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油和漆

第十七章 油和漆

現在

蛇比我主上帝創造的

任何地面上的動物

都狡猾。

——《創世記》

瑪麗·馬隆打算製造一面鏡子,不是出於虛榮心,因為她沒什麼虛榮心,而是因為她想檢驗一下她的一個想法,她想試著抓住陰影粒子,沒有她實驗室里的儀器,她只好用手邊的材料湊合了。

穆爾法的技術對金屬毫無用處,他們用石頭、木頭、線,還有貝殼和角做出不同尋常的東西,但是所擁有的金屬卻是從當地的銅礦塊中錘出來的,或是在河沙中找到的其他金屬,而且從來不用來製做工具,是作裝飾用的。舉例說,穆爾法夫妻聯姻前會交換亮閃閃的銅片,銅片綁在他們一個角的根部,很有點結婚戒指的味道。

所以他們被那把瑞士軍刀迷住了,那是瑪麗擁有的最值錢的東西。

有一天,那個和她最要好的叫作阿塔爾的扎利夫驚訝地大呼小叫,看著她打開刀子,給她看所有的附件,用她有限的語言儘可能地解釋它們的功能。有一個附件是一個微型的放大鏡,她用它在一根干樹枝上燒了一個圖案,就是這個圖案使她想到了有關影子的事情。

當時他們正在釣魚,但是河水淺,魚兒一定是去了別的地方。於是她們讓魚網橫放在水中,在草堤上坐下來聊天,這時瑪麗看到了那根有著光滑的白色表面的干樹枝。她便把圖案——一朵簡單的雛菊——燒進木頭裡,阿塔爾高興極了。然而,當那一縷輕煙從聚焦的陽光觸及的那一點上飄起時,瑪麗心想:如果這個變成化石的話,那麼一千萬年以後科學家發現它時,他們可能仍然能夠在它的周圍找到陰影粒子,因為我已經在上面做了工。

被太陽曬得昏昏沉沉的她陷入沉思,直到阿塔爾問道:

你在做什麼夢?

瑪麗試圖解釋自己的工作、研究、實驗室、陰影粒子的發現,以及它們是有意識的這一奇妙的新發現,她發現整個這一切又抓住了她的心,所以她渴望回到她的儀器中去。

她沒有指望阿塔爾理解她的解釋,一方面是因為她自己對他們的語言的掌握不完全,另一方面是因為穆爾法好像是那麼實際,那麼頑固地植根於平凡的物質世界,而她所說的大多是數學方面的問題,但是使她驚訝的是,阿塔爾說:是的——我們知道你的意思——我們管它叫做……然後她用了一個聽起來像他們的光的那個單詞。

瑪麗說,光?阿塔爾說,不是光,但是……為了讓瑪麗聽清她把那個單詞說得更慢了一些,解釋說:像日落時泛起漣漪的水上的光,這個光明晃晃地成片地落下來,我們這麼稱呼它,但這只是一個模仿。

瑪麗以前就知道,模仿是他們表示隱喻的術語。

於是她說道:它不是真正的光,但是你看見了它,它看上去像日落時水面上的那個光?

阿塔爾說:是的,所有的穆爾法都有這個,你也有,那就是為什麼我們知道你和我們一樣,與那些食草動物不同,因為他們沒有。儘管你看上去如此奇異和可怕,你是和我們一樣的,因為你也有——那瑪麗沒能完全聽清楚所以說不出來的那個單詞又一次出現:有一點像斯拉夫或撒夫,阿塔爾邊說,鼻子邊朝左邊一甩。

瑪麗激動萬分,她必須使自己保持鎮靜以便找到正確的單詞。

關於它你知道些什麼?它來自哪兒?

阿塔爾的回答是:來自我們,來自油。瑪麗知道她指的是那些巨大的種莢中的油。

來自你們?

