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地下組織
達凡:……在第一銀河帝國最後數世紀的不安歲月中,典型的動蕩根源來自政治與軍事領袖謀取「至高無上」權力的事實(平均每隔十年,這種至上的權力就會貶值一次)。
在心理史學出現之前,能夠稱為群眾運動的事例少之又少。就此而論,其中一個耐人尋味的例子與達凡有關。此人的真實背景鮮為人知,但他可能曾遇見過哈里·謝頓,當時謝頓……
——《銀河百科全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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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用堤沙佛家現成的、有幾分原始的沐浴沒備,哈里·謝頓與鐸絲·凡納比里雙雙洗了一個不算短的澡。當吉拉德·堤沙佛傍晚回到家的時候,他們兩人已經換好衣服,一起待在謝頓的房間。堤沙佛發出的叫門信號(似乎)有些膽怯,蜂嗚聲沒有持續多久。
謝頓打開門,愉快地說道:「晚安,堤沙佛老爺,還有夫人。」
她站在丈夫的正後方,前額皺成一團,顯得十分疑惑。
堤沙佛彷彿不確定情況如何,他以試探性的口吻說:「你和凡納比里夫人都好吧?」說完他點了點頭,似乎想借身體語言引出肯定的答案。
「相當好。進出臍眼都毫無閑難,現在我們都已洗過澡,換過衣服,沒有留下任何氣味。」謝頓一面說,一面抬起下巴,面露微笑,讓這些話越過堤沙佛的肩頭抵達他的妻子面前。
她猛吸了幾口氣,像是在檢驗這點。
堤沙佛仍舊以試探性的幾吻說:「我曉得曾經發生過一場刀戰。」
謝頓揚起眉毛:「傳聞是這樣的嗎?」
「我們聽說,你和夫人對抗一百名兇徒,將他們全部殺掉。是不是這樣?」他的聲音透出一種控制不住的深度敬意。
「絕無此事,」鐸絲插嘴道,她突然覺得很不耐煩,「那實在荒唐。你以為我們是什麼?大屠殺的劊子手?你以為一百名兇徒會待在原地,等上好長一段時間,好讓我——我們——把他們通通殺光?我的意思是,用腦筋想想。」
「他們都是這麼說的。」卡西莉婭·堤沙佛以尖銳而堅定的口吻說:「我們不能讓這種事發生在這棟房子里。」
「第一,」謝頓說,「它不是發生在這棟房子里。第二,沒有一百個人,其實只有十個。第三,沒有任何人被殺。當時的確發生些口角,然後對方就讓路了。」
「他們就這麼讓路?你們期望我相信這種事嗎,兩位外星人士?」堤沙佛夫人咄咄逼人地追問。
謝頓嘆了一口氣。即使在最輕微的壓力下,人類似乎也會分裂成敵對的集團。
他說:「好吧,我承認,他們其中一人被割傷了一點,並不嚴重。」
「而你們完全沒受傷?」堤沙佛說,聲音中的敬佩之意更加顯著。
「毫髮無損,」謝頓說,「凡納比里夫人舞弄雙刀的功夫好極了。」
「我就說嘛,」堤沙佛夫人的眼光落到鐸絲的皮帶上,「那不是我希望會在這裡發生的事。」
鐸絲斷然地說:「只要沒有人在這裡攻擊我們,你這裡就不會發生那種事。」
「可是由於你們的緣故,」堤沙佛夫人又說,「我們家門口站了一個街上的廢物。」
「親愛的,」堤沙佛以安撫的口吻說,「別生氣……」
「為什麼?」他的妻子輕蔑地啐了一口,「你怕她的雙刀嗎?我倒想看看她在這裡怎麼耍。」
「我根本不打算在這裡動刀。」鐸絲哼了一聲,與堤沙佛夫人剛才的哼聲同樣響亮,「你所謂街上的廢物究竟是怎麼回事?」
堤沙佛說:「我太太指的是一個來自臍眼的小鬼——至少,根據他的外表判斷是這樣的。他希望見你們,而我們這個小區對這種事並不習慣,這樣有損我們的聲譽。」他的話聽來有些歉然。
謝頓說:「好吧,堤沙佛夫人,我們這就到外面去,弄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儘快把他打發走——」
