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方婷的記事本
(1)
飛船探索號。這是信息管理員和後備機械士方婷中尉。飛船時間十六日二十三時。
這是方婷自己說話自己聽。因為我不認為基地的官員和科學家們會對我的日記有興趣,他們要聽的是船長、引航員和考察隊員的日記。所以,我說的都是些雜亂無章的個人感受。如果基地的醫官在檢查每個人的身體狀況記錄時,突然想打開我的日記聽聽,那麼我為他即將受到的精神折磨感到抱歉。
第十六天才開始記錄。因為前面十五天都被例行的學習和訓練破壞了。制訂這個規矩的人應該被關禁閉,並每天強迫他把宇航員條例全文及增補本背誦兩遍。這規矩浪費了我們許多可貴的精力和時間。何必讓每個人,包括信息管理員在內都學會如何操縱整艘飛船呢?雖然我也用心學了,但無法想象飛船上所有人都不在而只剩我一個的情景。當心,他們說過我是烏鴉嘴的。
時間膨脹效應在今天開始變得明顯了。這也是我從現在起開始記錄的原因之一。這是值得紀念的日子,以前我只做過常規-常速飛行。而現在的速度達到光速的百分之六,並且還在加速。聚變合成發動機漸漸加大了馬力我喜歡用一些非標準的古老辭彙。
我們嚮導航圖上標明的S-E11號蛀入點飛去。它還在前方四千六百個天文單位之外。他們告訴我,穿過蛀入點時每人都會被置於冰凍狀態。這使我很失望。
(2)
飛船探索號。第四十二天。方婷的日記。
今天他們開始談論那個行星系。據說在那邊有可能發現類地球環境。那當然很好,太激動人心了。可惜的是,這一次我們只能做軌道距離考察,除非有極大的必要,不準著陸。但攜帶那麼多燃料做什麼?這次考察可是耗費了數十億的金錢哪。
不管這些。飛船速度達到35%的光速,這使肉眼所見的太空產生了極有趣的變化。前方星星由於藍移效應升入了紫外區,而後面的恆星發生紅移,它們的光線偏入紅外區。這就使我們的視域的前、后都有了一個黑圓斑,在圓斑裡面好象什麼也沒有。其實星星們還在那裡發光,但我們看不見了。
兩側的星星與我們有著不同的相對向量速度,所以它們也發生藍移或紅移。有一圈星光構成的彩虹圍著飛船。他們說我大驚小怪,高燦叫我趴窗戶的女孩,他是趴在我肩膀上這麼叫的。雖然飛船上沒有窗戶。
日子不太難過,工作之外有學習、遊戲、各種娛樂和體力鍛煉,還有高燦這個千針扎的傢伙。
(3)
飛船時間第一百一十九日。我是方婷,我又在說話了:
85%的光速,保持了二十八天。已經不再加速了。我估計這是聚變合成發動機的極限。前方、後方的黑斑早已迅速擴展,吞沒了周圍的星星。引力探測顯示,S-E11號蛀入點就在前面。我們的速度足夠引起空間結構畸變。
大家忙著準備蛀入,互相道別。今天高燦跟我親了嘴。他媽的!誰聽見這一句,就當沒聽見好嗎?這是方婷說的。
船長和醫官開始為大家做冷凍準備。我心跳有點快,這是第一次。他們說這毫無危險,而且也沒有不舒服的感覺,一睡就過去了。但我聽別的經歷過冷凍和蛀入的老手說的不是這樣。
醫官沖我來了。天哪,暫時告別吧,高燦。看看我,看看我!嗯,我喜歡你用的那種牙膏。
(4)
飛船探索號。方婷在說話:
他們把我弄醒了。我很生氣,因為已經到了目的地。原計劃是脫出蛀洞后就把所有人員解凍的。我不知道這段時間裡發生了什麼事。高燦也不知道,他只比我早醒來半天。我們都有不好的預感。
飛船圍繞著行星轉動。這是這個太陽系的五號行星。從軌道高度看去,它的確很象地球。第一批考察隊已回來了,是由威金船長帶領的。他們在會議室里很秘密地討論了一陣,最後似乎爭吵起來,個個都臉紅脖子粗地出來了。我和高燦猜想了他們爭吵的原因,但不得要領。至於船長為什麼不顧原有的計劃,敢於派考察隊登陸,我們更不得而知。
第二考察隊又出去了。
(5)
這是我醒來的第二天。在飛船探索號上。
有人看守著我們,簡直就是軟禁。我們是指高燦、我、索爾和李浩男四個人。高燦說,整個任務背後有更複雜的目的,威金他們正在為達成這個目的努力。我們都認為:這個目的一定是不太光彩的。但我們無能為力,武器都在他們手上。
(6)
方婷在飛船探索號上記錄。這是我醒來的第十六天,飛船時間。
回來的人神情很不安。索爾用導音筒聽到了他們的話:行星上發生了暴力事件,威金已死。不過他只是想要控制這顆新星球的政治勢力的走卒。另一方的走卒考察隊長控制著局面。但雙方力量接近,威金的部下回來搬救兵。
看守人只能留下一個,負責探索號的安全,所以我們四個也必須登陸。高燦作出了決定。
他說,最後的機會馬上就要溜走了。三個對五個,沒什麼可怕他在那種時刻還盡量讓我處身事外!李浩男和索爾很理解,因為他們都是男人。
我很擔心,明天的世界會完全不同了。不論怎麼樣我都要參與這件事。可是,高燦,你一定別出事呀。
(7)
我已經把高燦放進了冷凍艙,入艙前,他身上就沒有一點生命跡象了。媽媽我真想你!現在只有我一個人了!
