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銀閘刀
萊拉馬上把腦袋一縮,藏在狼獾皮風帽里,腳步拖拽著跟別的孩子一起走進那兩道門。等她和庫爾特夫人面對面的時候,她該說些什麼,她還有足夠的時間為這個問題而擔心,現在首先她還有另一個問題需要解決,就是怎樣把自己的皮衣藏起來,要用的時候還不必獲得他們的許可。
幸運的是,房子裡面也是非常混亂,大人想讓孩子們儘快過去,好給齊柏林飛艇上的乘客讓出路來,因此誰都沒有太注意看管他們。萊拉悄悄地脫掉大衣、解開綁腿、脫下靴子,把它們捆成儘可能小的一捆,然後橫衝直撞地穿過擁擠的人群,衝到自己的宿舍里。
她迅速地把一個小柜子拖到角落,站到上面,用手向上去推天花板。就像羅傑說的那樣,板條被掀了起來。她用力把靴子和綁腿塞了進去。這時,她一下子想起了真理儀,便從袋子里把它拿出來,藏在大衣最裡面的口袋裡,然後把大衣也塞了進去。
她從柜子上跳下來,又把它推回到原來的位置,小聲對潘特萊蒙說:「在她發現我們之前,我們必須裝傻。被她發現以後,我們就說是被綁架來的,尤其是關於吉卜賽人和埃歐雷克-伯爾尼松的事什麼都不能說。」
如果說萊拉以前沒有意識到的話,那麼她此時已經意識到了,自己骨子裡所有的恐懼全都來源於庫爾特夫人,就像羅盤上的指針之所以指向極地是因為那裡的磁場一樣。她見過的其他任何事情,甚至駭人聽聞的殘酷的切割,她都能對付,因為她足夠堅強;但是,哪怕僅僅想到那張甜甜的面容、溫柔的聲音、那個頑皮的金猴的形象,也足以讓萊拉感到氣餒、恐懼、噁心。
不過,吉卜賽人就要到了。想想這個,再想想埃歐雷克-伯爾尼松,不要主動放棄——她邊想,邊溜溜達達地回到餐廳。那裡傳來了很大的喧鬧聲。
孩子們正在排隊拿熱飲,有的身上還穿著煤絲大衣。他們談論的全都是那艘齊柏林飛艇和上面的乘客。
「那個人就是她——有猴子精靈——」
「你也是被她弄來的嗎?」
「她說要給我媽媽、爸爸寫信,我敢肯定,她根本就沒寫……」
「她從來沒說過小孩被殺的事兒,一點兒都沒說。」
「那隻猴子,他最壞了——他抓著我的卡羅莎,差點兒要了她的命——當時我覺得一點兒力氣也沒有了……」
他們跟萊拉一樣,非常害怕。萊拉找到安妮她們,坐了下來。
「聽著,」她說,「你們能保密嗎?」
「能!」
三張臉一齊轉向她,帶著明顯的期待。
「我們想好了一個逃跑的計劃,」萊拉小聲說,「有人就要來救我們了,是的。大約再過一天的時間,他們就會到了,也許會更快。我們需要做的一切就是做好準備,一有信號,馬上穿上防寒服跑出去。不要等,你要做的就是跑。只是如果你不穿防寒服和靴子這類東西的話,你會被凍死的。」
「什麼信號?」安妮問。
「消防警報——就像今天下午一樣。這事兒要組織好,要讓所有的小孩都知道,不能讓任何大人知道,尤其是她。」
她們的眼睛里閃著希望和期待的光。然後,這個消息便在整個餐廳里傳開了。萊拉感覺得到,周圍的氣氛都發生了變化。孩子們在外面的時候,全都精力充沛、急切地想玩;後來看見庫爾特夫人的時候,他們心中充滿了極端的、壓制著的恐懼;但是現在,他們的言談話語中透著一種克制、一種目標。希望的作用居然這麼大,真讓萊拉感到驚訝。
她注視著敞開著的門,但看得非常小心,隨時準備著把腦袋藏起來,因為從那兒傳來了大人說話的聲音。隨後,庫爾特夫人便出現了,但也只是一晃而過。她往餐廳里看了看,沖著興高采烈的孩子們微笑著——孩子們喝著熱飲,吃著蛋糕,吃得好穿得暖。幾乎與此同時,整個餐廳里滾過一絲顫慄,所有的孩子不再跑動,不再說話,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