「不,慢著。」鐸絲說,她顯然被惹惱了,「這裡是我們的房間,我們付錢租下來的。應該由我們決定誰能而誰不能拜訪我們。如果外面是個來自臍眼的年輕人,他無論如何也是個達爾人,更重要的是,他是個川陀人,更加重要的是,他是個帝國公民,是人類的一分子,而最重要的是,既然他要求見我們,他就是我們的客人。因此,我們要請他進來和我們見面。」
堤沙佛夫人沒有任何反應,堤沙佛本人似乎不知如何是好。
鐸絲義說:「既然你說我在臍眼殺了一百個土霸,你當然不會認為我會怕一個男孩,或者怕你們兩位。」她的右手似乎不經意地落在皮帶上。
堤沙佛突然中氣十足地說:「凡納比里大人,我們不打算冒犯你。這兩間房當然是屬於你們的,你們可以在這裡招待任何希望招待的人。」在突如其來的一股決心驅使下,他開始向後退去,拉著氣呼呼的妻子一同離開,雖然可以想見事後他將為此付出代價。
鐸絲以嚴厲的眼光目送他們。
謝頓無奈地笑了笑:「這真不像你,鐸絲。我一直以為,我才是那個滿腦子狂想、專門惹是生非的人;而你則是那個冷靜務實的人,總是儘可能省掉麻煩。」
鐸絲搖了搖頭:「一個人只因為他的出身背景,就受到他人——其他的人類如此輕視,我聽到這種話便無法忍受。就是這裡這些有頭有臉的人,製造出那裡那些不良少年。」
「而其他一批有頭有臉的人,」謝頓說,「則製造出這裡這批有頭有臉的人。這些相互憎恨同樣是人性的一部分……」
「那麼,你得在你的心理史學中處理這一點,對不對?」
「一定會,只要真有一種心理史學能處理所自有問題——啊,我們談論的那個小鬼來啦,是芮奇——這點我倒不驚訝。」
第七十三章
芮奇一面走進來,一面東張西望,顯然事先受過威嚇。他的右手食指摸著上唇,彷彿在想不知何時會摸到該處冒出的第一撮細毛。
他轉身面向顯然氣急敗壞的堤沙佛夫人,以笨拙的動作鞠了一躬說:「謝謝你,姑奶奶,你有幢可愛的房子。」
房門在他身後「砰」地一聲關上之後,他轉過來面對謝頓與鐸絲,以鑒賞家般的輕鬆口氣說:「好地方,哥兒們。」
「很高興你會喜歡,」謝頓嚴肅地說.「你怎麼知道我們在這裡?」
「跟蹤你們,不然你以為呢?嘿,大姐,」他轉向鐸絲,「你的刀法不像個娘兒們。」
「你看過許多娘兒們斗刀嗎?」鐸絲打趣道。
芮奇摸了摸鼻子:「不,沒見過。她們不帶刀子,只帶專門嚇小孩的小刀,從來嚇不倒我。」
「我確信她們辦不到。你做了什麼事,會讓那些娘兒們拔出刀來?」
「啥也沒……只是開個小玩笑,只是喊:『嘿,大姐,讓我……」』
他想了一下子,又說:「啥也沒做。」
鐸絲說:「好吧,可別對我試那一套。」
「開玩笑!在你教訓了瑪隆一頓之後?嘿,大姐,你在哪裡學的那種刀法?」
「在我自己的世界。」
「你能教我嗎?」
「這就是你來這裡見我的原因?」
「老實說,不是。我來是給你們捎個信。」
「哪個想跟我斗刀的人派你來的?」
「沒人想和你斗刀,大姐。聽我說,大姐,你現在大有名氣,每個人都知道你。你老在臍眼隨便走到哪兒,哥兒們都會閃到一旁讓你通過,咧嘴微笑,以保證他們沒用鬥雞眼瞧你。噢,大姐,你做到了,這就是他要見你們的原因。」
謝頓說:「芮奇,到底是誰要見我們?」
「一個叫達凡的哥兒們。」
「他是什麼人?」
「就是個哥兒們。他住在臍眼,他不帶刀子。」
「而他能活到現在,芮奇?」
「他讀過許多書,哥兒們遇到政府找麻煩時他會幫忙。所以他們不惹他,他就不需要刀子。」
「那麼,他為什麼不自己來?」鐸絲問道,「他為什麼要派你來?」
「他不喜歡這個地方,他說這裡讓他噁心。他說這裡的所有人,他們都舔政府的……」他頓了一下,遲疑地望著面前兩位外星人士,「反正,他不會來這裡。他說他們會讓我進來,因為我只是個小孩。」他咧嘴一笑,「他們差點沒這樣做,對不對?我是說剛才那個大姐,她看來好像聞到什麼?」
他突然打住,臉紅了起來,又低頭看了看自己:「在我住的那個地方,沒多少機會洗澡。」
「沒關係。」鐸絲微笑著說,「既然他不來這裡,那麼,我們要在哪裡見面?畢竟,希望你別介意,我們不太喜歡再去臍眼。」