當我們長大時,但是如果沒有那些樹木,它就會再次消失,有了輪子和油,它就待在了我們中間。

當我們長大時……瑪麗又必須使自己不至於前後矛盾。關於陰影粒子,她開始懷疑的事情之一是,孩子和大人對它們的反應不同或者吸引著不同種類的陰影活動,萊拉不是說過她世界里的科學家發現了有關塵埃的某種類似的東西嗎?塵埃是他們表示陰影的名字。在這裡,它又是如此。

這與她離開自己的世界之前影子在她的計算機屏幕上對她說過的話有聯繫:不管這個問題是什麼,它都應該與以亞當和夏娃的故事為代表的人類歷史上的巨變有關,與誘惑、墮落、原罪有關。她的同事奧利弗·佩恩在對化石頭顱的研究中發現,大約在三萬年前,與人類遺骸有關的陰影粒子的數量急劇增加,當時發生了某種情況,進化中的某些發展,讓人類的大腦成為擴展它們的效果的理想的渠道。

她對阿塔爾說:穆爾法已經存在多久了?

阿塔爾說:三萬三千年。

到這個時候她已經能讀懂瑪麗的表情,或者說至少是最明顯的那些表情,她笑瑪麗沉下臉來的樣子,她們的笑無拘無束,充滿歡樂,極富感染力,瑪麗往往不得不加入其中,但是現在她仍然表情嚴肅、萬分驚訝,說:

你們怎麼能知道得如此準確?你們有所有這些年來的歷史嗎?

噢,是的,阿塔爾說,自從我們有了斯拉夫以來,我們就有了記憶和覺醒,在那以前我們什麼也不知道。

發生了什麼事情讓你們有了斯拉夫?

我們發現了怎樣使用輪子,有一天,一個沒名沒姓的傢伙發現一個種莢,就開始玩耍起來,玩著玩著她——

她?

她,是的。在那以前她沒名沒姓。她看見一條蛇蜷曲著身子穿在一個種莢的洞里,蛇說——

蛇同她說話?

不是!不是!這是一個比方。故事裡講蛇說道:你知道什麼?你記得什麼?你前面看到什麼?她說什麼也沒有,沒有,沒有。於是蛇說:把你的腳穿過我在玩耍的種莢洞里,你就會變得聰明。於是她就把腳放進蛇剛剛待過的地方,油鑽進她的腳,使她比以前看得更清楚了,而她見到的第一件東西就是斯拉夫。這事是如此奇怪和愉快,她想立即與她所有的族人分享。於是,她和她的配偶帶頭用起了種莢,他們發現他們知道了自己是誰,知道了自己是穆爾法,不是食草動物,他們相互給對方取了名,他們把自己叫做穆爾法,他們給種莢樹取了名,給所有的動物和植物取了名。

因為他們是不同的,瑪麗說。

是的,他們是不同。孩子們也如此,因為隨著更多的種莢掉下來,他們告訴孩子們怎樣使用它們。當孩子們夠大時,他們也開始產生斯拉夫,當他們大到能騎輪子時,斯拉夫隨油一起與他們待在一起,所以他們明白了,為了油他們必須種更多的種莢樹。但是種莢太硬,很少發芽,第一個穆爾法知道了幫助那些樹的辦法,那就是騎在輪子上使它們裂開,所以穆爾法和種莢樹總是生活在一起。

對阿塔爾剛才說的話瑪麗直接理解了大約四分之一,但是通過詢問和猜測,她相當準確地找出了其他的意思。她自己對語言的掌握能力一直在增加,不過,她學得越多,就越難,因為她發現的每一件新事情都揭示著半打問題,每一個問題都引向不同的方向。

但是她緊緊抓住斯拉夫這個主題不放,因為這是最大的主題,這就是她考慮那面鏡子的原因。

是將斯拉夫比作水上的閃光的比喻給了她啟示,像海上的強光一樣反射的光是兩極分化的:也許當陰影粒子與光一樣動似波浪時,它們也是能夠兩極分化的。

我不能夠像你們一樣看到斯拉夫,她說道,但是想用樹漆製做一面鏡子,因為我想那也許可以幫助我看見它。

這個主意使阿塔爾激動萬分,她們立即把網拖了上來,開始收集瑪麗所需要的東西。網裡有三條好魚,這是一個好兆頭。

樹液漆產自另一種小得多的樹,穆爾法就是為了那個目的而種植它的。通過煮沸樹液融人他們用蒸餾水果汁釀的酒中,穆爾法製成一種濃度像牛奶一樣的物質,顏色呈精美的琥珀色,用來作清漆。他們會在木頭或貝殼上塗上二十層,讓每一層在濕布下固化,這才塗上下一層,漸漸形成一個非常堅硬和光亮的表面。他們通常會加入各種氧化物使它不透明,但有時也讓它保持透明狀,這就是使瑪麗感興趣的地方:因為那清清的琥珀色漆與被稱作冰島晶石的礦物質有著一樣的奇異品性,它把光線一分為二,所以當你透過它看過去時,你看到的東西就成倍放大了。

