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精靈罩子
萊拉不是那種憂心忡忡的人,而是性格開朗、非常現實的孩子,另外,她也缺乏想像力。跑這麼遠的路來救她的朋友羅傑——想像力豐富的人誰都不會真地認為這能辦得到;或者即使想到了,想像力豐富的孩子也會馬上想出好幾種可能的方式。善於撒謊的人並不意味著想像力非常豐富。很多善於說謊的人沒什麼想像力,也正是這一點才使得人們對他們的謊言令人吃驚地信任。
現在既然已經落入到祭祀委員會的手裡,萊拉便不讓自己為吉卜賽人的命運提心弔膽了,因為他們全都英勇善戰。雖然潘特萊蒙說他看見約翰-法阿被射中了,但說不定是他搞錯了;或者就算他沒弄錯,約翰-法阿也許傷得並不重。落到薩莫耶德人的手裡是夠倒霉的了,但吉卜賽人不久就會來救她;如果他們辦不到,那麼埃歐雷克-伯爾尼松也會來救她,這是誰也擋不住的;然後,他們會坐上李-斯科爾斯比的氣球,飛到斯瓦爾巴特群島,去救阿斯里爾勛爵。
在她看來,事情就這麼簡單。
於是第二天早晨,在宿舍里睡醒以後,萊拉便迫不及待地準備著應對這一天會發生的任何事情了。她還尤其急著想見見羅傑——急著想在他發現自己之前先發現他。
她並沒有等多長時間。七點半的時候,各個宿舍的孩子便被照管他們的護士叫醒。他們洗完臉、穿好衣服,然後集體去餐廳吃早餐。
羅傑就在那兒。
他跟另外五個男孩坐在剛進門的一張桌子那兒,排隊去窗口取飯的人正好經過他們身邊。萊拉就可以假裝把手絹掉在地上,蹲下身子去撿,在羅傑的椅子邊深深地彎著腰,這樣,潘特萊蒙就能跟羅傑的精靈塞爾西里亞說上話。
羅傑的精靈是一隻蒼頭燕雀,她劇烈地扇動著翅膀,弄得潘特萊蒙只好變成一隻貓,撲上去按著她,跟她耳語。這樣的小打小鬧在小孩子們的精靈之間是經常的事,幸運的是,誰都沒怎麼太在意,可是羅傑卻一下子臉都白了,萊拉從來沒見過這麼蒼白的人。羅傑抬起頭,迎著萊拉向自己投來的傲慢至極的目光,心裡充滿了希望、激動和喜悅,臉上又恢復了原來的顏色。潘特萊蒙使勁地搖晃著塞爾西里亞,也正是因為他,羅傑才沒有大叫著跳起來,去問候他最要好的朋友、他的戰友、他的萊拉。
但是他發現,萊拉不屑地把目光挪到了別的地方,他便像過去在牛津上百場戰鬥和戰役中那樣,也原原本本地照著萊拉的樣子,不再看她。他們倆正處在極端的危險之中,一定不能讓任何人看出來。萊拉的眼睛翻動著,注意看她的幾個新朋友,她們各自拿了裝著玉米片和烤麵包片的盤子,坐在一起,馬上就形成了一個小集團,不讓任何別的人參與進來,以便她們自己聊天。
你要是想把一大群孩子長時間地聚在一個地方,就必須讓他們做很多事情。從某些方面來說,伯爾凡加的運作就像是一所學校,在時間表上的活動還有體操和「藝術」。除了課間休息和吃飯時間之外,男孩女孩都是分開的,因此,一個護士給她們上了一個半小時的縫紉課之後,當上午過去了一半的時候,萊拉才有機會跟羅傑說上話。但是難就難在他們見面得顯得十分自然。這裡的孩子年齡大致都差不多,大部分正處在男孩找男孩、女孩找女孩的年紀,對異性全都故意不理不睬。
萊拉還是在餐廳找到了機會。當時,孩子們到餐廳找飲料、吃點心。她打發潘特萊蒙——這時他變成了一隻蒼蠅——去跟停在她們桌子旁邊牆上的塞爾西里亞說話,她和羅傑則在各自的那一群孩子里保持著沉默——當你的精靈把注意力放在別的地方的時候,你是很難開口說話的。於是,萊拉便跟別的女孩小口喝著牛奶,裝出悶悶不樂、桀驁不馴的樣子。她的一半心思都放在那兩個精靈之間細小的嗡嗡的交談上,但她並沒有真的在聽。但是後來,她聽到另一個長著明亮的金色頭髮的女孩提到了一個名字,她便一下子坐直了身子。