庫爾特夫人微笑著走了過去,一句話也不說。孩子們漸漸地又聊了起來。
萊拉問:「他們到哪兒談去了?」
「可能是在會議室,」安妮說,「他們帶我們去過那兒一次,」她又補充了一句,意思是指她和自己的精靈。「當時那兒有二十個左右的大人,有一個人正在演講。我不得不站在那兒,照他吩咐的去做,比如看看我的克利里恩能離開我多遠,後來他就給我催眠,還幹了些別的事兒……那間屋子很大,擺了很多椅子和桌子,還有個小講台。這個會議室就在前面辦公室的後面。嘿,我敢肯定,他們一定會假裝消防演習進行得很好,他們肯定怕她,跟我們一樣……」
那天剩下的時間裡,萊拉跟另外幾個女孩子待在一起,只是注意觀察,很少說話,不讓別人注意到自己。她們鍛煉、上縫紉課、吃晚飯,然後在休息室里玩兒。休息室是一間破舊的大屋子,裡面有象棋、幾本破爛不堪的書和一張乒乓球檯子。後來,萊拉等人意識到周圍好像出現了某種被壓抑著的緊急情況,因為大人們匆匆忙忙地走來走去,有的站在一起,急切地交談著,顯得焦慮不安。萊拉猜測,他們是發現精靈們都逃走了,但他們弄不懂怎麼會發生這種事情。
但她並沒看到庫爾特夫人,這讓她鬆了口氣。睡覺的時間到了,萊拉知道,自己得讓別的女孩子看到自己的自信。
「聽著,」她說,「他們會不會過來轉轉,看看我們是不是睡著了?」
「他們只進來過一次,」貝拉說,「只是用燈照一照,並不仔細看。」
「那就好,因為我打算出去一下,四處看看,那個男孩給我看過,天花板上面可以通過去……」
她詳細說了一下。沒等她說完,安妮便說:「我要跟你去!」
「不行,你最好別去,因為如果失蹤的只有一個人,那解釋起來就容易多了。你們大家都可以說自己睡著了,不知道我上哪兒去了。」
「可要是我跟著你——」
「那我們就更有可能被逮著,」萊拉說。
這時,她們倆的精靈互相瞪著,潘特萊蒙變成一隻野貓,安妮的克利里恩變成一隻狐狸,兩個精靈的身子微微顫抖著。潘特萊蒙發出一聲最為低沉、柔和的噝噝聲,露出自己的牙齒;克利里恩躲到一旁,開始事不關己地梳理起自己身上的毛。
「那好吧,」安妮說。她放棄了。
孩子們之間打架的時候,由他們的精靈按照這樣的方式來解決,讓一方認可另一方的優勢,這種做法相當普遍。總地說來,人們也會毫無怨言地接受這個結果,因此,萊拉知道安妮是會照自己說的去做的。
她們全都拿出一些衣物,讓萊拉的床上凸起一塊,看上去就像她還在那兒一樣。她們發誓,到時候就說什麼也不知道。然後,萊拉趴在門上聽了聽,確定沒有人來之後,便跳到柜子上,把天花板上面的那塊板條推起來,爬了進去。
「什麼都別說,」她沖著下面看著她的三個人的臉低聲說。
然後,她輕輕地把板條放回原處,向周圍看了看。
此時,她正蜷在一條狹窄的金屬通道里,橫樑和支柱組成的框架支撐著這個通道。天花板上的板條稍微有點兒半透明,這樣便有些許亮光從下面透上來。借著微光,萊拉發現,這個狹窄的空間(大約只有兩英尺高)在自己的周圍通向四面八方,裡面擠滿了金屬管道和導管,很容易在裡面迷路,但如果她始終沿著金屬架構走,一點兒也不碰那些板條,而且不出任何聲響的話,那她應該能夠從實驗站一端走到另一端。
「潘,這兒真像在喬丹學院去看休息室時候的樣子,」她低聲說。
「當初要是你沒去休息室偷看,就根本不會有這些事了,」他低聲回答道。
「所以就得由我來解決這些事,是不是?」