索爾和李浩男的遺體沒能找到。對方五個人都死了。但他們打壞了飛船的動力裝置。我盡了全力才把探索號控制住,現在它遠離是非之地,向這個星系的四號行星飛去。讓他們留在那裡打仗吧。沒有他們,高燦不會死。李浩男和索爾也不會死。
我盼望基地的醫生們能讓高燦睜開眼睛,就算要用我自己的器官也可以。
飛船失速,我擔心它不能抗拒四號行星的引力,那樣就只好著陸了。在地面上,希望它的自我修復能夠加快一點。
其實,我也不太在乎它能不能修好。
(8)
這是方婷在做記錄。我已在四號行星上。
發生了很多事情,我記不清在行星上已經過了多少天了,而且,這個星球上面關於天的時間概念很獨特,呆會兒我會提到。
首先把中斷了很久的記錄補上:因為母船失速,可能墜毀,緊急狀況分析建議我棄船。我不願意離開高燦。所以救生系統採取了強制手段,都知道這是為那些在危機中頭腦失控的船員準備的,沒想到給我用上了。我被施行電化安定後送入救生船,與母船分離。
但離開前,我還是看清了:母船由中央光腦控制,正準備進入大氣層。運氣好的話,它可能安全著陸。
我降落的經過就不必細說了,每一本宇航教科書里都單列了這一章,所有情況幾乎都被編書的傢伙們想到了,我向他們致敬。救生船臨著陸前發生故障,我及時彈射出來,跟在救生船後面落進水裡。
很多人設想過表面被氫、氨海洋,或強酸液體,甚至熔融的硫磺海覆蓋的行星,值得慶幸的是,我沒有掉進那種東西里。宇航服上的自動取樣分析器顯示,我落入的這片廣闊的海洋中的液體,其主要成份是H2O,大家明白嗎?那就是水。另外有一些鉀鹽、鎂鹽和相當濃度的鈉鹽。我掉進一片真正的海洋里了。
於是我浮出水面,分析器又象體貼的小保姆似的立刻取了空氣樣品。這種大氣里,氧含量為33%,氮含量65%,可以呼吸。
這裡非常熱。旁邊幸而有大片形狀古怪的水上樹林。救生船憑我自己是撈不上來的,所以先上岸要緊。
我爬到樹林邊的泥巴上,發現小蟲子種類和數量都相當豐富,我不想給當地土著生物留下一個不好的印象,但頭一次面對它們時,我還是忍不住退避三舍了。只希望這些小噁心鬼裡面沒有智慧生物!