這個名字就是托尼-馬科里奧斯。萊拉的注意力突然轉移了,這讓潘特萊蒙不得不放慢跟羅傑的精靈的悄悄話。兩個孩子便注意去聽那個女孩在說什麼。
「不,我知道他們為什麼把他帶走了,」她說著,附近的幾個人便把腦袋湊了過來,「那是因為他的精靈沒有變化。他們以為他的年齡比他的樣子要大,就是說,他實際上並不是小孩。不過,他的精靈確實不經常變化,因為托尼自己對任何事情從來就不怎麼去想。我見過他的精靈變化過,她叫拉特……」
「他們為什麼對精靈那麼感興趣?」萊拉問。
「誰也不知道,」金髮女孩說。
「我知道,」一個一直在聽著的男孩說,「他們殺了你的精靈,然後看你是不是還活著。」
「嗯……那他們為什麼要一遍又一遍地弄走好多小孩呢?」有人說,「他們只需要干一次就行了,是不是?」
「我知道他們在幹什麼,」第一個女孩說。
現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她吸引了過來。但他們不想讓工作人員知道他們在說什麼,因此,他們只好裝出奇怪、滿不在乎、漫不經心的樣子,帶著極大的好奇聽著。
「你怎麼知道的?」有人問。
「因為他們來帶托尼的時候,我就跟他在一塊兒,當時我們在放亞麻布的那個房間里,」她說。
她的臉羞得通紅、發熱,似乎覺得他們會嘲笑、戲弄她,但他們並沒有。所有的孩子都被鎮住了,連微笑的人都沒有。
女孩繼續說:「我們一直沒有出聲,後來進來一個護士,就是說話聲音溫柔的那個。她說,托尼,快點兒,我知道你在這兒,來吧,我們不會傷害你的……托尼問,你們要幹什麼?護士說,我們只是讓你睡過去,然後做個小手術,等你醒過來后,你就會又平安又健康。可是托尼不相信她,他說——」
「頭上的洞!」有人叫道,「他們要在別人的腦袋上鑽個窟窿,就像韃靼人那樣!我敢打賭!」
「別插嘴!護士還說什麼了?」另一個插話道。這時已經有十幾個孩子聚在她的桌子周圍了,他們的精靈跟他們一樣,都非常急切地想知道是怎麼回事。他們全都瞪大眼睛,緊張得不得了。
金髮女孩接著說:「你看,托尼想弄明白他們打算怎麼對待拉特。那個護士回答說,嗯……她跟你一樣,也得睡過去。托尼說,你們要殺了她,是不是?我知道你們是想殺了她;我們全都知道,就是這麼回事。護士說,不,當然不是,只不過是一個小手術,只是割一個小小的口子,甚至都不疼,但是我們要讓你睡過去,保證不讓你感覺到疼痛。」
這時,整個餐廳全都安靜下來。監督他們的那個護士已經出去了一會兒,跟廚房連著的那個窗口也關上了,裡面誰也聽不見他們的話。
「是什麼樣子的口子?」一個男孩問,聲音很小,充滿了恐懼,「她有沒有說是什麼樣的口子?」
「護士只是說,它只是讓你長大一些。她說,人人都得來這麼一下子,就是因為這個,大人們的精靈才不像我們的會變化。就是說,他們被切一刀,讓他們在一個樣子上永遠固定下來,人就是這麼長大的。」
「可是——」
「那是不是說——」
「那——」
突然,所有的聲音戛然而止,就像他們自己被切了一刀似的,所有的眼睛都轉向了門。克拉拉護士站在那兒,顯得平淡、溫柔、毫無表情。在她旁邊站著一個穿白大褂的男子,萊拉從來沒有見過他。
「布里奇特-麥克金,」男子叫道。
那個金髮女孩顫抖著站了起來。她的松鼠精靈緊緊地抓著她的胸口。
「什麼事,先生?」她應道,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
「把你的水喝完,跟克拉拉護士來一下,」他說,「其他人現在都走吧,去上課。」