萊拉弄清了自己的位置,辨認了一下會議室的大致方向,然後便動身了。這段路實在是不容易走,只能用手和膝蓋爬,因為空間太小,無法蹲著身子。時不時地,她還得從方形的大管道下面擠過去,或者從幾條供熱管道上面爬過去。萊拉覺得,自己爬過的這幾個金屬通道都建在內牆的頂上,因為只要待在那兒,她就覺得身子底下的支撐結結實實的,令人放心;但是這些通道都非常狹窄,有著十分鋒利的邊緣,把她的指關節和膝蓋都割破了。沒過多久,萊拉便覺得全身疼痛、肌肉痙攣起來,身上滿是灰塵。
但她知道自己大致是在什麼位置,她也能看見她的皮衣那黑乎乎的一團,塞在自己宿舍的上方,給她指明回來的方向。
她能分辨出哪間屋子裡沒人,因為板條上沒有光線透上來。她不時地聽到從下面傳來的聲音,她停下來去聽,但只是廚房裡的廚師,或者是護士在她們的公共活動室里交談——萊拉按照喬丹學院特有的方式是這樣認為的。他們說的話沒有任何意義,於是她又繼續往前爬。
最後,她來到一個地方。她估摸著,下面就應該是會議室了。的確,這裡有一塊地方什麼管道也沒有,空調和供熱管道都在一側,一塊寬闊的長方形的空地上,所有的板條都均勻地透著光。她把耳朵貼在板條上,聽到有成年男子低沉的說話聲。她知道,自己找對了地方。
她仔細聽了聽,一點一點地挪動著身子,儘可能湊近講話的人。然後,她全身趴在金屬通道里,豎起耳朵仔細地傾聽。
下面偶爾有餐具的叮噹聲,還有往杯子里倒飲料時玻璃和玻璃互相碰撞的聲音——這就是說他們是在邊吃晚飯邊交談。萊拉覺得一共有四個人的聲音,其中包括庫爾特夫人,另外三個都是男子。他們似乎是在討論逃走了的精靈。
「但是,誰負責管理那部分呢?」庫爾特夫人用溫柔、悅耳的聲音問道。
「是一個叫麥凱的搞研究的學生,」其中一個男子說,「不過我們還有自動報警裝置,防止這類事情的發生——」
「但這些裝置卻沒什麼用處,」她說。
「請恕我直言,庫爾特夫人,這些裝置還是有用的。麥凱跟我們明確地說,他在今天上午十一點離開那座房子的時候,把所有的罩子全都鎖上了。當然,不管出現什麼情況,外面的門也是不會打開的,因為他是從裡面的那道門進出的,他通常都是這樣。門鎖的控制器上還需要輸入密碼,他每次輸入密碼的時候,控制器上的存儲器里都有記錄。除非正確輸入密碼,否則就會響警報。」
「可是警報並沒有響,」她說。
「響了,但不幸的是,警報響起來的時候,所有的人都在外面,參加消防演習。」
「但是,等你們回到室內的時候——」
「很不幸,這兩個警報器使用的是同一個電路。這是設計上的缺陷,應該予以糾正。這就是說,當消防演習結束、關閉消防警報的時候,實驗室里的警報也被關閉了。但是,即使在這個時候,還是可以檢查出來的,因為每次正常的日程安排被打亂之後,都要按照標準程序進行檢查;但是,庫爾特夫人,就在這個時候,您出人意料地到來了。請您回憶一下,您當時就明確要求,要在您的房間里會見實驗室的工作人員。這樣,直到過了一段時間之後,才有人回到實驗室。」
「我明白了,」庫爾特夫人冷冷地說,「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那些精靈就是在進行消防演習的過程中被放走了的。這樣,懷疑的對象便包括實驗站所有的成年人。這一點你們想到了嗎?」
「您有沒有想過這也許是一個孩子乾的呢?」另一個人說道。
她沒有說話,這個人繼續說:
「每個成年人都有自己的任務,每一項任務都需要他們全力以赴地去做,而且每一項任務也都完成了;那扇門不可能是這裡的工作人員打開的,根本不可能。因此,要麼是外面有人抱著這樣的目的進來了,要麼是這裡的某一個孩子摸到了那裡,把門和罩子打開,然後又回到了主樓前面。」