她拿不準自己想幹什麼,她只知道如果她不煩惱或不嘮叨,到處閑逛得夠久的話,她就會找出來。她記得曾給萊拉引用詩人濟茲的話,萊拉立即明白說那正是她讀真理儀時的心態——瑪麗現在要找的正是這個。

於是她著手做起來,先找到一塊像松樹一樣的有點扁平的木頭,用一塊沙石(不是金屬:沒有位面)打磨表面,直到它平得不能再平,這是穆爾法使用的辦法,假以時間和精力,還是管用的。

然後,經過仔細解釋自己的意圖,她和阿塔爾參觀了漆園,並獲准收集了一些樹液。穆爾法很高興給她,但忙得顧不上她。在阿塔爾的幫助下,她取了一些粘粘的含樹脂的樹液,接著是漫長的煮沸、溶解、再次煮沸,直到清漆可以使用。

穆爾法用一疊取自另一種植物的棉花般的纖維鋪底,遵照一個工匠的指示,她費力地一遍又一遍地漆著她的鏡子。由於漆很薄,所以每一層都幾乎看不出什麼變化,但是讓他們慢慢固化,就漸漸發現厚度在增加。她刷了四十多層——她數不清了——但是到她的清漆用完時,表面已經至少有五毫米厚了。

最後一層刷完后就是拋光:整整一天來回輕磨,直到手臂生疼,頭昏腦漲,她再也吃不消了。

然後她就睡了。

第二天早上,這一群人去一個他們叫做節疤木的矮林里幹活,確保樹苗在按他們種下時的樣子生長,把樹與樹之間的牽引網夾夾緊,以便長出的樹的形狀合適。他們珍惜瑪麗對這個工作的幫助,因為跟穆爾法相比她憑藉自己的力量就能擠進更窄的縫隙,用她的雙手在更狹小的空間里幹活。

一直到那個活計幹完,他們回到居住地,瑪麗才能夠開始做實驗——或者說玩耍,因為她對自己正在做的事情仍然不完全清楚。

首先她試著用那個漆層作為一面鏡子,但是由於沒有加了銀的背面,她能看到的只是木頭反射的一個模糊的雙重影子。

然後她想到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一個不用附著在木頭上的漆面,但是一想到要再做一塊她就想打退堂鼓,根本沒有起支撐作用的背面,她怎麼能夠把它弄平呢?

她想到了要不就把木頭砍掉,留下漆。那也會費時,但是至少她有那把瑞士刀。她動手非常細心地把它從邊緣處剝離,她的動作極其小心,以便不從後面刮花漆面,但是最終只是弄掉了大部分松樹,留下一堆亂七八糟、四分五裂的木頭牢牢地粘在那清澈堅硬的清漆板上。

她想知道如果把它浸在水中會怎麼樣。漆弄濕了會不會變軟呢?不會,她的工匠師傅說,它會永遠這麼硬,但是為什麼不用這個呢?——他給她看一種保存在石碗里的液體,它只要幾個小時就會吃透任何木頭。瑪麗感覺它看起來和聞上去都像一種酸。

那對漆根本不會有什麼傷害,他說,並且她可以用來輕而易舉地修補任何破損之處。他被她的計劃迷住,幫她把酸細緻地抹在木頭上,告訴她他們是怎樣在一些她還沒有去過的淺湖邊找到一種礦物質並且通過磨壓、溶解和蒸餾,製作成了這種酸。漸漸地,木頭變軟脫落下來,瑪麗拿到一面清澈的棕黃色漆片,大約有簡裝書的頁面那麼大。她把正反兩面都拋得光光的,直到兩面都跟最好的鏡子一樣平坦光滑。

當她透過它望去時……

沒有什麼特別的東西,它異常清晰,但她看到的是一個成雙的圖像,右邊一個相當靠近左邊,大約朝上15度的樣子。

她想知道如果把兩塊漆板疊在一起看的話會怎麼樣。

於是,她又拿出那把瑞士刀,打算在漆片上劃一條線,以便把它切成兩塊。經過一次又一次的嘗試,並且不斷地在一塊光滑的石頭上磨著刀子,使之鋒利,她成功地劃了一條深度足以讓她冒險撕裂漆片的凹線,她在所划的凹線里放了一根細細的棍子,使勁朝漆片上一摁,她曾經見裝玻璃的工人這樣割過玻璃。成功了,現在她有了兩塊漆片。