孩子們順從地把杯子摞在不鏽鋼推車上,然後靜靜地離開了。除了萊拉,誰都沒看布里奇特-麥克金。萊拉看見,金髮女孩的臉上滿是恐懼。
那個上午剩下的時間便是鍛煉。實驗站里有一個小健身房,由於現在是漫長的極夜,很難在戶外進行鍛煉,所以,孩子們便在一個護士的監督下,一組一組地輪流在健身房裡面玩。他們得組成隊,把球扔來扔去。一開始,萊拉不知道該怎麼辦,因為她還從來沒玩過類似的東西。但她學得很快,又擅長運動,而且天生就是當頭兒的料,因此很快她就發現自己喜歡上了這種運動。孩子們的呼喊、精靈們的尖叫和叫罵充滿了整個健身房,也很快驅散了他們的恐懼——當然,這正是這項運動的目的。
午餐的時候,孩子們又在餐廳里排上了隊。這時,萊拉突然覺得潘特萊蒙像是認出了誰似的嘰嘰喳喳地叫了起來,她回頭一看,發現比利-科斯塔就站在自己身後。
「羅傑告訴我你在這兒,」他小聲嘀咕道。
「你哥哥來了,還有約翰-法阿和很多吉卜賽人,」萊拉說,「他們來帶你回家。」
比利高興得差點兒大叫起來,但他強忍著咳嗽了一下,沒有叫出聲來。
「你得叫我利齊,」萊拉說,「千萬別叫萊拉。對了,你得把你知道的全都告訴我。」
他們在一起坐了下來,羅傑也坐在附近。這在吃午飯的時候還是容易做到的,因為這時,孩子們有更多的時間來往於桌子和櫃檯之間——櫃檯那兒,相貌乏味的大人們給他們分著同樣平淡無味的飯菜。在叮叮噹噹的刀叉盤子的聲音的掩護下,比利和羅傑把他們知道的全都講給了萊拉聽。比利從一個護士那兒聽說,手術過的那些孩子大多被帶到了離這兒很遠的南邊的旅館里,也許這就是為什麼托尼-馬科里奧斯在荒郊野外到處遊盪的原因。不過,羅傑倒是有一件更令人感興趣的事情要告訴她。
「我發現了一個可以藏身的地方,」他說。
「真的?在哪兒?」
「看那張畫……」他指的是那張熱帶海灘的大照片,「往右上角看,看見天花板上的那塊板條了嗎?」
天花板是由鑲在金屬條上的長方形大板條拼成的,照片上方的那塊板條的一角稍微向上翹了起來。
「我看見這塊板條的時候,以為別的板條也許會跟它一樣,」羅傑說,「所以我就把它們往上抬了抬,現在它們全都鬆了。往上一推就可以了。有一天夜裡,我跟另外一個男孩在我們宿舍里試了試,後來他們把他帶走了。上面有地方,可以爬進去……」
「在天花板裡面能爬多遠?」
「不知道,我們只往裡面爬了一點兒。我們想,要是輪到我們了,我們就可以藏在那上面,不過他們也有可能找到我們。」
在萊拉看來,那裡不是一個藏身的地方,而是一條大路。這是她到這裡以後聽到的最好的消息。但是,沒等他們再談些什麼,一個醫生用湯匙使勁敲了一下桌子,開口說話了。
「聽著,孩子們,」他說,「仔細聽著。我們有時候得進行消防演習。到時候,大家都得穿好衣服,跑到外面,不能驚慌失措,這一點非常重要。因此,今天下午我們就要進行一次消防演習。等鈴聲一響,不管你正在做什麼,必須停下來,照離你最近的大人的吩咐去做。記住他們帶你去的地方,因為如果真的發生火災的話,你必須得去那裡。
哦,萊拉心想,有主意了。
在下午的前半段時間裡,萊拉和另外四個女孩去做塵埃檢查。醫生並沒有說是這項檢查,但這不難猜測。她們被一個一個地帶進一個實驗室,當然,這讓她們全都感到非常害怕。萊拉想,要是自己連打他們一下子的機會都沒有便死了,那該有多悲慘!不過看起來他們這時還不是要做那個手術。
「我們要測量一些數據,」醫生解釋道。要區分這些人並不是一件容易事:男人們穿著白大褂、拿著寫字板和鉛筆的時候,看上去個個都很相像,女人們也都彼此很像,她們的制服、奇怪的平淡與平靜的舉止使她們全都像是親姐妹。