「那麼你打算調查什麼呢?」她問,「不,我又想了想,不必告訴我。庫珀醫生,請你理解,我批評你們並不是出於惡意。我們一定要極其小心。讓兩個警報共用一個電路,這是一個非常嚴重的失誤,必須立即予以糾正。負責警衛的韃靼軍官也許能幫你們進行調查?我只是把這作為一種可能性提出來。順便問一下,消防演習期間,韃靼人在哪兒?我想你們還沒有想到這一點吧?」
「不,我們想到了,」那個人有氣無力地說,「哨兵——所有的人——全部在盡心儘力地巡邏,他們不會放過任何蛛絲馬跡。」
「我相信你們非常儘力了,」她說,「好了,既然出了這樣的事情,實在非常遺憾,不過這件事情就說到這兒了。跟我說說這個新的切割機的情況。」
萊拉嚇得全身一抖。這句話的意思只能有一個。
「哦,」發現他們的對話已經轉到了另一個問題上,醫生鬆了口氣,說道,「我們真正取得了進展。使用最初的那種型號,我們永遠也無法完全消除病人因驚嚇而死亡的危險,但是我們現在已經進行了很大的改進。」
「斯克雷林醜人用手做得更好,」剛才一直沒有說話的一個人開口道。
「那是因為幾百年的實踐,」另一個人說。
「但有一段時間,惟一的做法就是簡單地撕扯,」主談的那個人說,「然而這卻讓那些負責手術的成年人備感痛苦,您應該記得,我們不得不解僱了很多人,原因是壓力讓他們感到焦慮不安。但是首次最大的突破是結合五月城電動手術刀進行麻醉,這樣,我們就能把因手術驚嚇而造成的死亡率降到百分之五以下。」
「那麼這個新的工具呢?」庫爾特夫人問。
萊拉顫抖起來,身上的血液一下子涌到了頭頂。潘特萊蒙——這時他已經變成了貂——緊貼著她身子的一側,低聲說:「別出聲,萊拉。他們不會幹的——我們不會讓他們乾的——」
「是的,正是阿斯里爾勛爵自己的一次奇特的發現讓我們找到了這種新辦法的關鍵。他發現,錳鈦合金具有把人體和精靈隔離開來的特性。順便說一下,阿斯里爾勛爵現在怎麼樣了?」
「你們可能還沒有聽說,」庫爾特夫人說,「阿斯里爾勛爵被判了死刑,暫緩執行。把他流放到斯瓦爾巴特群島的條件之一就是他完全放棄自己的自然科學研究工作。不幸的是,他想辦法弄到了書籍和材料,他的異端研究已經進行到了這樣一種地步:讓他活著肯定是十分危險的。不管怎麼說,梵蒂岡理事會看來已經就死刑判決這個問題開始了辯論,有可能會執行死刑。還是回到你的新工具上,醫生,它怎麼樣?」
「啊——是的——您說的是宣判死刑?仁慈的上帝啊……對不起——關於新工具。我們正在研究在病人清醒狀態下進行切割會出現什麼情況。當然,這一點五月城進程是辦不到的,所以,我們開發出一種您可以稱之為閘刀的工具,刀刃是由錳鈦合金製成的,小孩被放在一個合金網做的隔間里,像是一個小艙室,精靈則被放在與之相連的另一個類似的隔間里。當然,相連的時候,人和精靈之間的聯繫依然存在。然後,刀刃便在這兩者之間落下來,切斷這種聯繫,這樣,他們就成了兩個單獨的個體。」
「我倒很想看一看,」她說,「希望這用不了多久。不過現在我累了,我想我得去睡覺了。我明天要見見所有的孩子,我們要找出是誰打開了那扇門。」
隨後傳來一陣椅子向後推動的聲音、禮貌的告別聲,門關上了。接著,萊拉聽見另外幾個人又坐了下來,繼續交談,但聲音小多了。
「阿斯里爾勛爵搞的是什麼研究?」
「我認為,他對塵埃的性質有著完全不同的看法,這是問題的關鍵。你看,他的觀點從根本上說是異端,除了認可的解釋之外,教會法庭不能允許任何其他學說。另外,他想做實驗——」
「做實驗?用塵埃?」
「噓!別那麼大聲……」
「你覺得她會拿出一份不利於我們的報告嗎?」
「不,不,我認為你對她應對得很好。」
「她的態度讓我擔心……」
「你是說不是那種科學的態度?」
