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長老會
(1)
穆哈穆漲紅著脖子想擠進審判庭,但被門口的黑衣衛兵冷冰冰地擋住了。小矮老頭兒眼含淚水,無言地望著方婷,方婷給他一個微笑。他張了張嘴,沒說出什麼話,低著頭走開了。這審判庭原是他家用來舉行豪宴的大廳。厚重的門在他背後關緊了,幾名教會衛士如同雕像一般守在門外。緊閉的大門裡面,他心愛的小女人正面臨殘酷的考驗,她的命運將被別人決定。穆哈穆的眼淚涌了出來,他感到自己只是一個無能的、蒼老的可憐蟲,於是他彎腰垂頭,以符合自己身份的猥瑣姿勢走遠了。
大廳裡面那些華麗的家什都被搬空,紅色駝毛壁毯一律換成了黑色鑲金的,這象徵長老會至高無上的地位。空曠高敞的大廳經過如此清理,就適合於作這種莊嚴神聖的用途了。
一百名黑衣衛士肅立在牆邊。長老們,一共六位,坐在深紅色的、圍成弧形的高大木台後面。邊上還有一個書記員,隨時準備記錄長老們與被審判人說的話。方婷面對他們站在檯子下。她很緊張,真的很緊張。她不斷對自己說:沒關係,這是很正常的。你只有二十一歲,姑娘!以後會好起來的。但她儘力忍住不問自己:還會有以後么?
為了消除緊張感,她回憶三年前自己在預備宇航員培訓中心作結業答辯時的情景。那時候她應付著七個老頭呢,而且都是大有來頭的人物,這些穿黑袍的老土怎麼能比!
但她還是緊張:如果一不小心,這些黑袍老土可以判她的死刑。
闖入穆哈穆後宮逮捕她的那位,方婷已經知道了他的名字,他叫利亞多,在長老會裡是脾氣最暴躁、性子最嚴峻的一個。他的職位是執事長老。滿頭白髮,慈眉善目的那位是首席長老,方婷希望他的胸懷與他的外表相稱。
坐在首席長老身邊的兩位,一位稱為左手長老,一位叫做右手長老,多奇怪的稱呼!還有一位訓課長老,一位研修長老。
方婷想象著:他們都是想向我請教問題的學生,別看一個個頭髮都白了,其實知識貧乏得很,需要教育。我是新來的女老師,這些老頑童在被我收服之前,肯定要難為我一陣的。好吧,你們這些傢伙,就看看方婷老師的厲害吧!
她揚起了頭,把雙手背在身後,作出對新來的預備宇航員訓話的標準姿態。
(2)
穆哈穆拖著長袍,在他漂亮的小客廳里來回走動。他把頭俯得低低的,一語不發,在這幾分鐘里,他似乎突然變成了一個沉默寡言的人。
伯萊拜爾看著他踱步,自己則靜靜地坐在沙發里。他正回想昨天和局長的那次通話。
我們在代達摩思城沒有足夠的人手!局長說。
伯萊拜爾很奇怪局長為什麼這樣說。即便有了足夠的人手又能怎麼樣呢?誰敢在最高長老會落足的地方採取什麼行動嗎?不,那是不可想象的。
他告訴局長,審判在次日進行。令他自己都難以置信的是,在這樣說的時候他心裡有種無法言說的輕鬆感覺:反正這不是他力所能及的事了,長老會已經插手,方婷不能帶回局裡去啦。
不過,解脫了職責的伯萊拜爾不得不對自己承認,他仍然關注著方婷的命運。
他們倆之間的事情還沒完呢,不,應該說還沒開始呢。在心底,他相信能幫助方婷的人必然是自己。這使他暗自興奮,真奇怪。
審判只能有三種結果,局長說,死刑、永久幽禁和流放煉獄。我們要分別考慮對這三種結果該採取什麼對策。審判一結束,你立刻把判決告訴我。
我們能有什麼辦法嗎?伯萊拜爾問。
跟長老會作對是不明智的,局長說,伯萊拜爾驚異於他所用的明智這個詞,但方婷非常重要,我們一定要得到她。
您甚至不惜犧牲自己的靈魂嗎?
局長沉默了一會兒,說:在這個時代算了!別問這問那,你必須弄清以下的事:方婷被判何刑;以及選在何處執行。如果是死刑,執行地必然在上蘇里安城的大廣場或總教廷的太陽神殿兩處中選一處;如果是幽禁,就會選在總教廷的聖心塔井或者瘋人醫院地下的牢房,或者關押長老會要犯的兩個黑獄中的一個;若是流放,你也要搞清在煉獄的哪一部分。
您打算把她硬劫出來嗎?那可是犯罪呀。
別問了。快去。局長焦急而疲憊地說。
這麼說,世界要大亂了?
穆哈穆的一聲長嘆打斷了伯萊拜爾的回憶,他抬起頭看著小矮子。
穆哈穆的臉顯得蒼老而憔悴,他象個上滿了發條的偶人似的,身不由主地走來走去。他的額頭汗水涔涔。
伯萊拜爾想:對這個人來說,方婷的重要程度也足以與教會的權威相權衡了。穆哈穆不會只是一個普通的黎明世界的富翁吧。
(3)
我們開始吧。首席長老開口了。聲音出乎意料地和緩、平靜,今天的大會並不是審判。利亞多略帶驚異地望著他,但他繼續說下去,讓我把它稱為一次聽證會吧。下立的女子,有人傳說她是救世主,也有人說她是魔鬼。無論從外表、言辭、行為或她表現出來的某些能力來看,她都不是我們所說的普通女人。但現在不是太陽教創立初期,或者發展早期的與異教鬥爭的嚴酷時代了,我們沒有必要動輒用審判這個詞,去壓服一個說話行事略微超出常人理解範圍之外的人。
方婷暗自給首席長老的話打了八十分。不錯,既表明了教廷的寬宏大度,又體現出無上的權威,同時還隱含著對她的暗示。從他的話里,方婷起碼了解到以下幾個事實:這個教會的最高領導團體中,至少有一部分人是理智的;而這個時代已不是燒死布魯諾的時代,但也不是教廷向伽利略認錯的時代;教會不準備承認她是救世主或魔鬼;他們,起碼首席長老個人,希望她在回答提問時謹慎些,別說出太過火的話來。
還是遵循以往的成例,我想提出最初的問題,然後由其他兄弟們提問。首席長老看著方婷,緩慢地、清晰地問道,下立女子,你的真實身份是什麼?