「我昨天已經量過了,」萊拉說。
「哦,今天我們要量的不一樣。站到那塊金屬板上去——哦,先把鞋子脫掉。你要是喜歡,你可以抱著你的精靈。向前看,對,看著那個小綠燈。真乖……」
有什麼東西閃了一下。醫生讓她的臉朝向另一面,然後又向左,接著又向右,每次都有什麼東西發出「咔嚓」一聲,然後又閃了一下。
「好了。到這台機器這兒來,把手放到管子里。我保證,一點兒也不會傷著你。把手指頭伸直,就這樣。」
「你在量什麼呢?」萊拉問,「是不是塵埃?」
「誰跟你說起過塵埃?」
「是另外一個女孩,我不知道她叫什麼。她說我們身上全都是塵埃。我身上沒有灰塵啊,至少我是這樣覺得的,我昨天剛洗的澡。」
「啊,這是另外一種塵埃,你用普通的肉眼是看不見它的,它是一種特殊的灰塵。握緊拳頭——就這樣,很好。現在,你用手在裡面摸一摸,你會找到一個把手——找到了嗎?握著它,真是好孩子。現在請你再把另一隻手放到這邊來,放在這個黃銅球上,對,很好。現在你會感到稍微有一點兒疼,用不著擔心,只是很弱的一點電流而已……」
潘特萊蒙變成一隻野貓,這是他在最緊張、最警覺的時候的樣子。他圍著那台儀器慢慢地走著,如電的目光中透著懷疑,不時地回到萊拉身邊,用身子蹭她。
這時,萊拉已經肯定他們還沒有打算給她做那個手術,也確信她假裝利齊-布魯克斯的事還沒有被識破。於是,她大著膽子問了一個問題。
「你們為什麼要把人的精靈跟人切開呢?」
「什麼?誰跟你說的?」
「是個女孩,我不知道她叫什麼,她說你們把人的精靈給切掉了。」
「胡說八道……」
他動了怒,但萊拉還是接著說:
「因為你們一個一個地把人帶走,那些人再也沒有回來。所以,有人猜是你們把他們殺了,有人說不是,這個女孩跟我說你們切——」
「根本不是這麼回事。我們把小孩帶走,那是因為他們該搬到另一個地方去,他們快要長成大人了。恐怕你的朋友是在自己嚇唬自己,根本就不是這麼回事!連想都不要想。你的朋友是誰?」
「我昨天才來的,我誰的名字也不知道。」
「她長什麼樣子?」
「我忘了。我想她大概是長著棕色的頭髮……淺棕色……也許……我也不知道。」
醫生走到一個護士那兒,悄悄地跟她說了些什麼。趁他們倆說話的當兒,萊拉看了看他們的精靈。這個護士的精靈是一隻漂亮的小鳥,跟克拉拉護士的狗精靈一樣整潔、冷漠,醫生的精靈是一隻大塊頭、沉重的蛾子。他們一動不動,但並沒有睡著,因為那隻鳥的雙眼明亮放光,蛾子的觸鬚在慢慢地晃動。可是他們卻缺乏活力,跟萊拉想像的大不相同。也許是他們根本就沒什麼渴望,也沒什麼好奇心。
醫生很快就回來了,他們便繼續進行檢查,分別給她和潘特萊蒙稱體重,從一個特殊的屏幕後面觀察她,給她量心跳,把她放在一個噝噝作響、散發著新鮮空氣味道的小噴氣嘴下面。
正在進行某一項檢查的時候,便響起了很大的鈴聲,總是不停。
「是消防警報,」醫生嘆了口氣說,「很好。利齊,跟著貝蒂護士。」
「可是醫生,她們戶外穿的衣服全都放在宿舍樓里,她這個樣子是不能出去的。你覺得我們是不是應該先去宿舍樓?」
醫生為自己的實驗被打斷而感到厭煩,生氣地打了個榧子。
「依我看,這種演習的目的就是要人難堪,」他說,「真討厭。」
「昨天我來的時候,」萊拉像是幫他們出主意,「克拉拉護士把我另外的衣服都放在她給我做檢查的第一間屋子裡,放在一個櫃櫥里,就在隔壁,我可以穿那些衣服。」
「好主意!」護士說,「那就快去。」
萊拉心裡偷偷地直樂,飛快地跟著護士進到那個房間,找到自己的皮衣、綁腿和靴子,迅速地把它們拉扯到身上。那個護士自己也穿上了煤絲做的衣服。