還有一個重大發現,可以說是歷史性的發現泥巴里埋著一個瓶子,只露出瓶頸。是的,絕對是文明生物製造的東西!或者竟是一個漂流瓶。這顆星球上也許有人類。
我把瓶子揪出來,請原諒,經歷了這次事變,我心理上不太正常了,經常忘記宇航員的安全行動規範。我揪出瓶子后又打開了它的封口。一股青煙冒出來,騰起在空中,化成了一個巨人
對不起,由於神智昏亂我回憶起《天方夜譚》了。其實是:瓶子里冒出了一股氣體。我的小保姆分析器忙不迭地告訴我,這是乙醇。不用它說我也聞得出來,我爸爸每天晚飯時喝的就是這玩意兒。
只有兩個可能:一,酒瓶是本地生物丟在這兒的;二,酒瓶是外星生物來觀光時,不顧衛生管理條例而丟下的。據我所知,我是第一個登陸此星的地球人,而我不曾亂丟酒瓶,宇航員也不準酗酒。於是從上述兩個可能性中,都可以推出下列結論:首先,除了地球人以外,其他星球的生物也會釀酒;其次,這顆行星上如不是住有土著智慧生物,就是曾有外星文明人類來過,而我對前者較有信心。
做了這些分析,我覺得頭昏,就吃了些隨身攜帶的營養素,然後爬到樹上睡著了因為在地面上,土著生物欣欣向榮。
後來我的推論得到驗證:一艘船從附近駛過,船形相當奇異,但從其流線型和表面材料質感來看,技術水平是較高的。我招手呼救,希望人道主義是全銀河系的文明社會共有的原則。那船顯然看見了我,掉轉船頭,向這裡開來。必須承認,當時我別提有多激動了,一是因為自己有救,其次是即將面對異星人類。我想了幾句莊嚴的話,比如對我個人來說,這只是一小步云云。但那些人沒給我機會說。順便提一句:這些人在外表上與我們沒什麼兩樣。
他們險些把我打死。這使地球文明與該星球文明的首次正面接觸充滿了火藥味。據我的觀察,那些傢伙全是男人,但其歇斯底理的程度不亞於地球上的某些兇悍女性。後來我才明白,他們對我採取這種過激行為的原因,一是覺得我很象他們的地理上與人性上的對立面,即黑夜人;二是他們認出我是個女人。在這個世界里,男、女兩性間的關係相當奇特。
我設法穩住了他們。又要感謝編教科書的人,沒有真正與外星人接觸過,他們是怎樣想出這些心理溝通技巧的呢?真不可思議。
後來,他們用某種方法我猜是無線通訊,叫來了另一艘船。這條船上的人冷靜得多,他們把我帶到船上,關起來。
我很快學會了他們的語言,看得出來,這使他們對我產生了敬畏。如果他們知道這是腦改造、特殊訓練和自我催眠學習法的共同成果的話,肯定更要驚訝。
通過對話我了解了這裡的很多情況。
他們叫自己是白晝人,對此充滿自豪感。而另一種黑夜人是他們想象中的野蠻種族或乾脆是半人半獸。黎明人夾在二者中間。
此行星確實是一半白晝、一半黑夜,永恆不變的。因為它的自轉周期與公轉周期恰好相等。在我們的太陽系裡,只有水星和金星的情況與其有一點點類似;而水星和金星都是近日行星。
至於這顆四號行星,它距離它的太陽有一點一個天文單位。這種自轉情況是怎麼造成的,以我的天體物理學水平很難推斷。我只是猜測:從前它也許有顆高速旋轉的衛星,分擔了它的大部分角動量;後來衛星瓦解或者脫離了它的引力範圍,於是角動量也隨之消失了。這使它自轉得很慢。
這樣一顆星球上會產生人類,也真令人費解。我猜想,生物和人類都是在白晝世界發源,後來才擴散到整個星球的。白晝世界大部分被海洋覆蓋,人類聚居在海島或人造的海上城邦里。這個世界永遠刮著大風,而且據說每年還有一場極其可怕的地獄風,該風的暴虐程度使當地人相信:它是神對人類的某種懲罰。我認為這場每年出現、而且相當準時的大風必然與潮汐有關。此星球每年僅有一次潮汐:估計是在行星公轉的近日區域發生,為時很久。海水在白晝世界上漲,淹沒了他們稱為煉獄的巨大沙洲,熱空氣的劇烈蒸騰引起大氣旋動。但我不知是不是這樣。
他們的時間觀念也很有意思。以海水的漲落計年;參照人的自然生理節奏,制定了一種全民通用的作息時間:每睡一次覺就是過了一天。當然這種法定時間相當於一種風俗。
我忘了說,在這個世界里,風俗的力量是巨大的。
以男、女間的關係為例。在這裡,應該說男女大體上是平等的,但社會分成了兩大陣營:男界和女界。男、女平時不相往來,各自在自己的社會裡工作和生活。當然,城市以外的海洋是屬於男、女共有的;但一個女人若要出海旅行的話,最好和女子旅遊組織一同出去,單身女子不被尊重。反過來,單身男人卻可以任意行動除了不準進入女界之外。這一點應該說很不公平。
有了政府發的婚配許可證,單個的男女才能真正接觸。一旦女方懷孕,他們就必須分開。所以,合法的、體面的男女接觸是以生殖為目的的。嬰兒統一由女界的育兒院養大,小孩子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兒童是屬於全社會的。對了,這世界的語言中,沒有爸爸、媽媽、兒子、女兒、等稱呼。你們能想象得到嗎?