方婷毫不畏縮地迎著他的目光說:我名叫方婷,所以請你們直接稱呼我的名字,別再叫下立女子。我是一名空間旅行者。
你從哪裡來?首席長老問。
從空間里。
什麼空間!?利亞多長老急不可耐地大聲喝問,空間的哪一部分,你住在什麼東西裡面?
方婷對首席長老說:我要不要回答他的問題?
利亞多兄弟,先等我問完。首席長老溫和地說,方婷,你的意思是說,你不是我們這個世界的人?
對,我不是。方婷說。
大廳裡面一陣隱隱的騷動,衛士們不由自主地偷眼細看方婷。
那麼,首席長老說,我最後這個問題提完后,其他兄弟就可以輪流提問了。那麼,你有信仰嗎?或者,我的意思是:你信太陽教嗎?
方婷沒想到他會提出這樣一個問題。這是把她推到了非生即死的關口。她看看首席長老,長老正以期待和鼓勵的目光瞧著她。
方婷在這一瞬間突然明白了:這個問題非問不可。如果不是由首席長老來問,就要由別人提出來。長老希望方婷用自己的機智答好這個問題,給自己找條脫身之路。
不過,為什麼要順著他們的台階走下去呢?遊戲的規則應該是雙方共同制訂的。而且她還有地球宇航員的尊嚴呀。方婷坦然承認:我至今還不知道你們的教旨呢!
幾位長老臉上分別顯出茫然、驚訝、失望、憤怒的神色。書記員愣愣地盯了方婷好一會兒,才想起自己的職責,飛快地記下她那句大膽的話。
利亞多剛剛張開嘴巴,首席長老好象忘了自己關於最後一個問題的承諾,搶在利亞多前面說:那麼你反對太陽教嗎?
我對不了解的事情怎麼能反對呢?
那你只是個無知者。首席長老下了斷語,表示別人可以提問了。
利亞多立刻說:下立女子,你曾說過自己是來解救這個世界的嗎?
沒有。我不是什麼救世主,我剛才說了
你只須說是或者不是就夠了。利亞多打斷了她,你承認自己是魔鬼嗎?
方婷笑了:不。
為什麼有些人會說你是魔鬼呢?
不知道,請你去問他們吧。
利亞多張了張嘴,沒想到方婷敢於這樣調侃。
空間旅行者是做什麼的?一直沒開口的研修長老突然問。他的聲音又尖又細,但並不暴躁。
方婷想了想,說:我們的世界對其他世界的構成、運行狀況、文明程度等等許多問題很感興趣,所以專門派出象我這樣的人,到其他世界去進行考察。
我不相信有其他世界!利亞多說,天空里虛無一物,你的世界建築在什麼基礎上?你是怎麼飛越空間的?你會飛嗎?
方婷見所有人,包括衛士們都盯著她,看她如何回答,也許他們最感興趣的是自己會不會飛行。
她說:我本人不會飛行,我和你們一樣,憑自身的力量連一條稍寬一些的溝渠都跳不過去。但我們有能夠載人飛行的工具。
什麼工具?
你們的語言里還沒有那個詞。我暫且把它稱作空間船吧。
它在哪裡?利亞多緊逼不舍。
我正在找它,希望能找到。因為它在降落的時候出了故障,我不清楚它落到哪裡去了。
利亞多看看身邊的人,表示他已抓住了方婷的破綻:你本人不會飛,對嗎?你之所以能越過空間完全憑藉所謂的空間船。但既然它出了故障,你為什麼沒有被摔死呢?
我還有一艘救生船。方婷說。
哈,又多出一艘救生船!利亞多接著問,那麼它又在哪裡?
它也墜毀了,落進了海底。
在哪片海底?我們可以把它打撈起來。
方婷嘆了口氣,她知道,自己的話聽起來確實很不可信:我想,把我從失事地帶走的那些人已經打撈了那艘船。
那些人又是誰呢?得意的利亞多問。
我到現在也沒弄清楚。救我的那隻船以及船上的人都是不明來歷的,後來我從船上不告而別,就再也沒見過他們。方婷這樣說是有道理的,她不能引發宗教界和政府的爭執。她必須盡量遵守旁觀準則。
好!利亞多大聲說,你的空間船不知落到哪裡了;你的救生船墜毀了;打撈救生船的人,你說不清楚他們是何許人也。那麼誰來證明你的話?用什麼東西來證明你的話?
方婷正在想,利亞多卻不給她機會:你散布謊言的目的究竟是什麼?你為什麼要冒充是從空間中飛來的?你聲稱不信太陽教,想要以你的身份和態度在民眾當中造成什麼影響?
我沒有散布謊言。我並未冒充什麼。方婷對利亞多的咄咄逼人有些惱怒了。
拿出證據!有什麼東西能證明你掌握了我們所不了解的知識?利亞多大聲喝道。
(4)
穆哈穆突然停住了腳步。伯萊拜爾抬眼一看:他象木頭一樣立在客廳中央,從他驟然輕鬆的神態和恢復了活力的眼睛來看,他似乎是下定了什麼決心。
伯萊拜爾沉思地望著穆哈穆的臉,在這短短的半個時辰里,那張臉好似經歷了一場風暴的海面,數變陰晴。現在,一切都平靜了,大海已回到它深不可測的穩定狀態,積蓄著看不見的力量。
伯萊拜爾不希望穆哈穆打亂整個計劃,畢竟局裡有比較妥善的安排。他彷彿自語地說:蛋是不能和石頭碰的呀。
蛋可以在石頭縫裡滾來滾去。穆哈穆看著他,我很清楚你是幹什麼的,方婷出了意外,你對人也不好交代。不想跟我一起來嗎?
伯萊拜爾搖搖頭:不想犧牲來世的幸福!