「我告訴過你,」芮奇氣憤地說,「你在臍眼可以自由來去,我發誓。而且,在他住的地方,沒人會打擾你。」
「那是在哪裡?」謝頓問道。
「我可帶你們去,不太遠。」
「他為什麼要見我們?」鐸絲問道。
「不知,但他像這麼說——」芮奇眯起眼睛努力回想,…告訴他們,我要見那個和一名達爾熱閭工談過話,把他當人看待的那位男士,以及用雙刀打敗瑪隆,可以殺他卻沒殺他的那位女士。』我想我背得沒錯。」
謝頓微微一笑:「我也這麼想。他準備好了見我們嗎?」
「他正在等。」
「那我們這就跟你去。」他望向鐸絲,眼中帶著一絲猶疑。
她說:「好吧,我願意去。也許這不會是什麼陷阱。希望總是無處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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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出來的時候,室外的照明正映著傍晚時分的悅人光輝。模擬的黃昏雲朵輕快地飛,帶著淡淡的紫色,邊緣則略呈粉紅。川陀的帝國統治者給予達爾人的待遇,也許令他們頗有怨言,然而,計算機為他們選擇的天氣,卻顯然沒有任何瑕疵。
鐸絲壓低聲音說:「毫無疑問地,我們似乎成了名人。」
謝頓將視線沿著所謂的天空向下移,立刻察覺到堤沙佛家的公寓被一大批群眾團團圍住。
群眾中每一個人都專註地望向他們。當兩位外星人士顯然察覺人群的關注時,一陣低沉的竊竊私語立刻傳遍整個群眾,似乎馬上要轉變成鼓掌與喝彩。
鐸絲說:「現在我能了解堤沙佛夫人為何感到心煩,我應該更體諒她一點。」
大部分群眾的穿著都不怎麼體面,不難猜到其中有許多人來自臍眼。
由於一時興起,謝頓露出微笑,並舉起一隻手微微打了個招呼,結果換來一陣喝彩。有人躲在人群中叫道:「這位小姐能否表演幾招刀法?」
鐸絲高聲回答:「不行,我只有生氣時才拔刀。」立刻換來一陣笑聲。
一名男子向前走來,他顯然並非來自臍眼,也沒有達爾人的明顯特徵。原因之一是他只有兩撇小鬍子,而且是棕色而不是黑色。他說:「我是川陀全息新聞的馬洛·唐圖。我們能否請您稍微對準鏡頭,接受我們晚間全息新聞的訪問?」
「不行,」鐸絲斷然答道,「不接受訪問。」
那位記者毫不放鬆:「我了解您在臍眼曾與多名男子有過一場惡戰——並且贏得勝利。」他微微一笑,「那是新聞,絕對沒錯。」
「不,」鐸絲說,「我們在臍眼遇到一些男的,跟他們談了幾句,然後便繼續趕路。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這就是你的採訪結果。」
「您尊姓大名?聽您的口音不像川陀人。」
「我沒有名字。」
「那您的朋友尊姓大名?」
「他也沒有名字。」
新聞記者看來惱了。「聽好,小姐。你是個新聞,而我只是在儘力完成我的工作。」
芮奇拉了拉鋒絲的衣袖。於是她低下頭來,聽他一本正經地對她耳語了幾句。
她點了點頭,重新直起身子:「我認為你並不是記者,唐圖先生。我倒認為你是一名帝國特務,正在試圖給達爾找麻煩。根本沒有打鬥,你卻試圖製造這樣的新聞,好為帝國征討臍眼找到合理借口。我要是你的話,就不會待在這裡,我不認為你在這些人之間多麼受歡迎。」
鐸絲在說第一句的時候,群眾就開始交頭接耳。現在他們的聲音變得更大,而且開始以一種具有威脅性的方式,慢慢地朝唐圖的方向移動。他緊張兮兮地四下望了望,然後拔腿就走。
鐸絲提高音量說:「讓他走,任何人都不要碰他。別讓他有告發暴力行動的任何借口。」
於是眾人為他計出一條路來。
芮奇說:「噢,大姐,你該讓他們教訓他一頓。」