「正是。而是出於個人的興趣。我並不想用這個詞,但她這樣做近乎殘忍。」
「有點兒說重了。」
「可是你記得第一次實驗嗎?當時她那麼熱切地要看著他們撕裂——」
萊拉控制不住自己了,忍不住輕聲叫了一下,與此同時,她身子一下子緊張、顫抖起來,她的腳碰到了一根支柱。
「什麼聲音?」
「在天花板上——」
「快!」
接著響起了椅子被扔到一邊的聲音,有人在跑動,有人在地板上拖過來一張桌子。萊拉想爬著逃走,但周圍的空間太小,沒等她挪出幾碼遠,旁邊的天花板板條便猛地飛了起來,她看了一張驚慌失措的男子的臉。她離得很近,看得見那人的每一根鬍子。那個人跟萊拉一樣驚駭萬分,但卻比她有著更多的活動空間。他猛地把手伸進來,一把抓住了萊拉的胳膊。
「是個孩子!」
「別讓她跑了——」
萊拉一口咬在那人斑斑點點的大手上。那人大叫一聲,但沒有鬆手,甚至被咬出了血也沒有鬆手。潘特萊蒙咆哮著,吐著唾沫,但沒什麼用,那人的力氣比萊拉大多了,他不斷地拽著她。終於,萊拉另一隻拚命抓著支柱的手也不得不鬆開,她的半個身子已經進到了屋子裡。
但萊拉還是一聲沒吭。她兩腿勾住上面鋒利的金屬邊緣,頭朝下奮力掙扎,憤怒地用手抓,用嘴咬,用拳頭打,用口水吐。那幾個男子氣喘吁吁地,因為疼痛或用力而哼哼著,但他們還是不斷地把萊拉往下拽。
突然,萊拉身上一點兒力氣也沒有了。
像是一隻陌生的手正好伸到了一個什麼手都不能觸摸的地方,使勁地擰著深處珍藏的某種東西。
她如同受到了電擊,感到一陣虛弱、眩暈、噁心、厭煩、無力。
其中一個男子正抓著潘特萊蒙。
他竟然把萊拉的精靈抓在自己的手裡,可憐的潘特萊蒙渾身顫抖著,因為恐懼和厭惡幾乎要瘋了。變成野貓的他身上閃著警告似的電火花,身上的毛黯淡無光、綿軟無力……他沖著萊拉彎著身子,萊拉伸著兩手去夠他……
他們一動不動地摔了下來。他們被抓住了。
她感到了那幾隻手……這是不允許的……不應該去碰……這樣不對……
一個男子正在往天花板裡面張望。
「好像她是一個人……」
「她是誰?」
「新來的那個孩子。」
「是薩莫耶德獵人弄來——」
「是。」
「你覺得不會是她……那些精靈……」
「可能就是她。不過肯定不會就她一個人,是不是?」
「我們要不要告訴——」
「我想這樣就不會把秘密泄露出去,你說呢?」
「我同意。最好她什麼都沒聽見。」
「但現在我們該怎麼辦?」
「她不能再跟別的孩子在一起了。」
「當然!」
「依我看,我們所能做的只有一件事。」
「現在就做?」
「只好如此了。不能等到明天,因為那個女人是要看的。」
「我們自己就能做,不需要任何人參與。」
看上去負責的那個人既沒有抓萊拉,也沒有抓潘特萊蒙,而是用拇指的指甲輕輕地敲著自己的牙齒,兩隻眼睛一刻也沒有閑著,不停地飛快地轉來轉去。終於,他點了點頭。
「現在就做,馬上做,」他說,「不然的話,她就會說出去。至少電擊會避免這種情況。她不會記得自己是誰、看到了什麼、聽到了什麼……快點兒!」
萊拉說不出話,也幾乎喘不過氣來,只能任由他們抬著自己,穿過試驗站,沿著白色的空曠的走廊,經過響著嗡嗡電流聲的房間,走過孩子們睡覺的宿舍——他們的精靈睡在他們枕頭邊,分享著他們的夢。在路上的每時每刻,萊拉都在看著潘特萊蒙,他伸出手想撲過來,他們的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過對方。
後來,他們穿過一扇用一個大輪子打開的門,空氣在噝噝作響。他們來到一個燈火輝煌的房間里,裡面裝飾著耀眼的白色瓷磚和不鏽鋼。萊拉感到了疼痛,差不多是一種肉體的疼痛;的確是一種肉體的疼痛——他們把她和潘特萊蒙朝一個暗淡的帶銀質網眼的大籠子那裡拖,籠子的上方懸著一把暗淡的銀質大閘刀,要把他們倆永遠、永遠地分開。