管他媽的來世!穆哈穆爽朗地罵了一聲,既然如此,我可不能讓你壞了我的事兒。你就在這兒坐著吧,別亂動!
我倒挺想動一動呢!伯萊拜爾話音才落,身子已經從沙發里竄出來,到了穆哈穆身邊。只要制服了這小矮子,就能保住大局。
伯萊拜爾看到穆哈穆閃電般的眼睛的時候,腦子裡響起不祥的警鐘,但已經晚了。一隻重重的拳頭,鐵一樣擊在他的小腹。伯萊拜爾蜷成一團滾到地上,先是劇痛,然後是麻木感,使他一動也不能動。對這個小矮子真是太大意了。
穆哈穆低頭對伯萊拜爾說:你還不知道,我以前身經百戰哪。你去額那爾山的黃金貿易線上打聽一下吧,那兒的人現在聽到紅腰帶這個外號還會心驚膽戰的。他命令聞聲趕來的高大衛兵,把他緊緊地捆起來,如果他離開了這間屋子你們就得死。
看著穆哈穆的背影,伯萊拜爾想說話,但說不出聲。他任由衛士們用繩子捆綁,心裡很清楚:不論穆哈穆是什麼紅腰帶還是綠腰帶,他敢去惹長老會的話,立刻就會被人用腰帶吊在木架上。
(5)
方婷用拇指和小指啟動了護身符,把另外三個指頭伸向前方。她知道,任何冒犯最高長老會的行為都會導致最嚴重的後果,所以她的手指伸向了書記員面前的桌子。
誰能把桌子抬起來嗎?她問。
你是什麼意思?利亞多問。
這是一張很輕的木製桌子,現在,我用手指著它,哪一個人能夠把它搬動么?
首席長老明白了方婷的意思,他有些激動地對書記員說:搬一搬。
書記員雙手抬了抬桌子,突然驚慌地扭頭看看長老們,又用力搖了搖桌腿。他的臉色灰白,說:搬搬不動!
全廳嘩然,衛士們神色慌張,面面相覷。幾位長老交換著懷疑的目光。利亞多站了起來。
他走到書記員那裡,伸手把驚慌失措的書記員撥開,自己搬著桌子。一下,兩下,他回頭看看其他長老;三下,四下,利亞多臉漲得通紅,但決不是因為憤怒他看向方婷的目光中多了些新東西,某種對不可知事物的畏懼。
方婷相信,現在利亞多不會再把自己當作騙子了。她放下手,說:這下你可以搬動了。
利亞多瞧瞧方婷,看看首席長老,後者對他鼓勵地一點頭,他伸手推了推桌子。
桌子搖晃一下,砰地倒在地下。
衛士們激動得離開了原位,情不自禁地想圍過來細看這一奇迹。世界上是有奇迹的,神借這個女孩子顯示了奇迹。
肅靜!訓課長老突然喝道。聲音洪亮,氣勢奪人。衛士們似乎對這位長老特別畏服,都站回原來的崗位。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們的心再也不是原來的心了。
女魔鬼,利亞多說,你用了咒語?
方婷對這頑冥不化的老頭子有些痛恨:我不是魔鬼,太陽教的長老就只會把他不了解的人稱為魔鬼嗎?我沒有用咒語,我用了一種技術產物,叫做G武器。
什麼?你再說一遍。研修長老尖聲道。
方婷說:G武器,就是重力武器。它可以誘發重力場的局部變化。
你最好把關於重力場、誘發變化什麼的都解釋一下。研修長老不客氣地要求著。方婷知道,他只是對新鮮的事物充滿興趣,以至於忽略了自己的身份和目前的場合。
她考慮了一下,怎麼把這些東西用最淺顯的話講出來,就說:大地對它上面或附近的物體有一種吸引力,我們可以把這種力稱為重力。人無論怎樣跳躍都會落回地面,就是因為重力的作用。
鳥呢?研修長老興緻勃勃地問。
鳥有克服重力的辦法,它們拍打翅膀產生浮力。
雲彩呢?研修長老簡直象個精力旺盛、好奇心過強的學生,一旦開始提問就沒完沒了,雲彩也是大地附近的物體嗎?它為什麼不掉下來?
方婷有點喜歡這位老問號,笑笑說:你沒見過下雨么?雨就是雲彩變的呀。書記員已把倒地的桌子扶起來,拚命記錄著方婷對每個問題的解答。
利亞多現在恢復了鎮定,大聲說:別跟她扯這些閑話啦。問問她,剛才那桌子是怎麼回事?顯然,那桌子對他的打擊不小,使他念念不忘。
方婷說:我說了重力。我的G武器可以使指定的地方發生小範圍的重力場畸變,把一個物體的重量成倍增加。
什麼是重力場?研修長老忘了利亞多剛剛提出的建議,又扯起閑話來。
方婷想:到底是跟他說牛頓的理論還是愛因斯坦的理論呢?她已經把關於重力的初步知識教給了這些人,從某種意義上說違反了旁觀準則,雖然這樣做是為了保護自己。
利亞多對純理論問題不感興趣,他沒有給方婷回答的時間,說:你的武器是什麼樣子的?放在哪裡?
我不能給你看。方婷說,但你已經了解到它的作用,不會說我是在散布謊言了吧?
它會傷害到人嗎?
方婷小心地回答:它是一種防禦武器。空間旅行者必須遵循很多嚴格的法規,其中最嚴格的一條就是禁止傷害其他世界的生物,尤其是人。
利亞多不放心:防禦武器?防禦到什麼程度?比如說,一顆向你飛去的石頭,你能用G武器把它擊落嗎?
理論上說是可以的。
一顆子彈呢?
