙的、灰不溜秋的草皮。

在他們前面的水上方,是一片迷霧,像懸崖一樣聳起來,融入陰沉的天空,從裡面的某個地方傳出泰利斯提到過的鳥叫聲。

在垃圾堆和迷霧之間,矗立著死人世界的第一個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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琥珀望遠鏡(黑質三部曲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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