「嗜血的小子,」鋅絲說,「帶我們去見你的那個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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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間廢棄的快餐店後面——很後面——一個房間里,他們見到那位自稱達凡的男子。
芮奇一路帶領他們來到此地,再度顯示他對臍眼的巷道熟悉無比,就像赫利肯的鼴鼠進了洞穴一樣,
半路上,鐸絲·凡納比里的警覺首先顯現出來。她突然停下腳步,說道:「回來,芮奇。我們究竟要走到哪兒去?」
「去找達凡,」芮奇看來有些火大,「我告訴過你。」
「但這是個荒廢的地區,沒有任何人住在這裡。」鐸絲帶著明顯的嫌惡環顧四周,周遭環境毫無生氣,所有的照明板不是暗淡無光,就是只能發出晦暗的光芒。
「達凡就喜歡這樣。」芮奇說,「他總是搬來搬去,這裡住住,那裡住住。你知道……搬來搬去。」
「為什麼?」釺絲追問。
「這樣比較安全,大姐。」
「躲什麼人?」
「躲政府。」
「政府為什麼要抓達凡?」
「我不知。這樣吧,大姐,我告訴你他在哪裡,再告訴你怎麼走,然後你們自己去——如果你們不要我帶路。」
謝頓說:「不,芮奇,我十分確定我們沒有你就會迷路。事實上,你最好等在外面,我們談完之後你好帶我們回來。」
芮奇立刻說:「我會有什麼好處?你指望我肚子餓了,還在附近晃來晃去?」
「如果你在附近晃來晃去,晃到肚子餓了,芮奇,我會請你吃一頓豐盛的晚餐,隨便你喜歡吃什麼。」
「你現在這麼說,先生。我又怎麼知道是真是假?」
鐸絲的手快如閃電,瞬間便拔刀出鞘。「你不是在說我們說謊吧,是不是,芮奇?」
芮奇的雙眼睜得老大,他似乎未被這個威脅嚇到。他說:「嘿,我沒看到,再來一次。」
「事後我會再來一次——假如你還在這裡。否則的話,」鋒絲以兇狠的耳光瞪著他,「我們會把你揪出來。」
「喔,大姐,得了吧。」芮奇說,「你們不會把我揪出來,你們不是那種人。但我會待在這裡,」他擺了個姿勢,「我向你們保證。」
然後他就領著兩人默默前進,樣空曠的迴廊中,他們的腳步聲顯得分外空洞。
他們進入那個房間之後,達凡立刻抬起頭來。當他看到芮奇后,凶狂的表情隨即轉趨柔和,並朝另外兩人很快做了一個質問的手勢。
芮奇說:「兩位哥兒們來啦。」說完他咧嘴一笑,便徑自離去。
謝頓說:「我是哈里·謝頓,這位年輕小姐是鐸絲·凡納比里。」
他以好奇的眼光打量達凡。達凡的皮膚黝黑,有著達爾男性獨特的粗黑八字鬍,但是除此之外,他還蓄著短短的絡腮鬍。在謝頓見過的達爾男子中,他是第一個不曾仔細刮臉的人。即使是臍眼的那些土霸,他們的臉頰與下巴也是光溜溜的。
謝頓說:「請教你的名字,閣下?」
「達凡。芮奇一定告訴過你。」
「你的姓氏呢?」
「我就叫達凡。你們來這裡時曾被跟蹤嗎,謝頓老爺?」
「不,我確定沒有。如果我們遭到跟蹤,我相信那些人逃不過芮奇的耳朵和眼睛。即使他未曾察覺,凡納比里夫人也會發現。」
鐸絲微微一笑:「你對我真有信心,哈里。」
「越來越強。」他意味深長地說。
達凡不安地挪動了一下。「但你們已經被發現了。」
「被發現?」
「是的,我聽說了這個所謂的新聞記者。」
「那麼快?」謝頓看來有點驚訝,「但我以為他真是一名記者……而且並無惡意。是芮奇建議我們叫他帝國特務的,這是個好主意。周圍的群眾立刻變得兇惡,我們就這樣擺脫了他。」
「不,」達凡說,「你沒有冤枉他。我的手下認識這個人,他的確為帝國工作。可是你們的行事方式和我不同,你們不用假名,也不經常更換住處。你們用自己的真名行動,並未試圖長期藏匿地下。你是哈里·謝頓,一位數學家。」
「沒錯,我就是。」謝頓說,「我為什麼要取個假名字?」
「帝國正在緝捕你,對不對?」
謝頓聳了聳肩:「我所待的那些地方,都是帝國勢力不及之處。」
「那僅是就公然行動而言,但帝國不一定非公然行動不可。我奉勸你們銷聲匿跡……真正消失。」