方婷搖頭。
子彈和石頭並沒有本質上的區別!利亞多說,不過是速度快一點而已。
方婷正想說,這是G武器使用者對高速物體的鎖定能力的問題。但利亞多提議:讓衛士向她開一槍吧,看看她的G武器到底怎麼樣。
(6)
這樣不行。伯萊拜爾被捆在椅子上面,掙扎不動。他曾試圖用各種脫縛技巧從繩子里退出來,但那兩個衛士顯然是慣於捆人並且精於此道的,繩子把他和椅子結成了一體。他本來可以說點什麼,試探這兩個衛兵吃哪一套,收買、恫嚇、乞求還是譏嘲,可他們索性連他的嘴巴也蒙住了。在必要的時候,語言是一種利器。衛士們,或起碼是他們的主人深知這一點。
手無法掙脫,至少先把嘴解放了吧。伯萊拜爾悶悶地哼了兩聲,吸引了衛士的目光后,突然全身一陣顫抖,又變為可怕的抽搐,然後,他脖子上的血管漲出來,雙眼翻白,現出因呼吸困難造成的暫時假死狀態。伯萊拜爾掌握著多種逼真的裝死技術。
兩個衛兵走近他,伯萊拜爾心裡說:我快要憋死了!把蒙嘴的布巾解開!快點
衛兵只是無動於衷地瞧了瞧,就走開了。他們沒有上當。
伯萊拜爾不禁對穆哈穆駕馭下屬的能力產生了欽佩之意:他的命令在各種情況下都具有無上的權威。
他裝了一會兒,覺得無濟於事,而且也累了,就放棄了這種努力。衛士們瞧瞧他,眼裡露出嘲笑的神情。他希望他們譏諷他幾句,那樣他就能用表情和他們建立交流。但兩個衛士一語不發。
穆哈穆進來了。他看看伯萊拜爾,問道:我的朋友在這段時間裡還好嗎?
一個衛士說:這位先生剛剛發作了一場癲癇症,差點死掉。但因為我們沒去亂動,他不久就自動痊癒了。
穆哈穆放聲大笑,他從手上褪下兩枚寶石戒指,賞給了兩個衛士。對伯萊拜爾說:你還不清楚黎明世界的僕人們對主人的忠誠達到了什麼地步。
伯萊拜爾點點頭,又搖搖頭,指望穆哈穆讓他解釋這些動作的含義。但他再次失望了。
有很多人,在作出決定后希望自己的朋友、助手甚至陌生人和敵手來評價一番,以作參考。但穆哈穆顯然不是這樣的人,他一旦作出決定就不會再聽別人的意見,他是個極有決斷魄力的傢伙。對這一點,伯萊拜爾也不得不承認。
穆哈穆肯定已經作好了部署,他坐在沙發里,全身放鬆。就象即將出發去捕食獵物的猛獸那樣放鬆。伯萊拜爾輕輕地搖頭,他知道穆哈穆決不會成功。
過了一會兒,有三個管家模樣的人輕手輕腳走進來,輪番在穆哈穆耳邊低語幾句。穆哈穆點著頭。他顯得更有信心了。
他究竟要用什麼辦法去干涉長老會對方婷的審判呢?伯萊拜爾想不出來,但他知道,那一定是個非常危險、對長老會、對穆哈穆自己甚至對方婷都毫無益處的辦法。
(7)
我認為這個試驗是無聊的。研修長老反對利亞多的提議,用槍彈去射擊一個手無寸鐵的女子,只是為了要看她能否擋住,這本身就不合邏輯。
我同意。首席長老說,大家繼續提問吧。
研修長老說:我希望多了解一些關於重力
我們是在做什麼?利亞多大聲道,讓她講課嗎?重要的是應該確定這個女子的來歷、身份和她想在這裡幹什麼!
我的身份、來歷還有我要幹什麼都已經說過了。方婷正視著利亞多,如果你沒聽明白,我可以再說一遍。
我要聽實情!利亞多說,你為什麼要從那艘不明來歷的船上逃跑,你為什麼要一路逃向夜世界!為什麼?
長老們都看著方婷,他們對這兩件事也有同樣的疑問。
我從船上逃走是因為害怕。方婷坦然地回答,你到過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嗎?如果那裡的人把你關在一條船上,不知要帶到什麼處所去,你會有何感受?你願意任由他們帶走么?
這番話得到了多數長老的贊同。研修長老甚至明顯地對她表示偏袒他瞪了利亞多一眼。
利亞多醒悟過來:他第一個問題是愚蠢的,但他還有第二個問題呢。
方婷繼續說:我去夜世界是為了尋找我的船。
你不是說它已經墜毀了嗎?
我只說過它有可能墜毀。方婷更正道,它同樣有可能安全著陸,然後停在它的著陸地點進行自我修復。
研修長老又忍不住了:自我修復?一艘船能夠自己修理自己嗎?
它是我們的最新科技的產物。在建造它的時候用了模擬生物組織再生的技術。如果空間船受到的損害不是很大,那麼它的中央光子大腦就能啟動自我修復功能,好象生物受傷組織再生一樣,使受損部位彌合完好。
金屬做的東西能象肉體一樣生長嗎?研修長老好奇地問。沒人阻止他或者責怪他,所有長老都清楚他的性格。
空間船並不全用金屬建造。不過這無所謂,自我修復功能是人工智慧技術和微機械工程的結晶。
如果你不是在吹牛,你會給我們的世界帶來多少新東西呀!研修長老激動地說。其他人也對方婷所說的一切充滿疑問和憧憬。
但利亞多不然,他對宗教的忠誠壓倒了其他一切感情。他說:你不要岔開話題!為什麼沒有墜毀的空間船肯定會落在夜世界呢?
這是我的推斷。方婷說,根據我登上救生船之前看到的,空間船自動控制著陸的軌道數據,它有可能落在夜世界。但我也不能完全肯定。
你說了些我們從未聽到過的名詞,指望我相信你的話。但沒有更確切的證據,你還是無法解釋自己逃往夜世界的可疑舉動。
好吧。方婷說,我把另一個根據也告訴你:白晝世界最近有些人傳染了某種怪病,而且是由黑夜人帶來的。對不對?
瘟疫!首席長老說。
那不是瘟疫,那是輻射病。方婷告訴他們,我們利用幾種重元素產生能量,而這些種類的元素人是不能直接接觸的,如果接觸到、或者近距離無防護地暴露在這些元素的輻射範圍內,就會受到傷害。其癥狀就是你們這裡剛剛發現的瘟疫。
這和你的空間船有什麼關係?利亞多問。
方婷暗自嘆了口氣,她知道,這會為她自己增加一條罪名:空間船的動力系統中裝備有大量這種元素。動力系統在船著陸前曾被破壞過。
你把瘟疫帶到我們的世界來了!利亞多果然抓住了機會,而且你讓那些黑夜人闖到這裡,污染白晝世界!