她把它們疊放在一起朝里一望,琥珀色更深了,像一個照相濾光器一樣,它突出了一些顏色,抑制了另外一些顏色,使看到的景色投上一層稍微不同的色彩。奇怪的是那種成雙的影像消失了,每樣東西又變成單的了,但沒有陰影的蹤影。

她把兩塊漆片分開,觀察變化是怎樣發生的。當它們相距大約一掌寬的距離時,一件奇怪的事情發生了:琥珀色消失了,一切物體都恢復了它本來的顏色,不過更明亮更生動。

正在這時阿塔爾走過來看她在幹什麼。

現在你能看到斯拉夫了嗎?她說。

不能,但我能看見其他的東西。瑪麗說著,想演示給她看。

阿塔爾表現出了興趣,但只是出於禮貌,沒有那種使瑪麗欣喜若狂的發現新事物的感覺。不久這個扎利夫厭倦了透過那兩塊小小的漆片看來看去,在草地上坐下來維護她的輪子。有時穆爾法會互相修剪對方的爪子,純粹為了社交。有一兩次阿塔爾曾邀請瑪麗為她修剪,瑪麗也反過來讓阿塔爾整理她的頭髮,享受著那柔軟的鼻子把它梳起來放下去,撫摸和按摩她的頭皮。

她感覺阿塔爾現在又想要這個了,於是她放下那兩塊漆片,雙手摸過阿塔爾那非常光滑的爪子——比特氟隆(Teflon,聚四氟乙烯,一種塗料)還光滑,停放在正中心的那個洞的下邊緣上,在輪子轉動時充當軸承。當然,它們的周線完全吻合,當瑪麗雙手摸到輪子的裡面時,在肌理上她感覺不到任何區別:就好像穆爾法和種莢真的是可以神奇地自我拆卸和重組的一個整體動物。

阿塔爾平靜下來,瑪麗也一樣。她的朋友年輕,還未婚,在這一群體中沒有年輕的雄性動物,所以她得嫁一個外面的扎利夫,但是聯繫外界並不容易。有時瑪麗認為阿塔爾在擔心她的前途,所以她不吝嗇與她待在一起的時間。現在她很高興地清除著積聚在輪子洞里的灰塵和污穢,把香香的油輕輕地抹在朋友的爪子上,而阿塔爾則抬起鼻子為她理直頭髮。

當阿塔爾享受夠了以後就再次套上輪子,滑開去準備晚餐。瑪麗回到她的漆片上,馬上就有了新發現。

她把兩塊漆片放在相隔一掌的距離,以便它們顯露出她先前看到的那個明亮的圖像,但是一件事情發生了。

當她望過去時,她看見一群金色的火花圍繞著阿塔爾的身體,它們只能透過漆片的一小部分才看得見,然後瑪麗意識到了為什麼:她曾經用她沾有油的手指頭摸過它的表面。

「阿塔爾!」她喊道。「快點!回來!」

阿塔爾轉身滑回來。

「讓我拿一點油,」瑪麗說,「只要夠抹在漆片上。」

阿塔爾樂意地讓她把手指頭放在輪子中心的那個洞周圍,好奇地看著瑪麗把其中一塊漆片抹上一層清澈、香甜的油。

然後她把兩塊漆片按在一起,轉動了一下讓油均勻鋪開,再一次放在相距一掌寬的位置。

當她望過去時,一切都變了,她能看見陰影粒子了。如果當阿斯里爾勛爵在約旦學院放映他用特別的感光乳劑製作的黑影照片投影時,她在場的話,她會認出那個效果的。不管朝哪兒望去,她都能夠看到金光。正如阿塔爾所描繪的那樣:閃閃的光花,飄忽不定,有時是有目的涌流般地移動。在這一切之中是她可以用肉眼看到的世界,青草、河流、樹木,但是每當她看到一個有意識的東西時,一個穆爾法時,那個光就更厚,更加富有動感。它根本沒有模糊他們的形狀,如果有什麼的話,它只是使他們更加清晰了。