「就像你……如你所說。」謝頓一面說,一面帶著些許嫌惡四下張望。這個房間與他剛才經過的那些迴廊一樣死氣沉沉,到處充滿霉味,而且有一種無比陰鬱的氣氛。
「是的,」達凡說,「你可能對我們有用。」
「如何有用?」
「你跟一位名叫雨果·阿馬瑞爾的人談過話。」
「是的,沒錯。」
「阿馬瑞爾告訴我說你能預測未來。」
謝頓重重嘆了一聲,他厭倦了站在這個空洞的虜問坐。達兒坐在一個坐墊上,室內還有其他的坐墊,但它們看來並不幹凈。此外,他也不希望靠在滿是霉斑的牆壁上。
他說:「要不是你誤會了阿馬瑞爾,就是阿馬瑞爾誤會了我。我所做到的,只是證明有可能選擇一組起始條件,從這組條件出發,歷史預測不會陷入混沌條件,且能在某個限度內具有可預測性。然而,那組起始條件應該是什麼,我根本不知道;我也不確定那些條件是否可在有限時間內,能由任何一個人,或是任何數目的一群人找出來。你了解我的話嗎?」
「不了解。」
謝頓又嘆了一聲,「那麼讓我再試一次。預測未來是可能的,但或許不可能找出如何利用這個可能件。你了解了嗎?」
達兒以陰鬱的眼神望向謝頓,然後又望向鐸絲:「所以你無法預測未來。」
「現在你總算掌握重點了,達凡老爺。」
「叫我達凡就行。但是也許有一天,你能學到如何預測未來。」
「那倒是可以想象的。」
「所以說,那就是帝國要你的原因。」
「不,」謝頓舉起一根手指,像是要說教,「在我看來,這反而是帝國未傾全力捉拿我的原因。若能毫不費力就抓到我,他們或許會想將我帶走,但是他們明白,此時此刻我什麼也不知道,因此不值得為了我而干預某區的地方政權,以致攪亂川陀上微妙而脆弱的和平。這就是我還能以本名活動,而不至有重大安全威脅的原因。」
一時之間,達凡將頭埋在雙掌之中,喃喃自語道:「真是愚蠢。」
然後他滿面倦容地抬起頭來,對鐸絲說:「你是謝頓老爺的妻子嗎?」
鐸絲平靜地答道:「我是他的朋友兼保護者。」
「你對他的認識有多深?」
「我們在一起幾個月了。」
「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
「依你的見解,他說的都是實話嗎?」
「我知道他說的是實話,但你若是不信任他,又有什麼理由該信任我?假如因為某種理由,哈里對你說了謊話,難道我不會為了支持他,而同樣對你說謊嗎?」
達凡無助地輪流望向對面兩人,又說:「無論如何,你們願意幫助我們嗎?」
「『我們』是指誰?你們又需要什麼樣的幫助?」
達凡說:「你看到了達爾這裡的情形,我們受到壓迫,這點你一定知道。根據你對待雨果·阿馬瑞爾的方式,我無法相信你對我們毫無同情。」
「我們萬分同情。」
「你也一定知道壓迫的來源。」
「你是想告訴我就是帝國政府,對吧?我這麼想,而我敢說它的確是主要的壓迫來源。另一方面,我注意到達爾有個輕視熱閭工的中等階級,還有個令本區各處陷入恐怖的罪犯階級。」
達兒的嘴唇收緊,但他依舊保持鎮定。「正確,相當正確,但原則上帝國鼓勵這種趨勢。達爾具有引發重大危機的潛力,如果熱閭工進行罷工,川陀幾乎立刻會遭到嚴重的能源短缺……以及因此而來的一切災難。然而,達爾本身的上層階級會花錢僱用臍眼或其他地方的流氓,去教訓那些熱閭工,讓罷工半途夭折,這種事以前發生過。帝國允許某些達爾人飛黃騰達——當然是相對而言——好將他們收買為帝國主義的走狗;然而,它卻拒絕厲行削弱犯罪分子的武器管制法令:帝國政府在每個地方都這樣做,並非只在達爾如此。過去那種以兇殘手段直接統治的模式已無法派上用場,他們不能利用武力貫徹他們的意志。如今,川陀已經變得如此複雜,如此容易動搖,帝國武力必須保持一定距離——」
「衰微的一種體現。」謝頓想起夫銘的牢騷,隨口說了出來。
「什麼?」達凡問道。
「沒什麼,」謝頓說,「請繼續。」
「帝國武力必須保持一定距離,不過他們發現即使如此,他們仍舊能動許多手腳。例如鼓勵每個區猜疑近鄰;而在每一區中,又鼓勵各個經濟和社會階級互相進行某種鬥爭。結果使得川陀每個角落的人民,都不可能採取團結一致的行動。不論在任何地方,人們寧願互相鬥爭,也不想對中央極權的專制採取共同市場。這樣一來,帝國不費一兵一卒即可統治川陀。」