然後,她們匆忙跑到了外面。主樓前面寬闊的競技場上,大人孩子約有一百多人在到處亂竄:有的興奮,有的憤怒,更多的則是不知所措。
「看到了吧?」一個成年人說,「演習一次還是值得的,這樣就能發現要是真的發生火災,我們會多麼混亂。」
有人吹了一聲哨子,並揮動著自己的手臂,但大家誰都不怎麼在意。萊拉看見了羅傑,沖他打了手勢。羅傑拉著比利-科斯塔的胳膊,很快,他們三個便在混亂奔跑著的孩子們中間湊在了一起。
「我們去周圍看看,沒有人會注意到的,」萊拉說,「等他們把每個人都點到,那還得老半天呢。我們可以說只是跟在別人後面,後來就走丟了。」
他們又等了一會兒,趁大部分成年人眼睛往別處看的時候,萊拉抓起一把雪,攥成一個鬆鬆垮垮的粉末狀的雪球,胡亂地往人群里一扔。立刻,所有的孩子也都這樣幹了起來,空中到處都是飛來飛去的雪球,尖笑聲完全蓋住了大人們試圖重新控制局面的叫喊聲。趁這機會,三個孩子轉到一個角落,不見了。
雪太厚了,弄得他們很難走快,但這似乎並沒什麼關係,因為沒有人追過來。他們從一個通道的弧形頂上爬了過去,發現自己來到了一個奇怪的、像月球表面一樣的地方,那裡規則地分佈著山丘和窪地,在漆黑的天空下,全都是一片雪白。競技場四周的燈反射出來的光照著這塊地方。
「我們要找什麼?」比利問。
「不知道,只是看看,」萊拉說著,領著他們來到一個低矮的方形建築那兒。這棟房子跟別的建築中間有一小段距離,角落裡亮著一盞昏暗的電燈。
身後的喧鬧聲還是跟剛才一樣大,但距離更遠了些,孩子們顯然正在充分地利用他們的自由。萊拉希望他們能盡量地多維持一段時間。她沿著這座方形建築的邊走了走,想找一個窗戶。房頂距地面大約只有七英尺高,跟別的房子不一樣的是,它沒有跟實驗站別的地方連在一起的帶頂的通道。
它也沒有窗戶,但有一扇門。門上有一個牌子,寫著紅字:嚴禁入內。
萊拉把手放在門上,想試一試。但是,沒等她轉動門把手,羅傑叫了起來:
「快看!是一隻鳥!或者是——」
他所說的「或者是」是由於懷疑自己的判斷而喊出來的,因為從黑色的空中猛撲下來的根本不是鳥——萊拉曾經見過他。
「是女巫的精靈!」
這隻鵝扑打了一下他那巨大的翅膀,降落的時候捲起一股飛舞的雪花。
「你好,萊拉,」他說,「我是一直跟著你來到這兒的,只是你沒看見我。我一直在等你從裡面出來,到外面來。出了什麼事?」
她很快地把事情的經過告訴了他。
「那些吉卜賽人呢?」萊拉問,「約翰-法阿沒事兒吧?他們把薩莫耶德人打跑了嗎?」
「他們大部分人都沒事兒。約翰-法阿受了傷,但傷得不重。搶你的那些人是打獵的,也是強盜,他們經常搶劫一隊一隊的旅客。他們一個人要比大批人走得快多了,吉卜賽人離這兒還有一天的路程。」
兩個男孩驚恐地望著這個鵝精靈,看著萊拉跟他居然這麼熟悉,當然,這是因為他們從來沒見過離開主人的精靈,而且他們對女巫也不怎麼了解。
萊拉對他們說:「聽著,你們最好去望望風,沒錯。比利,你去那邊;羅傑,你注意看我們剛才來的時候走的那條路。我們沒多少時間了。」
他們照她的吩咐,撒腿跑去望風。然後,萊拉又回到那扇門那兒。
「你為什麼要進去?」鵝精靈問。
「因為他們在這兒乾的事情,他們切掉——」她壓低聲音說,「他們把人的精靈切下來,是小孩的精靈。我想他們也許是在這兒乾的,我想看看,可是門鎖著……」
「我能把它打開,」鵝精靈說著,扇動了一兩下翅膀,飛起來的雪敲打著那扇門,萊拉便聽到鎖里有什麼東西轉動了一下。
「進去吧,小心點兒,」鵝精靈說。
萊拉拉開門,門前的積雪也被拉到了一邊,然後悄悄地摸了進去。鵝精靈跟她一起走了進來。潘特萊蒙顯得不安、畏怯,但他不想讓女巫的精靈看到自己的恐懼,因此他飛到萊拉的胸前,躲在她的皮衣裡面。