男人和女人如果想在合法的婚配之外再行接觸,就得去浮島,那類似於我們地球上的一種不大體面的去處。我也上過一座浮島,不過目的很堂皇,沒什麼尷尬事。
還是接著剛才的話頭說吧,我開始不知道把我關在船艙里的人們是什麼身份,猜想是科學家。後來才知道,他們是白晝世界政府的安全部門派來的。他們問了我許多問題,我用剛學到的語言回答。但關於我從太空中來的說法,他們是打死也不肯相信,雖然我敢肯定他們已把水底的救生船打撈起來,並拿去研究了。是否可以這樣解釋他們的懷疑態度:由於亘古以來白晝世界都一直在太陽的照耀下,沒有看到過一顆星星,白晝人又不肯或不敢與黑夜人做直接的交流,所以,他們的天文知識非常貧乏,完全與他們的技術發展水平脫節了。白晝人仍然認為大地是平板板的,太陽懸在天空正中。我難道有幸成為另一個世界的哥白尼嗎?
話說回來,雖然境況非常不順利,但我一直盡量遵守旁觀準則,如不是他們的愚昧影響到我的生命安全,我不會把任何先進理論或技術傳授出去的。但純理論上的天文學是否屬於無副作用的、可以酌情透露的呢?我現在還不能決定。想到你的一言一行都可能影響一個世界今後數百、甚至上千年的歷史進程,誰又能輕鬆地作出決定呢?編教科書的先生們,我很想就此請教:你們想過這個問題嗎?
不幸的是,他們企圖強迫我介入這個世界的運轉。因為我提到,飛船的動力來自氫聚變能,而動力系統中裝有用來啟動聚變的鈾裂變裝置,二者的產能效率均極高。他們的眼神馬上讓我產生了警惕。我知道:白晝世界的能源來自太陽光、洋流和海水溫差,夜世界的電力完全靠白晝世界供給,並以礦物作交換。他們的星球上很難說沒有鈾礦,原子能的應用可能會完全改變世界的平衡。
第二天,與我談話的人假裝很隨意地問我原子能的事,並猜想它可以被用於戰爭。我拒絕回答。他說,宗教界正全力搜查我這個蠱惑民心的女巫,我必須無條件地與他們合作,才能避免被送上宗教審判庭的命運。
所以,當他們把船停泊在一座城市的碼頭上充電時,我用護身符擊倒了看守者,逃進城去。
我逃了很久,從一座城邦到另一座城邦,後來還上了一座浮島,最後來到黎明世界。這兒是氣候溫和舒適、景色美麗的好地方。我本想快點進入夜世界,因為如果母船安全著陸的話,我分析它只能是落在夜世界了。
可是,發生了一點可笑的事情。一個黎明人大富商看中了我。是的,禿了頭的老可憐好象半瘋了一樣,他挺有趣兒聽到這段的女長官別嫉妒:我是第一個被外星人愛上的地球女人。
沒有了高燦,說這些笑話有什麼意思呢?
黎明人的男、女界限沒有白晝人那麼分明,但是他們這裡仍然不存在父母、子女的社會關係。所以我說黎明人其實是白晝人分化出來的一支。
我在老富翁家裡等著追蹤我的人。前面說過了嗎?有個人一直跟在我後面,追了半個世界,他拿著我丟掉的記事本。
這個白晝人偵探被我的老保護人抓進家,我們見了面。他把記事本還給了我。中斷了很多日子的記錄才能繼續下去。
現在,我被關在白晝世界和黎明世界共同的最高宗教團體長老會的臨時住處和審判所里。也就是老富翁的家,被他們徵用了。明天我將接受全體長老的審問和裁決。
命運真難以預料。前面還在說,我有可能成為這個世界的哥白尼,但他們如果想讓我當布魯諾的話,誰又有辦法逃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