方婷說:我早已說過,我從沒到過夜世界,跟黑夜人沒有任何接觸。當然,他們染上輻射病很可能是因為靠近了空間船。但我決不會、也不可能讓他們來污染白晝世界的。她突然意識到,不論自己怎樣遵守旁觀準則,飛船墜落這件事本身,已經嚴重地干涉了這個世界的運轉。
首席長老突然說:現在休息一會兒,把方婷一起送到旁邊的小廳。半個時辰後繼續聽證。
利亞多驚訝地望著他們的領袖,但命令已下,六位長老離開席位。有衛士圍護在方婷身邊,方婷不知道首席長老為什麼臨時作了這個決定,但還是鎮定自若地隨士兵們走出大門。
(8)
穆哈穆從窗戶里望著對面審判庭的動靜,當他看見方婷被衛士帶出來,和長老們一起走進旁邊的小休息廳時,懊惱地說:怎麼回事!難道這麼快就完了嗎?伯萊拜爾很高興他的計劃似乎被打亂了。
穆哈穆讓他的一個貼身仆侍去休息廳問一下長老們需要什麼,順便看看那裡的情況。片刻,僕人回來了:老爺!他們不讓任何人進去。
伯萊拜爾因為被捆在椅子上,看不到外面的情景;聽到僕人這樣說,他也為方婷擔心起來。出了什麼事?
穆哈穆背著手,來回走了幾步。他問僕人:休息廳四面八方都有士兵嗎?
不,前、後有窗戶的地方有衛兵。
好。穆哈穆又不說話了。伯萊拜爾最怕他這樣,他會想出新的蠢主意的。
他們在小廳里不知道在幹什麼!穆哈穆自言自語了一聲,又轉起圈來。幾圈之後,他下了命令:叫幾個手腳輕的人,偷偷爬上小廳房頂,別讓衛兵看到。把房頂的石蓋弄鬆,最好落下去一些土。然後,你們在外面喊:房子要塌了!他們一定會急急忙忙跑出來。艾彼圖,你帶手下的人趁衛兵們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衝過去把方婷搶走!後面的事還按原來商量好的干。
伯萊拜爾在心裡大叫:太冒險了!完全是一時衝動!但聽了穆哈穆吩咐的僕人們立刻出去準備了。伯萊拜爾這才知道,在黎明人心目中,宗教的威權有時比不上人間的威權。
(9)
方婷站了那麼久,現在有個座位還是讓她感到高興的。她舒舒服服地坐下來,準備應付接下來的任何變故。
首席長老解釋了他突然宣布休庭的原因:有些事情不應該被衛士們聽到。所以,我的意思是到這個較僻靜的地方來繼續談。第一個問題,也是我們迫切需要知道的:方婷,你有治療輻射病的辦法嗎?
方婷說:我手頭沒有,如果能找到空間船的話,那裡有特效的活化藥劑可以治療輻射病。
空間船?利亞多深表懷疑地說。
首席長老憂心忡忡:遠水不解近渴呀。現在已死了一些人,白晝世界的政府在儘力封鎖消息,不讓這件事早晨更大的混亂。但已經有不少人在風傳所謂瘟疫戰爭了。如果輻射病繼續蔓延
不會繼續蔓延。方婷說。
不會?研修長老驚奇地問,可是,所有接觸到病人的人都被傳染了,這樣一層層地傳染開去,怎麼不會蔓延呢?
病人身上的殘餘放射性會越來越小,第二層傳染的人已比第一層小得多,下一層傳染者將基本上沒有生命危險了。畢竟只是少數幾個攜帶放射性的黑夜人在傳播輻射病。
如果是那樣就太好了。首席長老如釋重負地說。
可是已經死了那麼多人!利亞多還憤憤不平,我們也不能完全相信你的話。
方婷對此確實感到愧疚,她說: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會想些辦法儘力彌補,比如說,以你們現在的技術條件,製造一些鉛衣服是不成問題的。鉛能隔絕輻射。
我們的科學家已發現了這一點。首席長老說,他又對利亞多道,怎麼樣?這說明她並沒有欺騙我們。利亞多聳聳肩膀。
訓課長老在大廳里沒有問過一個問題,此刻卻顯示出深謀遠慮的頭腦:那些黑夜人為什麼要來白晝世界呢?他們不會自發地越過黎明線,到幾千年來沒有接觸過的白晝人的領地來的。有人指使他們嗎?
首席長老嘆了口氣:這就是我不想讓衛士們聽到的話。黑夜人想要幹什麼?污染我們的世界對他們有好處嗎?
方婷說過,輻射病不會蔓延。研修長老對方婷的話記得很清楚。
利亞多說:黑夜人又不知道這個!
根本問題不在這裡!首席長老打斷了他們,即使黑夜人能夠使輻射病在白晝世界蔓延,他們又能從中得到什麼呢?他看看左手、右手兩位長老。方婷發現,這兩個人從來沒有說過話,他們似乎是首席長老的兩個影子,總是跟在他身邊。
他們想用這個威脅我們,好移居到白晝世界來!研修長老尖聲說。沒人理會他的話,大家都知道,他對俗世中權力和利益的看法相當幼稚。
如果說威脅,那他們想的也許是能源-礦物貿易方面的事。這種貿易本來就是偏向對我們有利的,黎明人在中間轉手,又分去了一部分好處。夜世界對此早就不太滿意了。訓課長老皺著眉分析道。
但也不必用這麼極端的辦法來解決問題呀。首席長老說。
利亞多說:您不知道,那些黑夜人是十分歹毒的,不能以文明人類的理智去揣度他們。
首席長老搖頭:用瘟疫或其他東西來威脅白晝世界本身就欠考慮。我們的反應對夜世界很可能是致命的,比如切斷電力輸送。
他們也可以用拒絕輸送礦物來回敬。利亞多說。
訓課長老否定了他的看法:我們有一些礦產品儲備,可以支持一陣。切斷電力卻能在瞬間使夜世界陷於癱瘓。
除非,首席長老突然深感恐懼地說,除非夜世界已能夠自己生產能源!