等萊拉的眼睛一適應裡面的光線,她馬上便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四周牆邊的架子上擺放了很多玻璃容器,裡面放的是被切割下來的孩子們的精靈:令人恐怖的貓、鳥、老鼠和別的動物,所有的精靈都顯得慌亂、恐懼,像青煙一樣柔弱。
女巫的精靈憤怒地大叫一聲,萊拉緊緊地抱著潘特萊蒙,叫道:「別看!別看!」
「這些精靈的主人——那些孩子呢?」鵝精靈問,她憤怒得全身顫抖著。
萊拉心有餘悸地把自己碰見小托尼-馬科里奧斯的事情講了一遍,同時回頭瞥了幾眼被關著的可憐的精靈。他們全都探著身子,蒼白的臉緊貼著玻璃,萊拉聽得見他們痛苦、悲慘、無力的哭喊。在微弱的電燈光下,她發現每個容器前都放著一個卡片,上面寫著名字。真的,有一個容器裡面什麼也沒有,卡片上寫著托尼-馬科里奧斯,另外還有四五個空的容器,卡片上也都寫著名字。
「我要把這些可憐的精靈放走!」她惡狠狠地說,「我要把這些玻璃砸了,放他們出來——」
她環顧四周,想找個工具,但周圍空空如也。鵝精靈說:「等一等。」
他是女巫的精靈,年紀比萊拉大得多,也比她有勁。
「我們一定得讓那些人以為是有人忘了鎖門,也忘了關這些容器,」他解釋道,「要是他們發現玻璃碎了,看見了雪地上的腳印,你覺得你能隱藏多久?你一定要堅持到吉卜賽人趕來的時候。現在,嚴格照我說的去做:弄一把雪來,聽我的口令,然後依次給每個罩子上都吹一點兒雪。」
萊拉跑了出去。羅傑和比利還在望風,競技場那兒依然傳來尖叫聲和笑聲,因為時間只過去了大約一分鐘。
她捧了一大把輕柔蓬鬆的雪,回到屋裡,按照鵝精靈說的忙了起來。每次向罩子吹一點兒雪,鵝精靈的喉嚨里便「喀噠」一響,罩子前的閂扣就自動開了。
等所有的閂扣都被解開之後,萊拉拉起第一個罩子前面的小門,一隻蒼白的麻雀撲楞著翅膀往外飛,但沒等飛起來,就摔在了地上。鵝精靈慈愛地低下頭,用嘴輕輕地把她扶起來。麻雀變成一隻老鼠,顯得搖搖晃晃、暈頭轉向的。潘特萊蒙跳到地上,去撫慰她。
萊拉幹得很快,幾分鐘后,所有的精靈都被放出來了。有的精靈想說話,他們圍在她的腳邊,甚至還想拉拉她的綁腿,只是因為人和別人的精靈不能有身體接觸的禁忌,他們才沒有碰她。萊拉明白這是為什麼,真是可憐,他們想念他們主人那沉重、結實的溫暖的人體;潘特萊蒙也會這樣做的,他們渴望緊貼在一個胸膛上。
「好了,快點兒,」鵝精靈說,「萊拉,你必須趕回去,跑回到那些孩子中間。勇敢起來,孩子。吉卜賽人正在以最快地速度趕過來。我得幫助這些可憐的精靈,幫他們找到他們的主人……」他湊到近前,小聲說:「但是,他們再也不會成為一體了,他們被永遠地分割開了。這是我見過的最為邪惡的事情……不用擔心你的腳印,我來把它們蓋上。現在快走……」
「哦,求你了,趁你還沒走,我有一個問題!女巫……她們真的會飛,是不是?有一天晚上我看見女巫們在飛,不是做夢吧?」
「她們會飛,孩子。怎麼啦?」
「她們能不能把氣球拉起來?」
「當然,但是——」
「塞拉芬娜-佩卡拉也會來嗎?」
「現在沒時間解釋女巫各國的政治。這件事涉及到很多股勢力,塞拉芬娜-佩卡拉必須保護本部落的利益。但是這裡發生的事情也許是別的地方發生的事情的一部分。萊拉,這些事情都需要你參與。快跑,快跑!」
萊拉撒開腿跑了。羅傑目瞪口呆地看著那些蒼白的精靈搖搖晃晃地從房子裡面出來,然後,他趟過厚厚的積雪,朝萊拉費力地走過來。
「他們——像喬丹學院地下室——他們是精靈!」