萊拉終於恢復了嗓音,尖叫起來。聲音在屋子裡明亮的表面上高聲地迴響著,但是那道沉重的門已經發著嘶嘶的聲音關上了;她可以永遠不停地尖叫下去,但聲音一點兒也不會透出去。
儘管如此,潘特萊蒙作為回應,也已經掙脫了那幾隻可惡的手——他變成了獅子,然後又變成了鷹;他用爪子惡狠狠地撕扯他們,用巨大的翅膀瘋狂地扑打他們,接著他又變成狼、熊、雞貂——時而猛撲,時而咆哮,時而抽打,不斷地飛快地變換著樣子,令人目不暇接。他一刻不停地跳躍、飛騰、左躲右閃,讓他們那些笨拙的手在空氣中亂抓、亂打。
然而這些人當然也是有精靈的,所以並不是兩個對付三個,而是兩個對付六個。那三個精靈——獾、貓頭鷹和狒狒——跟他們的主人有著同樣的目的,就是要制服潘特萊蒙。萊拉沖著她們哭喊:「為什麼?你們為什麼要這麼做?幫幫我們!你們不該幫他們啊!」
她用腳踢,用牙咬,比以往任何時候都瘋狂,抓著她的那個人大口喘著粗氣,一下子鬆開了手——萊拉終於擺脫了控制,潘特萊蒙閃電般地一躍而起,向她撲去。萊拉緊緊抱著他,把他貼在自己激烈跳動的胸膛上,潘特萊蒙的野貓爪子摳進了她的肉里,但對萊拉來說,每一下刺痛她都覺得那麼親切。
「絕不!絕不!絕不!」她哭喊道,退到牆邊,準備以死相拼,保護他。
但是,他們又向她撲了過來。那是三個殘忍的男人,而她只是個孩子,她驚呆了,嚇壞了;他們把潘特萊蒙拖到一邊,把萊拉扔到帶網眼的罩子一面,然後把還在掙扎著的潘特萊蒙弄到另一面。他們之間隔著一道網,但潘特萊蒙還是萊拉的一部分,他們還是緊密相連的。再過大約一兩秒鐘之後,他依然是她死去的靈魂。
透過那幾個男人的沉重氣息、自己的嗚咽聲和潘特萊蒙的尖聲瘋狂的怒吼,萊拉聽到一陣嗡嗡的聲音。她看見一個人(鼻子上淌著血)正在操作好幾個開關,另兩個人則抬頭向上看。她順著他們的目光望去,那個巨大的銀質刀刃正在慢慢地上升,在燈光下閃著明晃晃的光。到目前為止,她完整的生命中的最後一刻成了最為不幸的時刻。
「這兒出了什麼事?」
聲音輕柔、悅耳:是她的聲音。一切都停了下來。
「你們在幹什麼?這個孩子是誰——」
她沒有說完「誰」這個字,因為就在那一瞬間,她認出了萊拉。透過被淚水模糊了的眼睛,萊拉看見她踉蹌了一下,伸手抓住了一個凳子;她那張美麗、沉著的臉很快變得憔悴起來,充滿了恐懼。
「萊拉——」她低聲道。
那隻金猴子「嗖」地一聲,從她身邊躥了出去,用力把潘特萊蒙從帶網眼的罩子里拉了出來,萊拉自己這時也跌跌撞撞地從裡面出來了。潘特萊蒙掙脫了猴子關切的爪子,腳步蹣跚地撲到萊拉懷裡。
「絕不,絕不,」萊拉的臉緊貼著他身上的毛,他讓自己跳動著的心也緊貼著萊拉的心。
他們像沉船上的倖存者似的,在荒無人煙的海岸上顫抖著身子,相互緊緊地擁抱著。萊拉蒙蒙地聽到庫爾特夫人在對那幾個男人說著什麼,但她甚至連她的語氣也聽不出來。後來,她們便離開那個令人憎恨的房間,庫爾特夫人半抱半扶著她,沿著一條走廊,穿過一道門,走進一間卧室。卧室里的空氣中散發著香味,裡面亮著柔和的燈光。
庫爾特夫人輕輕地把她放到床上,萊拉抱著潘特萊蒙的那隻胳膊因為用力太大,弄得她自己整個身子全都隨之顫抖起來。這時,一隻手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腦袋。
「我親愛的孩子,」那個甜蜜的聲音說道,「你怎麼到了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