這個可能性使大家都不寒而慄。
首席長老問方婷:在你們的世界里,用什麼方法取得能源?除了從太陽、風和洋流之外。
你們的發電方法是最清潔、對世界和人類自己危害最小的。為什麼還要問其他的方法呢?方婷不想告訴他們太多。
你只管回答問題!利亞多命令她。
首席長老說:你在大廳里不是提到過那個辦法嗎?用某種元素產生能源?
那種元素叫做鈾。方婷無奈地說,我講過用鈾發電是很危險的,並且,它可能污染環境。
你的空間船落在了夜世界訓課長老試探著問。
我懂得你的意思,那是不可能的。一艘船的動力不能滿足一個世界,何況黑夜人決不會知道操作空間船動力裝置的方法。
他們萬一學會了用鈾發電的技術呢?利亞多急著問,夜世界的地下會有鈾嗎?
就算有,他們也沒辦法建造鈾反應堆。方婷說,開採、提煉鈾礦都需要相當的技術,建造可用的反應堆更不是你們的科技水平所能勝任的。我想,黑夜人至多是知道了那種東西會使人染上重病。
那麼他們的舉動簡直就不可理喻了。訓課長老說,為什麼把病人驅到白晝世界來?
這確實很奇怪。方婷也說。
首席長老想了一會兒,站起來:這件事以後再仔細考慮吧。衛士們要奇怪我們休息得太久了,應該回大廳去繼續聽證。他轉向方婷,笑著說,我希望你能為我們帶來些新的理念。
方婷邊向外走,邊琢磨著長老這句話里包含的意思。
(10)
他們在搞什麼!穆哈穆強壓著心頭的惱怒說,剛剛進休息廳呆了幾分鐘,又回大廳了!
你別太激動呀。伯萊拜爾在心裡譏笑著他。
穆哈穆突然看著他:他們難道懷疑我了?這樣搬來搬去,想讓我摸不著頭腦。
伯萊拜爾想:他已經有點亂了陣腳,所以才情不自禁地跟我說話。
但穆哈穆可不是那麼簡單的人。他很快就平靜下來,對趕來報告情況的管家說:還按最早說的辦!他們不會這麼快就懷疑我的。
伯萊拜爾真想問問他的計劃是什麼,至少也能指出其中的破綻,給他潑一點冷水。但穆哈穆不想聽任何人講話。
地下道已經清理出來了!一個僕人進來報告。
迷藥呢?量夠不夠?他們有上百人哪。穆哈穆低聲問另一個僕人。
就算是上百頭熊也夠了。
伯萊拜爾聽得手心出了冷汗。這是個太大膽的計劃!迷藥和暗道,難道就能對付最高長老會嗎?他想對穆哈穆喊叫:清醒一下!好好想想吧!他還想告訴他可能有的結果:僕人們也許剛開始會暫時得手,但大廳外的衛士可能聽到裡面的動靜。就算他們迷倒了長老和衛士們,又帶著方婷從暗道里逃走,但教會的力量遍布天下,沒有更強的勢力幫助他們。每一座城市、每座房子、每條船、每道陰溝都不會接納他們藏身。一旦再次落入長老會手中,等待他們的也許比死刑更可怕。
(11)
現在,讓我們再回到那個重要的問題上來。重新坐定后,首席長老說,方婷,你說過自己是個空間旅行者,從天空中的某處飛來。那麼你是從哪裡,從空間的哪個角落來的呢?
我根本不相信她的這種說法,利亞多堅持自己的主張,天空中虛無一物,她的世界由什麼托起來呢?
你們認為,方婷問,空間里都有些什麼?
研修長老說:太陽!當然,還有雲彩和大氣。
太陽遮住了空間里其他的東西,它太耀眼了,而且自有歷史以來都懸挂在同一個地方,永恆地照耀著你們。方婷感嘆道,你們沒有看見空間的本質,所以你們幾乎沒有天文學。
什麼是天文學?研修長老問。
研究空間中的星體及其運行規律的學問。方婷說,我相信夜世界會有這門學問的。
黑夜人?研修長老不肯相信她的話,野蠻的半人類?
我想他們並不是你們所猜度的那樣野蠻。方婷說,至少在天文方面,他們比你們懂得更多。
聳人聽聞!利亞多說,夜世界的天空一片黑暗,什麼都看不見。他們哪裡比我們優越呢?
正因為沒有太陽,他們看到了空間的某些本質。
夜世界的天空上有什麼?研修長老深感好奇,又略帶恐懼地問。
方婷說:以我的經驗揣度,夜世界的天空並非絕對黑暗,它應該是透明的深藍色,被一些細微的光所照亮。
哪裡來的光!利亞多厲聲問道。
從星星上來的。
星星?長老們稀奇地說。
是的,空間裡面有數不清的星星,它們在發光。
利亞多說:一切都由得你講,因為我們當中沒有一個人去過夜世界。
為了驗證我的話,你們不妨到那裡去看看。
訓課長老說:到那個被神厭棄的地方去!太陽都不願意把它的光輝撒向那裡。
方婷說:我想太陽倒不是不願意,而是你們的行星運轉方式太獨特了。
你的話真令人費解。研修長老說。
好,請你們給我點時間,好讓我能對此作個科學的解釋。方婷說,這會讓你們吃一驚的。首先,大地不是一塊平板,而是一個球體。
全廳嘩然。方婷本來已準備接受他們最嚴苛的盤問,但沒想到第一句話就引起了如此大的混亂。衛士們都驚駭地望著她。
安靜!安靜!首席長老命令道。他射向方婷的目光有些激動,彷彿聽到了等待已久的話。
衛兵們漸漸安靜下來,都看著長老們如何發落方婷。
六個長老低聲交談了幾句。首席長老對方婷說:你的話非常重要,你聽清楚了嗎?它非常重要!我希望所有人都仔細聽著:我將把最高長老會掩藏了很久的一段故事講給你們。
所有衛士凝神靜聽。
首席長老說:剛才我與長老會的所有兄弟商議過了,他們同意我把此事批露出來,因為這關係到我們的教義。現在如果有哪位兄弟反對,也可以臨時提出來,我會重新考慮。
沒有人出聲。首席長老看看左手、右手兩位長老,他們無聲地點點頭。首席長老才說:七十年前,我們會裡的研修長老,人們稱他聖徒列文的,為了了解大地的奧秘,帶了六個隨從進入夜世界,決心一直走到世界盡頭。那件事極其隱秘,教會對外界聲稱研修長老已經去世,因為沒人相信他還能回來。但十六年後,聖徒列文竟回到了白晝世界,他的隨從們一個也不在了。奇怪的是,多年前他是從北方士邁加城踏上旅途,而回來時卻到了南方塔塔曼城。他已心力交瘁,奄奄一息。等到他弄清楚自己確實又回到了白晝世界時,他說了一句:我是一直向前走的!就死去了。
聖徒列文的名字大多數衛士都聽到過,他們被首席長老講述的故事深深吸引住了。
聖徒列文臨終那句話成了一個迷題。幾屆長老會都曾經絞盡腦汁地思索過:列文長老一直向前行進,應該走到大地的盡頭,為什麼會回到白晝世界呢?但沒人解開過這個迷。列文長老是決不會說假話的,他隨身帶有指南針,肯定是一直沒有偏離方向。那麼怎麼解釋這件事呢?