「是的,別說話。但別告訴比利,也別告訴任何人。快點兒回去。」
在他們身後,那隻鵝正在用力地扇動翅膀,把雪扇到他們留下的那趟腳印上;在他周圍,那些迷失了的精靈有的聚在一起,有的昏昏沉沉地走到一邊,凄涼地小聲叫著,聲音中透著迷惑和渴望。腳印蓋上以後,鵝精靈便轉身把這些柔弱的精靈攏到一起,跟他們說話。於是,精靈們便一個一個地變換樣子——你想像得到他們費了多大的力氣——最後,全都變成了小鳥。他們像剛會飛的雛鳥一樣,跟著女巫的精靈,在他身後扇動著翅膀、摔著跟頭、衝過積雪。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之後,他們終於飛了起來。他們亂糟糟地排成一排不斷地爬升,在漆黑的夜空中,他們顯得那麼蒼白,形同鬼魅。儘管有的非常虛弱,找不準固定的方向,有的失去了意志,往下面飛去,但這隻巨大的灰鵝到處盤旋著,又把他們推了回來。慢慢地,他們飛到了高空。他溫柔地領著他們向前飛著,然後,在漆黑的夜空消失了。
羅傑拉了拉萊拉的胳膊。
「快,」他說,「他們就要集合好了。」
他們跌跌撞撞地跑過去,找到比利——他正在主樓的角落裡沖著他們招手。此時,孩子們已經累了,不過也許是大人們已經重新獲得了某種程度的威信,因為人們正在大門旁邊亂糟糟地排著隊,還有很多人在推推搡搡地。萊拉三個人從角落裡悄悄溜出來,混到隊伍中去。但在此之前,萊拉說:
「告訴所有的小孩——要做好逃跑的準備。他們得知道自己戶外穿的衣服放在哪兒,我們一給信號,他們就得準備好,拿到那些衣服就跑出去。這件事他們得絕對保密,明白嗎?」
比利點了點頭。羅傑問:「用什麼做信號?」
「防火警報,」萊拉說,「時候一到,我就拉警報。」
然後,他們便等著清點人數。假如這個祭祀委員會中有誰對學校稍微有所了解的話,那他們一定會組織得更好。他們沒有把孩子們分成固定的小組,只有一個總名單,逐一核對所有的孩子,而且,這個名單當然也不是按照字母順序排列的。於是,儘管再也沒人跑來跑去,但還是非常混亂。
萊拉看在眼裡,記在心裡。他們一點兒也不擅長這個。他們這些人在很多方面都是粗心大意的,他們對消防演習牢騷滿腹,不知道戶外穿的衣服應該保管在什麼地方,也無法讓孩子們整齊地站成一排。他們的粗心對她也許有好處。
但是,就在他們快要結束的時候,又發生了一件讓他們分心的事。在萊拉看來,這件事簡直是糟透了。
她跟大家一樣,全都聽到了那個聲音——人們的腦袋開始扭轉過去,在黑暗的天空中搜尋著齊柏林飛艇,因為它的汽油發動機在平靜的空氣中清清楚楚地震動著。
惟一幸運的是它是從灰鵝飛走的反方向過來的——這是惟一令人感到安慰的事了。很快,他們便看得見飛艇了。人們激動地小聲說著話。飛艇那豐滿、圓滑的銀色機身飄到了有著路燈的大街上方,上面的燈光從飛艇前端耀眼地照著下面,客艙掛在艇身下方。
飛行員放慢速度,開始了複雜的工作——調整高度。萊拉明白了那個結實的杆子是做什麼用的了:當然是用來系飛艇纜繩的。大人們領著孩子們往房子裡面去,但所有的人都回過頭來盯著看,用手指指點點。地面上的工作人員爬到杆子上的梯子上,準備寄纜繩。發動機轟鳴著,捲起地上的積雪;飛艇上乘客們的臉在客艙的舷窗上出現了。
萊拉目不轉睛地看著——一點兒沒錯。潘特萊蒙緊緊地抓著她,變成一隻野貓,惡狠狠地噝噝叫著,因為舷窗上向外好奇地張望著的正是庫爾特夫人那美麗的、長著黑色頭髮的腦袋,腿上坐著她那個金色的精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