我原來不知道它這麼美,瑪麗對阿塔爾說。

哎呀,當然美,她的朋友答道,想到你以前看不到它真是奇怪,瞧瞧那個小傢伙……

她指的是一個在深草中玩耍的小孩子,他笨拙地跳著追一隻蚱蜢,突然停下來觀察一片葉子,摔了一跤,又爬起來衝過去告訴他母親什麼事,然後又被一根棍子吸引住,試圖把它揀起來,這時卻發現鼻子上有螞蟻,激動地大喊大叫……他的周身上下有一道金色的薄霧,正如包圍在居住屋、魚網和夜火周圍的一樣:只是比它們的更厚,不過也厚不了多少。但是與它們有所不同的是,它充滿了旋轉的小小的意念流,這些涌流減弱、爆發、四處漂浮,隨著新的涌流的出現而消失。

從另一方面講,在他母親周圍,金光更強烈,移動於其中的涌流更穩定更有力。她在準備食物,把麵粉鋪在一塊平平的石頭上,做著像薄煎餅或玉米粉圓餅的麵包,同時看著她的孩子。沐浴著她的陰影,或者說斯拉夫,也就是塵埃,看起來正像是一幅瀰漫著責任感和智慧的圖景。

這麼說你終於能夠看到了,阿塔爾說,好吧,現在你必須跟我來。

瑪麗納悶地望著她的朋友,阿塔爾的語氣很奇怪:彷彿在說你終於準備好了,我們一直在等待,現在事情必須改變了。

其他人出現了,從山眉的那一邊下來,從他們的居住的屋子裡出來,從河邊走來:他們當中有這個群體的成員,也有陌生的、她沒見過的穆爾法,他們好奇地望向她,他們的輪子在堅硬的地面發出低沉而穩重的聲音。

我必須去哪兒?瑪麗說,他們為什麼都往這兒來了?

別擔心,阿塔爾說,跟我來吧,我們不會傷害你的。

這一聚會好像是經過長時間籌劃的,因為他們全都知道去哪兒,都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在村邊,有一個低矮的土丘,土包形狀規整,鋪著堅硬的土,周身是坡面。大家——瑪麗估計至少五十號左右——正朝它走去。炊煙飄上夜晚的空氣中,正在落山的太陽把朦朧的金色光芒鋪展在萬物之上。瑪麗聞到烤玉米的味道,還有穆爾法們身上的那種溫暖的味道——部分油味,部分溫暖的肉味,一種馬一樣的甜甜的味道。

阿塔爾催她朝土丘走去。

瑪麗說:發生了什麼事?告訴我!

不行,不行……我不能告訴你。薩特馬克斯會說的……

瑪麗不熟悉薩特馬克斯這個名字,阿塔爾所指的這個扎利夫她不認識,他比她迄今已見過的任何穆爾法都老:他鼻子底部稀稀拉拉地有一些白毛,行動僵硬,好像得了關節炎。其他穆爾法都小心翼翼地圍著他轉。當瑪麗透過漆玻璃片偷看了一眼后就明白了為什麼如此:那個老扎利夫的陰影層是如此豐富和複雜,瑪麗本人都感到肅然起敬,儘管她並不怎麼知道那意味著什麼。

當薩特馬克斯準備講話時,其他穆爾法都靜了下來。瑪麗緊靠著土丘站著,阿塔爾站在身邊為她壯膽,但她感覺到所有的眼睛都盯在自己身上,感覺自己像一名剛剛上學的新生。

薩特馬克斯開始講話,他的聲音低沉,語調生動,富於變化,鼻子的動作優美。

我們全部到一起來迎接陌生人瑪麗,已經認識她的人有理由為她來到我們中間以後的所作所為表示感激,我們一直等到她對我們的語言有所掌握,在我們許多人的幫助下,尤其是在扎利夫阿塔爾的幫助下,陌生人瑪麗現在能夠理解我們了。

但是還有另外一件事情她必須理解,那就是斯拉夫,她以前就知道它,但是她不能像我們一樣看到它,直到她製作了一個儀器,透過這個儀器來看。

現在她已經成功了,她已經可以更多地了解她必須做些什麼來幫助我們。

瑪麗,到這兒來,跟我站在一起。

她感到頭昏、害羞、困惑,但是她還是不得不照做,走上前去站在那個老扎利夫的身邊,她想自己最好是說點什麼,於是她開口說道:

你們全都讓我感到我是你們的朋友,你們善良好客。我來自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但是我們中有些人像你們一樣,感覺得到斯拉夫。我很感激你們幫助我製作了這面玻璃,透過它我可以看見它。如果有什麼方法我可以幫到你們,我會很高興去做。

她說得比跟阿塔爾說話時要笨拙一些,她害怕自己沒有把意思講清楚。當你一邊說話還得一邊做手勢時你很難知道應該面向哪邊,但他們好像理解了。

薩特馬克斯說:很高興聽到你說話,我們希望你能夠幫助我們,如若不然,我看不出我們將怎樣生存下去,托拉皮會把我們全部消滅的。他們的人數比任何時候都多,他們的數量每年都在增長。這個世界有些事情出了錯,在過去三萬三千年的大部分時間裡一直有穆爾法的存在,我們照料著地球,一切都處於平衡狀態,樹木茂盛,食草動物們健康,即使偶爾有托拉皮過來,我們的數量和他們的數量始終是一樣的。

但是三百年前,樹木開始生病,我們焦急地看著它們,小心翼翼地護理著它們,但仍然發現它們生產越來越少的種英,在不合季節地落葉,有些乾脆死去,這是以前聞所未聞的,我們搜索所有的記憶都找不出這一切的原因。

當然,這一切是緩慢的,但是我們的生活節奏也是緩慢的,在你到來之前我們不知道這一點。我們曾見過蝴蝶和鳥兒,但是他們沒有斯拉夫,你有。雖然你樣子看上去怪怪的,但是你行動迅速敏捷,像烏兒,像蝴蝶。你意識到需要一件東西幫助你看到斯拉夫,就立即從我們知道了幾千年的材料中配製了一件儀器來使用。在我們身邊,你以烏兒的速度思考和行動。事情看起來就是如此,我們就是這樣知道了自己的節奏好像比你的慢。

但是這個事實是我們的希望,你能夠看到我們看不到的東西,你能夠看到我們看不見的聯繫、可能性和可供選擇的辦法,正如你看不見斯拉夫一樣。因為我們看不出生存的出路,我們希望你可以。我們希望你會迅速地查出樹生病的原因,找出治療的辦法,我們希望你會發明一種對付託拉皮的辦法,他們的數量如此眾多,如此強大。

我們希望你能夠快點動手,否則我們全會死去。

人群中響起了一陣喃喃的附和聲和贊同聲,他們全都在望著瑪麗,她更加強烈地感覺自己像個小學生,剛剛進入一所對她期望值很高的小學。她也有一種奇怪的受寵若驚的感覺:說她迅捷、飛快、像鳥兒一樣的這種看法既新鮮又令人高興,因為她一直認為自己頑固、拖沓,但她隨之而來的感覺是,如果他們把她看成那樣的話就完全弄錯了:他們根本不懂,她不可能完成他們這個孤注一擲的希望。

但是,她必須完成。他們在等待。

薩特馬克斯,她說,穆爾法,你們信任我,我將盡我最大的努力。你們一直很善良,你們的生活很好很美,我將儘力幫助你們。現在我已經見到了斯拉夫,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謝謝你們對我的信任。

他們點頭,喃喃低語,她走下來時他們用鼻子撫摩她的頭。她被自己答應要做的事情嚇壞了。

就在同一時刻,在喜鵲城的世界里,暗殺神父戈梅茲正穿越一片糾結纏繞的橄欖叢,爬上山中的一條崎嶇的小徑。黃昏的陽光斜穿過銀色的樹葉,空氣中充滿著蟋蟀和蟬的嗚叫。

在他的前方,他可以看見一座小小的農舍掩映在藤蔓中,一隻山羊在叫喚,一線泉水從灰色的岩石中滴滴答答地淌下來。有一位老人在屋旁料理著什麼事情,一位老婦人把山羊牽到一張凳子和一個水桶旁邊。

在他們身後不遠的村子里,村民們已經告訴他他所跟蹤的那個女人來過這裡,還說她談到要上山去。也許這老兩口見過她,至少他也許能在這裡買些乳酪和橄欖,還有泉水喝。戈梅茲神父非常習慣簡樸的生活,並且有大量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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琥珀望遠鏡(黑質三部曲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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