「在你看來,」鐸絲說,「能做些什麼來改善這一點?」
「我努力了許多年,試圖在川陀人民之間建立一種團結感。」
「我只能這麼猜想,」謝頓冷淡地說,「你發現這個工作困難到近乎不可能,而且大多時候吃力不討好。」
「你的猜想完全正確,」達凡說,「但這個黨正在茁壯成長。我們的許多刀客已經漸漸了解,刀子的最佳用途不是用來彼此砍殺。上次在臍眼的迴廊中攻擊你們的人,是那些不知悔改的例子。然而,現在支持你的邡些人,那些願意保護你,為你對付那個特務記者的人,他們都是我的人馬。我和他們一起住在這裡,這並非一種迷人的生活方式,但我在此安全無虞。我們在鄰區也有志同道合者,我們的勢力正在一天天擴展。」
「可是我們又扮演什麼角色呢?」鐸絲問道。
「首先,」達凡說,「你們兩位都是外星人士,都是學者,我們的領導群需要像你們這樣的人。我們最大的力量源自貧困、未受教育的群眾,因為他們受的苦難最大,但是他們的領導能力也最差。像你們兩位這樣的人,一個就抵得上他們一百個。」
「對一位以解救被壓迫者為目標的人而言,這是個奇特的估算。」謝頓說。
「我的意思不是指人,」達兒連忙說,「我是僅就領導才能而論。在這個黨的領導者中,一定要包括具有知識力量的男女。」
「你的意思是,需要像我們這樣的人,好讓你的黨虛有值得尊敬的外表。」
達凡說:「只要有意,某件高貴的舉動總是能被說成一文不值。可是你,謝頓老爺,則不只是值得尊敬,不只是擁有知識,即使你不承認自己有能力看穿未來的迷霧……」
「拜託,達凡,」謝頓說,「別用詩意的語言,也請你別用條件句。這並非承認與否的問題,我實在無法預見未來。遮擋視線的可不是煙霧,而是鉻鋼製成的壁壘。」
「讓我說完。即使你不能以——你管它叫什麼來著?喔,心理史學的準確度真正預測未來,但你曾研究過歷史,對於事件的結果或許有某種程度的直覺。啊,是不是這樣?」
謝頓搖了搖頭:「對於數學上的可能性,我或許有些直覺式的了解,但我能將它轉換成具有多少史學重要性的東西,答案則相當不確定。事實上,我並未研究過歷史。我希望自己曾下過工夫,為此我極為遺憾。」
鐸絲以平穩的口吻說:「我是個歷史學家,達凡。你要是希望的話,我可以說幾句話。」
「請講。」達凡的口氣聽來半是客氣,半帶挑釁。
「首先,在銀河歷史上,曾發生過許多次推翻專制的革命,有時是在個別的行星,有時是一群行星,偶爾也發生於帝國本身,或是前帝國時代的地方政府中。往往,這隻意味著專制的更替。換句話說,一個統治階級被另一個取代——有時後者比前者更有效率,因此更有能力維繫自身的統治。原本貧苦的、受壓迫的百姓,依然是貧苦而受壓迫的一群,或是處境變得更糟。」
一直專心聆聽的達凡說道:「我曉得這種事,我們全都曉得。說不定我們能從過去學到教訓,更加了解該如何避免。此外,如今存在的專制是真實的,那個或許存在於未來的卻只是潛在的可能。如果我們總是不敢接受改變,認為也許會越變越糟,那根本沒希望免除任何的不公不義。」
鐸絲說:「第二點你必須記住的,就是即使公理在你這邊,即使正義之神發出怒吼與譴責,然而,通常擁有絕對武力優勢的都是那個專制政權。只要在情況危急之際,有一支配備動能、化學能和神經武器的軍隊,願意用它們對付你的人馬,那麼你的刀客利用暴動和示威的手段,根本無法造成任何永久性影響。你能使所有受壓迫者站在你這邊,甚至能吸引所有有頭有臉的人,可是你還得設法籠絡安全部隊和帝國的軍隊,或者至少得大幅削弱他們肘統治者的忠誠。」
達凡說:「川陀是個多政府的世界,各區都有自身的統治者,他們其中有些也是反帝人士。如果我們讓一個強區加入我們這邊,那就會改變這種情況,對不對?那個時候,我們就不只是一群手持刀子、石頭的襤褸雜牌軍。」
「你的意思是,真有一個強區站在你那邊,或者只是你有企圖拉攏一個?」