衛士們都睜大了眼睛,他們知道,首席長老就要說到此事與方婷的關係了。
我曾有個大膽的想法,但沒有證據,不敢公開。我的兩位兄弟可以證明:我們為這個討論過多少次。左手、右手兩位點點頭。
首席長老深感欣慰地說:今天方婷說出了我的推斷:大地是球形的!他看看方婷,又掃視著廳內所有人,只有這樣才能解釋列文長老的遭遇:他繞著球形大地走了一圈,又回到了白晝世界。
衛兵們琢磨著這種情形,都覺得有理,但還有其他難點不能解決。
利亞多就提出了一個問題:如果大地是球體,那麼上面的一切怎麼呆得穩呢?
方婷,你能回答嗎?首席長老溫和地說。
我說過,大地對它周圍的一切都有吸引力,我們就是被這種引力束縛在地面上的。引力指向球形大地的中心。
有好一陣,大廳里鴉雀無聲,每個人都在沉思。這真是非同尋常的一刻。方婷想:我已經徹底違犯了旁觀準則。我的話將改變歷史進程。
大地是球形,太陽就只能照到它的一面!研修長老恍然大悟地喊道。
你是個舉一反三的好學生。方婷笑著說。研修長老不以為忤,又說:夜世界就是太陽照不到的那一面!
本來,大地是圍繞太陽轉動的,而且它也繞著自己的中心軸作自轉。這樣它就可以均勻地沐浴到陽光。可惜你們的大地自轉太慢了。方婷說。
自轉太慢?這有什麼關係?首席長老說。
要我講講嗎?方婷問。
首席長老說:我相信長老們和衛士們都想聽你講講。
大地是球形所引起的風波平息了,這應該歸功於首席長老。方婷醒悟了他剛才說的希望你給我們帶來一些新東西是什麼意思。大家似乎已經認可了由聖徒列文提出疑點、由首席長老作出猜想、又由方婷解答的這個問題。關鍵在於,他們願意聽到大地圍繞太陽轉動這個實情。所以方婷避免了哥白尼或布魯諾的困境。現在,這些人都渴望她進一步為太陽教的教義注入新的血液。
你們的製造技術很高明,方婷從容地對這些人說,但是幾乎沒有天文學知識。
她指著首席長老:你,這位先生,請你站到這裡,站在中間。又指指利亞多長老,你跟他面對面站好。
利亞多滿含抗拒感地呆了一會兒,首席長老用目光示意他忍耐。兩個男人聽從方婷的指揮,從檯子後面走出來,對面站在大廳中央。另外四位長老都很嚴肅地看著他們。所有衛士都不再象石雕那樣僵立,有人忍不住竊竊私語起來。訓課長老大聲道:肅靜!衛士們對他十分敬畏,立刻都安靜下來。
首席長老,你就是太陽。方婷說,而他是你們所居住的行星。
不!首席長老慌忙離開自己的位置,我已經有點相信你是個女魔鬼了。太陽和我們居住的地界怎麼可能一樣大呢?又怎麼能平等地、毫無差別地站在一起……
方婷笑著說:我不是指體積大小,只是比喻它們互相的位置。好吧,我承認太陽更高貴,所以才讓你首席長老來代表它。
我和教內的兄弟是平等的……長老咕噥著。
方婷把他拉回原位。
好,請你扮演行星的這位,你繞著首席長老走一個圓圈。但是你的臉始終要朝向他。
黑袍長老與眾多的教會衛兵們面面相覷,不知這個異端女子在搞什麼儀式。
扮演行星的利亞多忍受著方婷的擺布,走了半個圈,突然漲紅了臉,叫道:不行!我不能幹。這是她的咒!她在搞什麼魔法?
利亞多兄弟。首席長老說,按她說的做,我想看個明白。
我感覺到了一股邪氣。行星老頭執拗地說,這裡面有鬼。
首席長老溫和而威嚴地說:利亞多兄弟,你忘了教旨了。我們不相信巫術。我要讓她做出那個科學的解釋。
方婷含笑看著臉紅脖子粗的行星長老轉完了他的圈,才說:你看,行星圍繞太陽轉了一圈;而它繞著自己的中軸,正好也旋轉了一周。這樣的話,行星只有一面永遠朝向太陽,就象利亞多長老的臉一樣。她向著怒目而視的利亞多笑了一下,對圍上來的越來越多的人講道,太陽把它的光和熱,朝四面八方均勻地射向空間。而行星由於只有一面能接受陽光,才形成了白晝與黑夜兩個世界。如果行星自轉得快一些,它就能使陽光平均照射在大地上了。
首席長老壓住了那一句湧上喉嚨的讚美神!他看到那些全神貫注的衛兵,他們顯然正在把方婷的話視作教義的新篇。
沉默了一陣,首席長老說:利亞多兄弟,請你再轉一圈。
利亞多看看首席長老,看看眼巴巴圍觀的眾人,又瞪一眼方婷,才轉動起來。
這一次,首席長老不顧太陽尊貴的地位,自己也隨著利亞多而轉動身軀。他看著利亞多的臉,心裡卻在琢磨方婷的話。
停下之後,首席長老已找到一個問題。
你是說,太陽和行星,它們同樣在一個大的空間里飄浮著?