達凡沉默不語。
鐸絲又說:「我猜你心目中的對象是衛荷區長。如果那位區長有心利用普遍的不滿,來增加推翻皇上的成功機會,難道你不曾想到,他所期待的結局,將是由他自己繼任皇位。區長現在的地位並非毫不值錢,除了皇位之外,還有什麼值得他冒險的?難道只是為了正義的美名,為了幫他並不關心的人民爭取良好的待遇?」
「你的意思是,」達凡說道,「任何願意幫助我們的強權領袖,到時都可能背叛我們?」
「在銀河歷史上,這種情形屢見不鮮。」
「如果我們有所準備,難道我們不能背叛他嗎?」
「你的意思是先利用他,然後在某個關鍵時刻,策反他的軍隊領袖——或者,至少是其中之一——將他暗殺?」
「也許不是完全像這樣,但若證明有必要的話,總該有什麼辦法將他除去。」
「那我們就有了這樣一場革命行動——其中的主要角色得隨時準備彼此背叛,每個人都只是在等待機會。這聽來像是製造混亂的配方。」
「這麼說,你們不會幫助我們?」達凡說。
謝頓一直皺著眉頭,傾聽達凡與鐸絲的對話,彷彿十分為難。這時他說:「我們不能把話說得那麼簡單。我們願意幫助你們,我們站在你們這邊。在我看來,沒有任何心智健全的人,會想支持一個借著培養互恨、互疑來維持自身的帝制系統。即使現在似乎行得通,它也只能算是暫時穩定狀態;也就是說,它太容易向某個方向傾倒,跌入不穩定的狀態。不過問題是:我們怎樣才能幫忙?假使我掌握了心理史學,假使我能判斷什麼是最可能發生的,或者,假使我能判斷在數個可供選擇的行動中,哪個最有可能帶來圓滿的結局,那麼我會聽任你支配我的能力——可是我並未掌握。我能幫助你的最好方式,就是試著把心理史學建立起來。」
「這要花多久時間?」
謝頓聳了聳肩:「我不敢說。」
「你怎能讓我們無限期等下去?」
「既然我現在對你毫無用處,我還有什麼其他選擇?不過可以告訴你,不久之前我還一直深信建立心理史學是絕不可能的事,如今我已不再如此確定。」
「你的意思是說。你心中已有解決之道?」
「不,只是有一個直覺,感到某個解決之道或許是可能的。我還未能確知究竟是什麼使我有那種感覺。它也許是一種幻覺,但我正在嘗試尋找真相。讓我繼續嘗試——說不定我們會再見面。」
「或者說不定——」達凡說,「你回到現在的棲身之地,到頭來卻發現自己置身於帝國的陷阱中。你也許認為在你和心理史學奮鬥時,帝國會暫且放你一馬。但我確定皇上和他的馬屁精丹莫茨爾,必定和我一樣不想永遠等下去。」
「輕舉妄動對他們沒好處,」謝頓冷靜地說,「因為我並非站在他們那邊,我是站在你們這邊的。來吧,鐸絲。」
他們轉身離去,留下達凡一人獨自坐在骯髒的斗室。才出門,他們便發現芮奇還等在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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芮奇正在吃東西,他一面舔著手指,一面將原本不知裝著什麼食物的袋子捏皺。一種強烈的洋蔥氣味瀰漫在空氣中——不過這並不是真的洋蔥,也許是發自酵母製成的食物。
鐸絲被熏得稍微退了一步:「你的食物是從哪裡來的,芮奇?」
「達凡的哥兒們,他們拿給我的,達凡不壞。」
「那我們不必請你吃晚飯了,對不對?」謝頓說完之後,察覺自己的肚子倒是空了。
「你們欠我一點東西,」芮奇一面說,一面貪婪地望向鐸絲,「這位大姐的刀子怎麼樣?分我一把。」
「刀子不行,」鐸絲說,「你帶我們平安回去,我就給你五個信用點。」
「五個信用點買不到刀子。」芮奇抱怨道。
「除了五個信用點之外,你什麼也休想得到。」鐸絲說。
「你是個差幼的娘兒們,大姐。」芮奇說。
「我是個擁有快刀的差勁娘兒們,芮奇,所以趕緊走吧。」
「好吧,別太激動。」芮奇揮了揮手,「這邊走。」
他們又來到空曠的迴廊。不過這一次,鐸絲東張西望一番后停下了腳步。「等等,芮奇,有人跟蹤我們。」