是的。空間大得不可想象。方婷沉著地回答。
一陣嗡嗡的議論聲。
我們又回到了原來那個問題:你是從空間的哪個部分來的呢?
方婷想了一下才說:我是從另一個太陽照耀下的一顆行星上來的。那個行星叫地球。
嗡嗡聲更大了。長老揚手止住眾人的議論,問道:我們對行星不感興趣。但是你說:還有其它的太陽?
方婷回答:如果你到過黑夜世界,就不會問這種問題了。黑夜的天空中布滿了星星,每一顆星星都是一個太陽。
胡說!利亞多喝道,你的話是荒唐透頂的。白晝世界的天上只有一個太陽,而黑暗世界那裡卻有很多個!這是說不通的。
方婷說:本來,在白晝世界也可以看到其它太陽的。但是你們的太陽過於明亮,它的光把其它的太陽遮蓋住了。
人群中發出一陣表示滿意的低語聲。方婷馬上知道,剛才這句話對自己極為有利。因為白晝世界的人對這一顆太陽崇敬和偏愛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所以它的光芒遮住了其他太陽這一事實或奇迹,使他們對方婷帶來的新宇宙觀的敵意大大減輕。
我們的太陽是最大最亮的?首席長老問。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的確如此。方婷回答,其它的太陽太遙遠了。例如我的太陽,它發出的光射到你們這裡,要經過兩百六十年。
大家靜靜地聽著,想不出什麼話來說。
首席長老卻問道:而你們的行星,是是轉動得比較快的?
方婷點頭:我們的地球上,晝夜交替。所有人都能享受到白晝的溫暖和夜晚的寧靜。
長老緩緩踱步,若有所思,靜默的人們用目光追隨著他。大廳內寂然無聲。
最後,大長老轉向方婷道:我們的教旨是:不論白晝人和黑夜人,都是兄弟,都有權得到光明。你用什麼辦法能轉動我們的行星呢?
我沒有這種能力。方婷說。
一陣難堪的沉默。
方婷說:星球雖然無法轉動,人卻是可以轉動的呀。
人可以轉動?大家吃驚地低語,品味著這句話的意思。
聽證似乎告一段落了。人們帶著按捺不住的興奮,或與旁邊的人私語,或沉浸在深深的思索中。他們已預感到,這短短的一個時辰將被載入史冊,成為某種重大變革的起始標誌。
幾位長老湊在一起,小聲談論了幾句。方婷遠遠地望著他們,這是決定自己命運的一刻,她也不由得有點緊張。雖然作為一個地球人,她一直帶著些微的優越感與遊戲感面對這個世界上的人和事。
首席長老離開他的兄弟們,緩緩走過來。他的面色是凝重的,使方婷略覺不安。他來到近前,溫和而莊重地對方婷說:長老們都認為,你的話好象很有道理,但又使人不安。大家希望暫時不放你走。我要和兄弟們慎重地考慮一下,再決定是請你上聖壇宣教,還是把你套上鐵鎖,關進黑牢里。
(12)
方婷想說什麼,但她知道現在說任何話都是無用的。至少目前她可以休息一會兒了。首席長老似乎有些歉疚,欲言又止。研修長老不停地側頭往這邊瞧,他有不少問題還想聽方婷解說。
突然,大廳中響起哐當一聲,人們舉目四顧,尋找聲音的來源。
聲音發自長老們的座席後面,有一塊地板被人從下面掀開了,露出一個洞口。
衛士們的目光和槍口馬上都對準了那個洞。
先是兩隻手,然後是一個頭,伸了出來。洞里有人,他為了表示自己並無惡意,高高舉起雙手,緩慢地站起身來。
方婷猛地想起穆哈穆臨別時對她悄悄說過的話。這個瘋子!他不會真幹了吧?
衛兵小心地端著槍,走近洞口,把那個人圍在中間。現在長老們沒有危險了。書記員建議他們先出去,但利亞多說:不,我要聽聽這個人想說什麼。他冒著被判瀆聖罪的大險到這裡來,想必有些非比尋常的事情要做。
那個人在衛士們圍成的人牆中間跪下了:至高無上的長老們!他大聲說,我來向你們報告一件罪行。為了保證你們不被冒犯,也為拯救自己的靈魂,我背叛了我的主人。
帶他過來!利亞多說。
那個人被帶過來,跪在長老們腳下。他吻了利亞多的鞋子。
說吧。利亞多吩咐道。
那個人說:我的主人命令我從這條暗道里爬過來,把一種迷藥煙霧放進大廳。當大廳里的人都昏睡過去時,我就去通知其他僕人,把那個叫方婷的女人從暗道裡帶走。
你的主人?就是給我們提供房屋的穆哈穆嗎?
就是他。
方婷手心裡沁出了汗水。她開始明白為什麼所有人都痛恨叛徒。這僕人真該死!
利亞多大聲說:好!我答應住在這裡正是為了考驗他對神的忠誠!他看一眼匍匐在地的僕人,你的靈魂還沒有完全喪失。
方婷對首席長老說:這件事完全是因為我。而且,即使他們真做出來,也並沒威脅到長老們的安全。所以我請您放過穆哈穆吧。
你們是串通好的嗎?利亞多接過話頭問道。
我從來不和任何人串通什麼!方婷說,你們的教義里難道沒有寬厚,沒有仁慈或者愛嗎?
首席長老說:穆哈穆沒有犯死罪。但他確實冒犯了太陽教的尊嚴。先把他關押起來吧。
方婷和利亞多對此都不滿意。但衛士們已經行動起來,去執行首席長老的命令了。