芮奇看來勃然大怒:「你怎麼可能聽到他們!」
謝頓將頭彎向一側,說道:「我什麼也聽不到。」
「我聽到了,」鐸絲說,「好啦,芮奇,我不希望你耍什麼花樣。立刻告訴我是怎麼回事,否則我就要敲你的頭,讓你整整一周沒法抬頭。我是說真的。」
「你試試看,你這個差勁的娘兒們,你試試看。」芮奇舉起手臂防禦,「那是達凡的哥兒們,他們只是在照應我們,以防路上遇到任何刀客。」
「達凡的哥兒們?」
「是啊,他們沿著工用迴廊前進。」
鐸絲猛然伸出右手,抓住芮奇頸背處的衣領。她將手一舉,他就懸吊在半空中,慌忙喊道:「嘿,大姐。嘿!」
謝頓說:「不要!不要對他動粗。」
「如果我認為他是在說謊,我還會更加粗暴。我保護的對象是你,哈里,不是他。」
「我沒說謊,」芮奇拚命掙扎,「我沒。」
「我確信他沒有。」謝頓說。
「好吧,我們等著瞧。芮奇,叫他們走出來,走到我們看得見的地方。」她鬆手讓他落下,拍了拍手上的灰塵。
「你簡直是個傻瓜,大姐。」芮奇憤憤不平地說,然後提高音量喊道:「喂,達凡!你們隨便幾個哥兒們,走出來!」
等了一會兒,從迴廊中一個光線不及的出口處,走出兩名留著黑色八字鬍的男子,其中一個有一道橫貫臉頰的疤。兩人手中都握著一把刀鞘,刀刃是縮著的。
「你們還有多少人在那裡?」鐸絲厲聲問道。
「有一些,」其中一人答道,「我們奉命保衛你們,達凡要你們安然無事。」
「謝謝你,試著更安靜點。芮奇,繼續走。」
芮奇悻悻地說:「我說實話的時候,你卻教訓我一頓。」
「你說得對,」鐸絲說,「至少,我認為你說得對——我鄭重道歉。」
「我不確定該不該接受,」芮奇試圖抬頭挺胸,說道,「不過算了,下次不可以。」說完他就繼續前進。
當他們來到人行道后,那些隱匿的衛隊便消失了。至少,就連鐸絲敏銳的耳朵也無法聽見他們的動靜。不過,反正他們就要進入本區的高尚地段。
鐸絲若有所指地說:「我想我們沒有適合你的衣服,芮奇。」
芮奇說:「為什麼要適合我的衣服,姑奶奶?我有衣服。」一旦他們走出那些迴廊,芮奇似乎也懂得尊重了。
「我原本在想,你會喜歡到我們住的地方洗個澡。」
芮奇說:「為什麼?過幾天我會洗,然後我會穿上另一件短衫。」他機靈地抬頭望向鐸絲,「你為了教訓我一頓感到抱歉,對嗎?你試圖補償。」
鐸絲微微一笑:「是的,可以這麼說。」
芮奇以氣派的動作揮了揮手:「沒關係,你沒弄痛我。聽我說,以大姐來說你非常強壯,你舉起我就像我是空氣一樣。」
「我當時心煩意亂,芮奇,我必須顧慮謝頓老爺。」
「你就像是他的保鏢?」芮奇帶著詢問的神情望向謝頓,「你用個大姐當你的保鏢?」
「我也沒辦法,」謝頓露出一抹苦笑,「她堅持如此,而且她確實很稱職。」
鐸絲說:「再次謝謝你,芮奇。你確定不要洗個澡嗎?一個溫暖舒適的澡。」
芮奇說:「我看沒機會了。你以為那個大姐會讓我再進那棟房子嗎?」
鐸絲抬起頭來,看到卡西莉婭·堤沙佛正站在公寓群的前門外。她先盯著這個外星女子,然後望向那個貧民窟長大的男孩。從她的表情實在很難判斷她對何者更憤怒些。
芮奇說:「好啦,告辭了,先生和姑奶奶。不曉得她會不會讓你們進屋去。」他將雙手放進口袋,裝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淡然模樣,大搖大擺走開了。
謝頓說:「晚安,堤沙佛夫人。相當晚了,對吧?」
「非常晚了。」她答道,「今天在這個公寓群外,由於你驅使街頭無賴對付那名記者,幾乎發生一場暴動。」
「我們沒有驅使任何人對付任何人。」鐸絲說。
「我當時在場,」堤沙佛夫人毫不妥協地說,「我都看見了。」她故意擋在門口,好一會兒才心不甘情不願地讓他們進去。
「看她的反應,那彷彿超過了她忍耐的極限。」當兩人走向各自的房間時,鐸絲這麼說。
「那又如何?她能怎麼樣?」謝頓問道。
「我在納悶。」鐸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